菲力
2022年9月21日,芬兰赫尔辛基,桑拿爱好者们正在蒸桑拿
芬兰人社恐,即便在标榜孤独的北欧也是数一数二的。据说,街头驶来的公交车如果每一排座位上都有人落座了,那么芬兰人就会认为这辆车已经满员,应该等待下一辆。
与此同时,当芬兰人下班回家,他们又立刻摘下严肃的面具,拥抱啤酒沙发内衣裤,坚定“耍废”做自己。因此,这虽然是所谓人际交往5米内不得近身的国家,但不妨碍它频频登上“全世界最幸福国家”榜首。
不过,芬兰人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接近……只是恐怕非要脱光了才能聊。没错,在公共场域和私人空间之间,芬兰人还拥有一种奇异的时空地带—桑拿房。芬兰人一生必经历的三件事:出生、死亡、蒸桑拿。他们在这里生、在这里死,在这里搭讪、在这里谈判,在这里获取大自然的能量,以对抗北极圈内暗无天日的寒冷和抑郁。
英文单词Sauna(桑拿)起源于芬兰语。据说,桑拿起源于2000年前铁器时代的芬兰,直至今日,桑拿“原教旨主义者”仍然坚守着古老的传统—烟熏桑拿。
这是一种没有窗户的小木屋,也就是Sauna在芬兰语中的本意,直至18世纪人们才给它安上烟囱。这种桑拿首先需要人们去砍柴,然后在浴室内烧柴加热岩石;黑色的烟灰和柴火香同时弥漫整个房间,整整6个小时过后,火才会被熄滅,烟雾在雪原上袅袅升起。之后,通过在热石上浇水来调节温度,伴随着“嘶嘶”声,水花飞溅,热气蒸腾,桑拿房开始营业。
但是,这种传统烟熏桑拿房几乎每十年就会被焚毁一次,墙上积累的厚厚烟灰中冒出火花,点燃这个“大炮仗”。所以,尽管所有人都知道,烟熏桑拿的热气更柔软、更湿润、更具能量感,但电桑拿的普及几乎势不可挡。毕竟,从铁器时代到今天,芬兰人搬进了城市,当然也不砍柴了。电桑拿干燥就干燥吧,生硬就生硬吧,芬兰人不否认:糟糕的桑拿总比没有桑拿好。
但在某些重要的时刻,芬兰人还是会回到那座湖边小木屋。比如新娘出嫁前,会邀请伴娘们一同在传统桑拿房里举办一场名为“Morsiussauna”的仪式,以告别少女时代。仪式中,新娘在大汗淋漓之余最好还能大哭一场,将旧情人抛到脑后,以迎接幸福的婚后生活。当然,幸福并不是婚姻的全部,桑拿房里还装饰有小枝、荨麻和蓟,提醒新娘婚后生活也难免有带刺的日子。
举办传统仪式Morsiussauna的桑拿房
烟熏桑拿
热气蒸腾的桑拿房曾是芬兰人的产房。
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女性与桑拿房的关系的确更为亲密,甚至,趋于神圣。比如分娩,热气蒸腾的桑拿房曾是芬兰人的产房。北欧文化认为,分娩中的女人具有天地之间最大的能量,而桑拿与大自然治愈的力量息息相关,有助于顺利生产。直至今日,人们在传统烟熏桑拿中仍然用白桦树枝条抽打身体。人们相信那是一种神秘的自然疗愈方式,没有桦木枝的桑拿就像食物没放盐。
甚至,在诸神降临的北欧,千年以前的芬兰人还幻想了专门分管桑拿的“桑拿精灵”。今天在芬兰的许多老式桑拿房中仍供奉着桑拿精灵漫画或摆件。人们相信当水流过热石,那一阵“嘶啦啦”的响声,正是桑拿精灵在用小勺子敲打炉子。对了,小精灵也需要洗桑拿,所以最后一个离开桑拿房的人最好还能留下点水和啤酒。
550万人口的芬兰全国有300万间桑拿房。
对于芬兰人来说,固定上教堂不如固定去桑拿房冥想,那里虽然黑暗静谧,但一切行为皆受到神的注视,所以行为举止也必须恭谨,就像在教堂里一样。
原始、缓慢的烟熏桑拿房,在数量上显然是满足不了今天芬兰人的桑拿刚需的。550万人口的芬兰全国有300万间桑拿房,也就是说,就算全国人民约好了同时洗桑拿,平均每间桑拿房里也不到两人。原因是,芬兰几乎家家户户都自建桑拿房,民间有言:“先建桑拿间,后造居家房”,甚至当联合国在厄立特里亚部署芬兰军队时,桑拿房也是他们建造的第一批建筑物。
与国内对中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想象不同,拥有桑拿房在芬兰不是财产地位的象征,也不是什么奢侈的享受,和废在沙发上喝啤酒一样,只是一种“找得到、看得到、用得到、付得起”的幸福。
不仅如此,芬兰人还致力于随时随地泡桑拿,比如在赫尔辛基中心地带就有由摩天轮轿厢改造而成的桑拿房,可以俯瞰波罗的海;城市街头经常可以见到有人骑着三轮车驮着巨大的木桶,那是桑拿房车;乡村也不甘落后,收割机也带桑拿功能;甚至汉堡王进入芬兰后也入乡随俗,将餐厅改造为桑拿间,使人们可以一边吃汉堡,一边汗蒸。
作为芬兰国粹,桑拿除了带来肉体上的享受,在民间还具有强大的凝聚力。2011年有市民在赫尔辛基东部海边自发修缮了一间废弃的小屋,并安装了炉子,打造了一处简易桑拿房并投入使用。之后,越来越多人不请自来,人们通过捐款、回收铝罐和塑料瓶来获得资金,共同维护这间“野生浴室”。
这里没有淋浴房、没有更衣室、不提供昂贵的沐浴露和浴巾,但对所有人免费开放。只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每天第一位客人生火,最后一位客人熄火并扫除。这种自在、自助的形式形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人们走进这间小黑屋开启“盲盒式”社交。脱光了衣服,搭讪和闲聊都不是难事;穿戴整齐,谁也没工夫跟谁半句废话。不但如此,这里还定期举办音乐会和文学沙龙,人们躺着享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快乐。
没错,桑拿房是沉默是金的芬兰人唯一愿意主动社交的场所。在位26年的芬兰前总统乌尔霍·凯科宁认为,桑拿也可以是一种特殊的外交手段,所有人在桑拿房里都是平等的,而赤身裸体的状态也恰好反驳了政治的藏匿性和欺骗性。在双方都降低防备的状态下,达成的承诺也更可靠。
1963年12月,俄罗斯莫斯科,时任芬兰总统凯科宁(左)与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后期上色图片)
6f770d2e009fc4248258d659b21855a5960df60d35e07e9ac673b5f389d67a452022年3月3日,芬兰罗瓦涅米,人们在雪地的湖中泡澡
于是,冷战期间凯科宁邀请赫鲁晓夫出席了自己60岁的生日宴,结束后他把赫鲁晓夫挽留在桑拿房内直至凌晨5时。不久,苏联政府发表公报,支持芬兰与西方合作的意愿,促使芬兰此后加入了欧洲自由贸易联盟,从而扭转了这个北欧小国的艰难处境。乌尔霍·凯科宁的谈判心得,很快在全国普及并举一反三:几乎所有芬兰公司都设置有桑拿房,那是人们唯一忘记薪资和职阶,员工和老板赤裸相对、深度交流的场所。
用芬兰人的话说,人人生而平等,但也不及桑拿使人更平等。
2020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芬兰桑拿文化收录到“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中。
在西欧各国还在尝试用浓烈的香水掩盖体味的时代,芬兰人就已深谙清洁之道。研究表明,桑拿的热度能使人全身毛孔打开,实现深度清洁,并有益于心血管系统和人体排毒。
今天大多数游客只要去对了地方,传统烟熏桑拿并不难找,但要完全复刻芬兰桑拿传统,不仅取决于桑拿房的硬件设施,而且取決于当事人的勇气。因为在80~100℃的桑拿房里蒸汗只是芬兰桑拿的第一步;第二步,推开房门,在-30℃结冰的湖边凿一个冰窟窿,然后纵身一跃!或者赤身裸体在雪地里打个滚,当干燥的雪花沙沙地摩挲着皮肤时,感受任督二脉被瞬间打通,之后再回到桑拿房中取暖回血,如此反复根本停不下来。
现代医学揭示原因在于,酷热之后突如其来的寒冷会促生大量内啡肽,那是北极圈人对抗抑郁的良药。同时,身为维京人的后代,这也是芬兰民族血性仍在的证明。
除了这“冰与火之歌”不是那么容易效仿的,很少有人能拒绝桑拿浴本身带来的畅快体验。于是,当桑拿走出北极圈,很快就有了变种。比如,德国桑拿房里有人负责生火、有人负责按摩,浴室里挂一大钟,墙上贴着使用规范,时间一到请续费。
将芬兰桑拿复刻得相对完整的民族是日本。日本人不但继承了芬兰桑拿中用于清洁身体的“白桦树拂”和冷热交替的“冰与火之歌”,更延续了芬兰人“桑拿后”无所事事的贤者时刻,以寿司代替腌鲱鱼配热马铃薯为主菜,以清酒代替被称为“Sahti”的麦芽啤酒,躺到懒洋洋,喝到醉醺醺。
芬兰人说得对:如果有什么烦恼是烈酒和桑拿都治愈不了的,那一定是绝症。
特约编辑姜雯 jw@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