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人活脸,树活皮。”原意是说,人最当紧,最看重的还是自己的脸。人前人后,抛头露脸,首当其冲的就是这张脸。
千人千面,脸是一个人的符号,一个标志,一个密码,也是一个人行世的动力和招牌,当然也自包含着一个人的虚荣和尊严。
但是生而为人,并不是都是颜如渥丹,冰肌玉骨,脸上也不尽然都净圪浏浏,光圪旦旦,不经意间往往会长出一些东西在上面。譬如说凸在面皮上就有黑眼子、瘊子、痦子等各种皮疹和“色素痣”,还有呱呱落地就自带的“胎记”呢。
这些小玩意疙疙瘩瘩,小小大大,神不知鬼不觉,“平地起圪堆”。偷偷苟活,悄悄滋长;妨碍美观,打击自信,直叫人添堵得咽不下这口气。为了给这些“美中不足”寻找个慰藉,总得拿个说法安顿一番委屈的心理。“麻衣相”就根据小玩意儿们不同的位置,寄托在各色对应的寓意里,例如生在唇边,那是嘴巧;长在眼角,那是清高;安在眉心,那就福好。
脸上抑或是身上还长碎碎的、圆圆的、浅浅的、平平的一种东西,是那种浅青黑色斑点,隐隐约约,点点画画,根据形象俗称为“雀斑”,在我们陕北人嘴里就叫做“黪色”。医书上统一口径说是一类皮肤病,随着少儿年龄和将来的心境变化,自然会变淡或者消失。
黪(can),《说文》解释为浅靑黑也,《广韵》是暗色,《广雅》说,败也。
“远看牡丹百合,近看满脸黪色。”这些看着不起眼的“黪色点点”若也长在娇皮嫩肉上,极像“蝇子屎”一样,偏偏特别的起眼、惹眼,照例也是急忙“擞不利”的主儿。
元代的诗人王冕诗云:“东郭先生气宇清,南征老将颜色黪。”自然描状的是老汉家眉脸上的沧桑。
古人也说“面无好黪”。特别是婆姨女子露来这么一张“芝麻饼儿脸”,无疑会自感羞面见人、寄颜无所,以至于恨之入骨,生造心病,到底难能吐气扬眉。所谓“货看一张皮”,瘊子眼子,黪色点子,长在哪里都不重要,唯独在脸上作怪,黏皮着骨,哪个不会心生不快?
小时候听大人说到一个忌讳,人唾人不能唾脸,唾沫唾到脸上就要长“黪色”。又有口话说,婆姨们两鼻翼和下眼皮长黪色,则是“面带桃花”,多疑为放浪之人。还有个俗话“黪色婆姨干脑汉”,意思说如上形象的男女,色重,性欲方面能耐了得。
二十年前记得看过一本外国小说《绿山墙的安妮》,美丽善良,可爱率真的女主人公叫安妮·雪莉好像就是一脸雀斑。在北欧挪威,据说那个国度的男人普遍认为脸上长“黪色”的女人那才漂亮啊。
老话安慰道,“点子眼子,王母娘娘的女子。”“黪色”未必不是天赐的福分呢。
这世上倒究有没有极尽的完美,而且表里如一、长久不衰的物事?就这问题,我不知想了多少年,终于还是没什么结果。
美,自是一种主观感受,就是说,美最终是拿心看的。如果一个东西虽然有缺陷,有不足,但是它却体现出自然的美,不藏不掖,自然洒脱,天然去雕饰,是不是更成全一种独特的美来,本质的美来呢。
譬如弦月、夕阳、病梅、雪莲、崖柏、川谷、断臂维纳斯,或者残疾的运动员、残疾艺术家……事实上,残缺美本身就是一种美。
陕北信天谣就唱到:“木瓜树上结木瓜,你不嫌我黪色我不嫌你疤。”远山芙蓉,瑕不掩瑜,就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一种发现,一种认同。世间事物千姿百态、千差萬别,完好跟残缺,美跟丑,很多时候是相对而言的。有的事物虽然有残缺,但也不乏美,甚至很美。
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求悟道者,先明万物之理,而及阴阳之性。就像阅读书籍,看皮皮花般彩样,翻瓤瓤鸟语花香。
米脂话有道说:“会看的看个门路觉道,不会看的看个红火热闹。”斯信也。
黪色不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