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
白冬梅完成了一个心愿。在秋天结束前,她寄出了第1000封信,距她手写第一封信,已经过去八个月。信封上写着的收件人,她并不认识,但发件人都是同一个名字——“白大侠”。那是她大学时得来的绰号,因为她性格风风火火,“有点儿男孩子气”。
后来,这一名号被她用作社交媒体上的昵称。在那上面,她分享过自己的画作,也发过读书心得,无论内容如何用心,反响总是一致——点赞寥寥,评论近乎没有。直到2022年3月,她从相簿里无意间选了一张手写信的图片发出去,情况变得不一样了。
信是她在2015年写的,没有通信对象,也没什么主题。她只记得,写信的时候,是黄昏,“看到落日,人总是有点儿情绪化”。在那不久前,她被公司开除,闺密刚刚从她们的合租房搬走。她感到茫然,想说些什么,于是动笔写下了那一切。
原本用作画画的平板电脑里,开始跳出私信,接连不断。私信内容大抵相同:“给我也写一封这样的信吧。”白冬梅一下子回想起学生时代,那时她最羡慕的事情之一,就是有个笔友。她没犹豫,用最快的时间做了决定——她想要和那些陌生人通信。
给她发私信的第一个人是个男生,来自杭州,时年26岁。他写了很长一段请求,其中还简述了自己的境遇。他说,工作了几年,一事无成,时常感到迷茫。白冬梅觉得两人的经历有相似之处,或许她可以宽慰他。
她出门买信纸,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在一个破落商场的犄角旮旯找到一家文具店。她买了几沓纸、20个信封。回到家,白冬梅就开始写。一些回忆也随之涌来,她把它们如实写进了信里。
过去的6年里,她换过多份工作——卖过房子、当过服务员,钱没攒下,对工作内容也不满意。尤其是2012年,她受了很大打击。当时她在一家夫妻共同经营的公司工作,月薪2000多元,活不算累,工作之余,还能和同事闲聊天。那年春节,老板娘把老板手下的员工都开除了。让白冬梅离职的原因更是莫名其妙——因为她上班时,没对老板娘保持微笑。
被辞退后,白冬梅闷在家里,无事可做。在邻居的推荐下,她买了许多书,三毛、张爱玲的,还有些人物传记。看的过程中,她意识到,“自己仍然有改变当前生活的可能,也还可以去追求理想”。她给收件人推荐了《百岁人生》,她说:“当时这书对我很有帮助,希望你也能通过它,收获些什么。”
写完信,白冬梅没着急往外寄,她想攒够一批,再去邮局一塊寄出。很快,她写完了100封信。她拎着包裹,去了北京亦庄的邮政局。她和业务员说:“我想寄信。”对方有些错愕地说:“你搁柜台上吧。”
白冬梅知道,“这个时代,写信的人确实有点儿像异类”。但她还是打开了包,随即抖落出100封信。工作人员已然不再熟悉这项业务,录入邮编、地址、姓名,5封信花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白冬梅想:估计对方正骂我呢。也确实如她所想,等她第二次来寄信时,临走收到了业务员的一句话:“下次你可别拿过来了。”
门口的保安态度倒是不错,看她来的次数多了,与她攀谈起来。保安问:“你这是单位的工作吗?”她回答说:“不是,全凭兴趣爱好。”保安撇撇嘴,接着说:“那你一定很有钱。”白冬梅说:“我是闲的。”
嘴上这么说,但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事儿是她想做的。她算过一笔账,“邮票加信纸1块钱,印明信片6毛,这是基础开销,买碳水笔、打印机,包括把手写伤了的时候付的医药费,加在一起得万把块钱”。
这还没算她在工作上的损失。白冬梅是软装工程师,总是做些周期性的项目。为了写信,她拒绝了几个订单。“加起来能有10万元左右的收入,不是不想干,是害怕忙着工作,就没有心思写下去了,我所有的时间跟情感都在这个事情里,它没有办法拿钱衡量。”
信寄出去后,白冬梅常能收到回信。8月的一天,一封来自邯郸的信寄到了她的家里。信纸已经泛黄,让抬头上写着的“河北医科大学”红字有了岁月的痕迹。发信人在信里写:“当别人都在晒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时,我却晒的是秋天的第一封来信。这封信,是我10年来收到的第一封手写信,这大概是这个时代最浪漫且奢侈的一件事了吧。”
这位自称“青年牙医Dr.Hu”的人说,他和白冬梅是同龄人。在他们那个年代,写信是极为寻常的事情,他曾有过许多笔友,一写就是多年。但现在,笔友都散了,微信上也几乎不再联络。
最早,“青年牙医Dr.Hu”只是给白冬梅留了言,并没有求信。他说,自己很羡慕白冬梅的人生状态——10年读过1000本书,去过15个国家,15年写了20本日记。他佩服白冬梅的毅力,觉得她一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
看过留言,白冬梅想,其实每个人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她给“青年牙医Dr.Hu”写了信,信在立秋那天到了他的手上。在信里,他们有了一个共识:“年轻人应该有些大胆的想法,青春就那么几年,仅有的年华里,应该做一些不辜负自己的事,要不然,等老了,走不动了,就来不及了。”
对“青年牙医Dr.Hu”而言,信是一种时代记忆。而对于另一部分人,信更像一个“树洞”,在那里,他们没有现实世界的各种拘束,可以毫无保留地倾诉心声。很多时候,白冬梅会扮演聆听者的角色。因为她知道,“其实很多人无处倾诉”,而在那些陌生人眼里,她也许会是最后一根“稻草”。
有个和她通信的男生就是这样。他在拉萨工作,3年前确诊了尿毒症,每隔一天,男生都会去医院做一次透析。身体承受的病痛让他苦不堪言,没多久后,他的心理状态也出了问题。医生的诊断单上,写着他已经有了重度抑郁症。那段时间,他不怎么接触家人和朋友,只是抱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刷着社交媒体。
4月,他无意间看到了白冬梅给陌生人写信的帖子。他点进私信,写明自己的情况。白冬梅很快回复了他。白冬梅说:“我担心他病情严重,也怕他想不开,所以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都和他聊一会儿。”白冬梅还给他推荐电影,但男生看不了几分钟便放弃了,因为他“集中不了注意力”。
但在不久后,她收到了男生寄来的礼物。礼物是一朵在玻璃罩里的永生花,花的旁边,坐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回信的时候,白冬梅感谢了男生,同时接着鼓励他,说:“你的病要换肾,但你得相信,一定会有变好的机会,你要耐心地等待,这段时间里,找朋友聊聊天、玩一玩,都是比较不错的选择。”
两个月后,男生跟白冬梅讲,他已经在和朋友踢足球了。这世界上确实有很多不如意的事情,但白冬梅让他相信,哪怕是陌生人,也会有一份善意的馈赠。那天,男生还和白冬梅打了一通很长的电话。后来白冬梅在交谈里才知道,那两个小时,是男生迄今为止说过最多话的一次。
类似的人并不在少数。遭遇言语暴力的女孩、几度怀孕却均未能顺利生产的英语老师、生活过得不如意的老人……他们遍布全国各地,有的甚至在海外,尽管距离遥远,但这些人心里格外清楚,拿起笔,寫下自己的遭遇,总会有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听他们讲述,之后再回一封真诚的手写信。
白冬梅说:“和我通信的人,很大一部分都是学生,初、高中生都有,其中最小的,也就十一二岁,感觉我每天都在跟人家孩子打交道。”对那些成长于互联网环境下的孩子来说,写信是陌生的人生体验。在看到白冬梅的社交动态后,很多人都主动联系她,希望能做她的笔友。
在人们的刻板印象里,这群孩子对世界还没有太多清晰的认知。但在白冬梅看来,这些小笔友有很多独特的想法。他们时常向白冬梅分享心事,有的人聊家庭,更多的,则是聊学习。其中,有一次通信让白冬梅印象格外深刻。
求信人是一个17岁的女孩,女孩说,想在生日当天收到白冬梅的信,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她想看看白冬梅写过的日记——只看自己生日那天的。白冬梅没犹豫,答应了她。等白冬梅翻开日记本时,她蓦地发现,那一天,正是她“自己学生生涯最辉煌的时候”。
白冬梅是美术生,当天,她的学校在办画展,150件展品里,有她的不少作品。在开展仪式上,老师发表完例行讲话之后,让她到台上发言。发言的内容,白冬梅已经记不清了。但她仍能记住的,是在台上说话的每一刻都有老师和同学的注目。她说:“人生不可能老有那样的机会。”
写信时,白冬梅把那天的日记抄给了女孩。她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缘分,更是一份穿越了时间的鼓励。她和女孩讲,一定要继续努力,总会迎来发光的时刻。过了许久,女孩给她回信,说成绩又进步了,要是“使使劲,没准儿能考进年级前十名”。
和白冬梅通信频次最多的几个人中,还有一位来自烟台的女生。她毕业不久,在邮局工作,看到了白冬梅在做的事情,受到了感召,几番交流过后,也开始发起写信的活动。她觉得,哪怕它现在已经不是流行的交流手段了,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受到感召的年轻人还有很多,有的索性就在班级内部互相写信。那些难以言表的、无法用表情包或简短文字承载的情感,都缓缓地在纸上流动起来。
白冬梅很是欣喜,她说:“社会应当是多元的,交流方式也应该是这样,当我们沉浸在各类App里,也不应该忘记自己还有写信的能力。”说这话的时候,白冬梅工作室的窗外驶过一辆绿皮火车,一阵汽笛过后,她又接着说:“用这种过时的方式,建立起更多的连接,其实是件特别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