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查德·费曼[美]R.莱顿[美]
多年来,每逢诺贝尔奖即将揭晓时,我都会关注一下是谁得奖。但是一段时间之后,我甚至连“颁奖季”的具体时间都记不得了。所以,凌晨接到电话时,我非常诧异,当时是1965年10月初的一天。
“是费曼教授吗?”
“哎!为什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
“我想你可能很高兴知道,你得了诺贝尔奖。”
“是啊,但我正在睡觉!早上再打电话不行吗?”我挂断了电话。
我妻子说:“是谁啊?”
“他们说我得了诺贝尔奖。”
“哦,理查德,到底谁得奖了?”我经常开玩笑,她却总能识破我的鬼主意,但是这次,她可猜错了。
电话又响了:“费曼教授,你听说……”
“是的。”(失望的语气)
接下来,我开始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些都拒绝掉?我一点儿也不想要!”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听筒保持不挂,因为电话正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我还尝试回去睡觉,但是已经睡不着了。
我下楼坐在书房里想,要怎么做才行?也许我不该接受这个奖。
那会发生什么?可能根本做不到。我把听筒重新挂了回去,电话马上又响了起来,我对采访者说:“听着,我遇到了麻烦,所以这段请不要写到采访里去。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这种局面。有什么办法不接受诺贝尔奖吗?”
他说:“先生,恐怕无论怎么做,都不如你乖乖领奖省事儿。”
事实显而易见。
我谢了他,挂了电话。电话马上响了起来,这次是报社打来的。有个电话是瑞典驻美国领事馆打来的,说要在洛杉矶举办招待会。
我想既然已经决定接受这个奖,就不得不走到底。
领事带着他的邀请函名单来到我的办公室:加州州长、这个长、那个长、石油大亨保罗·盖蒂、某位女演员——一共300人!
我开始有点儿紧张。一想到要会见这些高官显贵,我就害怕。
领事看出我面露难色。“哦,别担心,”他说,“他们大部分都不会来。”
好吧,我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聚会,邀请对方来,又明明知道对方不会来。我不必向任何人卑躬屈膝,发出那种可以拒绝的邀请,让他们有沾沾自喜的机会——这太蠢了!
到家后,我为整件事而沮丧。我给领事回电话说:“我仔细想过了,我没法坚持做完这场招待会。”
他乐了,说:“您说得很对。”我想他可能跟我一样——为这个家伙办聚会简直让人头大。最后,皆大欢喜。没人想来,包括特邀嘉宾!举办者也大松了一口气。
这段时间,我产生了某种心理障碍。你知道,我父亲从小就教育我不要看重权贵和排场。他从事的是制服生意,很了解同一个人穿上制服和脱下制服的区别。实际上,我一辈子都在揶揄这些事情,这种习惯已经深深烙在我身上,因此,不带点儿勉强,我是无法走到国王面前的。
听说瑞典有个规矩,领完奖之后,要面对国王倒退着走,不能转身。你走下台阶,受奖,再上回台阶。于是,我对自己说:“好吧,我要改改他们的毛病。”我练习了跳着上台阶,再倒退着跳回去,为的是证明他们的规矩有多可笑。我这情绪太糟糕了!行为也傻里傻气的。
让我释然的是,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规矩了。从国王那儿领完奖后,可以转过身像正常人一样走路,鼻子朝前,走回自己的位置。
我还高兴地发现,瑞典并非所有人都把皇家仪式看得那么重。到了之后,就会发现其实他们和我一样。
例如,学生们会为每个诺贝尔奖得主颁发一枚特殊的“青蛙勋章”。获得这枚小青蛙勋章时,必须学一声蛙叫。
在古希腊剧本《蛙》里面描写了青蛙的叫声。虽然我只是不小心瞥见的《蛙》里的内容,但后来证明这很有用:在学生们的诺奖典礼上,我可以模仿出非常逼真的蛙叫声。而且之前练习过的倒退跳,也派上了用场。
虽然也有好玩的时候,但我的心理障碍始终挥之不去。最大的问题是,我要在国王晚宴上做致谢演讲。他们颁奖的时候,同时会送几本装帧精美的书,上面有诺奖的历史,还有历届获奖者的致谢演讲,好像多么了不起似的,让人觉得致谢演讲词应该很重要,毕竟会装订出版。我当时没有意识到的是,几乎没有人会仔细听演讲内容,更没有人会读!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不能只是说非常感谢之类的,但是我不想,我想遵从内心。而内心的想法是,我并不真的想要这个奖,可既然不想要,我又怎么能说出感谢的话呢?
好在我最终找到一个方法,既可以听起来令人满意,又可以做到完全诚实。我敢肯定,听到这场演讲的人,绝对不知道台上这个人为了准备这场演讲费了多大的力气。
我一开始就说,我已经从科学研究的过程中获得了奖励,取得发现时我感到兴奋,他人参考我的研究成果时我感到满足,等等。我尽力解释,我早已得到了想要的一切,而剩下的与之相比什么都不是。
我已经获得了我的奖励。
但接下来我说,一时间,我收到了一大堆信,让我想起了曾经认识的人们。比如,儿时的玩伴读早报时忽然跳起来,喊道:“我认识他!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凡此种种。
我把这些表达支持的信,看作爱的体现。我感谢他们。
演讲很顺利,但是我在面对皇室成员时,总有点儿障碍。晚宴上,我旁边坐着一位在美国上过学的公主。我误以为她和我想法相同,在我看来,她和其他人一样,是个孩子。我提到,晚宴开始前,国王和其他皇室成员总要站很长时间,和所有宾客握手。“在美国,”我说,“我们更有效率。我们会设计一台握手机器。”
“没错,但不会有很大的市场,”她不自在地说,“皇室成员没那么多。”
“恰恰相反,市场很大。首先,只有国王有这台机器,我们可以免费送给他。接下来,其他人肯定也想要。问题就变成,谁有资格拥有这样一台机器?首相可以买一台,参议长可以买一台,然后轮到重要的资深议员。所以,市场很大且不断扩张,很快,你就不用在招待会上排队和机器握手了,可以让机器去!”
总的来说,我对瑞典之行很满意。离开之后,我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了瑞士的欧洲核子物理研究中心做演讲。出现在同事面前时,我还穿着晚宴上穿过的西服。我开头便说:“你们知道吗?很有趣,在瑞典,我们坐在一起讨论,得了诺贝尔奖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变化。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一个变化:我还挺喜欢这身西服的。”
台下嘘声一片。维克托·魏斯科普夫跳起来,脱下外套说:“演讲就别穿西服了!”
于是我脱下外套,松松领带,说:“我在瑞典待了一段时间,也开始喜欢這些东西,但现在我回来了,一切又恢复了正常。谢谢大家的指正!”他们不希望我改变。所以很快,他们把瑞典带给我的改变全都改了回去。
通过获奖而得到一笔钱是很不错,可以买一套海滨别墅。但是总的来说,我认为不得奖才更好。因为之后在公共场合,再也没有人率直待我了。
(摘自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别逗了,费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