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焕春
一
今天是大雪节令前一日,阳光甚好。
我坐在露台上,阳光铺进来,那么暖和,温暖让人睡意昏沉。我一直是为温暖事物奔走的小兽,在偌大的丛林里一边攀越蕃篱,一边默守成规。
放下书,目光习惯性移向窗外,邻居的红瓦上,鹊鸲在晒翅膀,它细心地整理自己的羽毛,细细的爪子钳在楼顶的防雷铁栏杆上,那么专注,弯着小小的头颅,它投入身体所有的部分,灵巧,像落在屋顶的一朵云。
云也累了,需要歇一歇,风不动,木莲树不动,我的身体也不动,目光又停留在另一朵灵动的云上,直到它展开翅膀飞向远处。
我将目光移到一楼的院子,看见黑猫蛰伏在院子西边的围墙上,它目光凶狠地盯着院子的东边,一只花猫警惕地伏在东边墙角的山楂树下。这是入侵者,它在做好战斗的同时也在伺机逃跑。它们对视,表情凝重,胡须翘起,身体紧贴着地面,四肢呈半弯曲状,一种时刻都可以冲出去的姿势。它们在用各自的威严维护着自己的领地,一场猫界的战争一触即发。
我早已习惯在一阵阵凶残且惨叫的打斗中保持着无能为力的冷静。
院子的正中,是昨天迁移来的樱桃树,它是带着嫩芽来的,它茂密的枝条在小院里显得有些委屈。它将会在每年的秋天被修剪、疏枝。尽管如此,它依然会在每年的春天开白花,结红果,引来驻足,引来蜂蝶,引来鸟雀,引来孩童。
紧挨着院子有邻居的石榴树,红叶李,无花果。邻居们长期不修剪这些果木,它们的枝枝桠桠会占了樱桃树的空间,我通常会在这种情况下,去征得邻居们的同意,替忙碌的邻居们修剪掉果木张牙舞爪的一部分。
上长之物同样有着生长的占有欲,占领一片天空,捕获更多的阳光,接受微风、雨水和冰雪。人类也是如此,争纷不断,攀比不断,欲望无穷尽。
植物们是否会在这日复一日的单调时间里觉得乏味,我不得而知。我只是每日孜孜地给它们浇水、施肥、防虫,看着它们一茬茬增添着生命的色彩,它们似乎是我的幻影,是我的延伸,是我的水色三光,是我的兄弟姊妹,使得我在这重复的日子里心甘情愿沉迷于时间的循环中,也不觉枯倦。
这一切仿佛就是我心中的王国。我是一切之王,又是一切之奴仆。
二
昨夜与友对饮,无备中将自己灌醉,像个疯子在台上表演小丑,幸好观众无几。
当我醒来,雪花已落了一地,覆盖了菜地、空花盆、树梢,惟不能覆盖我一夜宿醉的窘态。
一整夜,我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沉沉睡去。我知道那雪花在飘啊!飘啊!我记得他在酒后凑近我的耳朵吐出那几个字的含义,我在醒来后否定了它的真实性。
这思想的黑洞,我不能深陷于此。世俗,偏见,侠义,责任,物欲,债权债务等等一系列的藤蔓在意识里不断延伸,理智的肥料使它们快速长满了刺,带着倒勾,拖住我,不能動弹。这是一场拉锯战,仿佛骨肉相连,是心愿又自觉抵抗,是叛离又走不出的盲区。
一种自我约束,一种放肆的宣泄,一种造业,一种因果,一种期待,一种内心的反照,一种为现实主义编造的场景。如压制,如劫难,如所能,如不能。
天亮后我来到院中,雪,持续在下,我仰着还有些昏沉的脑袋,看着雪花从天空旋转着扑向我,那冷冷的,轻柔的,像是上天撒向我的词语,让我自由拼凑属于我的图案。人性那永不满足的欲望在追赶着我,追赶着你,追赶着他,追赶着大多数人,渴望着某个闪光的亮点在俗世留下耀眼的光芒,那发光体即心的造诣。
每一片雪花的存在,如我的存在;每一片雪花的消融,如我的消融;每一片雪花扑下来的热情,也如我义无反顾的热情;每一片雪花的寒冷,也如我的决然。
一场酣醉,一场短暂的幻觉,人间混沌。
一场大雪,天地苍茫。
这院子,这时间飞逝的循环,这寂静的悲切,这心的隐秘随着雪花消逝在人世。
这现实的惶惶之感,这彻底的,奢侈的,短暂的,纯洁的,在黑夜里给大地染成白发的使者,使人涌出悲伤的眼泪。
我迟钝的舌头,急促的呼吸,紧扣的十指,我眼前的这一切,促使我心中起伏不定的情感在匆匆而过的时间里连接着消逝。
在我迷迷糊糊听到的是幻听,是思想的雾霾,是濒临的妙音,是昂贵的一生都不会拥有的奢侈品,是邪灵的思想里仅存的一丝善念。
观照独自的内心,那些表面的诱惑,是人群的喧嚣制造的肥皂泡沫,是那天边的流星一闪而地,它在一阵北风中渐渐远去,永不回返。
我即一切的存在,我即一切的空无。
三
在大部分时间里,我对自己是否定的,像面对一个陌生人。
我有着太多人性的缺陷,急躁、脆弱、焦虑、敏感,多疑。这一切如隐形的杀手般围捕着我,折磨着我。日子从不停步,举着生活的皮鞭,把我当成陀螺抽打,我一直在奔跑,一直在旋转,直到耗尽全部的余力。
有时,我不得不闭上眼睛,将思想的空洞努力填满。
有时,我不得不保持清醒,害怕落入某种深渊不可回返。
在意识明明暗暗的深处,仿佛在抓住什么舍不得放手,又像在逃避什么不能进入另一个场景。
在这庸常的琐碎事物中我完全失去了自我,由此发现一种不安全的意识,惶恐的,又像是快要觉醒的意识。
主动卸下包裹着肉身的盔甲,在现实面前越来越顺应生活,长时间停留在灶房里、在菜地里、在阳台上、在白纸黑字上寻找可能的自己,真实的自己,不是自己的自己,那个多重角色的自己,在诗句中呐喊的自己,虚构的自己,敢爱敢恨的自己,懦弱忏悔的自己。
多么矛盾,这所有的我只是人们看见的一部分的我,我和内在的我彼此依附,又彼此撕裂,重生,再撕裂。
在这无限循环虚无又现实生活的时间里将自己丢失,又不辞辛劳去寻找。这一切的变化,这一切的否定和叛逆,何尝不是死亡与重生。
在熙攘的世上,在生存的重压下,诗成了我不可或缺之物,成为我想做而不敢做的另一种反抗,成为我想说不能说的宣泄口。
以笔为斧,以纸为阵地,坚守着这片隐匿的堡垒。如歌者吟唱,如农妇弄炊烟,如渔者捕捞,如孩童嬉戏,如丧亲者痛哭,如耕耘者播种。看似没有目的的出发,但所有的篇章都是落脚点。
观察外界,审视内心,思想的薄雾笼罩着我,任由体内的种子在心灵的疆域上缓缓萌芽。我不知道它何时开花、结果,或者就在沉寂中死去。
我只是认真地等待着,像等待一个影子路过,等待一种意识渐渐清晰,等待一种痛感痊愈,等待一种疏离回归。
在这些汉字组成的篇章里,我其实是在努力拼凑一个不完整的自己。
站在此时年龄的顶端,回望那个为自由违背父命的逃婚者,那个遇劫匪暴打弱者而勇于挺身而出的孕妇,那个不愿受迫屈服于官宦膝下的个体户,那个提刀追杀色狼的未成年女孩,那个拒绝金屋藏娇使自尊一词在女性的角色中体现的弱女子……她就是我,也是我的姐妹,是我的组合体,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能使内心热血翻涌。
慢慢地,看似最初的混乱生活渐渐形成一种方向时,对那命运之神的戏弄不再抱怨,内心巨大的空洞渐渐丰盈,渐渐接纳自身的一切缺陷及成长路上的不可抗力。
在这机械的生活模式中,我能看见深处的且鲜活的诗意,现实中的我隶属于生活,而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闪光点将美好的一面献给了我。除了阴晴不定的天气让人多少有点沮丧,但这仅仅只是自然变换的一种方式,我面对生活的勇气正源于此。寂静的喧嚣中我看到黑暗中的光亮,在平凡的生活中了解它的真谛。
每一首诗的诞生,如同一个孩子的出生,他有自己的命运,从最后一个字的停笔,他便成为独立的生命体,喜怒哀乐并不完全由我支配,它属于读它的每一个人。
空
野猫来过的院子又空着,留下了几个梅花一样的脚印,其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從山上移来的稀有植物早已因失水而失去生机,鸟雀绕开枯树飞向绿荫处。
铁丝网还在空着,爬藤植物还在用力。一年了,它们心有余力而不足,还未放弃,还在向上,这迹象让人感激,让人增添希望。
泥土空着,上一茬庄稼被秋天收回,巴巴地等着播种者再一次施予生命的种子,这母腹的养分,将孕育落在怀里的每一粒种子,不论亲疏。
房子空着,他们摔门而去至今已有三年,微黑的壁炉黑着脸,几只蜘蛛在内堂拉着工程线,沙发上变成了蚂蚁的游乐场,它们不可能在这儿找到食物的残渣,能搬的他们都搬走了,不能搬的,早已当成垃圾丢弃。
灶台空着,支锅架锈迹可见,液化气瓶躲在隔间里,委屈得像个小媳妇,油烟管道变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两只山雀在这里垫上干草筑成临时的家,下蛋、孵子,鸟的日子从来不是固定的,是自由,也是动荡别离。三只幼鸟张着嘴巴向父母寻要食物,风雨都挡在了墙外,它们有着这空屋没有的天伦之乐。
他们曾经沼泽一样的日子,碎玻璃一样的心,他们眼里的火,他们口中的刀剑,他们留在阁楼上的纪念册……曾经的一个整体,被生活的芒刺毫不留情地一分为二,蒙上一层黯然的灰尘,不可逆转的命运向着各自的方向快速行驶,这所有的空还在持续。
去高处
居住在城市的边缘,人为的光源没有那么强烈,夜晚更像夜晚本身,天空呈现万年的深度。
我常常在夜色加深以后,爬上屋顶看星星。如遇天气尚好,隐约可见绸带一样的银河挂在天际,坐得久一些,等黑暗加重加浓,星星会更闪亮,它们多像一群睡醒的孩子刚睁开眼睛。
当我爬上屋顶,我便是在逃避什么或是在接近什么,或是生活强加给我的不能承受之重,看着天上游动的云慢慢消化心中的云,随着叹息变轻之后,沉闷也变得轻薄了一些。
天空的画卷变换不同的色彩,在它一直的变化中,这小小的屋顶上空的辽阔在我郁积的情绪里派上大用场。
壁灶需要一个烟囱作为出口,人也需要情绪消散的出口,当心中郁结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时,月已偏西,嚎春的猫停止叫唤,争风吃醋的打斗撕咬声归于宁静。只有自来水瀼进蓄水塔的声音是欢快的、清晰的,哗哗哗的流淌声容易让人的内心跟着活跃起来。
隔着遥远的天际,是否有一双眼睛从苍穹看一下来,猜测一个小如尘埃的俗人坐在孤耸的屋顶上,她会有怎样的心思呢?没有人知道。一个人内心的荒凉夹杂着多少砂石?所念之人在别的什么地方?越过心灵的荆棘又能逃到哪里?
在高处,倾听风的低语,感受黑夜里空的轻薄,城市的上空从霓虹通明渐渐剩下守夜的路灯和那些广告牌在痴情地守望。
每一次在高处,从苍凉的回应中辨认自己那些缺乏的勇气的过程和无声的反抗。在高处,可以为自己哭一哭,风会用善意的声音替弱者掩饰哭声中的尖锐与荒凉,使它还没落入耳朵并成为风中的碎片。
去高处,去别的山顶,去那比日光醒得更早的地方,在独自的领域整理悔恨、整理形而上的理想及被现实篡改的个性如何在一潭死水里翻身。
去高处,若遇胜比人间寒,在返回时,脚步便轻盈了些。
自我辨认
收到简讯。看着一张被朋友偷拍的照片,我放大了看照片中的自己,突感陌生,恍惚了一会儿,慢慢升起熟悉的、完全不是意识中的我。
那一瞬间,我看见了我的母亲,看见了我母亲的母亲。
有那么一会儿,我陷入一种茫然的空洞中,我是在什么时候丢失了自己的?我是怎样塑造了完全陌生的自己?是顶着谁的外衣在人世行走?这世上是不是从来没有过我?我又是谁?
突发的失落与惆怅将思想拉回时间的轨迹,在无比清醒的意识里试图寻找出蛛丝马迹。在时间的嗒嗒声中,我被一种挫败感占领着,日渐远去的岁月,又如一幕幕老电影开始上演。
回想年少时与母亲的关系,那简直是一生中的重灾区,我俩都在废墟中艰难度日,从七岁开始就长期处于爱的营养不良中,整个青春期都处于逃亡的状态,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长期处于茫然中,甚至是在逃避我在母亲眼中的角色。
那带着诅咒的,锋芒的,距我于之千里外的冷落在日积月累中终将她的眼中钉赶出村外,漂泊从十九岁的一场逃婚开始……
当我写下这些时,我坐在餐桌旁准备吃四十八岁的午餐,也不忘翻开便签,查询母亲的肺腺癌手术复查的日期,距那个逃离的清晨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这三十年如一转眼啊!不过是,时间眨了一下它的眼睛。
我确定我是明白的,我的角色不过是命运之神手中的一颗棋子,一生都在寻着光的余温中得到、失去,破碎,再成为另外一个人,再由命运之神的辅助下又变回我的母亲,变成我母亲的母亲。
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一样,写下这廖廖记忆中的一瞬,泪眼朦胧中抬起头看向院落,粉色的牵牛花已爬满篱笆,我已获悉它藤蔓的韧性暗中传递给我的力量。
诗为引
今日芒种。我同往日一样,起得很早,在循环的庸俗中去完成必做的事情,枯燥且顺理成章。有时也抱怨生活存在的现实,又乖乖地按部就班顺应生活。
如一位农人,是的,如一位农人。
我不过是在节令中实施另一种农耕而已,同样为日子之谷,斗米之累。
临近中考的孩子出现焦虑、烦躁,莫名的低落情绪。我将这些情绪视为人类古老行为中特有的变化。
我的时间和角色容不得说教了,她早已被形而上的说教消磨了青少年该有的活泼、激情、天马行空。反而比我等父辈更加苍老。
我是心疼的,却无可奈何。在应试教育的体制下,农人的最好出路是读书,在高强度的训化下多少个性被磨灭,都变成听话的孩子。
我曾是在最好的年纪主动投降败退下来的人,曾经的无知在好年华的节令里荒废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以车前之鉴,做好这条路上的坚强后盾。我从来不是个好农人,在歉收的日子里辛劳地喂养一缕炊烟。
一种觉醒,一种悔悟,被后来人们的一种尊称自己给自己加上讽刺的意识感。惜时如金,将半生无实的生命注入一点思想之浆,在此后所有的节令中听任节令的召唤。
多么庆幸,这贫乏的一生有书为引,让我在自身混乱的内部分辨出真实的自己,命运刁难的锤炼恰恰是种神圣的厚爱。
我反抗时万事较劲,我顺从时便得到松绑。
我常常在过去的生活中大量加入奔波一词,抱怨劳碌之命,直到我将诸多的意境变成铅字留在纸上,仿佛又一次尝到小时候舔舐过的高山杜鹃花蜜,虽少且甜。它赋予我的想象远超于世上的繁华,灵魂自由穿梭于世界的任何角落,乘着精神的渡轮漂洋过海,文学有不同的肤色但说着共听的语言,使我在庸俗的烟火中多种角色转换也轻松自如。我人在这里,我不在这里。
我的妥协是交给一个叫命运的东西,它在隐形中空无地存在着,强势地剥掉一个倔强者的盔甲,同时在我的心里注入汪洋,变得柔软且辽阔,没有什么沙子不会沉入时间的水底。
我的愚钝像一片枯草,需要有人燃起一点星火,我便起了燎原之势。
盛夏一角
一些花谢,一些花开,更多的循环在发生,生死不断重复。
一棵大丽花在盛开期被我从墙角移到玻璃窗前,这被动的行为使茂盛受到挫败,一场人为的破坏有着太多的不确定性,生活的不确定性都转移在笔下的假设里。
一场雨过后,草地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痕迹,一种发生轻易被遗忘,植物继续生长。食用百合将力量都用在了根部,花小,茎弱,色不张扬。观赏百合株杆粗壮,骨朵较多,花开艳丽,随便种植几株,它就能让整个院子亮起来,吸人眼球,蜂蝶围绕,让人驻足而不忘使用褒奖的美词。
清晨,推门出去给昨天移植的大丽花浇水,它暂时并未因移动产生好与不好的反应,而是我需要用某种方式使被打断的思路在一系列的行为中再次产生连接,进入篇章的延续。
盛夏容易让人迷醉,也更容易让人在这季节将春天种下的希望拔节得更高。它在怒放,它在燃烧,它在飞翔,它在引领,它在结果,它赐予万物欣荣。
我舍不得在这个季节早早將窗帘合上,直到双目无法辨认书上的字迹,写不出一行清晰的语句,直到语言如流水被堵塞、断流,我才会亮灯,才会合上隐私的布帘迎接夜的到来。
盛夏在持续,在明日的清晨。
当我停下来
我是写作者中的胆小鬼,与其说是写作,不如说是整理自己的无知,在空无中与自己对话,甚至不能塑造一个固定的角色,让这个角色生主见、生三慧,生妩媚浅笑,也生繁华。我不能,一种不敢轻易示人的自说自话,一种生活中极度匮乏转向精神领地的索取。
当我停下来,这一定是知识浅薄的乌云将饥渴的身体和灵魂笼罩起来,将欲望之心钉在耻辱柱上,以此来修炼意志和决心。
停顿是一种开始,开始是另一种新生。新的思考备足一定的养分时,我思想的枯枝才能再生萌芽。
从不敢轻易谈政治、文学、独立的经济观或艺术的多样性,我只能将短浅的目光转向花鸟树木,泥土或岩石,山涧或天空,细嚼口中的食物使身体有足够的养分滋养灵魂的幻想,使目光落入山野,果蔬,也立于滔滔堤岸。在它们丰富的生存哲学中沾得一点在堕落中的自救能力。
曾经迷失的仍清晰可辨,但已无足重轻,不会因悲伤彻夜不眠,时间的疗效总能使伤口愈合、结疤。
时间无形,却带着万事皆空的大智慧潜藏在某处。
以我的学识和学历去塑造的形象显而易见:樗栎庸材。当我以对视的目光看到自身的这一切的愚昧时,就会在自身的冷汗中再死亡一次。
月光下的女孩
五月初五的夜晚,日子尚浅,月亮犹如青蚕豆上的胚芽,弯在苍穹,似笑非笑,欲说还休。
拿相机的女孩有着月牙般的眼睛,青涩含羞,月光一样的皮肤。她在看月,我在看月的同时也在看她。
女孩举起相机拍下天空的月亮,她脸上有愉悦的神情。
月亮还在那里,一群乌云赶过来,神来之笔的晕染让天空中呈现巨型的烟墨画,乌云在以秒为刻度在进行绝妙的创作。
在同一片天空下,我们的眼睛在捕捉不同的风景,更大的区别在于通过自然的变化,在各自的头脑里选取不同的色泽,直到流动的、烟黑色的乌云将月亮藏起来,我们同时低下高昂的头使目光相遇。世界简单,时光温暖。
我们与月光为灵魂的背景,思考着各自的明天,情感的纽带在无形中以爱的形式呈现给我们共同的生活。
炼
有如火一般焦灼、躁动,愤怒,在这极不稳定的情绪中,我将我压制、劝说、安慰,并投之以食物、书籍,以及小小的虚荣感。存在于人这部复杂的机器当中,所有情绪中的这几种,总让人对抗、逃避,直到寻到一种融洽的方式安稳一段时间。
其他人是否也和我一样?有着千头万绪中专为这几种情绪悲伤无着落,一边否定一边鼓励、一边失落一边热爱这一头雾水的生活。
对于自我无节制的压制,所体现的价值是我成了另外一个人。
对,我炼狱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温顺的人,让人们看起来正常的人,并且还在这种炼狱里体验规律性的快乐,建造浪漫主义的金字塔,建立行而上的理想,使自己在潮流中不被冲散、隔离、淹没。我热爱幻想,思想的万花筒在宇宙中练隐身术,唯我独享。
我的身体在现实中劈柴生火,煎炸翻炒,和亲人在桌子旁其乐融融,加减乘除毫不逊色。隐身人在花园里刨土、修剪,独自在陡峭的山峰追赶落日,在曲径的山谷追寻思想里发光的蝴蝶。
我坐在桌旁,我并未坐在桌旁,我躺在床上,我并未躺在床上,我在向他们微笑,我并未在向他们微笑,我在写着什么,我才是在写着什么。自我的炼狱还在继续,直到生命的列车行至终点。
晨隙
我多么喜欢这样的早晨。植物带着露珠,空气幽凉,气温需要加一件长衫。阳光将出未出,天空明朗,喜鹊在木莲树上筑巢。
前些天撒下的种子又被鸟雀啄食了一些,泥土覆盖着的继续发芽,刚出土的花生嫩芽像个被早晨唤醒的大懒虫,在泥土的表层伸懒腰,牵牛花吹着粉色的合奏曲。猫儿们在练独门绝技,上树这招始终没传给老虎,留一手也适合在动物界盛行。
初夏的雨水金贵,昨晚一夜的小雨使泥土潮湿蓬松,植物们争先恐后向上蹿,红苋菜爱表现,从小就红得发紫,茄子敦实,收不住头顶的刺,小米辣指向天空。文殊兰一心向佛,早已参透人间事。太阳不厌其烦地每天从原地出发,又回到相同处。
这是一个全新的清晨,我的心,恰如一颗露珠爬上草芽尖尖。
道具
我借住在肉体的房子里,身体是我的道具,由它来传达我的喜怒哀乐,有时发自内心,有时出自假象。我是隐秘,我是明朗,我是善,我是恶,我是实体,我是虚无。
我们似乎是独立的个体,又是不可分割的疆域。身体的一切行动都在我的支配里,唯有疾病和意外领受神的掌控。我对世界更多的好奇感,掺杂在对世界的失落感中。哭泣,愉悦,愤怒,这些肉体的表情,在无声的伴乐中演着哑剧。
观看者是不同的剧本,他们也在借助自己的道具自由篡改、编写、演绎自己的角色。
人间喧闹,剧情一幕幕上演,在剧中感受爱,感受苦,感受自由,感受身体里的情绪由外界牵引着变化多端。
感受,是多么贴切的一个词,每天都从这个词里经过。
早晨推开窗,让微微的风吹进来,感受清晨带来的苏醒,雨后,或者阳光明媚。
许多人被闹钟叫醒,拖着身体进行一天的劳作。我也会在孩子的起床气中忍气吞声,将荒唐的词语摁回腹中,愤怒的情绪在压制的感受中偃旗息鼓。作为母亲,引导孩子体恤时间有限、再如何体现生存的价值,是我生活中的一种信仰。
是的,是一种信仰,我和我的肉体多么虔诚。
灶房里,将切好片的牛肉放上各种调料,置入烤箱,在越来越高的温度里,肉片慢慢由红变深,滋滋地冒出油份。在准备食物的过程中感受时间的变化,又不知不觉,一切都在为了食物上盘那一刻。或潦草,或精致,最终目的是果腹,而过程千变万化,感受千变万化。
每一天,我投入自己的角色,或许有时忽略了内心的真实感受,但我已经在感受中存在过,经历过;感受潜在每一天的道具中。
以一种形式
白天完成了它一天的使命,黑夜醒来。
门前粗壮的马尾杉直耸云霄,核桃树撑着伞,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孩,她看着路的方向,在等着什么。
河对岸的寨子在山崖下亮着灯。穿透黑暗之物,总能给人以安慰。
等,包括着一部分不确定的成分,也暗藏危险,它是守望的一种形式。
危险并没有来,等在继续。害怕黑夜的人会将自己藏进黑夜里,吓人的并不是黑夜本身,是以黑夜为背景的行为。
女孩将自己的弱小用黑暗的神秘武装起来,以我不见人,人不见我之式辨别另一种可见的图景。
在等什么并不是全部的意义,等,是一种表面的形式,等,在以一种不可定论中创造另一种可能性,停下来是另一种行走,是一种不确定的行为发生。
直到村子上空在灰暗的云层中透出星星点点,一种借助实际行为的发生停在臆想的裂口处,她还在等着什么。
生活一景
启动汽车,轮胎抓着马路急速越过一排排红绿灯奔向目的地,时间不停息,生活不停息。人们都在利用各种便捷的交通工具缩短与目的地的距离。
清晨是新的起跑线,你追我赶,向着已知的部分和更多未知的结局,我在被无形的模式改造,也还有更多的人被改造着。
昨夜的梦又重复在头脑里,梦里的我带着父亲还在寻找救疾的药方,他的咳嗽还未停止,我们辗转在尋医的各个城市……一恍惚间,右转弯又忘了打转向灯,一辆摩托车在左转车道速度太快,险些与我的车撞在一起,我急停下来,幸好并未造成事故,听任骑摩托的人骂骂咧咧飞驰而去。
这样的早晨是生活的常态,我并不会因为几句辱骂而使双眼蒙上可恶的阴影,一天的剧情刚刚开始,我的角色还将继续,我轻易就说服自己:人类的眼睛长在前面也是一种暗语;别回头,生活总以它自己的形式统治生活。
我对美好的愿望只是额外的幻想,实不实现并不重要;如若幸运,那只是碰巧而已,愉悦的感受是一种恩赐。如若事与愿违,我不会在悲伤中徒劳地悲伤,认清生活的本来面目也是一种幸运。
街上车流异常拥挤,没人抬头望向天空,那即将逝去的霞光渐渐变了颜色,流动的白云还在飞。
一天就在忙碌中过去,傍晚的花园里寂静无声,树影的哑剧在控诉那是风的怂恿,直到一群山雀飞来敲破寂静的天窗。
粉色牵牛花收拢喧哗的喇叭,它就要睡去,它短暂的生命,朝开暮落之物用藤蔓的精神暗示我:你只管向前,不是只为一朵花开而活着,活着就是一场盛大的怒放。
碎片
作为女性,我的时间是那么的零碎,是果盒中味道各异的糖果,是厨房里交响乐中的许多器皿,是孩子们的衣食住行的保姆,是生存的计算器报出的各种数字。
每当我感觉还有我的存在时,我会从这些碎片的间隙里挤出一点空间去旅行、去健身、去读读写写,建立一个私密的花园。
不善交友,明白建立在利益至上的关系是危险的,也是脆弱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处,只有灵魂的相惜,才能使人靠得更近,走得更远。我们在生命的列车上穿梭,上上下下,太多擦肩而过的人留不下一个影子。
从世态蒙着面纱的表象中,我难以分辨事态的客观性,比如以金钱买卖的价值配比,满面亲和的面孔后面有着多大的阴影,贴心话语的内心挖着多深的坑等我何时入局。
一想到这些,兴致并减去一大半分,我与之保持着合适的距离,使看不清的东西保留属于面纱的神秘,我以微笑回应,揭示的好奇心退回胸膛,为某种特殊制定的所谓独有解释权的规则总会出现在独有的事件中,等时间自行揭开面纱是丑是美自然见分晓。
我以世界的关系,以人群的关系变得不那么重要,更多的时间关注自身内在的关系,越来越坦然面对生命中的际遇。
看着窗外的杨梅熟了,透着阳光充足而产生的深红色是那么诱人,轻易就挑动嘴巴对酸性食物的神经反应。
说到酸,我想到柠檬,想到曾经写过柠檬是要酸一辈子的,这其中有艰深的隐喻,而柠檬那么无辜,被人类的嫉妒心当成了最好的例子。
说到嫉妒心,柠檬就被大量引用,柠檬会有什么心事呢?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