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札记

2023-03-30 21:59陆源
滇池 2023年4期
关键词:蓝星火星

陆源

A.某篇幻想主义文学的虚假开头

读者,如果你感觉本文疏诞古怪,无根无底,有似飞蓬,请勿过分惊诧,因为它并不是生长在地球的人类所写,而是生长在火星的人类所写。我们火星人类,面对不同的天空、大地,思想深深打上了火星烙印,语言漂移得愈发遥远,恰如我们的跗骨形状漂移得愈发遥远……

B.火星文学简论及其他

大体来说,火星文学也属于郊区文学:太阳系郊区文学。实际上,以“地球”和“火星”称呼彼此的家园,默示了某种后殖民时代不受待见的落伍观念,以及让人汗出的、源于杜撰的星际朝贡体制。恕我不再展开,毕竟掰扯概念很容易,抒情却很难。非正式场合,选择中性词“蓝星”和“红星”确乎更安全稳妥。你好,尊敬的蓝星驯兽师,在下是红星爆破师。老一辈也喜欢“卷星”和“躺星”这样的称谓,它们古朴,粗糙,烟火气十足。另外,太阳系郊区文学还有意无意地避开“人类”一词,可能是因为它过于专断,过于傲慢,可能是因为地球的宁静空气让火星的旅行者惶惶不安,而在我们的橙红色老家,狂风像抽击陀螺一样把众多闪烁的天体抽击得面目模糊。当然,无须再提百分之四十地球重力下生活的种种差异,那太琐碎,根本写不完,我们也无意向读者提供廉价的猎奇风味文章,如今此等内容的汤汁和涎液到处飞溅。

骂人时,躺星民眾不说猪脑袋、狗杂种,而说鹈鹕脑袋、虱杂种。他们对猪对狗抱有莫大敬意和深挚感情。

火星汉语圈的文学青年,往往把车槿山译本的《马尔多罗之歌》列为必读书目。每当铺天盖地的虱群在橙土原野上驰行,他们会不由自主想到以下句子:“……观看追捕,观看幽暗的大阴唇……黑色精子好似河水……腾飞到凄凉的太空……”我们,火星汉语圈的文学青年,或远或近,几乎统统是矿工后裔,而《马尔多罗之歌》的作者洛特雷阿蒙,史称大天使爆破手,他引领新生代写作者,以爆破方式找到一条条丰饶的文学矿脉。这位夭折的鬼杰让我们意识到,自己脑袋里装满了真实而又不可解释的矛盾,他说漫画是一群大胆的虱子,笑是一只无情的袋鼠。

没错,火星除了虱子,还有袋鼠。有时候你简直说不清,是我们人类移民了火星,还是虱子、袋鼠移民了火星。为适应新环境,火星的变种虱子越来越巨大而凶猛,变种袋鼠越来越微小而迅捷,它们排列成一个个密集立方体阵列,在荒漠中举行庄严阅兵式……很显然,若要了解火星的生活,仅披览英语作家的《火星编年史》可不行,查看汉语作家的《中国火星纪事》也远远不够。况且,在火星上研读《论语》让我辈意识到,开篇头三句其实是递进关系,不是并列关系。对,火星上妇孺皆知,必须学而时习之,才可能有朋自远方来,必须收获前两种快乐,才可能做到人不知而不愠。少了前两种快乐,即使人不知而不愠,你们也不是一位位君子,只是一头头怪物……

C.火星语言学分析及其他

很抱歉,这一节纯属多余,因为文本自身,才是语言学研究的最佳临床病例,无须饱学之士再多嘴多舌。好了,随便扯几句吧,权且凑数。

生长于火星的人类,匆匆来到地球,大多得患上白噪音依赖症。我们眼瞳的虹膜,也早已适应火星上半昏半暗的昼光。有句古谚说得好:东南西北,我们的火星。哦,红星爆破师的平凡生活,粗朴似一张明代风俗画。同时,我们又向往蓝星,因此或多或少,不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大移民时代初期,按《疯狂的奥兰多》所言,月球是地狱边境,世人把各种垃圾丢到她原本空荡荡的山谷和平原上。如今,我们又说火星是炼狱边境。类似说法弥漫着机械命定论的冷酷色彩。去吧,星辰大海,发疯的拓殖集团,太空流浪汉共同体,去木卫六碰碰运气,莫反顾,莫掉头,何不瞎闯一通,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至于蓝星向往者,请聆听红星先贤的谆谆告诫:要在地球过上自由生活,你首先得拥有坚韧的踝骨和发达的颈肌。

哦,自由。火星文学之远祖《失乐园》说得好,劣者谁能自由?伪善的自由主义者在火星完全吃不开。我们为何来火星?火星文学之远祖《失乐园》说得好,与其在天堂里做奴隶,倒不如在地狱里称王!最初,火星上只有矿工群体的穹形阴影,而那些宇宙飞船里休眠的冒险家,声名固然广大,其本质不过是一伙光阴死囚。我们保留了大部分地球祖邦的语言习惯,性别平等意识已深入骨髓,实际言行也尚合仪范。骂架时,我们从不说“肏你妈”,只说“粉笔擦”。来自地球的旅行者会听到一个火星本土居民对同胞说:“粉笔擦!你再敢放屁,老子送你上泰坦星!”足见泰坦星甚于炼狱。脏话、俚词、俗语,诚可谓地方文化的石蕊试纸。在火星,不擅游泳者,我们不说他是“旱鸭子”,而说他是“黑水鸡”,终究火星上很少有谁淹死。三不五时,或能看到一两个男女驮着铅块,泅浮于古旧人工河道那铁腥气冲鼻的浑波之中。此乃高收入阶层流行的运动,旨在进一步锻炼肌肉,以免将来一旦去地球生活,肢体过于疲累,身板走样变形。据说,躺星人在卷星过得很吃力,仿如蜗牛……

D.火星百科全书派

在火星,无法伪造学问,折腾一部《火星全集》。更何况火星的大气甚至不再发红泛橙了。正因为如此,火星文学才不宜归入乡土文学、地方文学之列,而应视作郊区文学。没错,郊区,这个称谓与火星的资源禀赋和产业定位相符。毋庸赘言,如果只谈谈矿脉,谈谈星际货运,那么将本文改名为《月球札记》或者《泰坦星札记》也并无不妥,反正矿脉啦,货运啦,此类事务在太阳系乃至在整个银河系任何角落,实质大同小异,乏善可陈。而想专谈火星,我以为,理当再回头谈虱子。这一判断,无疑仅出自文学家惹人嫌恶的职业敏锐。

在火星,每一座小镇都相当于一个虱窝。只要是虱子,无论猪虱、羊虱、牛虱,抑或人虱、狗虱、马虱,不分科属,已统统适应火星的恶劣天候。其实,每一只虱子背上,皆寄生了数量不等的水熊虫,它们是生命力极顽强的虱骑士,好比传说中高贵的龙骑士,堪称物种进化的奇迹和精华,它们驾着虱子,率先达成了真真正正的太空漫游。火星的变异虱群,在水熊虫驱驭之下,大肆袭击野驴、野兔、野豚鼠,它们让翱翔于乌托邦平原上空的鸟类瘦得仅剩下两根翅膀。当年,我在该平原东端的火宁市居住,养过一只雕鸮,非常害怕虱子。这种猛禽,在蓝星号称暗夜杀手,在红星却适合做宠物,因为它很懒,只要有肉吃,根本不爱扑腾。

如今,火星经济仍然是典型的殖民经济,火星生物圈更不必提,呈现明显的输入移植特征。我们的孩子在显示屏上认识白枕鹤、金眶鸻、鹮嘴鹬。漫长的冬季和严寒,深刻塑造着火星居民的意识基底。比方说,如果我们读到曹子建《洛神赋》中“瑰姿艳逸,柔情绰态”等词句,不太可能联想到什么仙媛玉姝,而很可能联想到一袭黑裳、妆若烟熏的夺命天魔女。所以,洛特雷阿蒙在火星大行其道,我相信与当地的炼狱气质有关。“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两者是一回事……”

若干时日之后,不劳文学史家们费神,地方年鉴的编撰小组将为我潦草写下三五句评介,权当盖棺论定:陆愚痷,生于乌托邦平原火宁定居点,写过几十首诗,赞美那些为行星农业机械化做出了贡献的商人以及种植者。

E.火联殖民理论,或曰红星政治学

诸位,卡尔·马克思说过,历史往往重复,第一次以正剧的面貌出现,第二次则以闹剧出现。然而,当初认为星际大移民时代之前,必定先经历国家消亡及世界政府成立的所谓大整合阶段,这一预判,今天我们已看到,实乃闭门造车,错得十分离谱。近几年,美国火星属地发生过新波士顿倾茶事件,但是当地老百姓并不准备闹独立,他们思盼着会哭的小孩有奶吃。奈何理想之温情不敌现实之冷酷,华盛顿那伙选票精算师早就想给火星属地断奶了,甚至,为彻底断奶,连小孩都可以一抬手扔掉。无非面子上过不去:我们中国火星行政区还在硬撑,他们怎能先拉胯,顾头不顾腚?联邦和属地的关系,宪法上写得明明白白,理应是也必须是两星一家亲,是血浓于水,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不分彼疆尔界,不可须臾暌离……

这个泛地球联盟时代,离莱姆《未来学大会》描述的时代还颇为遥远。天才科学家已解决星际间同步通讯问题。这帮脑袋瓜极其好用的混蛋,搞出一套特别棒又特别讨厌的智能系统:结合意念预读技术,外加超大数据检索技术,事先计算出人们打电话的交流内容,存储于云端,可供提前发送。如此一来,基本克服了光速上限造成的沟通困难,且准确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九,余下百分之零点零零零一差错率,借助记忆修复及创生技术很容易处理。自然,难免闹过两三次笑话,但平民阶级往往只关注补偿款孰多孰少。试举一例,通话人分别位于火星和地球,若他们同时暴毙,那么在短暂几秒钟之内,负责预存并发送信息的程序仍会一丝不苟地继续工作,传输死者已经不可能吐出的某些词句,而它们是否也具有法律效力,众说纷纭。毕竟,量子网络的速度再快,认定生命状态总需要一个过程。听上去颇为怪怖?哈哈,反对耽于佚乐的诸位蓝星居民,别介意,别多虑,抛开怀疑,日子更美好。克尔凯郭尔认为,每个人都活得太过沉重,切勿期望过殷……

數百年前,在墨西哥一座古城里,有位酒足饭饱的贤者,夜间伏案时写道,如果缺少全新的发狂情绪,地球将停止转动,群星将不再眨眼。好吧,真知灼见,于是人类以全新的发狂情绪拓展了全新的炼狱边境。穹窿间似有巨石滚动。各区域各殖民点陆续召开严肃的代表大会,商讨下一个五年计划。好不热闹的大会季节!邀请、贺电、声明、贡表、盟约满天飞。那位酒足饭饱的贤者还称言,我们是一只今天的老母鸡在孵化昨天的巨蛋。贤者果真这么说?无所谓。说也罢,不说也罢,总之,明天的鸡崽儿啊,你必须搞清楚,上帝仍处于假死状态,暗中蛰伏,他绝非一位隐秘慈善家。

F.火星风俗画及其他

在火星,清晨看到的景物往往游移不定,空间仿佛是一块融化的乳酪。天空泛青,山野泛黄,但感觉很假,犹如一位绝望的餐饭提供者将木块锯成蛋糕形状,涂上奶油的色泽,端给饥肠辘辘的流浪食客。这清晨,这宁寂,总让我想起小时候,星期六上午同父亲下棋,那些巨大的白色几何体耸立于远方云际,乍露真容,苍凉奇诡。说实话,鄙人厌倦乡村的静谧,如果乡村尚足以称静谧,相比这贫乏的静谧,城市的喧嚣更尘俗,更亲切。我还记得,家乡社区的运河上,装有一台阿基米德螺旋泵,覆盖着盐壳,不停翻搅着咸涩浪花。据说它能用来发电,其实呢,只不过是一道景观,之所以还在隆隆转动,全赖一名退休机械师的不懈维护和修理。河面上长年漂浮着两三只装装样子的烂木筏,蜿蜒的堤岸旁稀稀疏疏地栽植耐碱树种,保存了我们初尝禁果的纯真欢乐,如今那些忍受过太多虱咬的同林鸟,早已雄惊雌飞,各奔天涯……

眼下,我身在地球,妄想闯出一点儿名堂。年轻人啊,他们笑道,加油干,往前冲。依照卷星的标准,我确乎还算年轻,但依照躺星的标准,老夫早该抱孙子孙女了。有一位前辈,年轻的前辈,说过,没人搭理,你提高嗓门,企图引起注意,直到喊哑嗓子,直到吼破喉咙,有用吗?适得其反。愚痷老弟,年轻的前辈拍拍我肩膀,认命,扎扎实实折腾些好东西。也是,蓝星驯兽师好歹挺友善,虽然技术没那么过硬。管你什么年轻人不年轻人呢,前辈说,年轻人全是些野心勃勃、假模假样的大傻瓜。然而,跟这类清醒的大傻瓜相比,糊涂的大傻瓜更多。在同一栋公寓楼的各个房间里,许多大傻瓜诚意十足,把自己当成宇宙史图表的绘制者,当成文明学巨幕的拉拽者,其中不乏猛士、怪胎、疯狂的圣徒。听啊,三更半夜,那名患了陈旧性肛裂的孤独男子,正通宵朗诵古文:“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痔疮的折磨使之脸庞蜡黄,可是他偏不去医院,只用猪胆汁治疗顽疾。此人激动时,全身浓密的汗毛根根倒竖,得靠一柄去静电的梳子安抚它们,将它们打理平顺,令它们复原。他大概刚刚从炼狱边境来到尘世,因此躯体沉甸甸热腾腾,两只眼睛似乎有点儿错位。这家伙喜欢把自己埋在糖槭树肥大、枯脆、轻盈的众多落叶之中,无忧无虑地白日做梦,醉看无穷无尽的幻象组成他另一副躯体,静待它不断膨胀,充斥全部空间,而真实的躯体转为透明,逐渐化作前者的液态养料。不,亲爱的读者,诸位想岔了,这并不是鄙人可悲的自画像,并不是……

火星的玫瑰色朝晖啊,澄澈如净火天,我究竟要等到何年何月,方能与你重逢?我们全家去乌托邦平原秋游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那几乎是一处圣地,当初祝融号火星车即着陆于此。我们的越野地行器,好似矽肺病奴隶挨了主子的皮鞭一样震颤。外公和父亲坐在前排,母亲、姐姐和我坐在后排。荒原低缓,可一目望尽,甚至隐约看得到几百公里之外的烟焰,看得到一片悬空的炎湖,极远端延绵着鳍状岩峦。日常,外公说,让我们领悟到时间深远,而深远的日常,则让我们领悟到时间深远之二次幂。老人是动脉粥样硬化患者,他顶着心肌梗塞的风险与儿孙辈一同出行,我那时候并不怎么珍惜。父亲跟自己的岳丈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表情在大愚若智和大智若愚之间来回切换。姐姐,正值青春叛逆期,又因为不怎么漂亮,所以她如同《布斯托斯·多梅克故事集》的某个人物那样,始终保持着牛粪般瘫软的姿势。母亲在上网,关心遥远蓝星的新闻时事。乌托邦平原,渊静如贤者省思,它见证过第一代火星人类的出现和消亡。岩块受到大风的蚀损,无不千疮百孔,千奇百怪。越野地行器上方,是蔷薇形状的苍穹,崎岖旧公路直指一片海市蜃楼,可以看到坼裂的云空、嵯峨的岩岭,覆载万象的天地宛如一个无比巨大的圆锥体,底面尤为光滑,顶点镶嵌着一颗耀眼的极昼恒星,似有无限权力。

G.异乡人在蓝星

如果有人说,陆愚痷,你小子不过是人生方程式一个可替换的单纯算符,如果有人这么说,我不会吃惊,也不打算反驳。自从来到蓝星,我一直练习吹唢呐,邻居嫌吵,纷纷怒目相向,控诉这声音足以把他们送走。蓝星的语言环境复杂,非常复杂,须多多实践。关于文学创作,我如精卫含石,我祈盼拥有清晨的简明,但至今还做不到。物有甘苦,尝之者识。道有夷险,履之者知。我也曾卷入拉斯维加斯金沙集团的洗钱圈套之中,跟一伙骗子手终日切磋。蓝星,衰败的种子已包孕在兴腾之中,富足的一代,同时也是如果不富足便无法生存的一代。有一阵子,我天天被某个女人掐伤,咬伤,踹伤。哦,紫铜色肉欲,狂暴猛戾的蛋白质!她喜欢火星的硫磺皂,那份淡淡的甜臭,让情侣感觉彼此很邪恶。我不再抽烟。丹尼尔·哈尔姆斯说过,抽烟的男人永远达不到他自身地位的顶峰。今天下午,公寓楼底层,入驻了几个顺着厄加勒斯暖流来到世界东方的南非原住民。远方,京畿建筑群曚曚昽昽的虚线,如琴弦在我们乏味生活的深处拨响,散发着秘密烟光。地球的气候一变再变,渐与火星趋同。猛烈的西北风吹得我们一个个不似人形,往我们头脑里塞进虚幻往昔,宣告某种秩序那天长地久、无始无终的持存状态。直到黄昏,尘寰万物才终于静息片刻,暮空一片金焰,万千燃烧的棉块不断向穹顶垒积,仿若一根根阐教仙人云中子催动的通天神火柱,把闻太师烧死在绝龙嶺的通天神火柱……

H.故土,闪耀于夜空

众所周知,躺星的夕阳更小更冰凉,白昼将尽之际,它从老天爷的秃颅慢慢滑向他似有似无的尾椎骨。傍晚,愣神的时刻,槐花满树满街,使城镇披上怀旧的鹅黄色。定居点衰败下去,几度濒于覆灭,河川常常断流,给人们带来真切的炼狱景致。不过我家还算走运,毕竟许多地域早已经退化为一片片戈壁,零星点缀着长满异形植物的狭小绿洲,或者不妨称作伪绿洲,它们富含毒素,只有一些巨大、笨拙的等足类动物在其间存活繁衍。若以火卫一的鸟瞰视角观察,会发现这成百上千个生命群落,好比一条条可爱青绶,缓慢摇摆,相互纠缠。平原上,不乏文明遗址,倒塌的大桥和废弃的社区随处散落,旅行者将看到人生的全景,所有烙印于灵魂的事事物物,无不次第显现。在辽迥朔漠的深僻之地,还出没着一些亚达伯拉象龟的火星变种,它们仿佛是冥土原住民,茫无目标地巡游于偌大的红色沙海和山石嶙峋的亡灵世界。

秋游那日,默默吃完一顿颇具仪式感的日暮野餐,我们登舟启程,前往另一处定居点,似乎是去走亲访友,又似乎是去讨账索债。晚空明净,犹如大洪水时期,起初极为遥远的星座离开巢穴,简直近在眼前,探手可摘。入夜的旷原,向旅人展现它幽昧一面:古战场般惨淡,荒冷,若真若幻的诸多景象。天体闪烁,星穹的脉管搏动不已。铁锈色云团暗示行路者,没准儿可以从空气中挤出番木鳖的鲜红浆汁。大地的坏血正不停流淌,但游骑兵比这股妖氛更令你毛骨悚然,这些人是无情杀戮的代名词,所以母亲祈祷千万别遇到他们。

越野地行器沿着黑夜眼睑的边缘疾驰。寂静环火而伺,如一头头巨熊,挤挤挨挨围拢于四周。我睡意朦胧,感觉大地变成了无底的湖水,能看到下方影影绰绰的石柱、屋顶、路衢,能看到死者的暴动,以及一圈圈一层层的广阔冥狱。据说,在乌托邦平原某处,有一块庞大的玄武岩,上面居住着老老少少一百八十人丁,他们修造石屋、石床、石凳、使用石刀、石箸、石碗,夜间绝少交谈,只在巨岩上横陈偃卧。平日里,他们依靠阳光的颤动来辨别方向。这一返祖团体,行政官员称之为玄武岩部落,但实际上,它是一个神国。恍惚间,我隐约觉得,可能人类根本没来过这里,甚至根本没来过火星,正如一句日耳曼谚语所言,事情只发生过一次等于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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