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可臣
母亲离开我们的时候,手握得很紧,我把我的手放在她慢慢凉下去的手上,看到冬日的屋檐下,挂满了冰凌。夜慢慢落下来,像黑色的丝绸将我紧紧裹住。母亲身边灯台上的蜡烛发出橘黄色的光,在我眼前晃动,好像母亲不肯走远的魂魄,让我又疼又暖。我也坚信,它就是信差,把思念写进烛光里,就能带给母亲。
从母亲去世的那一刻起,橘黄色的灯光就住进了我的心里,和那久远的关于灯的记忆一起酿成一杯老酒,时不时地滋润我干渴的喉咙,让我品味这其中的美好,成为我和母亲沟通的唯一通道。
橘黄色的灯光能串起母亲留给我们的点点滴滴。这种光芒能够熨平我褶皱的心,填满我无休止的欲望,让我坦然面对世间的一切,不论顺境还是逆境。
母亲在天堂,离我们很远,也并不很远,有时候仅仅隔着一个梦。
日头偏西,窗外已显寂寥。太阳光从树空里钻出来,斜插进我的房间。想起母亲的傍晚,我点燃一支蜡烛,依然是橘黄色的光,依然是那根跳动不止的灯芯。我小心翼翼地剪掉蜡花,溢出的蜡带着温度顺着蜡壁流下来,像滚烫的泪侵袭着我的心。
黑夜再一次来临。我怕黑,黑夜那么长,挂在西边天上的一弯月亮,发出微弱的光,并没有驱散我心头的恐惧。想起小时候每到这个时刻,母亲总会点上油灯,那种橘黄色的光,是暖的,和月亮不同,这是属于人间的光,有温度的光。那光迅即溢满了屋内的每一个角落,消释了我对暗夜的恐慌。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煤油的气味,我喜欢这种气味,村里的玩伴也喜欢。
油灯温暖着我们每一个人。姐姐失恋了,把自己关在小屋子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一整天不吃不喝。晚上,母亲煎了两个鸡蛋,我去喊姐姐吃饭,没有应答。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风,月亮早就躲得无影无踪了。夜,静得让人窒息。母亲从屋里出来,端着油灯,来到姐姐窗户前,轻轻敲几下,喊着姐姐的小名。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有啥过不去的,谁还不经历点坎儿,我从你姥姥家嫁过来,咱们家有多穷,你最清楚,现在不也挺过来了嘛!”屋里传出姐姐的啜泣。母亲把油灯高高举起,大声说:“你看这灯,亮着,就有希望,再黑的夜也会过去。以后的路长着呢,难不成你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这辈子就不出来了?”
那一夜,母亲就举着那盏灯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门打开,姐姐从里边出来,号啕大哭。母亲紧紧地把姐姐拥在怀里,安慰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咱不能憋着。”
母亲的话就像那盏灯发出的光,渐渐把姐姐心里的缺口补得满满的。
日子再苦,母親的脸上也总是闪着愉快的光,和油灯发出的橘黄色的光相互映衬。她给予我们的总是这一面。那些落在母亲身上的苦难把母亲咬得千疮百孔,但母亲就像对待衣服上的洞一样,用一个个坚强的笑脸努力去缝补它们。
姥姥的家住在另一个村子,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母亲要给病重的姥姥熬药。夜晚,很远的路,我和母亲走走停停。
路边成排的树木和低矮的房屋被刷上了一层黑漆,好似一只只卧着的猛兽,随着我和母亲急促的脚步向后隐去。我扯紧了母亲的袖管,呼吸也变得急促了。
歇脚的时候,我看到母亲对着夜空轻轻叹了一口气,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姥姥的病一直没有好转,母亲既要照顾我们又要照顾姥姥,太多的事让她难以承受,母亲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我想和母亲说点什么,可是张开的嘴被刮过来的风灌满,什么也没说出来。
天上的云越积越厚,就像一座大山压过来,让人窒息。母亲一直沉默着。躲在积云后边的月亮扒开一条缝探头探脑,月光一绺一绺的像瀑布一样泻下来。母亲终于露出一丝微笑,回头对我说:“终于有‘月亮地’了,趁着这亮光,咱赶紧走。”
“这么远的路也走过来了,‘眼睛是懒汉,腿才是好汉’啊。”母亲忽有所悟,并催促我,“快走,过了前面的山岗,就能看到你姥姥点的灯了。”
我望着远处,仅有的一点光亮,随着微风在跳动,那是姥姥为我们点起的油灯,用玻璃罩着的油灯就挂在姥姥家院门边的拴马桩上。这种指引让我身上增添了力量,我们向着有灯光的地方快步走去。
人生有太多的纠结和烦恼,有太多的苦和累,拼接到一起的这些艰难之事,每每相遇,我都不选择躲闪,因为我心中总是亮着一盏灯。我记得母亲提着灯迎接我们时的神情和对我们说过的话,我也相信这盏灯永远不会熄灭。
编辑/张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