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勇 胡竹菁 聂丹丹 朱德彪
(江西师范大学心理学院,南昌 330022)
近半个世纪的推理研究发现人们的判断并不总是遵循规范的逻辑或概率规则,相反总会受到启发式的影响而做出违背逻辑或概率的偏差反应(Kahneman & Tversky,1973;Evans & Stanovich,2013;Kahneman,2011)。例如,在基础比率任务中基础比率信息(1000 人中,有995 名护士和5名医生)表明护士群体的概率占绝对优势,但随机抽取的个体的性格描述(Jake,34岁,住在一个豪华的房子里,对政治非常感兴趣。在自己的事业上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具有强烈的启发式诱惑。在作答时,80%以上的被试会忽略比率信息,根据个性描述所提示的刻板印象来回答Jake 是医生。
双重加工理论(dual processing theory)认为人类拥有两种分离的思维类型,简称为类型1 和类型2。类型1(也称为启发式思维)的运转是快速、自动、不费力的。类型2(也称为分析性思维)的运转是慢速的、需要认知资源、费力的(De Neys,2014;De Neys & Pennycook,2019;Epstein,1994;Evans,2010;Handley&Trippas,2015;Kahneman,2011;Pennycook,Fugelsang,&Koehler,2015;Sloman,1996;Stanovich,2010)。该理论认为人们之所以会做出偏差判断,是因为他们倾向于将判断建立在基于先验经验的启发式思维,而不是基于逻辑或概率规则的分析性思维上。尽管这种启发式思维有时候是有用的,可以帮助人们做出快速准确的判断,但是当它与逻辑或概率规则冲突时也会使人们的判断产生偏差。
尽管双加工理论通过两种思维类型的特征对偏差做出了解释,但研究者们在偏差的具体性质上仍然存在争议。一个关键争议点是:当人们在启发式与逻辑或概率规则冲突的推理问题中做出启发式偏差判断时,他们是否可以检测到该启发式反应与规范的逻辑或概率反应之间的冲突,是否感觉到他们的启发式直觉是有问题的。这里可以区分出两种不同的双加工观点:一种是松懈冲突检测,代表模型是“默认干预”(Default-Interventionist,简称DI)模型(Evans,2011)。该模型的关键思想是,当人们面临一个推理问题时,他们通常会依赖启发式直觉来生成答案,这是默认的系统。如果有需要,人们会激活分析性思维来干预和纠正启发式的输出,但是分析式的干预只有在启发式参与之后才会发生,而且这个过程是可选的,受到认知资源和动机因素的影响。由于分析式思维的运转是费力且困难的,因此,推理者通常不会启用分析式思维,而是坚持默认的启发式反应,进而产生偏差。默认干预模型将偏差归因于松懈的冲突检测;另一种是完美冲突检测,代表模型是“平行加工”(Parallel Processing,简称PP)模型(Epstein,1994)。该模型认为两种思维类型从推理过程开始就同时激活,所以,偏差推理者可以检测到冲突。然而,推理者可以检测到冲突却不代表他们总是可以成功抑制启发式直觉。根据这种完美检测观点,偏差应该归因于抑制失败,而不是冲突检测失败。
研究者们使用冲突检测范式来探究两种检测观点之间的争议。然而,随着冲突检测研究的深入,一些研究发现逻辑或概率规则的加工似乎不需要慢速和费力的分析性思维的参与,即人们在推理任务中似乎可以自动地应用逻辑或概率规则。De Neys(2012)的述评中首次明确提到了人类推理过程中可能存在自动的逻辑或概率加工。鉴于这种自动的逻辑或概率加工是快速且不费力的,类似于启发式直觉的加工,同时为了区别于传统意义上的慢速逻辑,De Neys 将这种自动的逻辑或概率加工称为逻辑直觉。快速且毫不费力的逻辑加工听起来似乎有点违反常识,因此,逻辑直觉的概念提出后就引起了广大双加工研究者的关注。为了探究所谓的“逻辑直觉”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特定范式或任务下的偶然产物,研究者们或借鉴其他领域的范式,或开创新的范式来探究逻辑直觉现象存在的稳定性。
研究者们从不同的角度均发现了逻辑直觉存在的证据,一些研究者甚至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可以涵盖逻辑直觉的新型双加工模型(Bago & De Neys,2020;De Neys,2014;Handley & Trippas,2015;Pennycook et al.,2015)。然而,这些研究和述评主要聚焦于单一范式下逻辑直觉存在的证据及其对相关理论的启示,鲜有研究系统地梳理该现象存在的聚合性证据,这使得逻辑直觉的研究处于一种“自说自话”的不良状态。本研究关注到这一不足之处,梳理归纳了逻辑直觉现象存在的聚合性证据,并在此基础上分析目前的逻辑直觉研究的不足以及未来展望,旨在让读者可以清晰地了解逻辑直觉现象的发展动态。接下来本文首先对不同的实验操作和范式下所发现的逻辑直觉存在的实验证据进行概括总结。
冲突检测范式(De Neys & Glumicic,2008)主要是为了探究推理者做出启发式直觉响应的同时是否考虑了基于逻辑或概率规则的响应,即通过对比推理者在启发式直觉与逻辑/概率规则有冲突和无冲突问题中的表现来探究推理者是否有能力检测到启发式响应与逻辑/概率响应之间的冲突。该范式设计的基本原理如下:冲突和无冲突问题之间的关键区别在于,冲突问题中基于信念的启发式直觉提示的响应是不正确的。如果推理者在依赖启发式直觉做出偏差反应时完全忽略了逻辑和概率规则,那么推理任务的冲突条件将不会影响他们的推理表现,反之,如果推理者做出偏差响应的同时至少考虑了逻辑或概率规则,那么任务的冲突性将会影响他们的推理表现。
冲突检测研究发现,尽管推理者在冲突问题中最终做出了违背逻辑或概率规则的启发式偏差响应,但是他们并不是盲目的启发式执行者,他们至少检测到了启发式和逻辑/概率规则之间的冲突。与正确解决无冲突控制问题相比,冲突感的体验使得推理者在错误解决冲突问题时表现出增长的反应时(Bonner & Newell,2010;Brisson,Schaeken,Markovits,& De Neys,2018;Srol&De Neys,2021);逻辑关键问题的审视时间增长(Mata,Ferreira,Voss,&Kollei,2017);更大的冲突监测相关ERP 波幅(Bago et al.,2018),以及降低的反应自信心(Frey,Johnson,& De Neys,2018;Janssen,Velinga,De Neys,& van Gog,2021;Mevel et al.,2015;Srol&De Neys,2021)。重要的是,成功的冲突检测在时间压力或者认知负荷条件下依然稳定存在。根据双重加工理论,基于类型2 思维的逻辑或者概率加工是速度慢且需要认知资源的,而时间压力或者认知负荷的施加则可以操作性地“淘汰”类型2 思维。如果冲突检测来自类型1 与类型2 加工之间,那么在时间压力或认知负荷条件下,冲突检测效应将会减弱甚至消失。然而,实证研究表明,时间压力或认知负荷对推理者的冲突检测过程没有影响(Bago & De Neys,2017,2020;Boissin,Caparos,Raoelison,&De Neys,2021;Buric& Konradova,2021;Buric & Srol,2020;Janssen,Raoelison,&De Neys,2020;Johnson,Tubau,& De Neys,2016;Newman,Gibb,& Thompson,2017;Raoelison,Boissin,Borst,& De Neys,2021;Raoelison,Keime,&De Neys,2021),这似乎说明成功的冲突检测不需要类型2 的参与。由于类型1 加工是自动的,不受时间压力或认知负荷的限制,如果冲突检测来自类型1 的两种直觉(启发式直觉和逻辑直觉)之间,那么该检测效应则不会受到时间压力或认知负荷的影响。因此,研究者们认为推理过程中可能存在快速的逻辑或概率加工,即逻辑直觉,而冲突检测可能来源于类型1 加工的两种直觉之间。
推理领域的双指导语范式衍生自经典的Stroop 任务,先前的推理研究对指导语的设置只是关注了逻辑指导语,而在双指导语推理任务中,推理者既要基于逻辑指导语做出回应,又要基于信念指导语做出回应。该范式探究逻辑直觉的基本原理为:基于信念的推理反应是默认快速且自动的,而基于逻辑的响应通常是慢的,需要充足的时间和认知资源,那么在推理任务中当信念和逻辑反应冲突时,这种冲突只应该会干扰基于逻辑指导语的响应,而不会干扰基于信念指导语的响应。
Handley,Newstead 和Trippas(2011)的研究开创性的通过操纵指导语,让被试完成一系列条件推理任务来探究信念和逻辑之间的交互关系。五个实验的结果一致表明,逻辑与信念的冲突对信念判断的影响,无论是在正确率或是反应时上均比逻辑判断的影响大。后续研究结合双指导语范式与不同类型的推理任务均发现了类似的结果模式(姚志强,李亚非,2016;Ghasemi,Handley,Howarth,Newman,& Thompson,2022;Pennycook,Trippas,Handley,&Thompson,2014;Trippas,Thompson,& Handley,2017)。研究者认为要想产生冲突并且干扰信念判断就必须要在信念之前(或者同时)产生一个逻辑的响应,因此研究者认为可能存在一种快速的逻辑加工,即逻辑直觉。此外,结合了双指导语范式与认知负荷(Howarth,Handley,& Walsh,2016)或时间压力(Thompson,Pennycook,Trippas,&Evans,2018)的研究发现:与无负荷或无时间压力条件相比,尽管推理者在认知负荷或时间压力条件下表现出反应正确率的下降,但是,认知负荷或时间压力的操纵并没有改变冲突对两种指导语条件下判断的干扰模式。而且,认知负荷或时间压力的施加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了类型2 思维的加工,更加直接地证明了冲突来自于两种直觉之间,即存在逻辑直觉。
喜好范式在推理领域的开创和使用是在Morsanyi 和Handley(2012)的研究中。Morsanyi 和Handley(2012)向参与者呈现范畴三段论推理问题,但是要求参与者只需要简单地表明他们有多喜欢这些结论,而不是让他们来判断这些结论是否有效。而且,为了尽可能避免参与者主动加工结论的有效性对实验结果造成干扰,研究者在整个任务和指导语中都明确地避免任何涉及逻辑、推理或有效性的内容。结果却发现人们更喜欢逻辑有效的结论,而不是逻辑无效的结论。为了证明这种对逻辑有效性的喜欢来源于自动的直觉加工而不是费力的分析性加工,研究者后续又让参与者在听一首可以诱发情感的音乐时执行“喜好任务”,结果发现了逻辑对于喜好的影响会减弱。研究者认为这是因为人们将自己的情感归因于音乐,而不是归因于内隐地逻辑驱动的直觉,这就表明“喜好任务”中逻辑有效性的加工可能是直觉的。
Morsanyi 和Handley(2012)的结果模式在后续的喜好范式研究中得到了重复验证(Ghasemi,Handley,& Howarth,2022;Hayes,Wei,Dunn,&Stephens,2020)。此外,Trippas 等人(2016)的研究中要求参与者判断推理题的物理亮度(即文本与背景的对比度),亮度判断中有一个客观的准确性标准,即文本的实际对比度,这在实验中是可以被操作改变的。研究结果表明,逻辑有效性对亮度判断有显著影响。参与者甚至会违背物理亮度的客观准确性标准,认为逻辑上有效的问题比逻辑上无效的问题更加明亮。这表明内隐的逻辑有效性加工可能被误解为物理亮度的增加,暗示了逻辑直觉的存在。
Howarth,Handley 和Polito(2022)的研究首次将随机反应范式(Wegner,Fuller,&Sparrow,2003)应用到推理领域来探究逻辑直觉现象。他们要求参与者在解决三段论推理任务时忽视结论的有效性,只需要随机地在“有效”和“无效”选项间进行响应。结果显示,相比于无效结论,参与者接受了更多的有效结论,这表明即使在随机响应的指导语下,问题的逻辑结构仍然对推理者的反应产生了系统的影响。此外,基于信号检测分析计算的参与者的逻辑辨别力指标与他们的认知反思测验(CRT)得分之间的相关不显著,CRT 任务可以测量个体的分析性思维倾向,是认知能力的一种测量方法,因此,该结果表明参与者在随机反应下表现出的逻辑有效性偏向不受个体认知能力的影响,是一种自动的逻辑有效性加工。Howarth(2022)等人认为参与者在随机反应的推理任务中所表现出的逻辑有效性偏向是不受意识控制的、内隐且自动的,是一种逻辑直觉。
表1 对四种范式进行了对比与总结。四种范式从不同的角度均发现人们在面对推理问题时似乎可以自动地对问题的逻辑结构进行直觉性加工,说明逻辑直觉不是某一种特殊实验范式下的偶然现象。而且,逻辑直觉在多种类型的推理任务中均得到了实验证据的支持,说明该现象也不是某一特殊推理任务的产物。总的来说,快速的逻辑直觉现象不是特定条件下的产物,具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和普适性。
结合不同的范式与推理任务的研究均发现了支持逻辑直觉存在的证据,同时从这些研究中也可以归纳出逻辑直觉的两个核心特点:自动的和内隐的。
首先,逻辑直觉脱胎于推理与双加工理论的大背景下,因此,逻辑直觉的自动性特点也是借鉴了双加工理论中两种思维类型的定义特征。早期的双加工理论由于两种思维类型的定义特征和相关特征的混淆使用而受到了批评(Kruglanski&Gigerenzer,2011)。为了双加工理论的发展,研究者们达成了共识,将自动性作为区分两种思维类型的定义特征,也叫核心特征(Evans& Stanovich,2013)。自动性是指当人们在推理问题中遇到触发刺激时,会强制激活对应的刺激- 反应映射而生成快速的反应,这种激活过程不受工作记忆系统的约束,双加工理论中启发式思维的加工就具有自动性的特点。
冲突检测研究发现推理者的冲突检测能力不受时间压力或认知负荷等因素的影响,而时间压力或认知负荷的施加会负载人们的工作记忆系统,限制分析性思维的启动。这种情况下人们成功检测到的冲突不是来源于启发式直觉与分析性思维之间,而是启发式直觉和逻辑直觉之间,故而,逻辑直觉的启动与启发式直觉的启动是类似的,具有自动性的特点;双指导语范式的研究发现基于信念指导语的响应受到了逻辑有效性的干扰,推理任务中信念反应是基于启发式直觉的,具有自动性的特点。如果逻辑有效性可以干扰到信念反应,那么逻辑规则的加工速度就不能低于基于启发式直觉的信念加工速度,因此,逻辑规则的加工应该是快速激活的刺激-反应映射,具有自动性的特点;喜好范式中,逻辑的加工属于任务无关特征,整个任务过程中也没有提及任何关于逻辑、推理、有效性的内容。然而,被试依然自发地加工了任务的逻辑有效性,表现出更加喜欢逻辑有效的结论以及将实际亮度较低的有效结论误判为更亮的效应,这种逻辑加工就属于刺激-反应映射的强制激活,具有自动性的特点;同理,随机反应范式中参与者的随机反应会受到任务无关的逻辑有效性的影响,这种逻辑有效性加工也是强制激活的映射联结,具有自动性的特点。
其次,逻辑直觉的内隐性指逻辑或概率的加工在言语层面上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也就是说,逻辑直觉可能只是一种“内隐”感觉,当这种感觉与启发式直觉冲突时,会产生一种“警觉”信号,推理者会感受到这种“警觉”,导致对启发式反应的质疑,但推理者不能将这种“警觉”的经历用语言明确表述出来。逻辑直觉内隐性最直接的证据来自De Neys 和Glumicic(2008)的“有声思维”研究,该研究要求参与者在解决基础比率任务时不断地大声说出他们脑海中的想法。结果发现给出正确回答的人通常会参考基础比率信息,并且口头报告他们正在经历冲突;而给出启发式响应的人几乎从来没有(不到6%)提到过基础比率信息。这说明在有意识的语言表达水平上,偏差推理者只是启发式推理者,并没有参考基础比率信息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有偏差的。然而,“有声思维”的结果只是表明人们不能明确地检测到冲突,即冲突的经历不太容易被口语表述出来,但是不能排除冲突检测在一个更内隐的水平上是成功的。随后,研究者还向参与者呈现了一项意料之外的回忆测试,之所以是意料之外,是因为在参与者参加实验之前并没有被告知在推理后会进行回忆测试。回忆测试的结果发现,那些在“有声思维”阶段从未提到基本比率信息且未能正确解决冲突问题的偏差个体,对冲突问题中基础比率信息的回忆成绩要好于非冲突问题中基础比率信息的回忆。该回忆测试结果说明虽然偏差个体在外显的语言层面上没有参考基础比率信息,但是他们却内隐地加工了基础比率信息。
首先,逻辑直觉的存在对推理偏差的解释有着重要的启示,标准的默认干预模型认为偏差的产生是由于推理者单纯依靠启发式直觉进行判断,没有考虑到基本的逻辑或概率规则,即偏差源于失败的冲突检测 (Evans,2011;Evans & Stanovich,2013)。然而,逻辑直觉的出现表明人们并不是盲目的启发式依赖者。即使最终做出了偏差反应,个体也对逻辑或概率信息进行了加工并且表现出成功的冲突检测,因此,偏差的出现可能不是默认干预模型所描述的冲突检测的缺失。相反,推理者直觉地加工了逻辑或概率信息并且成功检测到两者之间的冲突,之所以出现偏差,是由于类型2 的分析性思维没有完成对启发式直觉的抑制。因此,逻辑直觉的存在使得推理偏差的解释由冲突检测失败推进到抑制(启发式直觉)失败。
其次,逻辑直觉的存在对双加工理论的发展和进步也有革命性的意义,由于默认干预模型没有涵盖逻辑直觉的概念,使得该理论模型难以对推理偏差中出现的逻辑直觉现象进行合理的解释,因此双加工理论的支持者呼吁由默认干预模型过渡到一种新的双加工视图——混合双加工模型(hybrid dual processing model)。混合双加工模型是对包含了逻辑直觉概念在内的新型双加工模型[逻辑直觉模型(logical intuition model)(Bago & De Neys,2020;De Neys,2012,2014)、三阶段模型(Three-stage model)(Pennycook et al.,2015)、新平行加工模型(New parallel processing model)(Handley&Trippas,2015)]的统称。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混合双加工模型都认为传统上基于类型2 思维的逻辑或概率加工也可以由类型1 思维进行直觉加工,所以,混合模型假设类型1 产生了(至少)两种不同的直觉反应,一种是经典的基于语义和其他关联的启发式直觉反应,第二种就是所谓的逻辑直觉反应——基于逻辑和概率规则的反应。总的来说,逻辑直觉的存在使得双重加工理论对于偏差的解释不能再局限于传统的启发式—类型1 和分析式—类型2 之间的一一映射,而应该更加深入地区分两种思维交互运作时可能的交集(协作)与并集(分离)。此外,我国学者胡竹菁和胡笑羽(2015)在双重加工基础上提出的“推理题与推理知识双重结构模型”也对逻辑直觉现象具有一定的包容性。该理论虽未直接提及逻辑直觉存在的可能性,但是其核心观点之一的“推理者对完成推理任务所需要的推理知识的理解水平决定其推理性质是理性加工还是非理性加工”应当包含了当推理者对“形式知识”的理解水平足够高时快速进行逻辑加工的可能性。
再次,从实践角度来讲,逻辑直觉可以更好地解释“专家”与“新人”之间的表现差异。例如,在推理及相关领域中,新人可能经常做出违背规范的偏差判断,但是该领域的专家却可以快速地做出正确的判断。在逻辑直觉提出之前,这种表现差异通常被归因于专家比新人拥有更多的实践经验,更容易发现矛盾,抑制偏差的能力更强。这种说法虽然符合经验主义的角度,但是在解释专家的判断是“快速且准确”时说服力有所欠缺。逻辑直觉的提出为专家的“快速且准确”的判断提供了直接依据,也就是说,专家与新人之间的表现差异不一定是由于专家的抑制能力更强,更可能是由于专家的逻辑直觉强度更高,使得专家在快速决策时可以直接做出正确的判断。此外,逻辑直觉对我们的推理和决策带来的直接启示就是“三思而后行”。尽管我们不可能期望人们的逻辑直觉强度都具有专家水平,以至于可以快速地做出正确决策,但是逻辑直觉的存在起码对人们的偏差决策产生了一种“警觉”信号。当人们感受到这种内隐的“警觉”信号,愿意主动思考并探索这种信号的来源时,就可能发现自己决策的偏差性,进而做出合理的决策。
最后,从宏观视角来看,逻辑直觉的存在对于人类理性的讨论也有着重要的影响。默认干预模型认为推理偏差的产生主要是由于松懈的冲突检测,即人们只是盲目地遵循启发式直觉,完全没有考虑逻辑和概率,这种观点认为偏差者和理性者之间出现分歧是在推理的早期检测阶段(De Neys & Bonnefon,2013),这就导致了对人类理性的相对暗淡和悲观的看法。而直觉逻辑以及成功冲突检测的证据表明人们并不是纯粹的盲从者,推理者可以检测到他们的启发式判断是可疑的,虽然推理者最终可能也还是无法避免地做出启发式偏差响应,但是至少他们感觉到了这种响应不是完全合理的,也就是说人们并不像默认干预模型所描述的那样无知和盲目。换句话说,偏差者和理性者在推理早期的加工是相似的,关键区别在于推理后期不同个体抑制启发式响应的成败,因此,逻辑直觉描绘了一幅相对乐观的人类理性图景。
虽然逻辑直觉的发现有着重要的意义,但要强调的是,目前关于逻辑直觉的相关理论和实证研究都还是处于起步阶段,仍然面临着重大挑战和亟待解决的问题。
首先,关于逻辑直觉的来源仍然不清晰。从理论上说,逻辑直觉应该也是起源于分析性思维。也就是说,逻辑和概率知识在学习之初确实需要分析性思维的参与,但是人类可以在生活和学习中多次地接触、学习并使用逻辑和概率知识,随着练习实践次数的增多,逻辑和概率的加工可以由分析性思维逐渐过渡到自动化的直觉上。Raoelison 和De Neys(2019)要求参与者反复解决具有同种逻辑结构但内容一直变化的推理任务,通过观察参与者的推理成绩的动态过程发现确实有少部分个体(16%)能够在重复的任务接触中将逻辑加工由分析性思维过渡到直觉加工,对逻辑直觉的过渡假设做出了一定支持。然而,大部分个体(61%)未能表现出这种过渡。因此,通过反复接触完成过渡似乎只是逻辑直觉的一种来源,是否存在其他的来源仍然不清楚。此外,如果过渡假设是逻辑直觉的唯一来源的话,那么探究影响过渡成败的因素也是一个重要的方向,仍然需要更多研究去摸索。
其次,逻辑直觉的边界条件尚未清楚,必须承认的一点是人们有逻辑直觉并不表示在所有的任务中都会出现(Brisson et al.,2018;De Neys,2015)。纵观目前的逻辑直觉研究,各种范式下发现逻辑直觉存在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相对简单的任务,如基础比率问题以极端的比率为主,范畴三段论推理问题则以单个心理模型的任务为主,条件推理问题则以MP 问题为主。任务难度是界定逻辑直觉边界条件的关键因素之一,目前的研究对这一维度的关注相对不足。也就是说,在更复杂的任务如中等比率问题、多模型三段论推理和MT 条件推理问题中是否存在逻辑直觉仍然是一个开放的研究领域。除了任务难度对逻辑直觉存在的定性探究外,也可以探究任务难度对冲突检测效果的定量影响来预测逻辑直觉的边界条件。具体来说,有研究者提议用推理者错误解决冲突问题和正确解决非冲突问题之间的平均测量指标差异来计算推理者的冲突检测效果大小(Frey et al.,2018;Mevel et al.,2015;Pennycook et al.,2015),并且相关研究已经发现了检测效果大小可以反映冲突检测过程的效率。因此,通过探究认知负荷或时间压力下,推理者的冲突检测效果量随任务难度的提升而下降的幅度可以动态地预测逻辑直觉的边界条件。
再次,组间水平的模态分析揭示了逻辑直觉的存在,但是逻辑直觉在个体水平上是肯定存在差异的,我们不可能期望所有人都拥有相同的逻辑直觉强度。实证研究也确实发现有一部分个体没有表现出这种直觉(Buric & Srol,2020;Frey et al.,2018;Mevel et al.,2015;Srol & De Neys,2021),可能是这些个体还没有完全自动化必要的逻辑和概率知识(Stanovich,2018)。个体差异研究可以更准确地了解影响人类推理表现的各种因素,然而,目前的研究对个体差异因素的关注相对空白。Thompson等人(2018)率先使用双指导语范式来探究影响逻辑直觉的个体差异因素,结果发现,当信念与逻辑/概率冲突时,高能力的推理者(智商(Intelligence Quotient,IQ)和积极开放思维(Actively Open-minded Thinking,AOT)问卷得分高的推理者)在逻辑/概率指导语中的表现要好于信念指导语中的表现,而低能力的推理者则相反。也就是说,对于高能力的推理者来说,逻辑/概率信息对信念判断的干扰更强,这表明高能力推理者拥有较强的逻辑直觉。该研究为未来的个体差异研究提供了一个启示:传统研究中影响推理表现的因素,如IQ、AOT、认知需要能力(Need for Cognition,NFC)、算术能力(Numeracy)和认知反思能力(Cognitive Reflection,CR)等因素,可能不全是通过影响分析性思维的运作来影响表现,而是通过影响逻辑直觉的强度来影响推理表现。因此,未来研究可以从实证角度来验证这种可能性。
从次,目前关于逻辑直觉的研究更多关注了行为指标的证据如正确率,反应时和主观自信心评定,而近来兴起的认知神经科学的方法如事件相关电位(Event-Related Potential,ERP)、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fMRI)等工具可以为探究逻辑直觉的神经指标提供新的指导。例如,Bago 等人(2018)结合ERP 与冲突检测范式发现,尽管个体在基础比率信息与描述信息冲突的任务中做出了启发式偏差响应,但是他们的中顶部N2 波幅比正确解决无冲突问题时更负。N2波幅的变化通常与冲突检测有关,因此Bago 等人认为N2 波幅的差异表征了成功的冲突检测,并且将这种检测的来源建构为启发式直觉和逻辑直觉之间。然而,他们的研究并没有在任务中同时施加时间压力或者认知负荷来限制分析性思维的启动,因此,该研究对逻辑直觉的支撑相对不是那么直接,仍然需要更多研究直接测试逻辑直觉存在的电生理学证据。需要注意的是,推理任务的时间相对较长,波动范围也较大,而ERP 研究是一种高时间分辨率的技术,因此,使用该方法探究逻辑直觉相关的神经指标时需要对推理问题呈现的方式和阅读时间的干扰进行控制和优化,相比之下,高空间分辨率的fMRI 技术则较少受到反应时波动的影响。
最后,双加工理论被广泛地应用到各种领域,如合作与利己、道德认知领域来解释一些非理性的现象,但是推理研究中逻辑直觉的发现是否可以类比拓展到其他领域的双加工模型中,即推理领域的混合双加工模型的跨领域的适用性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挑战。虽然有研究初步证实了该模型在道德认知领域同样适用(Bago & De Neys,2019;De Neys,2020),但是在更广大的领域仍然需要研究者积极地去探索。
近年来关于推理偏差与双加工理论的研究发现,人们在解决推理任务时似乎拥有快速的逻辑加工,即逻辑直觉。逻辑直觉的出现打破了传统思维中把逻辑归于慢速且需要认知资源的思想束缚,对于偏差的解释、相关理论的革新以及人类理性的讨论都有着非比寻常的影响,因此,本文分几个部分对这种逻辑直觉的实证研究、性质、以及意义进行了系统的阐述。同时,必须要承认的是,逻辑直觉的研究还在起步阶段,仍然面临着多重挑战,依然需要更多的研究者去关注、探索并揭开它的神秘面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