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发酉
堰塘趴卧在群山深处,圆圆的,像一只硕大的凝望天空的眼。塘中有鱼,常常结伴穿梭其中,无可计数。塘边水浅处,油绿的水草冒出来,仿佛给堰塘镶上了一个绿项圈。
月夜,灯火阑珊,堰塘却异常明亮热闹。月光飘落,堰塘如白雾覆盖,白茫茫。流萤飞舞,碧绿绿。鱼儿游曳出一道浅浅的水痕,哗哗哗。青蛙跌入水中,扑通一声,水面荡起一层金黄。月光中,蛙声成片,虫豸杂鸣,树叶沙沙。塘水深绿如翡翠镜子,倒映着漫天星月。
儿时的我,像影子黏在姐姐身后。对于父亲“不准去堰塘”的训诫,我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姐姐爱打水漂,我却怎么也学不会。石片自她手里嗖地飞出,径直在水面一下下跳跃,像一只蜻蜓轻盈地点水,由近及远,由大及小,漾起一串串涟漪。我学着她的模样,在草丛里寻出一块石片,用力地朝水面砸去。堰塘吞走了我的石片,“咕嘟”一声,只冒出一串气泡,算是对我卖力行为的一丁点儿回应。我的期待也如落水的石块,霎时消失不见。
姐姐在一旁咯咯笑着。她的笑声,像一群扑腾乱飞的蝴蝶钻进我的耳内,是得意,是嘲笑,是心满意足,惹得我十分气恼。我气得要回家,可一个人又不敢,只好悻悻地折回。后来,姐姐提出要教我,可那时我很要强,赌气似的拒绝了。
天蓝得令人晕眩时,我喜欢和弟弟在那样的天底下一起钓鱼。
我们没有钓鱼竿,于是自己做。祖母缝衣用的白丝线、父亲用铁丝做的钓钩,竹林里一根新鲜的细毛竹,这些都是我们的材料。拿上崭新的鱼竿,我和弟弟就乘着风一路飞往堰塘。挂蚯蚓,抛鱼线,皆由弟弟一人完成。
白云在水面游曳,一时间,仿佛我们钓的不是鱼,而是天上肥白的云彩。没过一会儿,水面涌起波纹,隐隐望见鱼儿铁青的背。可我们总是心急,鱼漂刚一动一动地,我们便赶忙拉起鱼竿,唉,狡猾的鱼儿嗦净了蚯蚓,竟然逃之夭夭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们和鱼儿比起了耐心。我们等鱼漂完全没入水中,鱼线笔直后再抬起鱼竿。哈哈,一条白鱼儿便嘶嘶弹着跃出水面,尾巴还不停地拍打起一串串水花儿。也是从那时候,我懂得了凡事不能急于求成。
半天时间,鱼已覆盖桶底。拿回家,母亲总嗔怪我们去玩水,但最后一看收获就噤了声。拿到厨房后,她将鱼洗净,刮鳞,放入瓷碗里。随后切开豆腐、西红柿。把锅烧热,放油煎开,再放鱼,哧喇一声,一团白气蒸腾而上,加适量水,烧至沸腾,倒入豆腐和西红柿,放进切好的佐料。屋子里便弥散了鱼汤的诱人清香,不断撩逗着我们的肠胃。我和弟弟围在灶台旁,踮起脚尖看锅里的鱼。鱼熟后,母亲端出,我和弟弟扯下一块鱼肉放入嘴里。鱼肉鲜嫩嫩的,如同清晨沐浴在水汽下的草場。吃完后,母亲安排我们去给亲戚送鱼。我们拿着鱼,像鸟儿飞向四面八方,送去堰塘的馈赠。
冬日,堰塘的水变清变浅了。
水一清浅,便更容易看清水底全貌。水底是软软的黄泥和一些石块,它们合力营造出水下神秘莫测的环境。一个石块在水底闪闪发光,仿佛是明晃晃的金子。我想象自己是个寻宝者,大步踏入堰塘里,尽管这是父亲所不允许的。堰塘的水冰冰凉凉,从我脚边滑过,将我推向那个石块。
双手抬起石块,才看到它的真面貌。它是一个湖壳,呈扇形,瓷碗般大小,尾端闪着光。我抱住它,急匆匆地飞入舅爷家,半路上一直担心它会因为缺水而死。那种急切,即便隔了漫长的光阴,现在回想起来,也依旧在心底回荡。
舅爷找来木桶,将湖壳装入。湖壳在桶底一动也不动,仿佛它就是一块石头。过了很长时间,它才渐渐放松了警惕,懒懒地吐出奶白的舌头。轻轻一碰,又很呆滞地将舌头缩回。太婆说它长到这么大不容易,要我把湖壳放回。我也觉得湖壳并不好玩,又听到太婆的话,将它放回了堰塘。但是,此后我一直没有见过它。我每每滔滔不绝地向别人描述它的大小,却很少有人相信。
那时的日子,真像小时候拽长的麦芽糖啊,它们甘甜,浓稠,回味无穷。
后来,我们远离故乡,堰塘也就只存在于记忆与闲谈中了。搬到山下的舅爷告诉我:“一伙人早就把咱们堰塘的鱼打光了,满满一大桶嘞,我们是吃不到堰塘里的鱼喽!”他脸上满是遗憾与不甘。可我,除了陪着叹气,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旦搬离堰塘,我们便再也守不住里面的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