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荣,刘建柱,李 义
(赤峰市宁城县政协文史研究会,内蒙古 赤峰 024200)
从古籍中可知,辽中京附近有唱叫山,也写作长叫山,早期称昌吉山,还有七金山,山中有三学寺和野香亭,但记述这两座山的古籍文字不多。对唱叫山,辽文献所记位置含糊不清,《元一统志》记载明确,但未被今人重视。当代贾敬颜、项春松两位专家虽有涉及唱叫山的些许小考,可惜弄不清今山名及其确切位置。古文献对七金山位置记述虽明确,但对此山的亭台记述过于简略,清代人对此三学寺的记述出现讹传。要弄清这几个问题,可能宁城人有利条件更多些,因为宁城人最熟悉辽中京附近的山川地貌,如能充分使用相关古籍和考古资料并补以实地调查,就有可能找到答案。近二十余年来,我们已就这两山相关问题做了调查、考证及追寻。
最早记载唱叫山的古籍为公元1020 年北宋宋绶使辽返回后上书的《契丹风俗》,《续资治通鉴长编》其文载:
山在中京东微北,自中京过小河,昌吉山。道北奚王避暑庄,有亭台[1]。
贾敬颜先生认定此山为唱叫山是正确的。有些学者把这小河考为老哈河,如此便使唱叫山与中京隔老哈河相望了,这与此地实际严重不符。此小河实指中京城北的北小河 (也称护城河,老哈河支流)。由于其下文立即接“唱叫山”的记述较混乱(或脱字),其间又无里程,后人再参照《契丹国志》《承德府志》和苏颂诗的相关记载,就易产生错觉,把七金山当成唱叫山;也可使今人产生怀疑,终不知唱叫山确在何处。宋绶的本意是唱叫山在中京东微北,自中京过小河后,奔唱叫山(方向)。此后,即公元1077 年北宋苏颂使辽诗《过土河》诗及其诗题下自注:
中京北一山最高,土人谓之长叫山。此河过山之东才可渐车。又北流百余里则奔注弥漫,至冬冰厚数尺,可过车马,而冰底细流涓涓不绝。
长叫山旁一水源,北流迢递势倾奔。秋来注雨弥郊野,冬后层冰度辐辕。白草悠悠千嶂路,青烟袅袅数家村。终朝跋涉无休歇,遥指邮亭日已昏。
此“长叫山”应是“唱叫山”的谐音异写。苏颂对唱叫山方位记载欠准(“北”当为“东北”),他把使辽的大方向看作是由南向北行,把过中京后所望见的长(唱)叫山看作是在中京北,也可以说大体不错。后人无须把他关于唱叫山相对于中京的方位看作是重要依据。
元代地理志《元一统志》对唱叫山的位置有了确切记载:
唱叫山在大宁县东北三十里[2]。
在宋绶关于唱叫山的记载不明晰的情况下,后人很容易偏重看待《契丹国志》和苏颂的《过土河》诗序。于是,光绪年间又出现了《承德府志》关于唱叫山的录考,此志虽先抄《元一统志》说:“唱叫山在大宁县东北三十里”,但由于编纂者对中京附近地理不熟,又给出“当与州(平泉州,辖今宁城境)境今名七金山相当”的错误解释。清末文人涂方晋的《平泉杂咏》(今宁城县境内当时属平泉州) 中一首诗,即把唱叫山与七金山混为一谈:
唱叫山前漫草荒,楼台遗迹总凄凉。寒云积雪三千尺,旧是奚王避暑庄。
显然他把七金山当作唱叫山了。由此可见,直到清末,世人尚未清楚唱叫山的真实所在。
古代人对唱叫山认知的混乱又延续到现代。1996 年,赤峰市考古专家项春松先生《辽代历史与考古》新专著中写道:
中京土河上游“长(唱)叫山风景区”,辽时有奚王避暑山庄,《契丹国志》云,中京,奚国也,唱(长)叫山道北,有奚王避暑山庄,筑亭台[3]。
这段文字并没有说清唱叫山的具体位置,且把奚王避暑庄、亭台定位到唱叫山道北,这就让今人更难弄清唱叫山的位置。《辽代历史与考古·中京山川地理》又完全回避了唱叫山。我们认为,元代地理志书《大元大一统志》对唱叫山的位置已说得很明确,在“大宁县东北三十里”。大宁县治就设在中京城,此方位和距离正是原二龙镇(今属汐子镇二龙村)驻地西南侧的桃古图山(峰)。这是一座拔地面而起200 余米,较陡峭的新生代第三纪火山玄武岩孤山,海拔804 米是这一带最引人注目的地貌。
宋绶所过小河是指今大明城北内侧流过,从城东北角流出的今北小河(再往东流3 千余米入老哈河),又别称护城河。其“过小河昌吉山”的表述,一种可能是指过小河远望或奔昌吉山(方向)。另一可能是宋绶将过河后横道(指城北东西向道)北面七金山误记忆为“昌吉山”。
唱叫山是多数使辽宋使赴广平甸(终点)途中,在这一带经过所见最醒目的地形标志,且随即要向东转向过土河;又位于燕山东北口经老哈河宽河谷通向大草原的通道旁,所以有行记和诗记到它。元代全国地理志《大元大一统志》载入此山峰及其位置。
2004 年中华书局出版的民族史专家贾敬颜先生(1924—1990)生前遗作,即《五代宋金元人边疆行纪十三种疏证稿》一书,其《宋绶〈契丹风俗〉疏证稿》一文,也考及唱叫山:
唱叫山在大明城以北、老哈河以西,则为八家子、郝家店以南,小河以北之山(标高七百零五公尺)[4]。
贾先生认定的标高705 米的唱叫山,在大比例尺地形图上不见。而我们认定的海拔804 米的辽代唱叫山(今桃古图山峰)是平地拔起的独立山峰,是这一带丘陵区罕见的山峰地貌。辽中京遗址东北30 里即此山峰,今宁城县城北20 里的此山峰尤其引人注目。
今“桃古图”山峰,辽金元称“唱叫山”,古人为其命名可溯源到辽代,《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宋绶撰《契丹风俗》载,“自中京东过小河昌吉山”。此昌吉山其他版本谐音作“唱叫山”(如《宋会要辑稿》《文献通考》),或作“长叫山”(见下苏颂诗及序)。辽宋时期此“昌吉山”地名应与契丹语地名有关联。2017年,设在宁城县的内蒙古清格尔泰蒙古语基金会的靳堂等先生,采访此山峰附近94 岁的赵姓蒙古族老人,老人称当地蒙古人古来流传此山峰有“蔷吉敖拉”的别称,但不知何意。靳堂撰《辽代唱叫山地理位置及名称由来》[5]一文认为: 唱叫山(昌吉敖拉),山名来历属阿尔泰语系(匈奴、突厥、契丹),“……准确的汉字译注应为 ‘蔷吉敖拉 (昌吉敖拉)’,原意实为古代烽火山、烽火台、高台瞭望之地”。这一判断大体与历史相合。近现代蒙古语地名凡从辽代转来的,多是用契丹语地名读音或谐音,到元初转成古代蒙古语地名。以此反推,辽宋之际的“昌吉山”即是由与“蔷吉”读音同或相似的契丹语山名转来。不过学界较公认“山”的契丹语音读作“纳都”,其与今“山”的蒙古语“敖拉”或“乌拉”间的读音直接转换还有难度,不排除这中间还曾有读音转换过渡的山名出现过。汉人译写作“昌吉山”已是盼望“昌盛吉祥”之意。清代蒙古人称此山峰名“桃古图”,其意为“倒扣的锅”。此山峰上未见有古建筑遗址或遗物。
宋绶过北小河后,以丁字交插入北外城墙北的东西向大道,然后先东北行(这一带今仍有此路)经唱叫山南面(今四家)东行过土河。因奚王避暑庄及亭台(今可见遗址)皆在这城北侧东西向大道北10余里的七金山(近现代称九龙山、九头山),故有“道北奚王避暑庄,有亭台”的记述。七金山,呈丘陵起伏状,有九座山峰,主峰海拔805 米,相对高度百米许,诸山峰多不陡不险,远不及唱叫山孤峰醒目。不过因中京城背靠它,其风水地理位置重要,此山又是奚王、辽主避暑之处,故古籍中对它多有提及。
1990 年前胡廷荣在整理金晚期文学家赵秉文咏中京诗中发现有《野香亭》诗,疑其即宋绶所言“奚王避暑庄、亭台”中的“亭”。1998 年5 月9 日,胡廷荣实地考察七金山,寻其有无“亭”遗址,结果在七金山主峰之巅(海拔805 米),发现山顶是一经人工平整过的平台,上有一些零散残砖分布。据遗物有残砖但无瓦推断,当是砖木结构茅草顶式山亭的砖基座遗物。赵秉文《野香亭》诗云:
“半空栏槛倚云根,暇日登临付一樽。山上青莲惟见塔,水边绿树定知村。花枝低拂寻春骑,杜宇频伤久客魂。过尽芳时游客少,一轩风雨送黄昏。”
诗中野香亭“半空栏槛倚云根”的位置,与上述实地考察相符。故辽代所称的“道北奚王避暑庄,有亭台”之“亭”即此“野香亭”无疑。此山的其他山峰顶部未发现此类遗址。
今七金山主峰南麓数峰环绕“怀抱”的较宽敞、低平荒地上,2012 年由宁城县文物管理所进行探掘,发现了大院落和大跨度房屋的大砖地面、房基、墙基等遗址。再向南二百余米的下一级台地内,至今局部仍有残砖瓦等建筑构件出露,百姓因此称该地为“瓦茬地”;厚数十厘米的千年山麓坡、洪积淤土,已多将古建遗存覆盖,但多年来仍有不少辽代柱础石和大方砖在“瓦茬地”出土。地边散布很多农民从耕地中清理出的残砖瓦等建筑构件,其散布范围长约150 米、宽数米。推断这两处遗址一为“奚王避暑庄”,一为三学寺遗址。
七金山与唱叫山相距近15 公里,从古籍中看不出二山间有什么关联,今日也如此。《契丹国志》《承德府志》 把七金山和唱叫山混为一谈是明显失误。由上述可以看出,辽金时代中京附近“长松郁然”,有“奚王避暑庄、亭台”的风景区,当然应称为“七金山风景区”,而不是“唱叫山风景区”。
晚清《蒙古游牧记·喀喇沁部》(下简为《游牧记》)载,《元一统志》云:“三学寺在大宁县北十五里七金山上,辽咸雍元年(1065 年)建。有碑,后罹兵火,碑字剥落难辨。金代赵秉文《七金山寺》诗:‘刳檐篆额蠹蜗涎,象教尘埃阅百年。殿栋犹题辽日月,图经不载禹山川。荒碑盘屈蜿蜒古,坏壁参差罔象拳。想见当年崇奉日,无边花雨散诸天。’知寺在金时已毁。”
这些文字是可信的,也未见后人有争议。所云七金山寺即三学寺无疑。
《游牧记》此条又云,三学寺后改名圆明。《湛然居士集》中《三学寺改名圆明仍请予为功德主因作疏》曰:“粤三学之巨刹,冠四海之名蓝。今改僧而舍尼,遂从禅而革律。邀印公为粥饭头,请湛然为功德主。”笔者以为此“疏”是耶律楚材为元大都(今北京)南城(金中都旧城)三学寺更名而作。《图经志书》云:“圆明寺,旧都三学寺也,在康乐坊。肇始于辽、金,未及百年而荒废。后复兴建,革律为禅,改今名。”以记述北京地理风情为主的乾隆朝《日下旧闻考》也明言:三学寺后改曰圆明寺……(见《全辽诗话》)。这些都清楚表明耶律楚材此“疏”与旧中京三学寺无关,更何况也无任何史料证明耶律楚材到过元大宁路治大定府(原辽中京)。
《游牧记》还为阐述中京三学寺引用元代张煮《蜕庵集·游城南三学寺》诗:“城南多佛刹,结构自辽金。旁舍遗民在,残碑好事寻。雨苔尘壁暗,风叶石幢深。一饭蒲团了,萧萧钟磬音。”这一引用进一步给后人造成混乱。如上述《辽代历史与考古》新书即照此引述。其实这首诗与中京三学寺并无关系,这是记述元大都南城三学寺的诗。由于中京三学寺在中京城北,我们仅从诗题的“城南”一词即可怀疑与中京三学寺不合。此诗题在《蜕庵集》早期版本上是《九月八日,陪危太朴、偕梁九思游南城三学寺、万寿寺》,而万寿寺在元大都(今北京),这足以证明此诗是写元大都三学寺的诗。《游牧记》的这一谬误并非自创,而是从清乾隆八年厉鹗的《辽史拾遗》书中抄来。
清道光朝以后刊行的《蒙古游牧记》,在补塞外蒙古诸部文献资料方面,确有贡献,但后人对它却有些过誉。随着对塞外历史文化研究的深入,近些年,学术界发现此书的谬误太多,需要勘误的地方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