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孕妇饮食禁忌略论

2023-03-24 07:57田学慧巩宝平
唐都学刊 2023年2期
关键词:胎儿孕妇饮食

田学慧,巩宝平

(1.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济南 250100;2.曲阜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饮食与禁忌是近年汉代社会史、民俗史、文化史等研究领域的新兴课题,成果颇多,其中孕妇饮食禁忌现象也引起学界关注。有学者在研究汉代胎教(1)参见殷苗苗《汉代胎教思想的基本内容与特征》,2014年山西师范大学硕士论文;孟建国、王贞琴《解读汉代言语胎教理论》,载于《新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李沈阳《论汉代的胎教》,载于《咸阳师范学院学报》 2009年第5期;马媛媛《“礼学”视野下的中国胎教理论》,载于《兰台世界》2015年第36期;杨中新《王充的胎教思想》,载于《人口学刊》1981年第2期;王小婷《论中国古代民间胎教思想习俗及其科学性》,载于《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11期;张志娟《汉代母子关系研究》,2021年曲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刘宁《汉代母教研究》,中央民族大学2010年博士论文;郭芳《汉代生育礼俗研究》,2014年河南大学硕士论文。、禁忌(2)参见马新《汉代民间禁忌与择日之术》,载于《民俗研究》1996年第1期;袁延胜《汉代生育思想初探》,载于《河南科技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2期;胡迪《汉代禁忌探讨》,2008年吉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李秋香《秦汉民间禁忌及其社会控制作用——以出土文献为中心考察》,载于《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王光华《禁忌与战国秦汉社会》,载于《求索》2007年第3期等。时论及此,但多限于对《黄帝内经》《胎产书》等医类文献相关资料的初步辑考或泛论零述,很少深入分析孕妇饮食禁忌,特别是从历史背景与社会民俗角度探讨其类别、内容、内涵、渊源、历史作用、影响和现实价值等,而“饮食禁忌往往是与当时的民俗、道德、文化积淀熔铸在一起的,成为社会的超稳定力量”[1]337,需作重点考察。有鉴于此,笔者踵武前贤,充分运用二重文献互证法,试从食品禁忌、行为禁忌两方面,对汉代孕妇饮食禁忌进行探讨,希冀补苴不足,推进相关研究。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一、饮食食品禁忌

如研究所见,在传统社会民间俗信中,人们一般认为孕妇饮食关系到胎儿的长相、禀性、吉凶、祸福、生死等等[1]329。但限于医学欠发达、科学不昌明,古人会通过其他思维观念的指导,认识和解释这种现象。如两汉时期,在阴阳五行文化与天人相感理念的影响下,时人相信“物类相感”“外象内感”,认为孕妇日常饮食与胎儿健康发展息息相关,继承发展先秦时期某些饮食宜忌,积累而成某些孕期饮食禁忌。相关资料多见于《列女传》《论衡》《黄帝内经》《金匮要略》《胎产书》等传世与出土文献,内含一些体现传统继承与时代发展特色的饮食禁忌现象和文化理念,如传世文献中“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显然承自先秦儒家饮食文化,《胎产书》中的孕妇养胎逐月食品宜忌则与阴阳五行思想攸关,《黄帝内经》等药典中载食品禁忌与当时民俗信仰密切关联。

(一)胎教食品禁忌

胎教中的孕妇食品禁忌主要有: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汉代史家在讲这两条孕妇食禁时,一是将其时限追溯至先秦,一是将其归入《礼》学胎教。如贾谊言:“(王后)所求滋味者非正味,则太宰荷斗而不敢煎调,而曰:‘不敢以侍王太子。’”[2]刘向《列女传·周视三母》载:“古者妇人妊子……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3]王充《论衡·命义》载:“《礼》有胎教之法:子在身时,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4]20这些承自先秦古者的两条主要孕妇饮食禁忌——“不食邪味”与“割不正不食”被汉代人遵行,并有所发扬。

1.割不正不食

割不正不食源于《论语·乡党》,最初是孔子对祭祀之食礼的探讨,后逐渐演变为包括孕妇饮食禁忌在内的大众饮食基本要求。笔者参考邢昺、朱熹、王夫之、方骥龄、任百尊,耿鼐石等学者观点,从三方面阐述此句。

其一,饮食礼仪角度。《论语注疏》载:“割不正不食者,谓折解牲体脊、胁、臂、臑之属。礼有正数。若解割不得其正,则不食也。”[5]即解析牲畜时,若不是按着正常的脊、胁、臂、臑等体位的常规要求则不吃。王夫之亦认为,若解割不按腠理,“随手划断,则非体之正,非君子之食也”[6]。若解割“不正”,则失掉了礼数,所以不可食。其二,刀工规范角度。“正”字,朱熹释之为:“方正,造次不离于正也。汉陆续之母,切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盖其质美,与此暗合也。”[7],此观点略显片面,切肉法应视菜品而定,食肉片则薄切,剁馅则碎切,方切法仅适用于坛肉等少数情况。此处的“割不正”问题或可从刀工技艺优劣角度入手,若割不正,则反映出厨师刀法较低劣,食物大小不均衡。不仅毫无美感可言,且加大了食物烹饪难度。其三,健康卫生角度。方骥龄《论语新诠》载:“所谓‘割不正’,殆指割鸡、割牛、割猪、割鱼等事而言。设或不善,鱼胆破裂,鱼肉即苦;割猪不正,苏南谓之‘杀呛猪’,皆不愿购食。盖割不正之后,气味必变,且极不卫生,或竟有害,故孔子不食之矣。”[8]上述学者从不同角度对此句进行阐述,皆有其合理性。然胎教所提“割不正不食”,其主要适用对象为孕妇,反映了汉代孕妇饮食禁忌的基本要求。而饮食礼仪角度主要适用对象为君子,即解割不按礼数,君子不食,孕妇则并未涉及,因此该角度并不适宜。除此之外,从刀工规范角度而言,切割不正的食品,虽存在食物大小不均、不利烹饪等缺点,但总体卫生无害,较少严重危害孕妇身体健康。徐颖和刘文平两位先生同样认为食物形状能影响到品质的说法,为心理作用,难以令人信服[9]。而从健康卫生角度而言,若割不正,轻则浪费食材,难以下咽,重则食品有害污秽,损害孕妇身体健康。此类“割不正”食品,深为汉代孕妇所忌食。因此笔者认为,方骥龄先生观点于此处更为恰当。

汉儒贾谊《新书》、韩婴《韩诗外传》、刘向《列女传》、王充《论衡》等载胎教事中,均有“割不正不食”的禁忌,可见孔子饮食思想已逐渐深入社会各阶层,成为汉代社会民俗的一部分,人们普遍用礼来规范孕妇的饮食行为,努力做到孕妇所食所感皆合于礼,而不是恣情悖礼。汉代社会已充分认识到胎教重要性,强调孕妇怀孕期间应注重食品禁忌,勿食不可食之物,以保护孕妇及胎儿生命健康安全。

2.忌邪味

孕妇所食性味对母子影响均大,医学界认为“不同性味因其性质与功效可对孕妇及胎儿气血津液产生不同影响”[10],所谓“邪味”即指对妇婴“气血津液”产生不良影响的食物。历代医家对此有清醒认识,如汉医言“凡饮食滋味以养于生,食之有妨,反能为害”[11]709,明医亦言“今为妇者,喜啖辛酸煎炒肥甘生冷之物,不知禁口……胎则易堕”[12]。在汉代,被列入孕妇禁忌的邪味食品包括哪些?史无专载,我们综合相关资料,将邪味食品大致分为三类略作探究。

第一类,生冷大寒类邪味食品,如鳖、梨、冰水等。赵国权认为孕妇喜吃生冷食物,是因阴血下注以养胎儿,以致阴血偏虚、阳气偏旺[13]。笔者赞同其说,梨等性冷,食之过多,易凝滞血脉,导致孕妇气血不畅,无法即时满足胎儿营养所需,不利胎儿成长发育。且易损伤肾脏阳气,导致孕妇腹泻,腹痛,损伤脾胃。此外,两汉时期逢夏季暑热,皇妃等贵族多饮用冰水或食用冰镇食物,“坚冰常奠,寒馔代叙”[14],但孕妇如此食饮,易导致腹痛、腹泻等,对胎儿亦不利。因此,冷寒性食饮孕妇宜忌。

第三类,活血滑利类邪味食品,如螃蟹、山楂等。孕妇食之,活血通经,易导致胎动不安,下血堕胎。以螃蟹为例,螃蟹味美,性寒,“有活血祛瘀之功,尤其是蟹爪,有明显的堕胎作用”[20]。贝润浦先生认为,此类食物“容易损伤肠胃或发生异性蛋白过敏反应,给孕妇和胎儿带来不良后果”[21]。因此活血滑利类邪味食品亦在汉代孕妇忌食之列。

上述诸“邪味”食物,以性味浓厚、杂乱多味为主,多食难免会使孕妇味觉受伤,亦给胎儿带来恶劣影响。孕妇若恣其性情,多食邪味,不知忌口,会带来严重后果,如宋代医书所言“非唯有感动胎气之戒,然于物理,亦有厌忌者。设或不能戒忌,非特延月难产,亦能令儿破形母殒,可不戒哉!”[22]224汉代医家和学者针对此问题,提出“忌食邪味”,劝诫孕妇,体现时人对孕妇、胎儿生命健康的尊重与负责。这种主张,究其渊源,当深受先秦儒家就有道而正、易理求中正、礼学求中和、诗学求无邪、为政求身正、色乐求其正等思想的影响,衍生至饮食文化领域;而究其可行性而论,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与科学性,与现代医学研究成果与健康观念遥相契合,值得继承与发扬。在现代社会,孕妇应以礼节制自身欲望,多食稻麦等清淡爽口、营养丰富之物,使饮食合于礼,保证孕妇及胎儿营养合理,身体健康。以上两条孕妇饮食禁忌皆从某一方面反映出儒家求正思想与饮食礼仪对秦汉社会某些阶层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二)不同胎龄禁忌

逐月养胎理论最早出自马王堆3号汉墓帛书《胎产书》(3)《胎产书》是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15种古代医书之一,郑江明认为它“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妇产科专著,书中记载了丰富的胎养胎教等内容,指出了孕妇在饮食起居等多方面禁忌,应是早期妊娠养生禁忌最系统记载的医学文献”。参见郑江明《妊娠期养生禁忌的文献与理论研究》,2019年江西中医药大学硕士论文,第9页。中,其依据胎儿在母体内发育状况,逐月强调孕妇不同的饮食禁忌,以保证胎儿得以顺利健康成长。较之胎教所含食品禁忌理论,更为丰富具体。其基本理念为后代医书《诸病源候论》和《千金要方》所继承。笔者即以表格形式,将《胎产书》《诸病源候论》和《千金要方》“逐月养胎法”中的饮食禁忌按月份进行对比分析。列表(见表1,56页)如下:

表1 饮食禁忌月份表

现代医学认为,胎儿营养是通过脐带和胎盘的半渗透薄膜从母亲血液系统中汲取的。汉代妇女怀孕期间,饮食应充足均衡,每个月的饮食禁忌都尤需注意。笔者即以湖南省博物馆王卉先生观点[23]为依据,将胚胎发育按月份划分为1-3月和4-10月两个阶段,并对其做进一步的分析和阐述。

首先,从1至3月而言,为胚胎形成和发育期。此一时段饮食的基本要求为“饮食精熟,酸美受御”,从应忌食品而言,此一时段应勿食螃蟹、葱姜等腥辛燥热类食物。邱小冬认为此类食物,“多食能助湿生热,不但导致胎动、难产,还会使婴儿生后多发疮疡疹毒,目赤目烂等疾”[24]。孕妇怀孕期间,应克制欲望,勿食不可食之物,既是对自己和胎儿负责,也是对家庭和家族负责。

汉代医家认为,孕妇怀孕第三个月时,名为始胎。此一时期,“(胎儿)形像始化,未有定仪,见物而变”,因此应格外注意避免食用姜、兔等禁忌食物,以免孕妇食用之后,其特征被胎儿所消化吸收,降生后存在某些生理缺陷[18]。钟敬文等学者亦认为,“汉代妇女怀孕期间应忌讳吃一些导致胎儿畸形的动物,也毋接触不吉的食物,如兔子、猕猴等。”[25]首先,从孕妇禁食姜一说看,张华《博物志》载:“古者妇人妊娠……不可啖生姜,令儿多指。”[26],汉末魏晋人认为,姜类指且多,孕妇食姜之后,胎儿亦会带有多指的不良特征。其次,从孕妇禁食兔一说看,此说吕亚虎先生已分析阐述分明,其将原因归纳为三:其一,缺唇说。认为孕妇食兔肉可令胎儿唇缺,即导致兔唇的形体缺陷。其二,无声说。认为孕妇食兔肉会令胎儿无声音。其三,“兔窍多穴,子从口出”说。认为妊妇忌食兔肉,“非为缺唇”,亦因兔窍多穴,“子从口出”之故[27]。付婷在讨论此说时谈到禁食兔肉原因从东汉缺唇说逐渐演变为隋唐无声和缺唇说,并认为禁食兔肉还与其生产方式有关[28]。笔者在此并不完全认同其看法。东汉医家张仲景《金匮要略》载:“妇人妊娠,不可食兔肉、山羊肉,及鳖、鸡、鸭,令子无声音。”[29]480《论衡》亦载:“故妊妇食兔,子生缺唇。”[4]9由此可知,东汉时期已有“缺唇说”和“无声说”两种说法并存的局面,且隋唐医家对两种说法皆有继承,孙思邈《千金要方》载:“妊娠食兔肉、犬肉,令子无音声及缺唇。”[30]因此并不能说其由东汉缺唇说逐渐演变为隋唐无声和缺唇说,这一说法并不确切。笔者认为,此说法应改为东汉人探讨禁食兔肉原因时,便已有食之子缺唇和无声两种说法,且皆为隋唐所继承并发展。上述禁食兔肉的种种说法虽不同,但皆是基于“物类相感”原则所提出。汉代人相信孕妇怀孕期间所食所感,皆会对胎儿产生影响,而若新生儿形象丑恶,则是因为妇女妊娠期间吃了丑恶的食物或接触了丑恶的物象所致,因此对此类食物或事物应极力避免食用或与之接触。国外许多习俗亦与之类似,“在新几内亚,雅比蒙族的妇女在怀孕期间不吃鬣蜥、乌贼、狗肉,即不吃任何油腻难消化的食物,这是因为害怕孩子生下来是死的或是残疾。在阿特密拉尔底群岛,当孕妇感到快要分娩的时候,她就留在屋里,只吃鱼和茜米。不吃薯蓣,因为害怕婴儿长得又长又瘦;她不碰芋头,因为害怕婴儿长得又矮又胖;她不吃猪肉,因为害怕婴儿头上长猪鬃,而不长头发。”[31]而对于上述说法的科学性,邱小冬认为,“上述看法将先天性疾病的发生以及胎儿长大后的不良行为与妊娠饮食物的生理特点相关联,尚无科学依据。”[24]

其次,从4-10月而言,此时期胚胎发育迅速,急需大量营养补充,因此应格外注意避忌食用禁忌食物,以免对孕妇及胎儿造成不良影响。由上表可知,7月时,孕妇应避免食用寒性食物,郑江明认为,“寒性食物极易伤脾败胃,造成腹痛、腹泻,还可加剧妊娠恶阻,再者还可损伤肾阳,使气血凝滞不畅,胎儿若缺乏脾肾气血的温养,易致先天体质偏弱。”[10]8月,胎儿九窍皆已成型,孕妇应忌食燥热食物,以免造成孕妇心神不宁,难以入眠。同时也亦消耗气血,导致胎动异常。而此一时期,孕妇亦需充足营养,因此忌大饥失食。孕妇进食不足,则脾胃虚弱,气血生化无源,气血不足,便无法供应孕妇正常所需。不仅有害于孕妇身体健康,而且也亦导致胎儿营养不良,不利于胎儿健康成长。9月,此时胎儿已基本发育完全,孕妇宜食用香甜食物,安心养胎。上述按妊娠月份不同,而提倡不同的饮食禁忌,其目的既是为了促进孕妇怀孕期间合理营养膳食,保护孕妇生命健康安全,使胎儿得以顺利降生。亦是为了增强新生儿的身体素质,减少某些遗传疾病的出现,提高存活率。

(三)其他食品禁忌

1.忌不合理混搭饮食,不利于胎儿发育

张仲景《金匮要略·禽兽鱼虫禁忌并治》中指出,肉不可以和虾、生菜等搭配食用,易生病;兔肉不可以和白鸡肉同食,易使胎儿面色发黄。除此之外,麋脂与梅、李子也不可搭配食用,若孕妇食之,令胎儿青盲。此处的“麋脂”为鹿科动物麋鹿的脂肪。而“青盲”指“眼目形色不变,但视物不见也。”[32]现代医学释其症状为:“视力逐渐减退,渐至失明,但眼的外观没有异常,亦无明显不适感。”俗称为青光眼。对于此句,清代医家李文云:“人目以阴为体,以阳为用。麋,阴兽也,梅、李子味酸苦,亦属阴类。妊妇三物合食,则阴气太盛而消沮闭藏者多。阳气绝无而光明开发者少,故令子青盲也。”[33]李云以阴阳说为立论根据,麋脂及梅、李子皆属阴类,孕妇三物合食,则阴气太过,阳气缺乏,难以开拓光明,故令子青盲。李克光、张家礼两位先生认为“麋脂辛温滑利,梅李子清凉酸涩,若孕妇过食之,于肝气有亏,可能损伤胎儿眼睛,会致色盲,孕妇宜慎食。”[11]720笔者赞同其说。不合理的饮食混搭危害胎儿的身体素质与精神面貌。

2.从“物类相感”效应角度将禁忌食品分为三大类

第一种,影响性情类食品。此部分宜忌食品,以雀肉为代表。汉代张仲景《金匮要略》载:“妇人妊娠,食雀肉,令子淫乱无耻。”[30]478《金匮要略直解》注曰:“雀性最淫,《逸周书》云:‘季秋雀入大水为蛤,雀不入水,国多淫佚,物类相感,理所必然。妊娠当戒食之。’”[34]176汉人认为,雀性淫乱,每年春夏间有一雄配数雌的习性,以物类推,孕妇食之,会使腹内胎儿性情淫乱放荡,不知节制羞耻[35]。且雀肉阴虚内热[36],孕妇食之对身体不利。《金匮要略》此条所载,虽受“物类相感”效应直接影响,但更深层次的是受到汉代社会民俗影响。汉代社会、尤其是东汉时期,礼法观念逐渐深入社会各阶层,虽时代风气较为开放,但男女行为淫乱仍为大忌。周国茂先生认为,男女淫乱禁忌确定之后,对整个两汉社会都产生了很强制约力。汉时人们相信,若男女行为淫乱,违反此禁忌,不仅违禁者会受到上天惩罚,而且会祸及整个群体,甚至违禁者本身也被其他人看作一种禁忌而疏远批判[37]。西汉游侠陈遵便因此受到社会舆论的严厉批评,“遵初除,乘藩车入闾巷,过寡妇左阿君置酒歌讴,遵起舞跳梁,顿仆坐上,暮因留宿,为侍婢扶卧。遵知饮酒饫宴有节,礼不入寡妇之门,而湛酒混肴,乱男女之别,轻辱爵位,羞污印韨,恶不可忍闻。臣请皆免。”[38]《北大藏西汉竹书·反淫》篇载:“竽瑟陈前,钟磬既张,僚艾男女,杂坐奄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此天下至。”[22]127注者注“奄留”为“没有时间限制地久留”。最后篇幅虽缺,然据文义及题目仍可看出,最后几字应为“淫乱”之意。两汉社会民俗深受儒家礼法观念节制,将男女淫乱视为邪恶且必须避忌之事,雀因带有这种性淫属性,便深为孕妇所忌食,以免使胎儿降生后带有这种不良特征。

第二种,影响形状类食品。除“食兔肉缺唇”外,“妊娠食雀肉并豆酱,令子满面多黑子;妊娠食鳖,令子项短”[34]35等亦较为典型。医家认为,前者将雀肉与豆酱同食,易造成胎儿满脸黑斑。后者食鳖,易造成胎儿脖子短小。此皆为受到交感巫术影响而产生的错误判断。此处可知,汉代社会崇尚形体美,希望子女降生后外形俊朗端庄,形体上不要有缺陷。对可能危害子女外形的食物孕妇忌食。

第三种,影响言语类食品。“妇人妊娠,不可食兔肉、山羊肉,及鳖、鸡、鸭,令子无声音。”[29]480汉代医家认为,山羊肉及鳖、鸡,鸭等皆为孕妇所禁食,若食之,则会造成胎儿降生无声音的不良后果。此说多谬,无信服力。

此处“物类相感”效应,吕亚虎将其称之为“交感法则”[39]。邓玉娜认为,这种效应“折射出古人的生命一体化思想和交感思维特征”[40],英国学者弗雷泽对此亦有阐释,“野蛮人常常为了获得某些他所希望的素质,而去吃那些他相信具有这些素质的动物或植物,他也要避免吃那些他相信会染有他不想要的素质的动植物。前者,他采用了积极巫术,而后者则采用了消极巫术。”[41]笔者认为,汉代这种“外象内感”效应,是基于接触律和相似律原理之上的一种比附和联想。汉时人们相信,若孕妇接触或食用过某些食物,那么这些食物的自然属性便会传染给孕妇,进而传染给胎儿,使胎儿同样带有与之类似的特性。因此汉人便通过胎教和逐月养胎等方法,在最大程度上减少孕妇接触或食用这些食品的可能性,以保证胎儿得以顺利健康成长。此效应影响深远,部分地区人们至今相信所食食物自然属性会转化为吃者的素质。民间习俗中亦有许多例证,如“吃了熊心豹子胆,人就会变得同熊和豹子一样勇猛强悍;吃了老母鸡的肉,人的皮肤也会变得疙里疙瘩的粗糙起来”等等[1]334-337。此效应多谬,并无科学依据,但可从汉代孕妇饮食禁忌入手,在源头上了解其内容及特征,以指导现世,避免陷入“物类相感”的陷阱。

二、饮食行为禁忌

妇女怀孕期间,饮食行为较平时尤需注意。《万氏女科》云:“妇人受胎之后,最宜忌饱食,淡滋味,避寒暑,常得清纯平和之气以养其胎,则胎之完固,生子无疾。”[42]胎儿在母体内的生长发育,全赖母亲气血的滋养。而母亲的气血是否充盈,则与其摄入的食物营养及相应饮食行为息息相关。合理健康的饮食行为可以保证孕妇及胎儿膳食营养均衡合理,有效补充孕妇气血,增强母子身体素质及防病能力,使胎儿得以顺利降生。但若妇女在怀孕期间饮食行为不当,如大饥过饱、偏嗜某味、过度饮酒等,轻则胎动不安、新生儿营养不均衡,重则造成延月难产,甚至是儿亡母殒的严重后果。因此妇女怀孕期间饮食行为避忌即十分有必要。

(一)忌大饥过饱

首先,从孕妇过饥少食而言。前文提到,汉代妇女逐月养胎时,必须保持充足的气血供应,这既需充足均衡的食物摄入,亦需脾胃功能运作正常,将食物运化为气血。若孕妇妊娠期间食物供应不足,经常忍饥挨饿,不仅有害于孕妇身体健康,而且也易导致胎儿营养不足,不利于胎儿健康成长,甚至会出现胎儿早产、贫血或出生后智力发育迟缓等不良状况。《灵枢经·五味》载:“谷不入,半日则气衰;一日则气少矣。”[43]291孕妇经常处于饥饿状态,则会有“骨枯而血沍”[44]的不良后果,即筋骨不健壮,血脉冻结不畅通,因此使孕妇保持充足均衡的饮食摄入是十分必要的。“胎养必全,则孕者无自伤之哀;新生必复,则孩者无不育之累。”[45]此处除从医学角度进行探讨外,亦应将其置于汉代社会民俗背景中进行考量。在两汉社会各阶层观念中,优先保证孕妇及胎儿膳食营养充足已成为人们共识。因此除非是遇到家境过贫或天灾人祸等极端情况外,孕妇过饥少食的情况通常不会出现。

其次,从孕妇多食过饱而言。《素问·痹论》云:“饮食自倍,肠胃乃伤。”[43]235;《吕氏春秋·重己》言:“味众珍则胃充,胃充则中大鞔,中大鞔而气不达。以此长生可得乎?”[15]13孕妇若饮食过频过多,则会使肠胃胀满,胸腹闷胀而气不通畅,亦会加重肠胃负担,造成肠胃损伤。再者,肠胃盛物过多,亦会压迫胎儿。同时会使胎儿营养过剩,造成肥大难产,对母子皆不利。王贵元、邵淑娟两位先生认为人的饮食规律,吃得过饱会伤害身体;吃得过少则筋骨不健壮,血脉不畅通,会引起贫血。最理想的是保持在过饱与过饥之间,这就是和畅,能和畅,养生也就有所成了。《素问·生气通天论》云:“因而饱食,筋脉横解,肠澼为痔。”[43]14若饮食过饱,则肠胃不通,易发生筋脉松弛、痔疮等病。此处亦应将其置于汉代社会民俗背景中进行考量,两汉社会安定时期,生产力快速发展,人们生活质量得到较大提高,孕妇饮食亦有充足的保障。若孕妇饮食不加节制,恣其性情,终日饱食,则不仅会使胎儿肥大,亦会造成延月难产的不良后果。

因此,孕妇怀孕期间,饮食应不饥不饱,既要保持足够的营养摄入,又不可终日饱食。《吕氏春秋》载:“凡食之道,无饥无饱,是之谓五藏之葆。”[15]6孕妇适当合理的进食,既有利于孕妇保持自身身体健康,又可以使腹中胎儿获得合适的营养补充,顺利成长降生。不可不慎之。

(二)忌偏嗜某味

妇女怀孕期间偏嗜某味,多指其对某一性味食物过度喜好,以致其余性味食物进食过少,部分必要营养物质缺乏,对胎儿健康成长造成不利影响。《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载:“阴之所生,本在五味;阴之五宫,伤在五味。是故味过于酸,肝气以津,脾气乃绝。味过于咸,大骨气劳,短肌,心气抑。味过于甘,心气喘满,色黑,肾气不衡。味过于苦,脾气不濡,胃气乃厚。味过于辛,筋脉沮弛,精神乃央。”[43]317人体所需阴精的产生,来自于饮食五味,而储藏阴精的五脏也会因为五味过盛而受到损伤。《吕氏春秋·尽数》载:“大甘、大酸、大苦、大辛、大咸,五者充形则生害矣。”[15]26东汉王充《论衡·言毒》亦言:“故美味腐腹,好色惑心;勇夫招祸,辩口致殃,四者世之毒也。”[4]154中医认为,食物入胃后,食物五味之性会根据五脏所喜而优先选择不同脏腑。“夫五味入胃,各归所喜,故酸先入肝,苦先入心,甘先入脾,辛先入肺,咸先入肾,久而增气,物化之常也。气增而久,夭之由也。”[46]酸味喜肝脏并先入肝脏,若食用酸味过多,会使肝气淫溢过盛,从而导致脾气的衰竭;苦味喜心脏并先入心脏,若食用苦味过多,会使脾气过燥而不润滑,从而使胃气滞;甘味喜脾并先入脾,若食用甘味过多,会使心气满闷,多喘,脸色发黑,肾气失于平衡;辛味喜肺并先入肺,若食用辛味过多,会使筋脉败坏松弛,精神受到损伤。咸味喜肾并先入肾,若食用咸味过多,会使骨骼损伤、肌肉短缩、心气抑郁。由材料可知,汉代孕妇若过于嗜好某一性味食物,则会使其所对应的脏腑气偏盛而受到损伤,伤及其他脏腑,严重者甚至危及生命。成培杰认为,“严重缺乏某种营养成分会使胎儿出现目盲、耳聋、腭裂等畸形。”[47]贺云侠认为,“若孕妇择食不得其气味,例如偏食、厌食,就会使胎儿发生多种疾病。”[48]

笔者认为,汉代医家毋偏嗜某味的提议,受到了阴阳五行思想影响。《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尚书·洪范》《吕氏春秋·尽数》等文献中皆有五行配五味的主张,谓酸属木、苦属火、甘属土、辛属金、咸属水。其提倡五行和合平衡,五味同样如此。万建中先生认为,“从此可看出其已掌握了朴素的生理营养学知识”[49]。同时,此提议也多类于儒家所提倡的中庸之道,二者皆提倡孕妇所食应讲求中正平和,适中和谐,毋偏嗜,求均衡。以免其他必要营养成分缺乏,损害孕妇及胎儿身体健康。因此不可不慎之。

(三)忌酗酒

两汉社会,饮酒之风盛行,女性饮酒事例亦不少见。如西汉济北王乳母生疾,名医淳于意为其诊病后,所得结论为“病得之饮酒大醉”[50]。河南偃师新莽墓壁画中,亦对妇人醉酒情态有着形象的刻画(4)壁画中描绘了女主人醉酒的形象:女主人头部歪斜,闭着双眼,身体前倾,似步履不稳,两个侍女分别搀扶其左右臂;壁画的上方是宴饮场面,说明她就是在这次宴饮中喝醉的。洛阳市第二文物工作队黄明兰、郭引强编著《洛阳汉墓壁画》,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135页。。

孕妇酗酒,实为大忌,东汉王充认为:“美酒为毒,酒难多饮。”[4]155若再加醉酒后行为不当,则更易对自身及胎儿产生不良影响。《金匮要略》载:“夏月大醉汗流,不得冷水洗着身,及使扇,即成病;饮酒大忌灸腹背,令人肠结;醉后勿饱食,发寒热。”[11]733孕妇醉酒后,吹寒风、洗冷水澡、饱食、灸腹背等行为皆不允许,若行之,极易对孕妇造成损伤。明代医家张景岳对酒性及孕妇饮酒的危害有着深刻的认识,“酒性淫热,非惟乱性,亦且乱精,精为酒乱,则湿热其半,真精其半耳,精不充实则胎元不固,精多湿热,则他日痘疹、惊风、脾败之患率已基于此矣。故求嗣者必严戒之。与其多饮不如少饮,与其少饮尤不如不饮,此亦胎元之一大机也。”[51]孕妇饮酒容易使胎儿患酒精中毒综合症,其表现为体重低于正常值、心脏疾病、四肢畸形以及智力低下。因此,孕妇受孕之后,应克制自身,不宜饮酒。

综上所述,禁忌现象对两汉社会各阶层皆有影响,孕妇饮食生活亦受其制约,且两汉典籍所载孕妇饮食禁忌呈不断加强趋势。孕妇“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的食品禁忌,深受先秦儒家就有道而正、易理求中正等思想影响。不同胎龄的孕妇食品禁忌蕴含丰富的营养卫生知识,然而部分内容受“外象内感”效应错误影响,荒谬不经。此外,汉代人已深刻认识到不良饮食行为对孕妇及胎儿的危害,努力提倡饥饱适度,饮食清淡,营养均衡等健康行为习惯。这不仅是汉时人趋吉避祸心理的反映,更折射出人们对孕妇及胎儿生命健康的尊重与负责。汉代孕妇饮食禁忌于现代孕妇养生孕育依旧有深刻的指导意义,如勿食不可食之物,保持健康良好的饮食行为方式,勿迷信所谓“物类相感”效应等等。对此,我们应辩证看待,合理分析,取精去糟,以确立具有优良传统文化因子的孕育饮食新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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