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 南 木 谈

2023-03-23 16:49尹成湘
名家名作 2023年28期
关键词:树荫榕树小叶

尹成湘

岭南一带雨水充沛,热量充足,于是啊,这南国的花木便迎着这光,沐浴着这雨,郁郁葱葱地往上冒,万物生长,一片葱茏。

似乎,每一个在岭南水乡长大的人们,童年的记忆里都少不了一棵大大的细叶榕,或在村口,或在街前,树根盘虬交错,孩子们在它的树根上颤颤巍巍地走着独木桥,嬉笑打闹,老人们在树下纳凉聊天。而它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舒展开它的枝叶,为童年的欢笑与暮年的沉吟,撑起一片阴凉。

小时候,我总把街心公园那棵大大的榕树唤作大树爷爷,粗糙庞大的树干与棕褐色的须根让这棵郁郁葱葱的大树看起来老态龙钟,须根从树冠弯弯曲曲垂落下来,在微风中摇来晃去,就像一位老朽在捋着胡须。这棵大榕树已经足够老了,仅是一棵,却撑起了大片的阴凉,成为孩子们的游乐园。不知晒了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的阳光,饮下了几十个还是几百个寒暑的雨水,它的枝干足够粗壮,经得住几个小毛孩儿在它的臂弯上蹿下跳、抓耳挠腮、倒挂金钟。我和小伙伴们总喜欢扮演孩子们的童年偶像——齐天大圣孙悟空,从榕树最矮的分叉处攀援而去。爬得最快的小孩儿会伸手去够那簇在阳光下舞动的胡须,或是形状好看的翠绿树叶,然后猛地一拽,做雄鹰展翅状飞落。有的身手敏捷,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手上还紧紧攥着一把扯下的胜利品,转身就走向来时早已发现的蚂蚁窝,蹑手蹑脚地用它拨弄着从树干里鱼贯而出的蚂蚁。有的就没那么幸运了,笨手笨脚,我就往往属于后者,还没保持好平衡,也没有等我摆好心仪的姿势,尘土飞扬,像一个圆滚滚的冬瓜,扑通一声就滚满了一身土,此起彼伏的笑声淹没了“哎哟哎哟”的叫唤声,榕树下一片喧闹。

阳光透过层层树叶,细碎地散落在那嶙峋的根上,土壤里的那些突起,是它生命的脉络。小小的我用双脚丈量着四处蔓延的根系,要想成为一棵粗壮而又挺拔的榕树,不知道这地下的根要跋涉多久,要想不被台风刮倒,不知道这地下的根要伸向多远,家门前草坪上的那棵老态龙钟的大榕树在这世间又伫立多久了呢?

坐在阳台上凝望着那棵大榕树,它有种极妙的能力,能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再狂躁迅猛的风,经过它,便化作一阵又一阵沙沙轻响,风仿佛在那一刻按下了暂停键,变化成为一段温柔似水的舞蹈,叶片轻摇,漾起一阵又一阵泛着绿意的温柔,马路上的车水马龙,街道上的喧闹嘈杂,都已渐渐模糊。

夜色将晚,凉风渐起,日光减弱,夕阳的余晖温柔地充盈在枝叶的每一处孔隙,霞光顷刻褪去,它就在那里,无声地等待着光的谢幕,与黑夜一起陷入沉寂。它就像是一位观者,无声地度过每一个朝朝暮暮,从早高峰到晚高峰,从汽车尾气到鸣笛声音,看着这片土地的繁华与败落,看着人们的喜怒哀乐,看着稚嫩孩童变成耄耋老人,再听着老人们讲那些它曾亲眼见过的故事,再看着孩子们玩一样的游戏,从枝干摔落,再从枝干一跃而起。就像是历史的参照物,孤独的守灯人,既热闹又孤寂。

它的老态龙钟,它的古朴安详,是岁月与风雨赋予它的,穿越了历史的苍茫。而在我的故事里,它更像一位长者。

它看着我,从幼儿园到高中,从稚嫩到成熟,我看着它,从春天到冬天,从清晨到黄昏,谁也不说话。后来,我变成了一只远行的鸟儿,越飞越远,它的树荫遮不住我了,可我知道它依旧在那儿,我也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有棵榕树在我的回忆里扎了根,无惧风雨,任意葱茏。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伤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大学课堂上偶然听老师讲起这首诗,草坪上的榕树、街心公园的榕树浮现在我的脑海,耳边又响起叶声窸窣,它们不正是如此,站成永恒,靠自己扎根,不去依靠,也不去寻找,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任风云变幻、云卷云舒。

如果有来生,我也要做一棵树,但我想做一棵小叶榄仁。它虽没有榕树的古朴庄重、老态龙钟,却有着许多树木没有的优雅与轻盈,让人着迷。

初遇小叶榄仁,是我在初中时代。

坐在角落的我,总爱对着窗外发呆。课间趴在课桌上睡觉,岭南冬日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一阵风吹过,我睁开眼睛,几位不速之客降临在我的藏蓝色外套上。迷迷糊糊地捡起那掉落在我身上的小叶子对着阳光举起来,眯着眼睛看叶片上的脉络,在阳光的照射下叶片也变得温暖起来。水滴一样的水绿色叶片在蓝蓝的天空下甚是好看,我在窗口东张西望,想看看这么秀气的叶片是从哪里吹来的,应该也是小小的灌木?但是我在三楼呀,矮灌木丛的叶子要被多大的风吹才能吹这么高。直到有一天我和朋友绕着教学楼散步,已是十二月份,岭南的大树依旧郁郁葱葱,可寒风刺骨,树荫底下总要比太阳底下冷不少,和夏日不同,大家都尽可能地避着树荫走,正在仰着头躲避树荫时,又看见那熟悉的水滴叶片,“原来你是从这儿吹来的!”我惊呼。真是出乎意料,如此秀气精巧的叶子,树干竟然有四五层楼高,仔细看看树干上挂着的介绍牌“小叶榄仁”,不禁扑哧一笑,“小叶”我知道是什么意思,可是榄仁是什么呀?

接下来几天,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放慢脚步,仔细观察。原来教学楼外,站立着一排小叶榄仁,笔直的树干从泥土中拔地而起,颇有“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意味,只有到了树干一半的高度时才会抽出枝条,与其他树木不同的是,它的枝干是一层一层的,向外温柔地舒展它的枝桠,就像是花朵舒展开它的花瓣,一层层便是一瓣瓣翠嫩欲滴的娇蕾。似乎人们对树木也有着这样一种刻板印象,它们好像生来就该是粗犷的、坚韧的,为我们遮风挡雨,为我们提供木材,以至于当我看见这精致而又秀美的身姿时,既出乎意料又着迷不已,正像它的花语那样,拥有寂静的美以及静谧的优雅。窗外的翠绿枝桠,透过阳光,爬上桌面,染绿了我的笔尖,成为我初中写作时屡屡出现的一抹亮色。

在累月的观察下,我渐渐发现小叶榄仁的生长时序也十分特别。

这是一种在春天落叶的树。岭南的春天总是多雨的,灰蒙蒙的天空,缠绵的雨声,氤氲的水汽,其他树木的枝头上,早已有绿意点缀,而那一排小叶榄仁却光秃秃的,原本浅棕色的树干被岭南的梅雨浸润成了深棕色。枯黄的水滴状叶片散落在路旁,弥漫着湿漉漉的孤寂,行人匆匆,“咔嚓咔嚓”的声响此起彼伏,温柔的呢喃声带着雨后泥土的潮腥味儿。湖边的柳树抽出嫩绿的枝条,演绎着“万条垂下绿丝绦”,山坡上的杜鹃开得正好,红的、粉的、紫的、白的,好一副热闹景象,真真是“万紫千红总是春”。那排小叶榄仁便显得格格不入,格外冷清,依旧静默着静默着,遗世独立。可我倒觉得更显得风韵十足,匀称流畅的枝条在一片新绿背景中勾勒出好看的模样,它只是给姹紫嫣红的春天留下一处留白,给饱满的空间留一些升腾的余地,我和它都在等待着夏天的来临。

岭南的夏天总是漫长的,大约六月中旬,已然是流金铄石。人行道两旁的树木早已郁郁葱葱,枝繁叶茂,而那排小叶榄仁,才出现浅浅的一抹绿。经过一个春天的积蓄,吸足了春天的雨水,便在夏日的阳光下,在层层枝桠上噼里啪啦地绽开了一抹抹活泼、轻盈,又带着一丝俏皮的嫩绿,在其他树叶深绿墨绿的衬托下,更显娇俏灵动,每当心情不好时,望一望窗外的那抹鲜绿,感觉全世界都明亮起来,被灿烂的阳光灼烤得不耐烦时,抬头看一眼那欣欣然的绿色屏障,脚步也轻盈起来了。

到了八月份的时候,小叶榄仁便开始结果了,水滴状的叶片旁附着着深绿色的果实,两头尖尖的,中间胖胖的,和橄榄长得特别像,我算是明白它为啥要叫小叶榄仁了,小而精致的叶片配上胖胖的像橄榄的果仁儿,可不就是小叶榄仁吗!

等到九月份,果实稍稍成熟了,榄仁便从枝头掉下来,骨碌碌地在地上滚来滚去,不时便会砸到行人的头上肩上,哎哟哎哟的叫唤声此起彼伏,这就是由小叶榄仁演奏的“大珠小珠落玉盘”!每次从它底下走过,无论有没有下雨我都会打伞,听见头顶闷闷的响声便暗自庆幸,弯腰捡起那胖胖的小家伙,揣在兜里,继续向前走!

岭南的秋,却是小叶榄仁最茂盛的时刻。叶片越长越大,从一片小雨滴变成一把小扇子,在寒冷的朔风中恣意地飘荡着,那意气风发的模样让人还以为它在南方的艳阳里呢,殊不知走在它树荫下的行人早已冻得咬牙切齿。秋风阵阵,榕树、玉兰树落叶纷飞,春天里风光无限的杜鹃矮木丛也早已“香消玉殒”,可小叶榄仁依旧枝繁叶茂。

这便是小叶榄仁能够吸引我的原因,不在暖风拂面时争艳,却在寒风吹彻时葱茏。

岭南的四季,总是绿意盎然,岭南的树,总是枝繁叶茂,生生不息,因为一些遇见,所以可以感受,可以体味,那棵木心。

猜你喜欢
树荫榕树小叶
榕树街121号
Positive unlabeled named entity recognition with multi-granularity linguistic information①
树荫里的花
榕树的美髯
苹果小叶病的防治
榕树
小叶樟树下的遐思
小叶莲化学成分的研究
热情的太阳
榕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