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沈楠
我是第一次这样感叹生命的流逝。凌晨三点,我感到有什么东西降临到我头上。它像是一张纸,或者是一顶很薄的帽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手轻轻拍了我一下。因此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掸它,而是缓慢地低头,任由它从头顶轻轻滑落,直至停在地上。我本想去捧它的,甚至我的双掌已经在腹部做好托起的姿势。但它太轻了,晚风一吹,它便离我的身体有了几厘米距离。
现在,我终于搞清楚了,那是一片黄色的树叶。它既不是黑色的蝴蝶,也不是褶皱的信纸。我不敢去近距离观察它,如同不敢承认这行将过去的黑夜。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没关系,你已经写出过一些很好的小说了,死就死吧。
没有哪个职业比做一名小说家更痛苦。去年夏天,当妻子正式跟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对于语言的精通只会带来更深的误解。我总是在克制自己说话。每当我想说明一些什么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在记忆的抽屉里翻找那些最暧昧的词汇。暧昧总是提供一些气氛,它把解答的权利还给对方的同时,也顺便遮蔽了我不合时宜的情绪。女人最无能的地方就是拒绝跟情绪产生直接的碰撞。她们有时候会把自己包装得像一艘战舰,可实际上呢,一阵晚风也许就足够折断她们空心的桅杆。
今天晚上,我刚跟她见过面。她把地址定在湖边的一家意大利餐厅。吃完她提议去湖边散步。杨柳依依,水声如诉,我为自己不能单独占有这片美景而感到可惜。这次,我终于能把自己的这一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再也没有障碍横亘在我们的语言之间。坐在一处没有路灯的长椅上,我终于告诉她,这里很美,你其实可以少说点话的。实际上,我想说的是,你能不能闭嘴,但我忍住了。维持一种持久的底色需要忍耐,不管它的内容是在一起还是分开。
如果我想得没错的话,这时你会轻蔑地笑笑,并反问我为什么。每个人生来就有讲话的权利。你说,不能因为你的沉默寡言而试图阻止其他人发言,那样是很荒谬的。我天生就是一个爱讲话的人,我不是小猫小狗,也不是你瓶子里的郁金香。如果你连话都不让我讲的话,我们之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爱情。
因此,沉默对我而言是种活着,而对我们则是一种刑罚。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经受这样的鞭笞,并通过刻意地展示身体的伤痕来确认情意的流淌。你知道,语言是一种消耗品。它不会像湖水那样退了又涨,也不会像柳絮那样散了又发,它只会像或大或小的雨水。它落在你的头顶、发端、肩膀、双脚,然后失去踪迹。当你从潮湿中回过神来,你会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获。
这样想来,分开那天,你能明白自己为什么一言不发了吧。在我整理好自己的书和稿纸,并把它们放入箱子里打包好的时候,你去浴室洗完了澡,已经坐在沙发上等我。我能闻出空气里蒂普提克香水的味道,也注意到你黑色的头发散落在光滑的吊带睡衣上。沉默此刻又代表什么呢,是一种有关欲望的不言自明的遗憾吗?你说,小说家,还想说点什么吗?否则你就该走了。
这么说你一定能明白。此刻,当她顺着我的意,面向远处湖面保持静默的时候,我反而开始有些紧张了。我很担心这几年的生活给她造成了某些难以言说的变化。
分开那天,我问你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你对我讲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你说,刚才在书房收拾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去阳台看看,也许是留恋阳台的风景。正在发呆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到了你头上,抓下来一看,是一片银杏叶。你还对我详细描述了它的纹路,说它颜色就像果盘里的蜜橘一样,又绿又黄。你把它从栏杆外放下,看着它慢慢飘落。你说你立即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待会儿下楼去看它,如果叶面朝上,就留下,叶脉朝上则离开。你还记得你跟我说的结果吗?
你说,很不巧,它偏偏飞入了别人家花园的水缸里。
当时我只当你没有勇气承担我们分开的结局,所以我一言不发,尽了最后一点情谊目送你离开。可是,命运已经抢先我们一步作出了选择。你虚构出来的自以为是的谜底,其实是从来就难把握的谜面。你读了那么多小说应该知道,真正的生活是无法被叙述的。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我才愿意承认沉默有其必要性。
现在,妻子正在屋内熟睡,我第一次这样感到生命的流逝。凌晨三点,我走到阳台,感到有什么东西降临到我头上。它像是一张纸,或者是一顶很薄的帽子,就好像是上帝的手轻轻拍了我一下。
那是一片黄色的银杏叶。我看着它飘落,就像面对着一切的时间远去。
我对它说,没关系,你已经写出过一些很好的小说了,死了就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