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华
提要:1899年10月之前,梁启超在指称民族时使用的仍是传统的“种族”一词,但其内涵已经发生变化,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已含有现代“民族”的涵义。1899年10月他开始使用具有现代意义的“民族”一词,是中国最早使用“民族”的思想家之一,并且是最早将“民族”与“帝国主义”“民族”与“思想”联用的中国思想家,他是1901年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一文中使用了“民族帝国主义”和“民族思想”的。这两词的使用,尤其是“民族帝国主义”的使用,是梁启超在民族理论上的一大贡献。他也是最早使用“中国民族”的中国人,他最早使用“中国民族”是在1901年7、8月间发表的《灭国新法论》,而非学术界通常认为的1901年9月3日发表的《中国史叙论》。他使用“中国民族”的涵义前后有所变化,这一变化又与他对“中华民族”的使用及其涵义的认识有着密切的联系。梁启超在民族理论上的最大贡献是最早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用他的话说,他提出和使用的“中华民族”实际上就是“汉族”,但他是在“国族”的涵义上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即他认为,“中华”是中国的国名或国号,而根据西方的“国族”理论,建立中国的民族亦即中国的国族应该以国号起名,称之为“中华民族”,而不能称之为“汉族”,因为“汉”是朝代名,而非国名,况且汉族“自始并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
梁启超于1901年最早提出和使用了“中华民族”这一概念,这对中华民族从“自在”走向“自觉”起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对此,已有不少学者做过研究。但梁启超这时为什么会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他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涵义究竟是什么?在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之前,他又先后使用过“种族”“民族”和“中国民族”等概念,他又是在什么涵义上使用“种族”“民族”和“中国民族”的?这些概念的提出和使用与“中华民族”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此前学术界涉及不多,但这些都是重要的学术问题。尤其是现在学术界流行一种观点认为,梁启超是“中华民族”观念的最早提出者。说梁启超是“中华民族”这一观念的提出者这没有错,但他提出的“中华民族”观念,是“国族”的意义上的“汉族”,并非是我们现在的“中华民族”,我们现在所使用的“中华民族”这一观念,是毛泽东1939年底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文中提出来的,它包含三层涵义:一、中国是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除汉族外,还有几十个少数民族;二、“中华民族”是由汉族和这几十个少数民族组成的民族共同体的称谓,而不是哪一个民族的称谓;三、中华民族内部民族不分大小,一律平等。(1)参见郑大华《“中华民族”自我意识的形成》(《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4期)和《论五四后梁启超的“汉族”涵义上的“中华民族”研究》(《广东社会科学》2023年第1期)。有鉴于此,本文拟对上述问题做一探讨,不当之处,欢迎批评指正。
据郝时远研究,中国古代汉语中虽然有“民族”一词,但“就其含义而言,既指宗族之属,又指华夷之别”(2)郝时远:《中文“民族”一词源流考辨》,《民族研究》2004年第6期。,与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一词相去甚远。现代意义的汉语“民族”一词最早出现在1837年(道光十七年),那一年德国传教士、汉学家郭实腊创办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九月刊)所载《约书亚降迦南国》一文中,有“昔以色列民族如行陆路渡约耳但河也”(3)爱汉者等编、黄时鉴整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丁酉九月,中华书局,1997年,第271页。。将“民族”与“以色列”合用,当然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了。中国人最早使用现代意义的“民族”一词是在19世纪70年代,是早期维新思想家王韬在《洋务在用其所长》一文中使用的:“我中国乃天下之至大之国也,幅员辽阔,民族殷繁,物产饶富,苟能一旦奋发自雄,其坐致富强,天下当莫与颉颃。”(4)王韬:《洋务在用其所长》,《弢园文录外编》卷3,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43页。这里的“民族殷繁”是“民族众多”的意思。但那只是个案,而且王韬因上书太平天国事被清政府通缉,在英人的保护下逃到香港,在香港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其思想深受西方的影响,同时对日语以及日本文化也很熟悉,他曾到过日本,他也是当时中、西词语互译的思想大家。他之所以在中国人中最早使用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一词,应该与他所受到的西方思想和日本文化的影响有关。
梁启超最早使用现代意义上的“民族”一词,是在1899年10月。在此之前,他使用的是中国传统的“种族”一词。“种族”一词最早出现在汉代,作动词用,是族灭、诛杀的意思,如《史记·高祖本纪》记载沛县起义前,“萧、曹等皆文吏,自爱,恐事不就,后秦种族其家,尽让刘季”。到了东晋,“种族”词义发生变化,从动词变成了名词,如《后汉纪》记载张让密谋诛杀何进时,称:“今乃欲灭我曹种族,不亦太甚乎?”这里的“种族”译成现代汉语,是家族、宗族的意思。隋唐时期,“种族”除了继续具有家族、宗族的涵义外,还开始与少数民族联系起来,指称少数民族的部落、部族或民族。到了两宋时期,这种用法多了起来,文献中出现了“胡种族”“西羌种族”“回鹘种族”“青唐种族”“契丹种族”等。据学者研究,宋代以后“‘种族’虽在词义上与现代‘民族’含义比较接近,但在使用上仍有一些不同: 首先,‘种族’一词在意义上不具有独占性。中国古代像‘种族’一样表示现代民族概念的词有很多,据学者统计这类词有数十种。第二,‘种族’没有明确的划分标准。‘种族’可以用来指代一个民族,也可以指民族中的某一部族。第三,‘种族’概念不适用于汉族(华夏族)。‘种族’是汉族在与其他少数民族接触时产生的一个他者概念,只是用来指代少数民族,没有用它来概括、指代汉族”(5)景凯旋:《汉语“种族”词义的变迁》,《西域研究》2017年第1期。。
考察1899年10月前梁启超对于“种族”一词的使用,主要有两种用法。一是指国内的少数民族。如1897年8月18日的《〈春秋中国夷狄辨〉序》一文,“今论者持升平世之义,而谓《春秋》为攘夷狄也,则亦何不持据乱世之义,而谓《春秋》为攘诸夏也?且《春秋》之号夷狄也,与后世特异。后世之号夷狄,谓其地与其种族,《春秋》之号夷狄,谓其政俗与其行事。不明此义,则江汉之南,文王旧治之地,汧雍之间,西京宅都之所,以云中国,孰中于是?而楚、秦之为夷狄,何以称焉?”(6)梁启超:《〈春秋中国夷狄辨〉序》,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一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50页。这里的“种族”显然指的是被称为“夷狄”的少数民族。二是泛指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而且相比较第一种用法,第二种用法在梁启超的文章中出现得更多、更普遍。比如,他发表于1898年12月3日至1899年1月2日的《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就多次出现“种族”一词,指的都是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自大地初有生物,以至于今日,凡数万年。相争相夺,相搏相噬,递为强弱,递为起灭,一言以蔽之曰,争种族而已。始焉物与物争,继焉人与物争,终焉人与人争;始焉蛮野之人与蛮野之人争,继焉文明之人与蛮野之人争,终焉文明之人与文明之人争。茫茫后顾,未始有极。呜呼! 此生存相竞之公例,虽圣人无如之何者也。由是观之,一世界中,其种族之差别愈多,则其争乱愈甚,而文明之进愈难;其种族之差别愈少,则其争乱愈息,而文明之进愈速。全世界且然,况划而名之曰一国,内含数个小异之种,而外与数个大异之种相遇者乎?”(7)梁启超:《论变法必自平满汉之界始》,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一集,第97—98页。文中这三处“种族”,都可以作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解。该文继续写道:“夫世界之起初,其种族之差别,多至不可纪极,而其后日以减少者,此何故乎?凭优胜劣败之公理,劣种之人,必为优种者所吞噬、所朘削,日侵月蚀,日澌月灭,以至于尽,而世界中遂无复此种族。”这段引文里的“种族”,也是一般“民族”的意思。再比如,他发表在1899年9月5日的《论支那独立之实力与日本东方政策》一文,也是在一般“民族”的意义上使用“种族”一词的:“凡向来列国于瓜分之祸者,必其内部自分裂,然后人得而分裂之。自分裂者何?一曰国内种族相争,二曰国内小国相争,三曰国内宗教相争是也。而我支那本部四万万人,其种族皆合一,未尝有如奥斯马加国中德意志人与斯拉夫人相竞之事;地势皆合一,未尝有如印度国中群酋相噬互为残贼之事;宗教皆合一,未尝有如土耳其国中回教与耶稣教各据一部分权力互相冲突之事。虽种族有满、汉之分,然数百万之满人加入支那本部中,其细已甚矣。虽宗教有佛教、耶教之输入,然佛教不与家国事,不足置重轻;耶教之人无多,虽或与寻常人民间生龃龉,然未尝各结团体以相竞争也。故支那人种、地势、宗教,皆可谓之为一统,未尝有分裂于内者,以授人以间隙之可乘也。”(8)梁启超:《论支那独立之实力与日本东方政策》,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2—203页。这段引文中的“种族”,可以作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解,尤其是文中的“种族有满、汉之分”一语说明,“种族”并非只指少数民族,同时也指“汉族”。这与上引学者在研究“种族”一词于古代的使用后所得出的第三点结论,即种族“只是用来指代少数民族,没有用它来概括、指代汉族”完全不同。当然,在梁启超的同一篇文章中,“种族”也有同时指“家族”“少数民族”和一般意义上的“民族”的。如1899年9月5日的《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一文,论述中国与欧洲的“相同之点”:“老子曰:古者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其民老死不相往来。故其时皆以种族分国,种族无限,其国家亦无限。董子所谓九皇六十四民者,皆以家族为国者也。其后稍稍蚕食,强有力者出,而威服异种,合并而隶于己国,是为酋长时代。当时之战争,弱肉强食,皆因种族之分别而起。其第一期,最有力者,则共工氏霸有九州,次有蚩尤氏与轩辕战于阪泉之野。其第二期,民众而悍者,则有苗氏,皆土著之民。其第三期,则黄帝之子孙入冀豫之地而夺之,卒迁三苗,享有其地。后此所谓三代者,皆轩辕即黄帝之后也。凡此种族之竞争,一如亚利杨族、瑟迷节族、哈米节族等之相争,而后来者恒占胜利焉。此其进行之轨度,与欧洲毫无所异。”(9)梁启超:《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196—197页。论述中国与欧洲的“相异之点原因与影响”:“夫夏、殷以前,群族相竞;迄于有周,除中原之地所分封功臣、子弟以外,自余若秦、楚、吴、越,当时目为夷狄,皆与中原异族者也。而西戎、莱戎、陆浑戎、羌戎、淮夷、赤狄、白狄、长狄等,各种族杂处于内地,春秋时尚班班可考也。何以自汉以后,种族之界忽灭?凡在神州禹域者,人人皆有同胞之观。此其变迁之速最不可解者也。推原其故,盖当时男女同姓,其生不繁之学理已大行于世,各国君主与贵族皆娶于异姓(即异种)之国,而民间效之。故春秋、战国以后,其各族之人民早已互通婚姻,渐渐无差别之可言,故国地一经合并,国民遂为一体也。”(10)梁启超:《论中国与欧洲国体异同》,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198—199页。文中的“其时皆以种族分国,种族无限”,这里的“种族”,实际上指的是“家族”。“当时之战争,弱肉强食,皆因种族之分别而起”和“凡此种族之竞争,一如亚利杨族、瑟迷节族、哈米节族等之相争”,这里的“种族”,是指一般意义上的“民族”。“而西戎、莱戎、陆浑戎、羌戎、淮夷、赤狄、白狄、长狄等,各种族杂处于内地,春秋时尚班班可考也。何以自汉以后,种族之界忽灭?”这里的“种族”,指的是少数民族。从上引梁启超对“种族”的使用可以看出,已经突破了古代或传统对“种族”的用法,更多渗进了近代的“民族”因素。
关于梁启超最早是什么时候使用“民族”一词,学术界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不少研究者认为,梁启超是1900年在《东籍月旦》一文中最先使用“民族”一词的。但《东籍月旦》并非写于1900年,而是写于1902年,发表在1902年6月6日和7月5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九号和第十一号上。实际上,梁启超最早使用“民族”一词是在1899年10月。这月25日出版的《清议报》第三十一册发表了梁启超的《自由书·论强权》一文,他于文中写道:“凡动植物世界及人类世界,当强弱二者大相悬隔之时,则强者对于弱者之权力自不得不强大,因强大之故,自不得不暴猛。譬之兽类,虎、狮其最强者,故其于弱兽任意自由而捕食之,是狮、虎之权力所以大而猛也,惟强故也。于人类亦然。昔者野蛮世界强大之民族对于弱小之民族,其所施之权力必大而猛,又同一民族中,其强者对于弱者,其所施之权力必大而猛。不宁惟是,文明人民对于半开及野蛮之人民,其所施之权力必大而猛。是无他故,皆自强弱之悬隔而生。强也弱也,是其因也;权力之大小,是其果也。其悬隔愈远者,其权力愈大而猛,此实天演之公例也。”(11)梁启超:《自由书·论强权》,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76页。文中,他三处使用了“民族”,一处是“强大之民族”,一处是“弱小之民族”,一处是“同一民族”。这三处对“民族”的使用,都是在现代“民族”的意义上使用的。他再次于文中使用“民族”,是发表在1901年6月26日出版的《清议报》第八十三册上的《过渡时代论》一文。该文认为,当今世界上正在过渡的国家中只有俄罗斯和中国这两个国家是“最可以有为之国”。就中国而言,“自数千年来,常立于一定不易之域,寸地不进,跬步不移,未尝知过渡之为何状也。虽然,为五大洋惊涛骇浪之所冲激,为十九世纪狂飙飞沙之所驱突,于是穹古以来祖宗遗传深顽厚锢之根据地遂渐渐摧落失陷, 而全国民族亦遂不得不经营惨憺,跋涉苦辛,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12)梁启超:《过渡时代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294页。在这里,他用的是“全国民族”,也就是中国的所有民族,其“中国民族”一词已呼之欲出。
也是在这一年,即1901年,他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的诗文中两处使用了“民族”,而且这两处的使用都值得我们高度关注。一处是把“民族”和“帝国主义”联用的:“吁嗟乎!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一处是把“民族”与“思想”联用的:“吾闻海国民族思想高尚以活泼,吾欲我同胞兮御风以翔,吾欲我同胞兮破浪以飏。”(13)梁启超:《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604、605页。这是“民族帝国主义”和“民族思想”在中国人中的最早使用。什么是“民族帝国主义”?也就是以全民族的力量对外侵略扩张的帝国主义。梁启超认为,老帝国主义,亦即20世纪之前的帝国主义,是个人帝国主义,而随着民族主义的兴起和发达,20世纪的帝国主义是民族帝国主义,亦即是以全民族的力量对外侵略扩张。所以,这首诗中他在“今日民族帝国主义正跋扈,俎肉者弱食者强”后写道:“英狮俄鹫东西帝,两虎不斗群兽殃。后起人种日耳曼,国有余口无余粮。欲求尾闾今未得,拼命大索殊皇皇。亦有门罗主义北美合众国,潜龙起蛰神采扬。西县古巴东菲岛,中有夏威八点烟微茫。太平洋变里湖水,遂取武库廉奚伤。蕞尔日本亦出定,座容卿否费商量。我寻风潮所自起,有主之者吾弗详。物竞天择势必至,不优则劣兮不兴则亡。”(14)梁启超:《二十世纪太平洋歌》,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十七集,第604页。因而他希望我中国同胞能发达“民族思想”,与列强竞争,“御风以翔”,“破浪以飏”。后来不久,“民族帝国主义”和“民族思想”成了人们的常用词。和他提出和使用“民族”“中国民族”“中华民族”一样,“民族帝国主义”和“民族思想”的提出和使用,也是梁启超在民族理论问题上的重大贡献。这一点学术界重视不够。
学术界一般认为,梁启超最早是在《中国史叙论》一文中使用“中国民族”一词的,在该文中,梁启超把历史分为“上世史”“中世史”和“近世史”三个时期,并分别论述了“中国民族”在这三个时期的地位和作用。《中国史叙论》一文发表在1901年9月3日和13日出版的《清议报》第九十册和九十一册上。但实际上,早在这年的7、8月间,梁启超在《清议报》第八十五、八十六、八十九册上发表的《灭国新法论》一文中就使用了“中国民族”。他在引用赫德的新著《中国实测论》(Robert Harts,EssaysontheChineseQuestion)既不赞成列强分割中国领土,也不同意变更中国皇统的政策,而主张“扶植满洲政府”,通过清政府对中国进行侵略和掠夺的言论后写道:赫德“知夫中国民族,有奴事一姓崇拜民贼之性质也,与其取而代之,不如因而用之,以中国人而自凌中国人,自制中国人,则相与俯首帖耳,谓我祖若宗以来,既皆如是矣,习而安之,以为分所当然,虽残暴桎梏十倍于欧洲人,而民气之靖依然也。故尤以扶植现政府为独一无二之法门焉。”(15)梁启超:《灭国新法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07页。从上下文来看,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不是某一民族,如汉族、满族等,而是指中国各民族,即文中所说的“中国人”。
梁启超再次使用“中国民族”就是学术界引用得较多的《中国史叙论》一文。初步统计,梁启超在该文中共七次使用“中国民族”。那么,这七次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意义上使用的“中国民族”的呢?第一次是在论述“中国史与泰东史”的关系时:“泰东史者,日本人所称东洋史也。泰东之主动力全在中国,故泰东史中中国民族之地位,一如世界史中阿利扬民族之地位。日本近来著东洋史者,日增月盛,实则中国史之异名耳。……至于二千年来亚洲各民族与中国交涉之事最繁赜,自归于中国史之范围,固不待言。”(16)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3、313、316页。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是中国境内所有民族,亦即我们现在称之为的“中华民族”,所以梁启超将“泰东史中国民族”与“世界史中阿利扬民族”相提并论。“阿利扬民族”亦就是现在所称的“雅利安人”。第二次是在论述中国的“地势”时:“东北诸胡种,何以二千余年迭篡中夏?以其长于猎牧之地,常与天气及野兽战,仅得生存,故其性好战狠斗,又惯游牧,逐水草而居,故不喜土著而好侵略。而中国民族之性质适与相反也。彼族一入中国,何以即失其本性,同化于汉人?亦地质使之然也。”(17)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3、313、316页。这里的“中国民族”应指的是居住在中原及其附近地区以汉族为主的各民族,不包括东北诸少数民族,也不仅仅指的是“汉族”。第三次是在论述他反对用耶稣“纪年”的理由时:“泰东史与耶稣教关系甚浅,用之种种不合,且以中国民族固守国粹之性质,欲强使改用耶稣纪年,终属空言耳。”(18)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3、313、316页。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应是以汉族为主的中国所有民族。为什么说是以汉族为主呢?因为有“固守国粹之性质”,在当时,“国粹”一般指的是儒家经典,而固守儒家经典的主要是汉族。第四次是在论述“中国史前时代”时:“中国自古称诸夏,称华夏,夏者,以夏禹之朝代而得名者也。中国民族之整然成一社会,成一国家,实自大禹以后,若其以前,则诚有如《列子》所谓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觉若梦者,其确实与否,万难信也。”(19)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7、319、319、320页。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是以“华夏族”亦即后来汉族为主的中国各族。第五次是在论述“上世史”的“中国民族”时:“自黄帝以迄秦之一统,是为中国之中国,即中国民族自发达、自争竞、自团结之时代也。其最主要者,在战胜土著之蛮族,而有力者及其功臣子弟分据各要地,由酋长变为封建。复次弟兼并,力征无己时,卒乃由夏禹塗山之万国,变为周初孟津之八百诸侯,又变而为春秋初年之五十余国,又变而为战国时代之七雄,卒至于一统。此实汉族自经营其内部之事,当时所交涉者,惟苗种诸族类而已。”(20)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7、319、319、320页。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是以“华夏族”(亦即后来的汉族)为主的中国各族,但不包括“苗族诸族类”。第六次是在论述“中世史”的“中国民族”时:“自秦一统后至清代乾隆之末年,是为亚洲之中国。即中国民族与亚洲各民族交涉繁赜竞争最烈之时代也。又中央集权之制度,日就完整,君主专制政体全盛之时代也。其内部之主要者,由豪族之帝政,变为崛起之帝政,其外部之主要者,则匈奴种、西藏种、蒙古种、通古斯种次第错杂,与汉种竞争,而自形式上观之,汉种常失败,自精神上观之,汉种常制胜。及此时代之末年,亚洲各种族渐向于合一之势,为全体一致之运动,以对于外部大别之种族。”(21)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7、319、319、320页。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是以汉族为主的中国各族,但不包括“匈奴种、西藏种、蒙古种、通古斯种”等少数民族,这些少数民族被他视之为“亚洲各民族”,但也非仅指“汉族”。第七次是在论述“近世史”的“中国民族”时:“自乾隆末年以至于今日,是为世界之中国,即中国民族合同全亚洲民族,与西人交涉竞争之时代也。又君主专制政体渐就湮灭而数千年未经发达之国民立宪政体将嬗代兴起之时代也。”(22)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7、319、319、320页。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是中国境内各民族。
就梁启超以上对“中国民族”一词使用的情况看,有时指的是中国境内各民族,有时指的是以华夏族(亦即汉族)为主的不包括一些少数民族在内的中国民族。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即它不仅仅指的是“汉族”,因为在文中他多次在使用“中国民族”时,又同时在使用“汉族”,这说明在他的心目中,“中国民族”包含“汉族”,或是以“汉族”为主体,但不完全等同于“汉族”。
以上对梁启超从使用“种族”、到使用“民族”、再到使用“中国民族”的过程作了大致的梳理。这一过程体现了梁启超为“言论界之骄子”的历史定位和能“与时俱进”的思想特质。1899年10月之前,尽管他在指称民族时使用的仍然是传统的“种族”,但其内涵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已含有现代“民族”的涵义。1899年10月后他开始使用具有现代意义的“民族”,是中国最早使用“民族”的思想家之一。根据学者的研究,“在1900年前,《益闻录》《强学报》《时务报》上仅出现‘民族’一词5次”,(23)董楠:《“民族”词源考辩》,《北方文学》2018年第20期。而其中有三次就是梁启超1899年10月25日在《自由书·论强权》一文中使用的。中国人谁最先使用“中国民族”,目前学术界没有定论,但我认为应该是梁启超。梁启超最早使用“中国民族”是在1901年的7、8月间,在此之前还没有发现有人在文章中使用过“中国民族”。
这里尤需指出的是,如果说在《中国史叙论》中,梁启超对“中国民族”的使用还比较混乱,那么,在1905年3月20日和4月6日发表的《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中,他对“中国民族”的用法就非常明确了,指的就是中国各民族。比如,该文的标题是《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文中主要研究“中华民族”(即原称的汉族)以及除“中华民族”之外的苗蛮族、蜀族、巴氏族、吴越族、徐淮族、闽族、百粤族、百濮族等其他八族。在研究了这八族后梁启超得出结论:“前所论列之八族,皆组成中国民族之最重要分子也。其族当邃古之时,或本为土著,或自他地迁徙而来,今不可考,要之自有史以来即居于中国者也。”(24)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6页。很明显,这里的“中国民族”指的就是自古以来居住在中国境内的中国各民族。该文一共使用“中国民族”两次,一次是标题,一次就是上引的这段话。但无论标题,还是上引的这段话,其对“中国民族”一词的使用都正确无误。此后,梁启超也都是在中国各民族的意义使用“中国民族”的,此前发生的词义混乱现象再也没有出现过。比如,1905年5月18日他发表在《新民丛报》第六十九号上的《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一文:“亚洲东南一大部分,即所谓印度支那及南洋群岛者,实今日我中国民族唯一之尾闾也,又将来我中国民族唯一之势力圈也。”(25)梁启超:《祖国大航海家郑和传》,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第134—135页。这两处“中国民族”指的都不是中国的某一具体民族,如汉族或其他民族,而指的是中国这一国家的民族。这说明具有“与时俱进”思想特质的梁启超对“中国民族”的认识又有了新的进步。而这一进步,又与他对“中华民族”一词的使用及其涵义的认识有着密切的联系。
“中国民族”提出和使用后不久,梁启超又提出和使用了“中华民族”一词。梁启超是在他所撰著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中的第三章“全盛时代”的第二节“论诸家之派别”中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的: “齐海国也,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思想者厥惟齐。故于其间产出两种观念焉:一曰国家观,二曰世界观。国家观衍为法家,世界观衍为阴阳家。”(26)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三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3、19页。《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是一篇长文,连载于1902年3月10日至1904年12月7日之间出版的《新民丛报》第三号至第五十八号上,其中第三章“全盛时代”的第二节“论诸家之派别”刊载于1902年3月24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四号上。也就是说,梁启超是1902年3月24日正式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一词的。就目前所发现的资料而言,他是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一词的第一人。此后两年内,他没用继续使用“中华民族”,使用的是“中国民族”,如1903年5月25日和6月9日他发表在《新民丛报》第三十二号和三十三号上的《服从释义》:“然我中国民族固非以服从闻于世界者耶?上之君主所奖厉,下之圣哲所教育,内之父师所训勉,外之群俗所摩荡,无不以服从为唯一主义。”(27)梁启超:《服从释义》,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四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00页。梁启超再次使用“中华民族”是在1905年3月20日和4月6日,亦即他第一次使用“中华民族”一词两年后,发表在《新民丛报》第六十五号和六十六号上的《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初步统计,梁启超在该文中至少七次使用过“中华民族”。
如前所述,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之前,梁启超曾提出和使用过“中国民族”一词。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的第二章“胚胎时代”,亦即他提出“中华民族”的第三章“全盛时代”的前一章,梁启超又提出了“黄族”这一新词:“中国种族不一,而其学术思想之源泉,则皆自黄帝子孙(下文省称黄族,向用汉种二字,今以汉乃后起,一朝代不足冒我全族之名,故改用此。)来也。黄族起于西北,战黄河流域之蛮族而胜之,寖昌寖炽,遂遍大陆。……中华建国,实始夏后。古代称黄族为华夏,为诸夏,皆纪念禹之功德,而用其名以代表国民也。其时政治思想、哲学思想,皆渐发生,《禹贡》之制度,《洪范》之理想,《洪范》虽箕子所述,其称传自神禹,必非尽诬。皆为三千年前精深博大之籍。”(28)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三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3、19页。从梁启超的解释和使用来看,他所讲的“黄族”,实际上指的就是“汉族”,或者说是“汉族”的别称。那么,在“中国民族”和“黄族”之后,他提出和使用的“中华民族”的涵义又是什么呢,指的是“汉族”?是中国境内各民族?是不包括部分少数民族的以汉族为主的中国各民族?搞清楚梁启超在清末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的涵义,这是一个重要的学术问题。
梁启超第一次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时,没有对其涵义做过解释。但从他使用“中华民族”的前后行文来看,把它理解成“中国民族”可能更切合一些。两年后,到他第二次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时,亦就是在《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中提出和使用“中华民族”时,他则对“中华民族”的涵义做了明确的界定:“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29)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第76、78、76-77页。而且就他前后的论述来看,文中的“中华民族”也只能做“汉族”解,或做“汉族”解更切合一些。
行文至此,人们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即:既然已有通行二千多年的“汉族”或“华族”,梁启超为什么又要创立“中华民族”来取代“汉族”或“华族”呢?如果说“汉族”或“华族”不太适合,借用我们上面刚引用过的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文的第二章“胚胎时代”中的话说,“向用汉种二字,今以汉乃后起,一朝代不足冒我全族之名”,梁启超已经提出和使用过“黄族”一词来代替“汉族”,那么为什么不继续使用“黄族”,而要新创一个“中华民族”一词呢?目前学者的有关研究,对此没有做过探讨。而这是重大的理论问题。
实际上,只要我们认真阅读梁启超的《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就会发现,尽管梁启超在文中的开篇就申明道:“今之中华民族,即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但事实上,梁启超在这里所说的“中华民族”,并不完全等同于历史上所称的“汉族”。“汉族”在魏晋南北朝以前称之为“华夏族”,指的是以中原地区为中心的族群,与之对应的是称呼四周少数民族的“夷”。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开始称之为“汉族”,即以汉朝称族名。当时居住在北方的少数民族认为居住在南方的人都是汉代人的后裔,故称之为“汉人”或“汉族”。而梁启超认为,“中华民族”虽然是“普通俗称所谓汉族者”,但“现今之中华民族自始本非一族,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30)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第76、78、76-77页。这也是他《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所研究的八个问题中“之第一问题”得出的结论。(31)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第76、78、76-77页。正因为梁启超所研究得出的结论,即历史上所理解的“汉族”是错误的,至少是不准确的,“汉族”以及汉族的前身“华夏族”,自始并非一族,而“实由多民族混合而成”,在我们所称的“汉族”中,也包含有其他少数民族的血统,并非只有“华夏族”或“汉族”的血统,所以再沿用传统的叫法称之为“汉族”就太不合适了,他因而以“中华民族”来取代“汉族”的族名。否则的话,会给人们一个错误的认识,以为汉族自古就是一族,不是由多民族混合而成。这应是梁启超将“汉族”改称为“中华民族”的原因。当然,他之所以没有继续沿用“黄族”一词,因为“黄族”只是“黄帝子孙”的简称,而“黄帝子孙”也就是所谓的“华夏族”,亦即后来的“汉族”。
在这里,人们又会提出另一个问题,即“汉族”这一族名不合适,要用其他族名来代称,那为什么是“中华”,而不是其他族名呢?这又涉及对中国国名的认识。早在1898年戊戌变法期间,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在《请君民合治满汉不分折》中主张改国号为“中华”,他认为以前用的“秦”“汉”“魏”“晋”“隋”“唐”“宋”“元”“明”“清”等都是朝代名,而非国名,我国“自古皆称中国”,所以“今定国号……莫若用中华二字”(32)康有为:《请君民合治满汉不分折》,《康有为政论集》(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第340—341页。。康有为的这一主张提出后,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其中包括后来以孙中山、章太炎为代表的革命党人。自称为“革命军中马前卒”的邹容在《革命军》中就主张推翻清王朝后,建立的新国家,“定名中华共和国”。“‘中华共和国’为独立自由之国”。(33)邹容:《革命军》,《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676页。孙中山在《民报》周年演讲时多次使用“中华民国”一词, 主张以“中华民国”为未来的共和国国号。章太炎批驳杨度的文章,其题目就叫作《中华民国解》。作为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当然也是这一主张的赞同者。他在谈到“中国史之命名”时写道:“吾人所最惭愧者,莫如我国无国名之一事。寻常通称,或曰诸夏,或曰汉人,或曰唐人,皆朝名也。外人所称,或曰震旦,或曰支那,皆非我所自命之名也。以夏、汉、唐等名吾史,则戾尊重国民之宗旨。以震旦、支那等名吾史,则失名从主人之公理。曰中国,曰中华,又未免自尊自大,贻议旁观,虽然以一姓之朝代而污我国民,不可也;以外人之假定而诬我国民,犹不可也。于三者俱失之中,万无得已,仍用吾人口头所习惯者,称之曰中国史,虽稍骄泰,然民族之各自尊其国,今世之通义耳,我同胞之深察名实,亦未始非唤起精神之一法门也。”(34)梁启超:《中国史叙论》,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312页。不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第一章“总论”中,梁启超多次使用“中华”一词,并用诗一般的语言,对“中华”进行了赞美。就梁启超使用“中华”一词的涵义来看,是作为国家的国名或国号来使用的。比如,赞美“中华”的第一段文字:“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我中华有四百兆人公用之语言文字,世界莫能及。西人称世界文明之祖国有五,曰中华,曰印度,曰安息,曰埃及,曰墨西哥。然彼四地者,其国亡,其文明与之俱。………而我中华者,屹立然独立,继继绳绳,增长光大,以迄至今。”(35)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三集,第15—16页。
上引的这些“中华”,都可以理解成为国家的国名或国号,即“中华”是“中国”这一国家的名称。既然国家的国名或国号称之为“中华”,那么,按照西方的民族理论,建立这个国家的民族的族名就是这个国家的国名或国号,又称之为“国族”。比如,美国的主体民族之所以称之为“美利坚民族”,是因为美国的全称是“美利坚合众国”,“美利坚”是美国的国名或国号,“美利坚民族”是美国的国族;法国的主体民族之所以称之为“法兰西民族”,是因为法国的全称是“法兰西共和国”,“法兰西”是法国的国名或国号,“法兰西民族”是法国的国族。梁启超对西方民族理论中的“国族”涵义及其用法是非常清楚的,他在《新史学》第二章“史学之界说”中的“历史与人种之关系”一节(发表于1902年8月18日出版的《新民丛报》第十四号)就使用过“国族”一词:“历史者何?叙人种之发达与其竞争而已。舍人种则无历史。何以故?历史生于人群,而人之所以能群,必其于内焉有所结,于外焉有所排,是即种界之所由起也。故始焉自结其家族以排他家族,继焉自结其乡族以排他乡族,继焉自结其部族以排他部族,终焉自结其国族以排他国族。此实数千年世界历史经过之阶级,而今日则国族相结相排之时代也。”(36)梁启超:《新史学》,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二集,第511页。这也是中国人第一次使用“国族”这一概念。在梁启超看来,中国是由中国的主体民族汉族建立起来的,汉族是中国的国族,用他的话说,“我中国主族,即所谓炎黄遗胄者”,(37)梁启超:《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汤志钧、汤仁泽编:《梁启超全集》第五集,第76页。所以“汉族”应该称之为“中华民族”,亦即“中华”这个国家的国族,而“汉”是朝代名,而非国名。换言之,他是在“国族”的涵义上使用“中华民族”这一概念的。这是梁启超之所以用“中华民族”的族名而非其他名字的族名来代替“汉族”的原因。后来的历史证明,梁启超用“中华民族”的族名而非其他名字的族名来代替“汉族”这一族名,是非常有远见的。虽然,在梁启超这里,“中华民族”只是中国主体民族“汉族”的指称,但随着1912年中华民国的成立,“中华”真正成了中国的国名或国号,“中华民族”也逐渐演变成了由中国各民族所组成的民族共同体的称谓。(38)参见郑大华《中国近代民族主义与中华民族自我意识的觉醒》,《民族研究》2013年第3期。这是梁启超对中华民族从“自在”走向“自觉”的重大贡献。
正因为“中华民族”指的是作为“国族”的汉族,或者说是建立中国这个国家的汉族的专称,所以,从《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文开始,亦即他在文中再次使用“中华民族”开始,此前梁启超对“中国民族”使用的混乱现象,到这时得到了解决,“中国民族”指的就是中国境内各民族,与“中华民族”所指作为“国族”的汉族有了明确的分工。这是梁启超民族理论的一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