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颖瑞 钱进航
提要:本文尝试围绕《资本论》的基本概念来展开马克思与胡塞尔之间的概念互动。首先,经由胡塞尔的“周遭世界”,我们可以形成一个更具包容性的“使用价值”概念,从而能够将商品的符号价值纳入其中。其次,胡塞尔的形式本体论思想有助于阐释交换关系的抽象作用,交换价值和货币构成了现代社会“手段-目的”网络中的形式价值学。最后,通过横-纵意向性理论,我们可以更加明确地指出资本总公式的循环运动所处的维度,它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内时间关联域。
在马克思主义与现象学近百年的互动史中,海德格尔发挥着显著作用,胡塞尔则在研究主题、哲学基本立场上显得格格不入。海德格尔对胡塞尔形象的塑造进一步加深了这种印象:胡塞尔仍旧是传统哲学的路子,深陷于意识的内在性中没法跳出来。而马克思在批判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之后,就以革命哲学的姿态超越了整个近代哲学的传统。
尽管如此,仍有一些研究者从不同的切入点展开了马克思与胡塞尔之间的比较研究。围绕“危机”概念,恩佐·帕奇(Enzo Paci)和雪莉·派克(Shirley Pike)将胡塞尔对欧洲科学危机的分析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揭露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种现代性批判。(1)Enzo Paci, The Function of the Sciences and the Meaning of Man,translated by Paul Piccone and James E. Hansen,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1972;Shirley Pike, Marxism and Phenomenology: Theories of Crisis and their Synthesis,Croom Helm, 1986.保罗·利科(Paul Riceour)和恩斯特·奥特(Ernst Wolfgang Orth)则从意识形态批判入手,指出这项工作仍面临诸多概念澄清和分析的工作。(2)Bernhard Waldenfels, Jan M. Broekman, Ante Pazanin, Phänomenologie und Marxismus,Band I, Konzepte und Methoden, Suhrkamp, 1977; Band IV, Erkenntnis-und Wissenschaftstheorie, Suhrkamp, 1979.此外,“生活世界”和“实践”概念的联姻也可以为重建生活和实践样态提供理论基础层面的思考。
本文尝试围绕《资本论》的三个基本概念“使用价值”“交换价值”“资本”来展开马克思与胡塞尔的概念互动,一方面发掘《资本论》的哲学研究与阐释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试图让现象学面对政治经济学这个主题。
使用价值是《资本论》着手界定的第一个概念,作为交换价值的承担者、价值的表现形式、劳动力商品的特殊使用价值,它也贯穿了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发展。但是,马克思关于使用价值的专题性论述很少,主要原因在于:“作为使用价值的使用价值,不属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只有当使用价值本身是形式规定的时候,它才属于后者的研究范围。它直接是表现一定的经济关系即交换价值的物质基础。”(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0页。
原典中的这种“失语”状态也影响了学界研究:“‘使用价值’不论是在政治经济学层面还是在哲学层面,都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它就像空气一样,被我们熟悉但又无意识地被遗忘。”(4)仰海峰:《使用价值:一个被忽视的哲学范畴》,《山东社会科学》2016年第2期。由此,在商品二因素之间形成了一种不对等的局面:一方面是有着大量研究且争议不断的价值,另一方面则是貌似无可置疑的使用价值,教科书的简单定义就足以穷尽其内涵:“商品能够满足人的某种需要的有用性”,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关系”“商品的自然属性”。
鲍德里亚认为在使用价值问题上,“马克思的唯心主义开始显现”。(5)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70、85-86、2页。一方面,马克思陷入了“基本需要的神话”,即存在着一些人之为人的最基本的、无法被异化的需要,例如吃、喝、睡、繁衍、居住等。这种“生物-人类学的假设”是成问题的,“所谓的‘最终的人类学底线’并不存在”。(6)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70、85-86、2页。另一方面,物的有用性则是剔除了社会符号编码因素之后的一种简化处理:“物远不仅是一种实用的东西,它具有一种符号的社会价值,正是这种符号的交换价值才是更为根本的——使用价值常常只不过是一种对物的操持的保证(或者甚至是纯粹的和简单的合理化)。”(7)鲍德里亚:《符号政治经济学批判》,夏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70、85-86、2页。
学界已有不少批评指出鲍德里亚观点中存在的问题。(8)参见张一兵:《使用价值的形而上学批判》,《东南学术》2009年第2期;孙乐强:《马克思的使用价值理论及其哲学意义的再思考》,《理论探讨》2017年第5期。尽管如此,如何在商品二因素的框架之下安放商品的符号价值,这一问题本身仍需得到严肃回应。在所谓的消费社会中,大多数人都能切身感受到商品身上蕴含的符号属性:特定品牌或限量款的鞋子与手机、风格化的装饰品、“炫耀性消费”的奢侈品等等,它们带有标识身份、实际的或期望达到的社会地位、审美品味等功能。这些符号属性似乎并不能被称为“自然属性”“人与自然的物质关系”,而是由特定社会文化中的消费者与生产商、设计师、广告商、销售人员等共同构建起来的,蕴含着人与人之间的认同与区分关系,从而无法被纳入使用价值这个范畴。
摆在我们面前的似乎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坚持使用价值的传统定义,那么符号价值就不得不与使用价值分开来,需要进行单独说明并从理论上阐释其与使用价值、价值之间分别具有何种关系;要么将符号价值纳入到使用价值中,从而以某种方式将历史和社会的维度引入使用价值,如此传统定义就得放弃或修改,至少不能绝然地称之为“自然属性”“物质关系”,而且这会引发另一个后果:鉴于使用价值已经带有社会属性,那么价值是商品的社会属性这种说法也就失去了意义,因为它并不足以区分使用价值和价值。
这个两难选择是虚假的。我们可以保留传统的定义,同时又将符号价值纳入使用价值当中。前提条件在于,“物质关系”和“自然属性”需要得到重新理解。胡塞尔的“周遭世界”(Umwelt)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理解路径,从而可以形成一个更具包容性的“使用价值”概念。
在《纯粹现象学通论》(以下简称《观念I》)27节到30节,胡塞尔描述了自然态度与周遭世界。自然态度不是自然主义态度,后者是一种理论态度,而自然态度首先是一种前理论的、直接投身的态度,周遭世界就是我们在这种态度之下所遭遇的世界。随后,前人的理论研究、创作活动的成果也可以在自然态度中被我们所遭遇,从而被纳入周遭世界中。
胡塞尔简略描述了周遭世界的一些特点:时-空延展性、中心和边缘域以及物的“在那儿”(da-sein)或“在身边”(vorhanden)等。而对于理解使用价值而言,周遭世界的下述两个特点更加重要:
第一,这是一个宽泛意义上的对象或对象性世界,既包括实存物及其属性、它们所勾连的事态,也包括观念物及其法则(比如自然数及其规律),也包括想象物及它们所营造起来的世界,比如科幻小说或电影所营造的想象世界。我们在自然态度中就投身于各种各样的对象性世界当中,并在其间来回穿越。这些对象性身上的观念的、想象的成分并不影响其作为对象性而呈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可以借此合理地拓展使用价值的外延。由于受到现代自然主义理解方式的影响,传统的理解将“自然”看作客观的乃至与人无关的自然界,从而导致使用价值的外延变得过于狭隘,并无形中给鲍德里亚提供了把柄。相反,如果我们以“对象性”来理解“自然属性”中的“自然”,那么使用价值就可以囊括所有的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从衣食住行等活动所耗费的生活资料,扩展到像小说、电影、电子游戏等文化产品,它们作为“精神食粮”或“精神的生活资料”(geistig Lebensmittel)、“精神的无机自然”(geistig unorganisch Natur)(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2-163页。,被我们所使用或消费。数学、自然科学等理论研究的成果,也可以呈现出其使用价值,并可以进一步作为交换价值的载体,例如培训班中的辅导项目。
这种理解并非任意的发挥,因为对象性(Gegenständlichkeit)、“对象世界”(gegenständlichen Welt)这些词也大量出现于《1844年手稿》《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资本论》等马克思前后期的文本当中,例如:“通过实践创造对象世界,改造无机自然,人证明自己是有意识的类存在物”,“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1、162-163页。
第二,周遭世界也包括对象性身上的价值属性、美学属性等等,它们“直接地”而不是后加地归属于对象性自身:“对我而言,这个世界不只是作为一个单纯的事象世界(Sachenwelt),而且也同样直接地作为价值世界(Wertwelt)、财物世界(Güterwelt)和实践的世界而在那儿。我直接发现物在我面前,既充满了事象的性质又充满了价值特性,如美与丑,令人愉快和令人不快,可爱和不可爱等等。诸物直接作为被使用的客体在那儿……那些价值特性和实践特性也在结构上属于‘在身边的’客体本身”。(11)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91页。译文有改动。
物的价值属性在对象性层面上有其意向相关项(Wertnoema),它们与事象特征一起作为“材料”(Stoff),共同构成了作为意义统一体的“物”或“对象性”。而“人与自然的物质(stofflich)关系”,就是人与这些材料发生关系,或者人投身于这些属性或功能中,使用、消费、享受它。这也符合《资本论》对于“物质”一词的用法,例如:“不论财富的社会的形式(gesellschaftliche Form)如何,使用价值总是构成财富的物质的内容(stofflichen Inhalt)。在我们所要考察的社会形式中,使用价值同时又是交换价值的物质承担者(die stofflichen Träger)。”(12)马克思:《资本论》,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9页。
商品所带有的身份认同与区分、标明阶级地位等符号功能,也是其价值属性的一部分,是意义统一体中的一部分“材料”。即便我们追根溯源发现,这些功能或属性是社会文化建构起来的,那也并不表示它们单纯是个人或社会的主观层面的反思规定性,相反,它们有其对象性层面的对应物及功能。另一方面,价值的意向相关项在意向行为这一侧有相应的情感、意愿、评价等行为,两者之间具有意向关联的本质结构。由此,胡塞尔既拒绝针对价值的纯然客观的自然主义解释,也拒绝纯主观的心理主义解释:“一般而言存在着很多类型的对象性,它们都拒绝一切心理主义的和自然主义的错误解释。这些对象性包括所有种类的价值客体和实践客体,所有具体的文化构成物……如国家、法律、习俗、教会等。”(13)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第365页。译文有改动。
因此,在周遭世界的“泛对象性”以及作为意向相关项的“价值属性”的基础上,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将符号价值纳入到使用价值当中。鲍德里亚的工作并不是对使用价值的驳斥,而仅仅是对马克思“存而不论”的内容的进一步展开和发挥。
当使用价值呈现为商品之后,它就承载了另一种类型的对象性,即交换价值:“上衣在同麻布的价值关系中,比在这种关系之外,要多一层意义(mehr bedeutet),正像许多人穿上镶金边的上衣,比不穿这种上衣,多一层意义一样。”(14)马克思:《资本论》,第66、90、50页。以现象学的方式来表述,在此出现了意向变更:意向行为从“使用”变更成了“交换”,随之一并发生的是意向相关项的变更,物除了使用价值之外还多了交换价值,它“分裂为有用物和价值物”(15)马克思:《资本论》,第66、90、50页。。
交换价值具有一种抽象作用:“商品交换关系的明显特点,正在于抽去商品的使用价值。”(16)马克思:《资本论》,第66、90、50页。这种抽象作用在扩大的价值形式中表现地更为明显:z量商品A=u量商品B=v量商品C=w量商品D=……。商品使用价值的特殊性都被抽去,无差别化为彼此相等的劳动产品;与此同时,生产商品的各种劳动的特殊性也被抽去,无差别化为一般人类劳动或抽象劳动。由此,商品的普遍化形成了一个“川流不息的、或多或少发生在社会整个表面上的交换总和、交换总体,即交换行为的体系”(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8页。。
这种抽象作用类似于“…和…”“…或…”等形式词或范畴在认识和逻辑领域中的抽象功能。胡塞尔早年研究算术哲学时就面临着阐释这种抽象功能的任务。例如在计数行为中,性质截然不同的东西都可以无差别化为单纯的某物或元素,并联结成为一个集合。与此同时,不同的行为如感知、回忆、想象等则无差别化为单纯的“表象”行为。这种抽象被称为形式抽象或形式化(Formalisierung),它有别于质料区域中的种属关系以及相应的种属抽象或一般化(Generalisierung):“一般化完全不同于在(例如)数学分析中起着如此大作用的形式化”。(18)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第67页。由此形成了胡塞尔著名的本体论划分:形式本体论和质料或区域本体论。前者包括形式逻辑、形式数学等,处理的是一些纯粹的形式对象性及其组合规律,并带有普遍的方法论意义。
在《逻辑研究》出版之后,胡塞尔就试图将形式本体论从逻辑、数学等理论理性领域扩展到价值和实践领域中,并在随后的若干次伦理学讲座中尝试构建“形式价值学”。《观念I》曾谈及一门完整的、涵盖了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的“现象学的理性本质学”构想:“在追求这种理性理论目标时,人们必然达到有关对形式逻辑和与其平行的学科在理性理论层次上阐明的问题,我称这些学科为形式价值学和实践学(formale Axiologie und Praktik)。”“在我们的考察中,‘形式本体论’的概念被扩大了。价值,实践对象被列入形式化名称‘对象’‘一般物’之中。”(19)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第351、355页。但是,作为现代社会财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及其交换价值并没有进入胡塞尔现象学分析的视野。
正是由于商品交换与形式范畴的相似性,索恩-雷特尔(Alfred Sohn-Rethel)提出了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或社会知识论的构想。他将商品交换的抽象称为“现实抽象”,并且认为其中蕴含着康德的先天认识形式的真实起源,后者不过是交换行为的无意识抽象的一种有意识的镜像映射,而纯思的或资产阶级的哲学家们却没能认清它们的真实来源。(20)阿尔弗雷德·索恩-雷特尔:《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西方历史的认识论》,谢永康、侯振武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10页。但是,雷特尔急于寻求“现实”对“思维”的奠基关系,陷入到了一种素朴的历史发生性或因果性的还原当中,忽略了对两者差异的更为细致的分析。
不同于思维范畴,交换关系的形式抽象发生在“手段-目的”实践区域当中。作为交换价值的承载者,使用价值本身就已经呈现为手段-目的结构。以《尼各马可伦理学》的开篇为例:“制作马勒的技艺和制造其它马具的技艺都从属于骑术,骑术与所有的军事活动又从属于战术,同样地,其他技艺又从属于另一些技艺。在所有这些场合,主导技艺的目的就比从属技艺的目的更被人欲求,因为后者是因前者之故才被人欲求的。”(21)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廖申白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4-5页。使用价值在此呈现出了手段-目的链的特征:A为了B、B为了C……。链条上的某个点也可能同时从属于另一个链条,从而可以形成一个手段-目的网络,或者海德格尔所谓的“因缘关系”。如果这个网络里中有最高属,其它的目的和手段都从属于它,那么我们就可以称之为“至善”。有些东西或许会处在这个网络之外,或者漫无目的,但是物一旦展现为使用价值,就带有了或隐或显的目的-手段结构,并且这个结构与使用价值自身的质料性(stofflich)内容有着本质关联。
交换价值的抽象功能在于,它作为一个形式性的、普遍性的手段,对手段-目的网络进行了重新洗牌。黑格尔称呼这个重新洗牌后的手段-目的网络为“市民社会”,并总结了它的两个原则:目的的特殊性与手段的普遍性。“具体的人作为特殊的人本身就是目的;作为各种需要的整体以及自然必然性与任性的混合体来说,他是市民社会的一个原则”,“他们都把本身利益作为自己的目的”。但是,这种目的特殊性却是以普遍的依赖关系、普遍的手段来实现的,“如果他们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只能按普遍方式来规定他们的知识、意志和活动,并使自己成为社会联系的锁链的一个环节”。(22)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杨、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224、229页。马克思则把这种普遍性的形式中介关系称作“普遍的贿赂”“普遍的收买”“普遍的卖淫现象”,因为“它满足任何需要,因为它可以换取任何需要的对象,对任何特殊性都不在乎。”(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13页。
我们也可以用一种更加现代的方式来理解这个普遍性的形式中介:它是一种映射或函数关系。作为价值尺度,它可以在观念上“重估”一切使用价值乃至于人自身,将它们置入集合当中,并以货币量来进行比较和排序。作为流通手段,它成为了使用价值在人与人之间进行变换的形式法则,其蕴含的变量则是生产价格、需求量、消费人群及心理特征、时尚、偏好、广告、猎奇和夸张等。
海德格尔曾将胡塞尔的形式价值学讥讽为“伦理数学”:“当然没人会理解他的‘伦理数学’(最新奇闻!)”。(24)倪梁康:《胡塞尔的伦理学讲座与实践哲学和精神科学的观念》,《江海学刊》2014年第1期。但是,以交换价值或货币的面貌呈现的“伦理数学”恰恰成为了商品社会中最重要的“方法论”,不管是对于个人生活,还是对于国家的宏观调控而言。只不过这种“伦理数学”仿佛已经失去了传统的“伦理”意味,因此不同于胡塞尔的形式价值学构想。
马克思在“商品章”中紧接着交换价值就引出了“价值”概念,对此阿瑟认为,“当他渴望把价值和生产联系起来时,他跳到作为价值实体的劳动上了——他跳得太仓促”。(25)阿瑟:《新辩证法与马克思的〈资本论〉》,高飞等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96页。原因在于,交换抽象的无差别能力太强,以至于劳动产品这个共同点也可以被抹消掉,从而丧失了作为价值实体的劳动。“货币章”也曾提到,价格作为表现形式可以脱离价值实体,以至于诸如未开垦的土地这样的东西也可以具有价格。(26)马克思:《资本论》,第123、198、202、659页。
这个逻辑漏洞在引入劳动力商品之后得到填补,因为商品普遍化与劳动力商品化之间存在着本质关联。“资本主义时代的特点是,对工人来说,劳动力是归他所有的一种商品的形式,因而他的劳动具有雇佣劳动的形式。另一方面,正是从这时起,劳动产品的商品形式才普遍化。”(27)马克思:《资本论》,第123、198、202、659页。正因为这种本质关联,作为交换价值之共同点的劳动产品、作为价值实体的无差别的一般人类劳动才得以真正出现:“劳动作为同表现为资本的货币相对立的使用价值,不是这种或那种劳动,而是劳动本身,抽象劳动,同特殊规定性绝不相干,但是可以有任何一种规定性。”(2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54、207页。而这种本质关联同时也意味着,商品流通公式W-G-W的主导形态其实是A-G-Lm(劳动力商品-货币-生活资料),自己生产商品出售或者将闲置品出售的W-G-W只是次要的、附属性的商品流通形态。
劳动力作为商品,有卖方就有买方,与A-G-Lm必然相关或共属一体的是资本总公式G-W-G’。这个公式中间部分可以进一步展开,即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进行结合并从事现实的生产活动,形成新的商品。尽管在《资本论》的叙述中价值先于资本而出场,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资本反而要先于价值:“在理论上,价值概念先于资本概念,而另一方面,价值概念的纯粹的展开又要以建立在资本上的生产方式为前提,同样,在实践上也是这种情况。”(2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254、207页。
A-G-Lm被分解成了两个部分,吸收到资本总公式当中去。前半部分“A-G”被纳入资本总公式的购买阶段“G-W”,如果不被购买,就意味着失业(相对过剩人口),从而自己的生存以及劳动能力都会受到威胁:“劳动能力……不卖出去,就等于零。”(30)马克思:《资本论》,第123、198、202、659页。而资本在这个过程中则实现了自己的第一个形态转变,从货币形态变形为生产资料和劳动力两种形态。后半部分“货币-生活资料”则被纳入资本总公式的售卖阶段“W-G’”,资本能否从商品形态成功返回到货币形态,又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劳动力有没有能力去购买,否则就是产品堆积(生产相对过剩),资本循环就会受到影响。因此,资本总公式对商品流通公式的这两个部分提出了不同的要求或者说相反的要求:前半部分需要尽可能地提取出剩余价值,压低劳动力价值;而后半部分则希望这些劳动力尽可能多地购买生活资料,提高劳动力价值。
此外,Lm-A看似是劳动者享受生活资料的私人活动,但它也实行了一个生产活动,即劳动力自身的再生产,从而使自己能够作为劳动力进入下一轮的循环,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了“劳动力价值”。这意味着,劳动力是像其它商品一样被生产出来的,只不过其生产场所不是在工厂和公司里,而是商场饭店之类的消费场所、家庭等私人场所。“在这种情况下,他给自己添加生活资料,是为了维持自己劳动力的运转,正像给蒸汽机添煤加水,给机轮上油一样。”(31)马克思:《资本论》,第123、198、202、659页。
由此,A-G-Lm形成周期性的循环(Kreislauf)或圆周运动,它是劳动力的生命公式或生命轨迹线。由诸多A-G-Lm叠加、分离、咬合而成的组合圆周运动的另一面是G-W-G’。我们可以将之比喻为机械钟的指针,其循环运动的背后是很多大大小小的齿轮的结合运动。这个时间性的环状或漩涡状的循环运动公式,支配着不同人的生命与活动,有些被吸收进去,有些会被甩出来,并使得循环运动本身呈现出不稳定的或者说动荡的状态,但是这种不稳定性同时也是其活跃性、生命力的表现。
处在这个运动公式中的价值,就是资本。它成了最大的动力因和目的因,是自我保存和自我增殖的主体和自因:“价值在这里已经成为一个过程的主体,在这个过程中,它不断地变换货币形式和商品形式,改变着自己的量,作为剩余价值同作为原价值的自身分出来,自行增殖着。既然它生出剩余价值的运动是它自身的运动,它的增殖也就是自行增殖。”(32)马克思:《资本论》,第180页。费希特曾将“一切有限的理性生物的最终使命”规定为“绝对自相统一,始终自相同一,完全自相一致”,将人的最终目的看作是“使一切非理性的东西服从于自己,自由地按照自己固有的规律去驾驭一切非理性的东西”(33)费希特:《论学者的使命》,沈真、梁志学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9、11页。。这个使命和目的似乎首先在价值和资本身上得到了落实。
一体两面的A-G-Lm与G-W-G’被称为资本的深层逻辑、内在逻辑,阿尔布赖顿认为它具有独特的本体论属性:“资本有一种内在本性,这种本性具有独特的本体论属性,这种本体论属性需要非常特殊的本体论、认识论和方法论范畴才能把握住,那些流传到我们这里的一般哲学范畴大体上并不适合它们。”(34)罗伯特·阿尔布赖顿:《政治经济学中的辩证法与解构》,李彬彬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2页。那么,这种独特的本体论属性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深”在何处、“底”在哪里?它是否只是马克思对现实生活中的个别资本的生产经营活动与逐利行为进行理论上的概括总结、然后加以纯粹化之后的产物,只不过这种理论生产恰好切中了现实的底层逻辑。
胡塞尔的横-纵双重意向性理论或许有助于我们更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
横-纵意向性是“活的当下”自身所带有的两个维度,而“活的当下”则可以比作马克思的“现实的人”。其中横意向性描述的是意向行为与意向相关项之间的本质关联,以及这种关联的各种类型及本质特征,例如符号的、想象的、感知的意向行为等,以及在意向相关项一侧的实显的对象与非实显的视域等。纵意向性涉及的则是,我们在感知、想象某个对象时,这些意向行为及其所包含的要素自身已经是一种内时间性的自身综合的产物。所谓的“内时间”,是指“把体验与体验结合在一起的一种必然形式”“意识相位与相位之意向关系(一个根本不同的关系)的表达”“体验流内部各相位的相互指涉”。(35)马迎辉:《时间性与思的哲学》,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4页。人们通常以前摄-滞留来标示这个领域。原本横意向性中的意向行为-意向相关项、质素与立义的模式,并不适合用来描述这种新的意向关联域。
马克思的著名命题“资本不是物,而是生产关系”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它试图描述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等行为的结合形式,它们彼此间的相互指涉并结合的一种关联域:“它们构成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3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40页。但是,这个“总体”“统一体”并不是横意向性领域中的东西,不是实显的对象性以及给予这些对象性的个别行为,也不是作为意向相关项的形式对象性、视域或总体性。毋宁说,它是标示着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特征的一种主体间性的内时间关联域。这个关联域有其滞留-前摄结构,其最大的特点就是,滞留是剩余价值,前摄也是剩余价值。它是这种自我指涉所引导的时间性的圆周运动。
本文的基本结论可由使用价值的“三重面相”概括如下:作为使用价值的使用价值构成了质料价值学的内容;以使用价值为载体的交换价值则呈现了现代社会“目的-手段”网络的独特的形式价值学;劳动力的使用价值则指涉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内时间关联域。
胡塞尔一生很少提及马克思。1937年与马文·法伯(Marvin Farber)的通信中,他曾简略评价历史唯物主义:“我没有机会去研究像马克思主义这样的任何特殊的历史哲学的素朴性。真正的哲学只能是这样一种科学,它建基在经由现象学还原所获得的绝对地基之上,即普遍的绝对的意向性。正因如此,它自身就是绝对历史性的启示,在其中,所有的各种意义上的‘存在者’得以构成自身。因此,人类历史自身,就如同人类、人类社会一样,都是构成的统一体。”(37)Edmund Husserl: Husserliana Briefwechsel, Band IV, Springer, 1993, S.83-84.
胡塞尔在此陷入了对马克思以及历史唯物主义的一种刻板印象或偏见,没能认识到两人之间蕴含着的深层对话的可能性。如果现象学果真如其号称的那样,在实行普遍悬搁和还原之后,其“支配领域以某种引人注目的方式扩展到它之前所排除的一切其它的科学”(38)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第184页。,那么它原则上就必须严肃面对“资本”这个现代社会深层的动机引发与人格自我生成机制。因此胡塞尔陷入了自己的盲区。这种对话与交锋原本也可以进一步延伸到历史唯物主义:“对马克思来说,进入社会关系意味着获得历史性,这实际上也是胡塞尔的基本看法:人格现象学实质上就是对一种处在社会历史关联中的存在者如何从超越论上建构共同体的研究。”(39)马迎辉:《超越论现象学与历史唯物主义——以拜物教与事象化关系为核心的探讨》,《江苏行政学院学报》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