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华
近年来,随着亚洲电影的崛起,对亚洲电影的关注和研究也越来越多,讨论的焦点主要集中在两个层面:一是对亚洲电影的民族化表达以及所呈现出的东方“诗性智慧”的研究和探讨[1],二是对亚洲电影在越界合作中所体现出的文化游牧主义倾向的审视和思考[2]。其中,日本电影作为亚洲电影的重镇——它不仅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迎来了其电影发展的第一个黄金时代[3],而且也是亚洲最早进入世界电影史视野的国家——理应得到应有的重视和研究。武士电影作为日本最具民族特色且在世界范围内影响深远的电影类型,在日本电影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罗丽娅的著作《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2 年版)是国内出版的第一部研究日本武士电影的专著,该书不囿于武士电影断代史研究,而在搜集、分析大量珍贵影像资料的基础上对自默片时代以来的武士电影作了一次全面、系统且深入的考察,通过厘清武士电影内部各要素,诸如精神底色、类型建构、人物谱系、叙事策略、戏剧源流、美学风格等流变轨迹的基础上总结其在类型探索、塑造民族形象、传播民族文化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功经验,既丰富和深化了国内学界对日本电影史的研究,也为我国当下类型电影尤其是武侠电影的未来发展提供了某种可资借鉴的参考。
“武士电影”(Samurai film),在学界通常也被称作武士片,它是伴随《罗生门》(1950 年)、《地狱门》(1953 年)、《七武士》(1954 年)这类日本古装剧是先后在西方主流电影节上斩获大奖而开始见诸于西方影评人笔下的,那么,究竟何为“武士电影”,它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其和日本时代剧、剑戟剧(也称剑斗片)、任侠电影(也称任侠片)这些相似概念之间的联系和区别又是什么?一直以来,国内外学界对此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明晰的界定。有鉴于这一概念在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中的重要性,《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一书在引言部分通过梳理、总结和辨析国内外影评界,尤其是西方影评界对武士电影及其相似概念的理解、定义,厘清并深入分析其间所形成的共识和争议,以武士电影的精神内核——“武士精神”为基点对“武士电影”这一概念予以了明晰界定,即“所谓武士电影,指的是以明治维新之前的日本历史为背景,旨在表现和探讨武士精神,以及展现武士生活、历史和命运的一类电影,影片的主人公主要为武士和浪人,且大多包含剑斗场面,影片历史与整个日本电影发展史同步。”[4]通过其与时代剧、剑戟剧、任侠电影等相似概念的比较辨析,该书进一步指出,“从范畴大小来看,武士电影应该是介于时代剧和剑戟剧之间的一个概念,即大于剑戟剧而小于时代剧。尽管部分武士电影在主题上与任侠电影具有某种共通性,但其范畴归属不同,武士电影和剑戟剧一致,都属于时代剧范畴,而任侠电影则属于现代剧范畴”[5]。这就为武士电影的研究奠定了良好的学理基础。
该书第一章运用社会历史批评和文化批评等方法,追溯和梳理了日本武士电影的源流脉络、演变历程和发展走向。书中将整个日本武士电影的发展历史划分为“初具雏形的默片时代(1908- 1934年)”“历史、政治烛照下的有声时代初期(1932-1949年)”“理想主义抒情的五十年代(1950- 1959年)”“理性反思、批判的六十年代(1960- 1969年)”“暴力与色欲夹杂的七十年代(1970- 1979年)”“史诗片拓进的八九十年代(1980- 1997年)”“类型风格多元化探索的21世纪(1998年至今)”这样七个阶段,从而突破了之前相关论著(如David Desser的The samurai films of Akira Kurosawa,Alain Silver的The Samurai Film 等)只聚焦于50 至70 年代中期武士电影研究的藩篱,为武士电影的发展走向勾勒出了一个完整的轮廓,体现出研究视野的恢弘开阔。另外,书中对早期武士电影,即20 世纪20 至40 年代武士电影的钩沉和研究,很好地厘清了日本武士电影发展历程中的源流及脉络关系,具有独到的学术价值。
由于作者风格的凸显是日本武士电影创作的一个重要特征,也是提升武士电影审美品格的关键因素,该书第二章则运用作者批评、比较分析等方法,对日本武士电影的导演谱系——主要是那些带有作者风格的导演们进行了详细梳理,一方面结合导演的创作年代、流派倾向、风格特征和影坛地位等有意识地将不同时代具有相似风格或者同一时代具有某种相似点的导演们并置在一起进行分析,以厘清其间的精神继承关系,更好地阐析其风格特色,前者如黑泽明和五社英雄,工藤荣一和三池崇史,三隅研次和深作欣二,山中贞雄、伊丹万作和山田洋次,后者如稻垣浩和内田吐梦,冈本喜八和筱田正浩,今井正和小林正树;另一方面,在辨析和总结武士电影代表导演风格特色的基础上,充分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对其武士电影代表作从主题内涵和影像风格两方面予以深入解读,体现出审美性和学理性的统一。
有鉴于日本武士电影突出的类型特征和民族文化属性,《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一书将论述的重点放在对日本武士电影类型特征的解析以及民族文化属性的挖掘、阐释上,即书中的第三章至第六章。其中,第三章和第四章着力于日本武士电影的类型研究,在论析武士电影题材类型发展衍变的基础上,结合电影类型学、叙事学、空间生产等理论着重从情节模式、人物形象、叙事空间以及符号表意四个小的层面对武士电影的类型建构和形式建构分别予以论析,其中既从主题、人物、空间、符号等维度对武士电影自身加以内部观照,又力图兼顾到日本武士电影与中国武侠电影之间的横向比较,比如在“情节模式建构”这一节中,一方面以武侠电影为参照,充分结合武士电影自身的特点,将其进一步细分为“复仇、牺牲、抗争、求道、皈依”五大情节模式,另一方面在对以上情节模式一一予以论析时,又注意结合影像文本比较论析两者间的不同———如在论析复仇模式时就指出“与武侠电影中的复仇更多表现为血亲复仇、师门复仇、侠义复仇、爱情复仇和民族国家复仇等多种样式不同,日本武士电影中的复仇则主要体现为血亲复仇、恩义复仇和名誉复仇三种”[6],论述严谨,分析绵密。
第五章和第六章则着力于日本武士电影民族文化属性的挖掘和阐释,基于武士电影与日本传统文化之间广泛而深刻的联系,书中主要从武士电影的民族文化蕴涵、武士电影与日本传统戏剧和美学两个方面对此加以分析和探究。其中,第五章在论析武士电影所承载的异域传统文化精神时,不仅对其“精神核心”——武士道文化予以了详细论析,而且还对渗入其间的“文化变奏”即“庶民文化”同样予以了相当程度的观照和分析,并且书中还兼顾到武士道文化与中国侠文化之间的比较以及由此所带来的武士电影与中国武侠电影在文化精神上的殊异;第六章则结合武士电影影像文本的深研细读,一方面详细论述了日本能乐和歌舞伎两大传统戏剧对武士电影“叙事结构”“表演和人物造型”“场景和武打设计”“音乐配乐”及“角色类型”等方面的影响和渗透;另一方面则深入解析了日本传统美学三大基本审美范畴——“物哀”“幽玄”“寂”[7],尤其是“幽玄”对武士电影审美精神的濡染和渗透。
在以上四大板块的论述中,著者综合运用电影学、文学、美学等知识和理论,不附和前人定论,大胆阐发自己的新见,观点有理有据,让人感佩,也体现出《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一书丰富的学术含量。
日本武士电影以其民族特色鲜明、受众范围广泛、传播效果深远而成为日本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乃至日本文化标识,其在近百年的发展历程中,通过“在历史和想象之间重塑武家历史”以及“对日本武士道文化的凝缩、升华和拓展”对内构筑着日本大众的民族文化记忆和想象,对外塑造着日本的国家形象。《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一书作为日本武士电影研究的拓荒之作,不仅弥补了国内外学者在日本武士电影研究中的不足,丰富了亚洲国别电影研究的成果,而且通过对武士电影文本的深研细读,着力探寻武士电影的叙事机制和文化表达在构筑日本民族想象,塑造日本国家形象上的方法、策略,从而恰切回应了我国当下主流电影深入思考如何在坚定“文化自信”这一时代命题下积极建构国家形象和有效实现文化传播的时代命题,体现出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