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正阳
天亮就抄乐谱,就在庭中合唱;黄昏
就饮茶;夜深,就拉下卷帘门,落地
的一震,几处欠伸私语,困意丰收了
这里是最不可能闹鬼的地方。对吗
陀氏、莎翁、周树人,几个五十来岁
即早慧的小伙们。多清楚,迄今为止
没有一个事发突然的夏夜。多清楚
岁岁年年,凝望遗容里青春不改的祖母
那朵永远的灰色牡丹蔚蓝如洗的往日
凝望我们的眼角尚无衰老的痕迹
目光却已生出了深深的褶皱
清楚到几乎可以未卜先知,也是
我唯一可以未卜先知的,这入骨的
后知后觉而深知深觉的力量
多年以来一直如此,一直荡漾着蝉鸣
阵雨的青城山,以及景和庄旁不时
乌云浩荡席卷遍地的树木
数年以来梨园渐小,渐矮
直到忽觉这一现象的停止
又是数年。我渐羞惭。寄居其中
一如拿破仑的铝制餐具
在一众王公的金银碗碟中影影绰绰
老人们的目光聚在我身上,我的心
像一个冒功邀赏的士兵
那时,蜻蜓绽开绣球花般的复眼
垂落在我们信步的梨园周围
黄色睡莲错落分布的池塘。你走得好轻
以至于只有我踏过咯吱作响的木桥
雨蛙才会一跃而入根须荡漾的水镜
我惊喜于某处偶尔突变的焰红色莲朵
那倏然止息的分享欲,竟和你的
红绿色盲在芸芸人群中被同样地阐释
形同初见时我介绍自己,唐正阳
2001 年春天出生于成都市八宝街三医院
你说,现在的人几乎都出生在医院
我竟说我想到的第一个例外是孔子,你
没有回答。就像我也不回答
那个拒绝与我同桌的老人,或因
我上山后不理面容长出的一点胡髭
已默认,却不言我已拥有与之近乎同质
而尚且微末的悲哀
燠热的夏夜。外卖在半路时风雨大作
辛苦你,不止的雷鸣,断电以及
灯光,空调舒而寸止的吐息
野风推搡数千响片的合奏
仿佛自然的欢宴无处不在。你呢?
你在重山复水后,山中我已无暇自顾
只合着卷帘门,回答:
还请放在地上,我明早来取。
骑手离开后,我听见楼里
隐约发出来自二十世纪的阵阵鼾声
甚至一个完整的旧时代。一阵完整的风
有多久远。吹走了多少时间
一场完整的雨,雨停了吗?
最后,你带我走向合唱团
唱什么?《白桦林》《四季歌》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多短暂
仿佛旧唱片的圆纹里刻出不老的童声
老人们往院子里一站就超过了三千年
拥抱我
你离开后,我又一次梦见亲吻凤凰
闭目轻抚那使人凝神屏息的玉质长喙
像是从未醒来
臂展还是羽翼?在空中停留的
无数个美好的弧度,是在迎接我
还是为我送行。我希望自己未曾来过
但那没有音色的语言使我熟悉
你那悲凉的同一段话,同一串
逐渐凋败而确切的数字,或者
颅内一直回响的秦腔、吴语
京戏混杂的乱唱,已疲倦了太久
而仍在疲倦中爱我
你好
我的父亲(1956—2056)
我的母亲(1975—2075)
我的爱人(2003—2103)
我已不能再想,不能再写了
那乌云的轮廓在雷声中显露于世
雨水浑浊,像冰碴在灰烬中破碎
夜的裂纹有迹可循:关于舞,关于雪
关于干净的世界。我的脚底化着泪
向外面的世界渗出冰水
深邃的过去仿佛无尽头。走吧
走吧,往前走。出口是发光的眼眶
外面聚集着一群人,舞者的冰雪夜
舞彻夜。舞到所有人眉眼结霜
有的雪必将落下,如同回环口述的众史诗
在鼓点中走向完结。如同有的雪落下
后必将变成雨。我已看不下去,美丑
皆让人惊惧,并落荒而逃。古已有之
眼睛越大暴露的平庸就越多
合上眼睛后,背过身去,方知
平庸的逆否命题仍是平庸
地上依稀有俗语曰:
你看那雨极,一百年来一直在下雨
乞拉朋齐最缺的不是水,是雪
一圈圈发白的光晕笼罩着病房
城市巨大而荒凉,窗景凝塞已久
我早已习惯把归雁看作奇迹
自入院以来,我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感到:
“噢,温暖啊温暖”是某天夜里
我站在挂号机旁触摸它慢慢吐出的舌头
那张软软的收费单。是否这里的病人
也都习惯于被这样的一张张高于体温的雪片
覆盖,而后安然入梦。我还习惯于
许多新生命,唯独除了自己——
冰箱打着冷颤,空调鼾声阵阵
灯泡的钨丝发出血管苏苏的流动声
仿佛室内无人,而只供着一座电子的钟
所幸体温计里的水银也在夜间时刻提醒我
如增生的脉搏涨落跳动。嘿,时间溜走了
昨晚我又发了高烧,今早,体内几番鏖战
已经平息。我与雁与门前黄草,俨然
秋风中的古战场。立冬约莫还有半月
体温一夜降了两度,这样冷下去
我的眼泪会不会是这座城市的初雪
我或将怅然于鼻尖微微凝结的雪痕
——没下雪的遗憾也是一场漫天大雪
要我说得更准确些?它介于烟水茫茫
和将聚未成的雪片之间
噢,我在不下雪的南方。
你还在听,那我就讲得更慢些
譬如那天你在清露纷飞处读《哀江南赋》
江南就在你处缓缓地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