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汀
巨大的芭蕉叶,蒙住了车窗,
光线昏暗,后来又变得明亮。
我们的真实,从寒冷的地方回来,
一片白云,悠然向南方飘去。
时间之火在我的眼前跳跃,
它是绿色的。
原子密密麻麻地聚拢到我眼前,
依次显现出雨帘、树木和房屋。
一切都是绿色的。
风吹开了窗户
日子涌进来了
——这样的生活!
每天下午它用晴朗的白葡萄酒洗刷我的大脑——
将有一个人
从想象中
轻轻松松地走出来,
就那样一直朝南走去……
搭乘撞钟第六次的声音,
也没有留下一声“再见”。
酷暑的中午,无法安睡。
迷糊中起身,站到窗前。
为了证实闷热的梦境,
我要长久地注视南方。
忘却的感觉,说不出口,
满眼的绿色走过身旁。
走过巷子,访问邻居,
在苦茶中咽下故乡。
风指代声响,
光线指代回忆,
眼下的这个瞬间指代一个陌生人从他的窗边侧过身来的
那种永恒。
傍晚的七点钟向下沉落。
仿佛踩着沙子,我继续前行。
我的心中空无,我的呼吸平静,
我的眼睛认识他人的真谛。
我的早晨,是墙上的一片油漆。
过早地醒来,因为闲暇,
合上眼睛随他们任意涂抹。
当然它仍是一种荫蔽,
我在玻璃墙外观看。
瞬间在晃动,就这样得知某事即将发生。
天上悬挂着“无变化”,
孩子们在幻想中参与进程,
白色的中午进入我的胃部。
敞开的书店开始发烫,令人疲倦,
我重又前往熟识的街,
或许,这绝不是偶然。
我携带燠热,走过狭窄的天井,
终于听到那句迷人的哀叹:
“一天又过去了。”
公园里,清洁工打扫悬铃木的绒絮。
他一边打扫,绒絮一边飘下,
重新覆盖地面。
他们各行其是,互不关心。
我沿着草坪前行,
下午四点的阳光——倾斜。
麻雀在栏杆上蹦跳。
白色蝴蝶飞舞,绕着路边灌木丛。
一个小男孩坐在草地中央,
我吹了声口哨,他转过脸来,冲我大笑。
于是我也边走边笑,直到走进
一片水杉树林,
那儿有人在石桌上打牌。
凝视远处高楼上的窗灯,
在这深夜里只有两扇。
黄色的光斑,在眼中展开重影,
像两只澄澈的蝴蝶伸出翅膀。
排水管道窸窣作响,
正如我们对于永恒的渴望。
今天早上还是有雾。
河上的挖掘机开始轰鸣。
那时我觉得,我的文稿是一沓废纸。
下午,我独自去河边散步。
我沿着那座公路桥去往对岸。
岸边,有灰色的旧房子,
和林立的电线杆。
自行车的铃声含混而宁静。
红色、白色的夹竹桃花,
叶片上覆着灰尘。
晚餐的时候,一切平静了。
我想起自己的童年,
它如同一块白色幕布。
我想起绿色和雨滴,我将被它们催眠。
变暗的天色,一辆白车驶过去。
彼时我们坐在一家嘈杂的餐馆吃饭。
进去的时候是下午,出来的时候是夜晚。
那条马路狭窄安静,有浓重的悬铃木树影。
我想起那个白色的瞬间。
就像在人群杂乱的大厅
你偶然地去看镜子,
准确地,你看到自己的处境。
只有你自己在看这一切,我说,
归根结底,“我”——是先验的。
变暗的天色,一辆白车驶过去。
我们总是近乎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夜晚的灯光,如同凝聚的黄油。
下午,铁匠和他的敲打声
进入窗户,落在毛衣上。
我沉默地做完工作,
并想到,现在正是秋天。
光线散落到每个方向。
顶棚之声在天上铺开。
后来,隔壁的空调机开始轰鸣,
仿佛一个闲散的人感到口渴。
我谛听那无所事事的干燥。
在回家的路上,脱去外衣,
如同一只鱼散去周身的鳞片。
秋天,下午,我又一次回到这里,
等候一场黑暗、强烈的黄昏。
你走上大道,仿佛那是你遇见的第一个人。
黄昏的某一时刻
他发现自己正踮着脚尖。
时候到了。
我和他之间
只有一个人正确。
仿佛有三个人——不停地走动
在眉毛之上,
似乎是——无缘无故地,
前生,我与一只挎包
结伴走过打烊的文化市场。
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我转回家乡,
从故居的橱柜间
找到了他。
他却已是一个十足的
陌生者,
他恶狠狠地将我又扔了出来。
谁能知道,一种正确的位置
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谁开始想起这个念头,
那么,这意味着他已经
来到公园门口,在路边
遇见那些蘸水写字的老人,
那些书法爱好者。
“青山隐隐水迢迢”,
难道这些汉字与时间无关?
赶快凝视它们,那些
正在消逝的事物,
你猝然察觉光线的抖动。
多么奇异,谦和的老人们
正在拆卸地面。
努力站稳自己的位置,
仿佛不知道脚下的悬空。
一群轻盈的大象踏过水面,
仿佛它们已经信任一切,
正在揽起一扇光洁的镜子。
而我们,既然没有生活在画像中,
也许可能只是古代的残余物,
就像那一摊已经模糊的汉字。
它们是躯体,我们是灵魂,
我们只能用推测来自省。
我走遍空地,辨认一切
尚未消失的书法痕迹。
诵读,是思想在抽搐。
我得试着去理解它们的语境。
星期天到了,苍白而疏软,
像一张沾着水迹的包裹单。
想到这一点,我望向窗外,
雨终于停了。
尘土的气息包裹着房屋,
仿佛冬日的外壳。
我去邮政局取书,
布谷鸟嘶吼。
厅堂里空无一人,
只有油漆的干燥。
我向它内部走去,
穿过狭长的走廊。
院子里满是积水,
邮车将要出发。
偶然地,我置身于此,
听着小贩摇晃的铃声。
我们离开城市,驶向南方,
大道上满是光亮。
后来,汽车停下来,
我也就从旅程中退出,走下公路。
现实被反复踩过,
草梗在边缘酣睡。
我注视近处的房舍,
那屋顶好像羽毛。
我瞩目山丘上的农田,
它们倦怠且安静。
诗在那儿显现,
是那分行的形式让我着迷。
灵魂否认这样的蓝色。
清晨,窗玻璃上的水汽退去,
我们刚刚告别,却意外来到
一个陌生、全新的地方。
仿佛一场梦境已经结束,
而我依然感到睡眠不足。
有人开始描述室内的陈设,
接着继续多年来的争辩。
总有什么仍忠实于我们。
我记起自己,又在何时走进
一座宅院,身份模糊不清,
但躺在那儿,我清楚地听到,
整个晚上,围墙外面的胡同里
始终有人走动,拖着行李箱。
“从这扇窗口,你只能看到同一片景色。
楼上,或者楼下,可能有音乐教室,
因为在清晨,你总是听到清亮的歌声。
然后有孩子的啼哭、夫妻的争吵和悲哀。
而天上的团絮没有忘记你。
它看似偶然地飘过这个街区。
整个中午,你得以独自躺着,
越来越接近自己二十年前的习惯。”
可我一直在跋涉,寻求的结果,
或许竟然正是北方的尘土。
我睁开一只眼睛,闭上另一只。
我的头皮变得透明,如同光斑和阴影,
还有头顶的悬铃木。接着是几个年幼的孩子,
我不知该如何才能记起他们的名字。
也许我还有一种命运,
用来倾听单调的滴水声。
但这种时刻,我身在何处,
紧紧握着忧愁的线索。
我愿随它继续前行,
梦见家乡、水杉和黄昏。
然后寒冷中,白云麇集,
在两次阵雨间的暂停。
它们像雾一般从眼前散去。
我终究会离开这样一场梦境,
尽管仍然注视曚昽的太阳。
有时响起夏日最后的蝉鸣。
你的朋友在远方,默默走着。
你“永不能理解”。
如同一缕升腾的轻烟,
我所思索的事情就那样离去。
而片刻的蓝色还存留在天空,
如同尘世某种小小的压力。
那对于他们是寻常的东西,
我从来都难以触及。
我的围巾还将继续系着,
没有树枝的阴影掠过生活。
燕山延绵着,时远时近。
我宽裕的时日还在这儿,
我恰好理解自己的犹疑和软弱。
我曾孤身一人来到这座城市。
我说,去写那些回忆的事物。
然后你可以注视内心。
仅仅是重读一遍杜甫诗,
我就猛然间流下泪水。
想到自己的下一次早餐,
它看见了神秘的光线,
联系着世界上的艰险。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是如此鲜明。
我将忘记人们的愤怒,
仿佛那是遥远的地名,
白天和黑夜在窗口汇聚,
狭小的房间承受着挤压。
他究竟讲述了怎样的故事,
多么费解,可是多么自然。
可是我感受到猛烈的风,
感受清晰的时间,款款而来。
“是你,曾经安慰过我的人”。
阴沉的天空
突然明朗起来,
因为我们已经爬上
这片漫无边际的山坡。
当白云在山顶升起,
你可以就地躺下。
这时能听到急促的呼吸,
它来自耳畔的一朵小花。
一座水库,也是一种
知识形态。
山坡上的林木,
没有刺伤任何人。
但你需要仔细辨识
飘过的每一片云朵,
这时它们的倒影
正沉入湖底的睡眠。
但你将如何走过
一座吊桥?
它摇摇晃晃,
带着柔韧的笑声。
现在我回想起来:
松树、清风、
同行的友人,
还有深渊的闪光。
我们顺着河谷向前行车,
而雨声突然降临在这里。
一个个地名
敲打在耳边,
正如盛夏里的片刻凉意。
它们又在空气中渐渐变淡。
也许玻璃窗上曾经
有过星辰的踪迹。
我见识了,一条溪流,
如何从群山之间缓缓走出。
它的清澈,使我理解了
那位诗人的比喻。
但我,不知自己为何
置身这次旅程的中途。
告别了,但我们还会相遇,
你前往归宿而去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