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苜蓿
暮晚中这一群拖拉机载着的小菊花。
这一群匆忙地赶着去装饰节日的
金黄的小姐妹。
为什么不把它们倒置着放,
为什么不让它们头朝下。
暮晚中这个匆忙地爬着旋梯的人。
这个一心想挣脱自己骨头向上的人。
为什么。
暮晚中这些正在抬头的我的兄弟。
越向上,越苦痛。
(发表于《安徽文学》2009 年第5 期)
她还在酣睡。暂时把脸背向命运。
暖春的风把我们的门吹开了,
轻轻地。我的电影持续着。
逛公园的时候我们拍照,
她爱站在雕塑的前面,站在那些
文化石头旁,摆出青春的模样,
让我给她拍一张。她希望
有一张与古塔的合影——
可我们常常将身体拆成水泥砖。
清晨散步的时候,她想开口
却又把话咽回去。
我知道她想说她亡故的父亲。
她说她总觉得有一些事没有做,
原来是很长时间
没有给她的父亲打电话了。她又问,
我有没有梦见过他。她对自己
从来没有梦见过他,而不安。
她又提到,当胡老师
为她拿来一件御寒的衣服时,
她一下子就想到她的姐姐,
她还建议我把她姐姐的事写成小说——
一个遭遇不幸的农村妇女,却一直
把毛衣分给所有的人。
这个人物够典型了,她说,适合写出来。
可这只是普通的事,只是因为
在地上、在天上的血缘让我们
紧紧地抱成一团,只是因为这血缘,
把我们的一生,捆在一起哭。
可已经不会哭了,有的只是一盘青椒
等待着被自己的妄想打翻。
我们两手空空,只能互相牵着。
在世上走着……我看着她在床上
睡熟了。我还将注视她的一生。
春风忽然就来了,春风带走
我们浮生中,多余的东西。
(发表于《汉诗·新青年》2016 年第1 期)
柠檬是新生的。发呆时的表情
微酸。今天下午,对于柠檬
我有一塑料盆的发言权。
我说我要在低处表演飞行,
最好就表演原地踏步踏的那种飞行。
我要在楼顶种花。它听着。
一马路的流行歌都不够热烈,
柠檬水还不沸腾,它平静得
让人愤怒。为什么不假思索地
就沉入杯底,并发表
幸福的宣言。我沉迷于多少个夜晚的
小酒馆情歌,爱上将机动车
开到我饭桌上的赛车手。
一个少年。多年了。他时常漏电。
这是事实。我没有领受到
更酸更涩的酒水。暮色下,
毫无缘由的人工柠檬,跃上
我缩小的窗台,激动地读着告别书。
春末,我在四壁内徒走,
一边戒掉烟火。
我坐在想象的暮晚中朝门口张望,
我以为我的母亲,
一下子就认出了
那扇敞开已久的门。
春末,我遇见一个
制造风筝的加工厂,
它着火了,我有什么理由
要求风筝,非要
以风筝的形式,而不是以灰烬
飞上天。
而我是灰烬,我是
尚未被放飞的那一只。
我有一个父亲,
一个母亲。我用双手
写出的风筝,还不足以
让他们,认领自己的女儿。
没有一丝风来自室外,
没有一个故事
需要讲出来。牛油果的脉络舒展,
龟背竹的气根
伸向我不知道的地方。
琴叶榕,不会高于
一个成年人的梦想——
这些我培育、照料的植物们,
有一天又种出了我,它们
整夜说出的故事,喂养了我。
这些根茎只能在陶盆里,
枝丫不可能
伸向天空的植物。
这些无聊的、无用的
且只是无痕的植物,
这些有尽的、有限的
在尘世欠缺的植物,一如我。
靠着床打盹。穿堂而过的春风
带来鸟鸣。春日真好,
像手触摸在胸膛没有隔绝。
人到中年,越指望
从故纸堆中,找到一座
与人通话的城堡——
可我已厌倦自己口中满嘴的尘埃。
我热爱你春日饱满的身体,躺在
风中的苜蓿花丛中。
有时候骨骼折断在眼皮底下,
利刃从背上生出。有时候,
我从百无聊赖的春风中,
听到父亲的膝盖咔嚓作响。
信件越来越少,寄往天上的
和寄往路边闲散的。
“既定的轨迹适合你,用它
你可以换来一排省外的群山。”
扔给你一张单程票,
可以去到任意地方。
每天一杯汤羹,有利于
“一日三省”。翻开旧书,
增添了“蕙质兰心”——
纵然脸皮裂开,脱去
童年的斗篷,也不能改变
这一具未来的躯体。
你是一个生来就失去脉络的人。
你提前把自己
种在你的园子里。
一座庭院,树叶下雨,枝条干净。
“画家通过作画来感知美好,
有的人通过梦境
来感知生命。”外面的雨,
沥沥淅淅。有的人,
在海边吹着长笛。你的气球呢?
小乐曲不时奏响,你在
一个蓝色的午后
捡到陀螺,可它不时向前,
也没有停下来。它和你一样,
不是生于父母。因为
没有人生于父母,也没有人
从故乡中来。
梧桐树被砍光了又长出来。
毫无新意。像我,
在同一个漩涡里打转。
从街头烧烤的青烟
和啤酒的泡沫中醒过来。
清晨,没有人认识
那些未被标识的物件——
长椅上的烂醉者,
春天的落叶和光秃秃的脸。
你从个人经验的山中走来。
嘴中含着童年的歌曲,
无所求,也没有什么
好等待。你的脸庞迟早有一天,
要像向日葵一样裂开。
你要有多深的厌倦,才忍心
将子和女都甩开。
可是也没有子女,只有剥离,
只有风吹万事散。
我写得累了,昏昏欲睡。
再也打不起精神。当嗅觉将一切
处理成青草的气味。
当厌倦只能看到
一片昏暗的麦田。我找不到你,
和你的兄弟。
只有风吹人散,屋外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