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心
(大连财经学院 商学院,辽宁 大连 116622)
铁凝的女性成长小说以女性的道德探索与精神成长为主题,生动地形塑了不同性格、不同经历、不同认知结构与价值判断的女性人物形象,以反映不同女性主人公由稚嫩走向成熟的变化过程。这些女性形象大致包括两种类型,即善良、仁义的女性形象与丑恶、暗黑的女性形象。前者往往有良好的道德修养、健康的道德认知,她们的成长中,秉持着向善的理念与原则,对自我有着清晰的认知和较高的要求;后者则始终行走在道德的边缘,她们以利己主义为行为准则,在欲望的支配下向暗而生,作品中她们以欲女或浪女的形象出现。
舞剧《天鹅湖》中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角色,即白天鹅与黑天鹅,它们分别承载着不同的文化寓意,象征着两种对立不相容的形象。铁凝在《永远有多远》《玫瑰门》《大浴女》等小说作品中以对照性的模式形塑了“白天鹅”与“黑天鹅”两类道德类型女性,那些纯洁、高尚、有良好的道德自律的女性好比优雅的白天鹅,而自私、叛逆、魅惑感十足的欲女或浪女好像神秘的黑天鹅。白天鹅女性与黑天鹅女性成为铁凝女性成长小说中对比鲜明的两类基本女性人物形象,作者通过她们而表达着自身的道德立场与伦理取向,同时引发大众的道德思考与价值判断。[1]
铁凝早期塑造的典型的白天鹅女性形象,即《玫瑰门》中的苏眉。小女孩苏眉的父母在文革中被下放农场,因其无人照顾而被迫来到外婆司漪纹家,但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外婆因早年的情感经历及自身的性情使其成为一个心理扭曲、乖戾丑陋的人。司漪纹虽是自己的外婆却对自己并无多少亲情,相反她控制欲极强,窥探管控着苏眉的一切行为举止,而同在一个屋檐下的舅舅则软弱无能,无法给苏眉提供任何帮助。苏眉就在这样一种严酷的环境下艰难地成长。但令人欣慰的是,她潜在的向善的心理并未受到外婆的负面影响,她的心中始终拥有着积极正直的价值判断与道德理念。苏眉健康长大,她勇敢地走出了外婆的家,迈向了更为自由广阔的人生,成为一位独立自强、阳光善良的女性。
在铁凝诸多被冠以善良、宽容、仁义等品性的人物形象中,最典型的莫属《永远有多远》中的女主人公“白大省”。白大省自幼生长在北京的一条老旧胡同“驸马胡同”中,与弄堂里其他同龄孩子所不同的是,她似乎不着俗尘,远离了诸多世俗的算计、计较、刻薄、争夺,她善良博爱、胸怀宽广、仗义豁达,用九号院赵奶奶的话说,“这孩子仁义着呢”。她无条件、无原则地忍让迁就弟弟,尽管让弟弟把好的东西拿去,自己留下不好的、差次的;她与邻里小孩的交往也从不争强好胜、诸多计较,以至于男孩子们叫她“白地主”,认为她豁达、大方、包容,她是一个能让别人感受到温暖、善意的好伙伴。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也有几段难忘的感情经历,但她的每次恋爱似乎总难收获真感情,那些与她交往的男性或是愚弄她,或是在利益相关时无情地利用她。尽管白大省在每段恋爱中都付出了宝贵的真情,但却总是惨淡收场,深感失落的白大省不禁对能在男性世界中自如洒脱的邻居西单小六心生羡慕。西单小六与白大省同住一个胡同,且年龄相同,但两人的成长经历、家庭环境、道德教养等却是千差万别,因此对于人性、对于恋爱,两人的观点态度也截然不同。白大省是一个内心充满仁义、良善与光明的人,她的思想行为无时无刻不在诠释着何为“人性本善”;西单小六则完全不同,她的一切行为以“利”为先,欲念与自由主义是其人生的主旋律,她遵从内心的欲望而生。在白大省眼中,西单小六是一个“染着恶俗的杏黄色脚趾甲的女人”,游走在男人们之间,获得一些肤浅的夸赞或蝇头小利,常光着脚、穿着拖鞋、梳着凌乱的发辫,一幅媚俗慵懒、一切都不以为然的街溜子形象。白大省从内心深处看不上这样的女孩,但令她自己也感到费解的是当她的恋爱一次次带给自己伤痛,当自己的深情永远只能换来背叛,各种无力与绝望感将自己包围时,这个似乎总在鬼混的西单小六却带给她一种奇妙的力量。她深知那是一种属于暗黑的指涉自由主义情愫的力量,是与自己的伦理范式所不相融的存在,但此时却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希望靠近与抓住的心头幻影。[2]
“这个女人张扬起我渴望变成她那样的女人的充满罪恶感的梦想”,白大省在内心羡慕着她,并暗暗模仿着她,白大省试图直面并放逐内心深处原本不敢触及的欲念。白大省开始感觉到“好与坏”的界线正在变得模糊,但同时本我与超我又在进行着激烈的较量,这使白大省感受到一种分裂的痛苦,一种自责的罪感不时从内心深处冒出来。作为仁义善良的典范,白天鹅女性白大省虽然在某些时候也会无力抗拒诱惑、无力挣脱欲念,但与黑天鹅女孩不同的是她将那些“自由主义情愫”进行了正确地界定,即它们是错误的、黑暗的,她看到了黑天鹅女性的道德暗面,在其内心道德的引导下不断反省对西单小六的羡慕心理,她的反思使其在德与欲的冲突中重获对自我的肯定,并赋予了她坚持道德选择的力量与决心。当曾经利用自己、抛弃自己的前男友多年以后事业婚姻皆失败,带着拖着鼻涕的孩子来投奔自己时,善良、宽容的白大省选择了原谅,她不计前嫌地收留了他们并为他们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此时精神世界被同情心、责任感占据的白大省已再也不会去艳羡西单小六那样的女性,虽然生活每每以痛吻之,她却始终没有背离本心,自我认同与道德圆满赋予了她面对苦难与挫折的强大力量。[3]
有人说白大省是一个与社会现实缺乏联系的人,她的道德选择相背于生活常识,但铁凝塑造该人物的初衷即是在揭示大多数人所谓的成长不过是善根泯灭、人性畸变的过程。“永远有多远”其实是“纯真善良的人性离现实社会到底有多遥远”。铁凝在“创作谈”中曾论及白大省对西单小六的羡慕,白大省的价值判断与道德自律使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西单小六那样的女人,即便世俗世界带给她诸多不公与磨难,白大省的善良美德、宽恕与怜悯使原本相貌平平的她充满了魅力。白天鹅型女性形象是因纯洁、仁爱而美丽,并不是凭借优雅的外在,这对于当下那些将身体作为最大消费对象的现实是一种无情的讽刺与鞭挞。
铁凝塑造了诸多善良、可爱、充满正能量的白天鹅型女性成长形象的同时,也形塑了各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黑天鹅型女性形象。她们与白天鹅女性一切从仁义道德的本心出发不同,其思想行为以“利”为中心,围绕“利己”而展开,所造成的结果既伤人也害己。
《大浴女》中铁凝塑造了一对性情迥异的姐妹,这是她情感叙事中以姐妹关系为主题刻画的诸多姊妹形象中非常典型的一对。此外还有《哦,香雪》中的凤娇与香雪,《玫瑰门》中的苏眉与苏玮等。关于姐妹关系的叙述在中西方女性成长小说中都较为常见,姐妹情谊从女性主义角度理解其本质应该是“女性团结一致的情感”,且它随着女性的逐渐成长而发生着丰富的变化。童年时的姐妹可能是亲密无间的玩伴,中年时则是互帮互助、相互诉说与聆听,共同克服各种困苦的生命旅程中的同行者,但姐妹虽然关系密切,在性情上更多时候却存在较大差异。铁凝小说中的姐妹关系经常被作为母女关系的特殊变体而存在,诸多因文革而失去父母庇佑的姐妹自幼相依相偎,姐姐往往承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大浴女》中姐姐尹小跳无微不至地照顾妹妹,对于妹妹尹小帆来说,姐姐的爱有如母亲般的溺爱,这使得尹小帆从小有恃无恐。与姐姐的豁达宽容相比,她争强好胜、刻薄利己,成长为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的思想言行落脚点总在自我利益的满足上。姐姐的东西她都要争夺过来,姐姐必须围着她打转,这种精明的利己女性为铁凝所不齿,虽然她并未对其进行直接地道德评判,但她通过对利己主义女性惨淡的结局、难以幸福的人生设置,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态度与价值立场。
《大浴女》中还有一位典型的黑天鹅女性形象,即与尹小跳姐妹同龄的伙伴唐菲。唐菲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孤苦无依的女孩,唯一可以让她值得骄傲并能藉此与命运展开博弈的是她姣好的面容。于是她不惜将尊严自爱踩在脚下,用身体来与社会进行物质交换,终落得香消玉殒的悲惨结局。人生对于唐菲只是一场充满暗黑与讽刺的苦旅。这个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女孩虽也曾进行过勇敢地抗争,但终不敌无情的宿命,她拥有的青春并不美丽,相反暗藏杀机、腥风血雨。唐菲是一个兼具暗黑与悲情色彩的黑天鹅型女性,也许正是由于她自暴自弃的很大原因在于命运的无情以及她的不甘心,尚留有一定的道德限度,白天鹅女性尹小跳才与其成为莫逆之交。唐菲的拼力抗争与自我损毁令人唏嘘叹息,失去所有亲人的唐菲把尹小跳视为最亲的人,她为陷入爱情伤痛中的尹小跳积极奔走,至死保留最纯净的吻呈现给好姐妹。虽然尹小跳与唐菲有着截然不同的成长方式,在旁人眼里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唐菲本性向善与尹小跳对仁义道德的追逐在本质上具有趋同性,她们之间建立起了深厚的姐妹友情。[4]
《玫瑰门》中形塑了一位自私自利、扭曲丑陋、阴冷残酷的内心充满怨毒的黑天鹅型女性,即苏眉的外婆司漪纹。苏眉由于父母原因而被迫来到外婆家生活,因此得以近距离接触到这位长着一张“欲望造就的不可多得的脸”的扭曲恣睢的外婆,自此她生活在压抑的生活之中。所谓的外婆亲情寡淡,她有着极强的支配与控制欲,企图钳制包括儿子、女儿在内的每一位家庭成员。在欲念的支配下,她成为一个德性尽失的恶妇,温情的缺失、功利意识的张狂使她带给人们的总是逼人的寒意,面对小姑子的惨死她可以不动声色,对女儿的求助她讨价还价、精明算计,她不惜以儿媳出丑来对竹西进行报复。尽管司漪纹的扭曲性情可能因早年婚姻的不幸所致,但其言行依旧不应得到原谅,原本努力去理解她、试图以悲悯的情怀感化她的苏眉也终究再也无法忍受而选择离开后,她最终只能孤单影只地独自面对余下的时光,在怨艾中孤守无望的岁月。
女性成长小说相较于以男性为主体的成长小说而言更关注人物自我主体的确立及精神世界的描写,它有着与男性成长小说迥异的风貌与格局。[5]铁凝在其女性成长小说中通过对照性地刻画与形塑“白天鹅”“黑天鹅”两类在道德层面有着截然不同特点与表现的女性形象,揭示了女性精神成长的内在动因与规律。家庭生活、同伴关系会在女性的成长道路上发挥重要的作用。黑天鹅女性所经历的是一条畸形的成长之路,是为社会道德所不齿的,白天鹅女性从仁义出发,向善而行的成长之路才是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正向之路,这是铁凝文学作品所要明确表明的价值立场。
白天鹅与黑天鹅女性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虽然在潜意识中白天鹅女性在成长初期也会在看到黑天鹅女性无度地放飞自我、肆意地追逐欲望的满足时而生发出一些类似的自由主义情愫,不自觉地羡慕与模仿她们的生活,如白大省对西单小六的艳羡,但在经过岁月的洗礼,伴随着心灵的成长,白天鹅女性终会回归以善为核心的价值判断与伦理选择,完成自己的道德自觉,她们为自己所拥有的善良品质而自豪,也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黑天鹅女性身上所存在的道德缺陷。黑天鹅女性成为白天鹅女性成长过程中的道德对照与参省对象,在艳羡、彷徨、观望后的道德回归,使白天鹅女性更能坚守初心,确立自己的道德立场与情感归属,她们的心灵在此过程中得以成熟,精神世界更加充裕,对黑天鹅女性思想观念及生活方式的批判与远离意味着她们已获得拒绝诱惑的能力,实现化蛹为蝶的新生。[6]
铁凝笔下白天鹅女性始终是叙事的中心,她们是作家所肯定、颂赞的存在对象,是作品的重心与旨归,作家也形塑了诸多的黑天鹅女性,但这些女性始终处于客体与陪衬的地位。在道德层面,她们无法得到与白天鹅女性平等的道德地位,作者对其塑造的初衷与目的即是反衬白天鹅女性道德的光辉与精神的圆满。作品中基本没有出现过站在黑天鹅女性的角度来解读白天鹅女性的情况,即便在《玫瑰门》中会穿插部分以司漪纹为叙述视角的描述,但她始终是起着对照与衬托功能的负面陪衬人,她在苏眉的审视与观察下被动存在,作为反面镜像,她反衬了白天鹅女性苏眉的道德自觉与精神成长。铁凝在叙述视角上的选择也反映了她的价值立场与审美倾向,虽然在多数时候她并未直接批判那些暗黑的黑天鹅女性,但她们永远无法收获幸福与圆满的人生这一结局也侧面折射了作者的伦理评判,相反那些守持道德的白天鹅女性终会因心灵的明澄而收获更多的圆满。
铁凝的女性成长小说中通过对照性地刻画具有不同道德表现的黑天鹅与白天鹅型女性,折射了作品的道德判断与价值取向,那些向善而生、守持道义的白天鹅女性为人们指出了一条充满光明与希望的正向成长之路,她们的自我主体、精神世界在自觉远离诱惑、选择道德理性的过程中日益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