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木
人到中年,苏米和我都变了。
两个孩子在北方读博毕业后留校工作,让我俩也过去。我俩不同意。我说,奔五的人,不想再折腾,我们准备在南方终老。我以为苏米也这样想,其实我错了。
我和苏米是兄妹,后来,又成了夫妻。我俩没有血缘关系。我七岁那年,苏米她妈领着五岁的苏米嫁给我爹。用亲戚的话说,两个破碎的家庭,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新家。在我们老家,有儿有女的家,才叫完整。我妈死后,我爹把我像放羊一样散养。他是一名外科医生,经常加班,管不了我。七岁的我,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小大人。
苏米走路轻手轻脚,说话小声小气。我以为她好欺负,我被表象欺骗了。家里,她喜欢的玩具,她爱看的漫画书,别说碰,我想都不要想。她哭起来不停歇。抢东西很有劲,好像身体里住着一个大力士。我想,以后谁娶了她,谁倒霉。
苏米她妈会做菜,也爱做菜。结婚后,她在我们小区门口开了一家早点铺子,卖一些德江人爱吃的早点:煮米线,卤面条,炒饵丝,炸油条,烧饵块等。她动作麻利,佐料做得好,顾客很多。过了两年,就赚到开小饭馆的本钱。她果断地租下旁边的两间商铺,重新装修后,把早点铺改成一家小饭店。我爹说,“卖吃的主题没变,格局升级了。”
我妈妈是在我过周岁生日那天晚上死的。我妈妈去蛋糕店取给我预订的生日蛋糕。我爹抱着我,我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在。我们在德江饭店等着我妈妈回来。饭店的服务员一道接一道上菜。碧绿鲍汁扣鹅掌,清蒸野生鲳鱼,松露葱烤北极参,富贵全肘,芝士肉碎焗大连鲍,海参虫草养生汤,甜蜜燕窝西米露。那天,我爹点了店里最名贵的菜肴。
半小时后,我爹接到交警的电话。我奇怪地看着我的外公外婆睡在地上,我的爷爷奶奶也哭了。后来,他们都被一辆呜呜地怪叫的白色车子拉走了。
苏米十一岁那年,我差点谋杀了她。
苏米刚来我家时,长得圆圆的,像一个球。粉红色脸蛋圆圆的,两只手臂圆圆的,屁股圆圆的,两只小腿圆圆的。一双又黑又大又圆的眼睛,骨碌骨碌转得飞快。她妈牵着她,推开我家客厅的玻璃门走进来。她一点都不怕生。把我家客厅看了一圈后,抬起胖乎乎的右手,伸出右手食指,指着我,说:“看冰箱。”
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想理她。也不想理那个瘦瘦高高,脸上带笑的阿姨。这时,我爹推开客厅的玻璃门,走了进来。“往后,她就是你妹妹。你要照顾好她。”我爹弯下腰,牵起她胖乎乎的左手,朝冰箱走过去。我爹打开冰箱,拿出一盒我最爱吃的八喜香草口味冰激凌和一个塑料小勺,递给她。她接过来,快速坐到我身旁的沙发上。打开那盒冰激凌,拿起塑料小勺吃起来。她的动作太快。刚才,像飞过来的,不,像滚过来的。我根本没看清她走路的动作。她吃东西也快,不一会,我看到一个空冰激凌盒子摆在沙发前面的红木茶几上。她真是一个灵活的小胖子。
第二年,苏米读小学,我俩成了校友。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吃饭,一起做作业。
读到小学六年级。一天课间休息时,我突然发现她变了。她长高了,人瘦了,长胳膊长腿。穿着校服的她,站在一排女生中间,好看得显眼。我的心脏,怦怦地跳了两下。那年,苏米因为成绩好,已经跳级成为我的同班同学。将来,我会不会像我爹娶她妈一样,娶苏米做老婆。我一直骑车接送她上学放学,以前,我讨厌苏米每天穿公主裙,讨厌她每天扎两个羊角辫,讨厌她娇滴滴的模样,讨厌她的平胸贴在我背上,说不出来的反感。
我妈死后,我爹开始失眠。每天晚上,得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妈也失眠,每天晚上也要服用安眠药。他们床头柜抽屉里,一直放着一瓶安眠药。
苏米和我同班后,我成了班级第二名。
参加小学毕业考试前一天,我爹在饭桌上说:“这次谁考第一名,可以跟我们去北京玩。”
北京,天安门广场,故宫。我俩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只能去一个孩子吗?”妈问。
“没办法。票订晚了,旅行社只剩三个名额。另一个孩子下次再去。”我爹说。
妈是我对苏米她妈的称呼,我亲妈活着时,我都喊她妈妈。
那天,吃完晚饭后,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爹和妈去德江公园散步,苏米在隔壁同学家补习数学。
我拿出我爹床头柜里那瓶安眠药,倒出几粒药在手心里。我把药放到家里的捣药罐里弄碎。拿出苏米那只卡通喝水杯,把药粉放进去,又倒进很多她爱吃的橘子味果珍,冲上温水,把杯子里的水摇匀,把杯子放在餐桌上。
我坐在沙发上,心脏跳得急速,我拿双手用力按住胸口。
我听到苏米走路回家的声音,她推开客厅那道玻璃门走进来。苏米有回到家就喝一杯水的习惯。我没有抬头看她。
那天晚上,我爹和妈回家时,我俩都睡了。晚上,我听到院子里有一只鸟,一直在叫,叫声凄惨,悲凉。我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鸟,为什么会叫了一夜。
我希望苏米安静地睡上一觉,等她睡醒,我已经考完试。“这次,我肯定是第一名。”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时,看到苏米靠在卫生间门上。
“你怎么啦?”我问。
“昨晚上吐下泻,折腾了一整晚。现在脚软,头昏。”苏米说着话,就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我大声呼叫我爹的名字,“救命!救命!”那天早上,苏米和我都没去参加考试。
升到德江中学读初中,我以为不用再接送她。妈说:“苏米一个人来去,我不放心。”
我爹毫无商量地说,“以后你继续骑车接送苏米。”
妈塞给我几张百元大钞,“拿去买吃的。”
我掰着手指头计算,等到高中毕业,我要考一所远离德江城的大学,远离苏米。
高考结果出来,除了我,我爹、妈、老师、亲戚都很欢喜。我俩考上同一所医学院,只是专业不同,我学的是外科,苏米学的是眼科。
妈那时已经把小饭店经营成德江市最大的连锁餐饮店,她聘请了职业经理人,只是偶尔去总店看看。她说,“原来还想着分别送两个孩子去读大学,现在倒好,节约下来一趟出行费用。”
我爹鬓角长了很多白发,他在医学界越来越权威,说话有分量。在家里,他越来越安静,妈说什么,都说好。
大二,苏米有了男朋友。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他那么弱,成绩差,家庭条件也不好,你看上他啥?”我问苏米。
“谁让你去调查他的家庭,”苏米很生气,“我就是讨厌你,讨厌你高大壮硕,讨厌你自以为是,讨厌你大大咧咧。”
“你讨厌我可以,至少找一个比我强的呗。”苏米气呼呼地走了。我知道,她和那个男生在校外租了一套公寓,住在一起。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里难受。
平时,都是妈给我们打钱。苏米谈恋爱后,我就常跟我爹要钱。今天买学习资料,明天报辅导班,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我爹总是爽快地打钱给我。而我,把钱全部转给苏米。我知道房子是苏米租的,日常开销也是苏米在承担。一次,我爹突然说,“谈恋爱确实费钱。”我没有告诉他,谈恋爱的是苏米。妈说过,不准苏米在大学谈恋爱。
我希望苏米和他快乐地在一起,永远。
一天晚上,苏米跑来找我。她穿着睡裙和拖鞋,眼睛红肿。“他是一个骗子。”她抱紧我,哭了。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白吃白喝白睡的男人,脚踩两只船。那天,趁苏米去和教授改论文的时机,把另一个女生带回出租屋。“我回去时,他俩正在床上,床上。”我轻轻蒙住她的嘴巴。伤心的往事,不需要一遍遍回忆。
那天,苏米没有回去。她躺在我的床上,熟睡的她,蜷缩成一团,像母体里的姿态。
大四,我们去医院实习。苏米找了老师,和我调到一个医院,避开了那个男生。
医院实习紧张,我们不在一个科室,很少见面。有时她在做手术,有时我在做手术。我去看她需要提前约时间。
一天,我们去食堂吃饭时,刚好遇上。她瘦了很多,下巴很尖。我逗她,“做整容手术了?成了一个网红脸。”
“好事呀,省了不少钱。”她有说有笑,完全看不出失恋的阴影。
她差点骗过我。洗碗时,我看到她左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痕。“怎么回事?说实话!”我一把抓住她的左手。
是的,我很生气!我是哥哥,只要我活着,就绝对不许有人伤害她!
后来,我才知道,那男生一直来纠缠她,又哭泣又下跪又闹着要自杀,那天,苏米被他逼到气愤,自己割了手腕。还好舍友及时发现,及时处理。苏米不准舍友声张,事情便过去了。
“不可能过去!”我大吼了一声。食堂里周围的人全都看着我们。
“他必须付出代价!”我咬着牙齿说。后来,我和爹要了一大笔钱。我请人狠狠地教训了那人。再后来,听说他没实习完就走了,不知道是退学,还是暂时休学。那对我并不重要,我只在乎苏米。
毕业典礼,我爹和妈都来了。我爹一副教授模样,妈珠光宝气,光芒耀眼。妈说,“都说孩子不会选择父母从事的职业,没想到你俩都继承了你爹的衣钵,看来以后饭店的生意,还得我继续操心。”
那天晚上,苏米吻了我。我以为只是和小时候一样,一个晚安仪式。谁知那是一个深吻。
“你一直没谈恋爱?”苏米说。
“嗯。”
“你知道为何吗?”苏米说。
我摇头。
“你从小就爱上了我。”苏米说。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我承认,苏米说的都是事实。以前,我一直在逃避,直到看到她手上的伤口,我才知道,我一直爱她。
我俩结婚了,一切都没有改变。我爹还是我爹,妈还是妈。称呼没改变,生活没改变,人也没改变。
亲戚说,“按照传统叫法,你们这是一合两扇瓢。”管别人怎么看,幸福是自己的。
结婚第三年,苏米怀孕了,生了一对龙凤胎。兜兜转转,我们还是那个有儿有女的完整的家庭。
一转眼,孩子们读书,工作,谈恋爱,结婚。都飞离我们。
苏米和我晋升了高级职称,苏米是科主任,学科带头人。那时,我是医院最年轻的副院长。院长再过两年就要退休,大家都认为我是院长接班人。我完全继承了父亲的优点:专业、冷静、努力。这是一个好医生的品格。我带领着德江医院最好的团队,在外科领域取得重大医学突破。我作为第一作者,在国内外重量级医学杂志上刊发了数十篇医学论文。
“干吗这么拼?”苏米问。
“我想成为国际顶尖医学专家。”和父亲一样,我越来越忙于工作,我都忘记了,苏米我俩多久没有做爱,三个月,还是半年。
我俩开始吵架,是因为我生病。刚开始,我身上长了一些又大又硬的包,前胸和后背都有。我请苏米帮我给后背的包块涂抹药膏。涂了三天,苏米说,“你应该到上级医院看看。”
我一下火了,“我自己就是外科专家,难道我不清楚,这只是疖肿,过几天就好了。”
苏米叹了一口气,“我感觉脓包增多。”
“你在怀疑我的医术?”我很生气。
莫名其妙地生病,让我很烦躁。苏米说得对,我的包越长越多了。慢慢地,头上也开始长包。包块被头发遮挡,刚开始没有发觉。等到冒脓,很疼,我才发现。苏米为我挤了两次脓包后,因为她坚持让我就医,我俩又大吵了一场。吵完,我俩特别沮丧。我去淋浴间洗澡,惊诧地看到,我的小鸡鸡上也长了很多包。
第二天,我去上级医院就诊。经过化验、照片等各种检查,诊断为带状疱疹。我住进医院,按照带状疱疹进行治疗。症状并没减轻,包依然在长,脸上也长了很多。我被转到更上级医院治疗,诊断为细菌感染,住进隔离病房,开始用一种外国进口药物治疗。这种自费药物价格昂贵,一天打三针,每针一千多元钱。
苏米来看我,说德江医院传遍了,说我得了绝症,人快不行了。
隔着玻璃窗,我冷漠地说:“我死了,你高兴。”
苏米失望地看了我一眼,说:“你安心治疗,费用交了。”
以前,我们都遇到过患了重病的穷人,我们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财富,到了医院最能看出来。”我爹和妈爱上了旅游,天南地北地走,后来,干脆搬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常住。那里风景优美,四季如春,是老年人的养生天堂。妈把餐饮连锁店转给了苏米。我知道苏米并没有盼着我死,病房紧张单调的隔离生活,让我变得暴躁绝望,我像一条丧家犬,逮谁咬谁。
这种药物有严重副作用,不能长期使用。医院请来国际顶尖专家为我进行了一次会诊,给我下了最新诊断,说我得的是一种罕见的癌症,全世界发病率是千万分之一。
苏米走后,我做了一个噩梦。
我平躺在病床上,枕头被护士拿走。“全麻术后,需平卧六小时,防止麻醉反应引起头痛恶心症状。”
我朝病房窗外看去,天色还亮,没有太阳。是下午五点,六点,还是七点。我想问,但我说不出话。
我的颈部插着一根引流管。伤口处包着一沓很厚的敷料。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突然,我被人捏住了咽喉。我感到喘不上气,呼吸不了,人憋得难受。胸部闷得像烧了一个火盆,炙热,灼人。心脏跳得比平常快,快得要蹿出胸口。我被痰液卡住了。
病房顶部,灯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的左手手背上,打着点滴。一个塑料吊瓶里,白色的液体从滴管里一滴一滴地流进我的血管。我的右手手肘处放着一根静脉留置针,一根输液管连接着一个镇痛泵,正精准地往我的血管里注射止痛针水。我的左手上臂绑着一个袖带。左手大拇指上夹着一个血氧饱和度探头。我的胸口上粘着几片电极头。一个心电监护仪摆在我病床左侧的床头柜上,发出嘟嘟的响声。位于我头顶正上方的氧气湿化瓶里,咕噜咕噜地发出气流过水的声音。听这声音,我现在的吸氧浓度应该是三升。一根鼻导管插在我鼻孔里,但我吸不进去氧气。
回想过去一个周,每一天,都像在坐过山车。周一体检时,那个权威的超声室主任医生告诉我,我的甲状腺有问题,需要立即手术。我擦干净颈部的耦合剂,站起身,走下检查床时,她的助手刚好把超声报告单递给我。拿着那张单子,我在超声室门外的检查椅上坐了五六分钟。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真不幸。怎么会这样?为何是我?我该怎么办?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一直都是有主见的人。老师和同事都说,我有定力。病人说,我是一个好医生。我很快镇定下来。我回到科室,请好假。回家拿了两套换洗衣物,六条内裤和六双袜子。我有每天换洗内裤和袜子的习惯。一套洗漱用品,一把飞科牌刮胡刀。出门前,我再次检查身份证、医保卡、手机、充电器、充电宝、家门钥匙。办公室钥匙我已经交给同事。我想起忘记拿拖鞋,我拿了一双凉鞋放进行李箱。我想了想,去住院,还是把凉鞋换成了一双棉鞋。我差点忘拿口罩。疫情期间,没有口罩寸步难行。
周二,我住进德江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甲状腺外科三十三床。三十三,是我最喜欢的数字。我从来相信,命运由人掌控。此时,我却突然相信,梦由天定。整天,我忙着做核酸检测,办住院手续,签字,到检验科抽血,到心电图室做心电图检查,到超声室做超声检查。周三上午九点,管床医生给我做了一个甲状腺穿刺手术。打完局麻,我记得那根很长的穿刺针,一次一次,刺破我的皮肤,刺穿我的甲状腺。难以忍受的疼让我流下一串眼泪。
周四上午八点,科主任带着全科医生查房。查房时,确定了我的手术时间。“手术定在明天。”“几点?”“我们科室明天一共有十一台手术。你是第几台手术,现在还不能确定。今晚十二点以后需禁饮禁食。要是明天下午才能手术,如果感到肚子饿,护士会给你打营养液体。”
我抬起右手,用力拍了拍床沿。看护过来,拉住我的右手,问我要什么。我憋着气,喉咙里呼隆呼隆响,说不出半个字。看护按了病床一侧的呼叫铃。护士赶来。“脸色都青紫了!”
护士和看护把我慢慢扶起身来。——不是需要平卧吗。
护士把右手五指,拱成一个空球形状,从我的背部,自下而上地敲打。我听到背部传来蓬蓬的响声。“用力咳嗽,不要怕。”——我也想那样做,但我身子一点力气也没有。我颈部的伤口很疼,我的脖子还在吗?
我感到脑子空虚了。有一个黑色的瘦弱的影子在病床旁边往外拉我。——我要向他伸出我的手吗?
“你感觉怎样?”护士和看护在大声问我。“被痰液卡住了。得做超声雾化!”——我需要紧急吸痰治疗吗?我会因痰液窒息死亡吗?
突然,像是一根被破布条堵塞的下水道,破布条突然被抽走。我喉咙里的痰液吐了出来。我开始剧烈地呕吐。吐出很多黄色的液体,吐到我的被子上,我的枕头上,护士的白大褂上。——我在吐胆汁。我能喘气了。我能呼吸了。我活过来了。我不会死了吗。
那天晚上,同样的情形,发生了三次。第二天早上七点,护士来整理病床单元时,发现我睡在一片潮湿里。伤口的敷料湿了。一向爱干净的我,头发被呕吐物粘成一团一团的,像一堆一堆的破棉絮,裹在头上。科主任来查房时,发现我的嗓子哑了,说不了话。我想告诉他,昨天晚上,我见到过三次那个黑影。
我使劲挣扎,从噩梦中醒来。我全身出汗。我摸了摸颈部,还好,我的颈部光滑,并没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我回去医院辞职时,听说医院新聘了一个业务副院长,是个海归医学博士。出门时,正好碰上,竟是当年伤害过苏米那个男生。原来,当年他既没退学也没休学,是那个女生家出钱,让他们一起去国外念书。
他先跟我打招呼,“听说你生病了?需要我帮忙,一定请说。”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他说,“我见到苏米了,她还是那么美。回国前,我离婚了。我这一生,都是被女人甩的命。”
我爹和妈回来了。妈这次回来,提出要立下遗嘱。妈说,以后苏米还要嫁人,“人亲,财产也要清。”妈已经把我当成半个死人了。此时,我才想起来,她不是我的亲妈,她是苏米的妈。
我爹老了很多,没了往日那个叱咤风云的外科教授形象。他变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老头,满头银发,弓腰驼背。
我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妈妈就是得我这种病死的。这个秘密,是我自己去医院档案室查档案知道的。
和苏米办完离婚手续后,我离开德江城,四处行走。
第一站,我从德江市飞往四川绵阳,我想去那边走走。那天,我乘坐的是一架A320客机的经济舱。我坐在飞机右侧机翼靠窗的位置。我们这排有三个相连的座位。我左边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乘客。三小时二十九分钟的行程,她俩一直在说话。中途我半梦半醒地睡了四十多分钟。她俩是大学同学,不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但是在同一个系统工作。这次恰好一起去绵阳参加一个培训班。她俩从大学毕业后就没再相见。都兴奋。像要把这十多年日子的一点一滴全部讲给对方听。
她俩的话题繁杂而多彩,从学校讲到单位,从城市讲到同学,从工作讲到孩子,从着装讲到做菜,从化妆品讲到日本马桶,从染发讲到旅游,从家门口那棵银杏树讲到读书时食堂的饭卡。
下飞机后,我唯一记住的,是她讲给她的那个关于她们局长的事。当然,我分不清到底是哪个她讲的。
我们局长,是一个乐观的人。他敬业,智商特别高,也懂管理。二十五岁就到我们市最大的乡镇当镇长,后来提拔成镇党委书记,分管农业的副市长,代理市长,市长。大前年,不到三十七岁,就调来德江市当我们局的局长。工作能力和为人处世,都没得说。前年,他当选为德江市人大代表。听说,他是市里重点培养对象,准备让他接任下一届市人大副主任。除了工作,他平时的业余爱好是打篮球,球技也好。他身高一百七十六厘米,体重五十七公斤。穿上球衣,是篮球场上最耀眼的明星。德江市机关事务管理局年底组织职工运动会,到我们局打篮球比赛时,很多女同志去观看比赛。有人还在比赛结束后匿名送上鲜花。
他是一个洁身自爱的人。他的妻子是他的大学同学,俩人大学毕业后,一起回到德江城工作。结婚十多年,他们始终恩爱有加。他俩有一个活泼聪颖的女儿,在德江一小读小学。他家两次被评为德江市模范家庭。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活成了人生赢家。
本来,他是我们德江市最有前途的年轻领导。去年,却突然传出一件意外。消息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两名保险人传出的。俩人到德江市一家机关单位推销保险时,为了充分说明购买保险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俩人耐心地讲了半小时保险知识:购买商业保险不仅可以补充社会保险的不足,还能在需要时能为家庭遮风挡雨,保障原有的生活品质……最后,为了更有说服力,俩人拿出一个本地保险理赔案例。当事人正是我们局长。五年前,他的妻子为他投保了一份医疗费用报销保险。去年九月,他在北京协和医院做了胃癌根治术。保险员一一报出那些冰冷的数字。住院费用,医保报销费用,保险赔付费用。
很快,我们局长得胃癌的消息,传遍了德江市。有人说,他在镇上工作时,酒喝太多了。有人说,他早就查出胃炎,不注意治疗,拖重了。有人说,下一届市人大副主任,换人培养了。有人说,难怪去年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办公室同志说他去外地学习,原来是去住院做手术。有人说,听说他快不行了,组织部门在物色新的局长人选。
另一个她问,这位局长,现在还当着吗?她说:当着。就是人没精神。整个人虚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随时射出亮光。脸色蜡黄,笑容也没了。后面的话,她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朵上说的。我听不清她们说的悄悄话。隐约听到一个姓字。最后,她坐直身子,叹了一口气,说:世上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叫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叫事故。
坐在旁边的我也叹了一口气。“这位局长,像是另一个我。阳光照着照着,突然发生折射,一切发生改变。哎,事故。苏米和我也活成了一场事故。”
在西部一个偏僻的村子里,我遇到一个草太医。他会看病,会算卦,擅长心理疏导,就是民间所说的“神药两解。”那天我去他家借宿,正好遇到他在做法事。对这场法事,我并不相信。当天晚上,他给我讲了几件帮人治病的故事,我听后很感兴趣,比教科书有趣多了。看到那个村子依山傍水,自然环境也好,干脆住下来,请他帮我治病。
他答应了。第二天就从内屋找出一些晒干的花草、枝叶、根茎、动物骨头,配成一服药后,拿出一个锅底漆黑的铁锅,装入草药,用柴火猛煮。一天吃三次,每次吃黑乎乎的一大碗中药汤。我从来不问药的配方,他递给我,我把药碗接过来,仰头就喝,每次都一口气喝光。除了吃药,他让我吃各种奇奇怪怪的山茅野菜和猎物,冬天让我去村口那个冰凉的坝塘里游泳。有时,还给我做一些古老神秘的道场。
我从不多问,只是按他的要求做。我身上的包渐渐消散,精神气色也一天比一天好。我学过医,知道我的病情逐渐在好转。像是大海的涨潮,正在慢慢退却。
再次回到德江城,已是七年半后。这几年,我陆续和我爹打过几次电话,得知苏米和那个男生已经结婚。我爹更老了,声音空洞得像轻风飘过芦苇。我决定去看看他。
在德江车站,我遇到那个阳光女人,她丈夫去世前和我住过同一间病房。在我最消沉的时候,她送过我一顶粉红色帽子。那天,我被剃光头发,绝望地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她推着丈夫走过我身边时,停下轮椅,笑盈盈地摘下头上那顶帽子递给我,“送给你,快戴上。小心别中暑噢。”
“你痊愈了?”她有一双天生会笑的弯弯的眼睛。
“是的。你要去哪儿?”
“湖城。去看我外孙。”她回答。
“我也去湖城,去看我父亲。”我露出久违的笑容。
天真蓝,阳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