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松
1938年的春天,热衷冒险的格雷厄姆·格林,说服出版商支持他去墨西哥考察“自伊丽莎白在位以来最残酷的宗教迫害”。
当然,此行跟他两年前经历的一个事件有关——在与特罗洛普神父就无神论进行了几次激辩后,他“开始相信确实可能有某种我们可称之为天主的存在”,并做了首次总告解,还受了洗,娶了位女天主教徒为妻。不过在厄普代克看来,此行其实也跟格林性格里“有一抹禁欲苦行、不计后果和蔑视生命的色彩”有关,他曾多次投身轻率的冒险,墨西哥之行只是更典型的一次而已。
在墨西哥,独自考察了宗教迫害最严重的两个州后,这个国家给他留下了极为糟糕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在那本游记《不法之途》里,他还不忘写下对墨西哥的各种憎恶与痛恨。当然,这些糟糕的印象丝毫都没有影响他实现此行的真正目的——写出《权力与荣耀》。
这部小说备受赞誉,但格林写得异常艰难
这部小说备受赞誉,但格林写得异常艰难。据说,在写作过程中,为了保持好的状态,他有时甚至要靠服用兴奋剂来提神。故事发生在墨西哥南部海边小城,那里弥漫着死亡气息。这当然跟20世纪20年代《卡列斯法》的严酷施行密切相关。尽管政府对天主教的迫害引发的武装起义表面上已解决,可实际上,无论是迫害行动还是反政府的恐怖袭击,要到1940年代才告一段落。但在格林眼里,这些事件都只是海上的风浪,他要探测的,是大海深处那属于灵魂的领域。
我猜,当那个无名神父被枪决的一幕写毕,那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世界,那些在痛苦中难获解脱的灵魂,仍会长久地留在格林的脑海深处。同时,身心俱疲的他还会有种从深渊脱离的感觉,甚至,会怀着深切的怜悯与宽恕,去回望那个世界。
《权力与荣耀》的主线,是墨西哥政府迫害天主教组织后期,一个无名神父在逃亡中从精神迷茫、绝望到觉悟的过程。他几次幸运逃脱了警方的追捕,却又陷入了精神崩溃的状态,不仅信念动摇,犯戒饮酒、屈从欲望,还无法尽其神父职责。“他就游荡在地狱的边缘”,自认“既不够好,可以上天堂,也不够坏,要被打进地狱”,却因一次被警方无意中捕获入狱而获得了某种精神启悟。当他意外获释,在好人与信徒的帮助下抵达希望之地时,他明知会被人出卖,却仍坚持赶往危险之地,要为那个来自美国的杀人犯做告解。最后,他落入警方布下的罗网,并被以叛国罪执行了枪决。
复杂的,是他的心路历程。这也正是格林重点着墨所在。神父在当地天主教组织里只是个小角色,懦弱,怕死,缺乏意志力,无主见,也曾贪恋物质享受,甚至到临刑前仍会发生信念动摇,琢磨政府为什么不能像对何塞神父那样给他还俗拿养老金的机会。而在逃亡中,真正令他备受煎熬的,其实并非千辛万苦和死亡的威胁,而是对于得到宽恕的渴望。
他的觉悟是缓慢发生的。一方面,在自认堕落有罪的痛苦中,他意识到,“我虽然是个懦夫,还有种种缺陷,但却不影响我履行自己的职责。我同样还能把圣体放在一个教徒口中,同样能使他得到天主的恩赦。即使我们教会中每个神父都是像我这样的人,于整个教会也丝毫无损”。他明白了神父的真正职责——是上帝与人之间的通道,而不是某种特权的化身,只要能把上帝之爱传达给世人,让有罪之人获得怜悯与宽恕、灵魂获得救赎,那不管他是否堕落有罪都是称职的。
另一方面,在逃亡中意外入狱的那个夜晚,在肮脏绝望的环境里,他不仅意识到习惯性虔诚信仰的无效,还在人的原始欲望里发现了人性的美。而当那些囚犯即使面对悬赏诱惑和杀头威胁,也不出卖他这个一无是处的神父,当后来那个无神论者少女珊瑚以及路德派的雷尔兄妹对他的热情帮助时,都让他发现了人性里善的光亮。这光亮不仅是黑暗人世的希望所在,还让他深切意识到,怜悯与宽恕只有在属于所有人的情况下才符合上帝之爱的本义。
怜悯与宽恕只有在属于所有人的情况下才符合上帝之爱的本义
尽管他仍会时有迷茫,体会到抉择过程中的身不由己,但他仍会把这种怜悯与宽恕给了那个为了赏金出卖他的混血儿,给了那个美国杀人犯——明知警方设下了诱捕圈套,仍坚持去为此人做告解。表面上看,他是以生命为代价做了件毫无意义的蠢事——那个逃犯在临终时拒绝了他的告解帮助。但实际上,他正是以这种方式让自己通过无条件的怜悯与宽恕,从堕落的谷底升至殉教的峰顶,完成了自我灵魂的救赎。面对行刑队,他仍有悔恨,却不再畏惧,死得坦然平静。因为他在走尽弯路、饱受煎熬之后,终于找到并通过了耶稣所说的那道“窄门”。
那位警察中尉像死神一样对神父穷追不舍,甚至采取毫无人性的残暴手段——对神父可能去过的每个村庄都抓一个人质,如果神父去过却没人举报,就杀掉人质。作为坚定反对天主教并对社会改良怀有狂热理想的无神论者,中尉跟神父构成了耐人寻味的对应关系。有时他甚至更像个标准的神父,非常的自律,无不良嗜好,一心要推动社会改良和进步。如果说神父直到最后才觉悟自己的职责可以不受堕落的影响,那么中尉则是始终都清楚其职责,并能冷酷无情地落实,甚至不惜杀害无辜。
在小说中设置中尉这个人物,格林显然是有深意的。通过中尉的言行,他或许在暗示:政府对天主教组织的打击迫害,终归是服务于巩固权力的政治意图,这场惨烈斗争的真正受益者是权力的掌控者,而不是广大民众。因此这场代价巨大的冲突跟历史上那些政教之争并无差别。而中尉这种貌似充满理想主义的走卒,其实在精神上恰恰是没有支撑点的,跟追捕多时的那个看上去无药可救却终能觉悟的神父相比,他的走向虚无几乎是无可避免的。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终于抓到神父后,非但没有胜利的喜悦,还“觉得生活再没有什么目的,生命已经没有意义了”。
通过这位中尉,格林还揭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事实:即便是那种满怀社会理想、有强烈道德感和自我约束力的人,同样会做出残暴的恶行。中尉并不是没有同情心,也不是无意帮助弱者,否则他就不会冒着犯法的风险,要去帮助他所痛恨的神父达成临终告解的愿望了,而且,他也会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所有这些仍不足以遮掩其内心深处与理想主义并存的那种狂热所导致的反人性倾向。
神父虽有种种缺点,却在逃亡的绝望中仍能保有其人性,这是使得他能在后来走向觉悟者的重要根基。中尉可以剥夺神父的生命,却无法剥夺神父的人性之光。尽管他无法理解神父的想法与行为,但在接触交流中,他已意识到了点什么,只是不想去厘清而已。因为要是真的把整个事件都思考清楚,他所做的一切的合理性就有可能会瓦解。
当然,格林将中尉与神父作为主要矛盾推动小说的进程时,其更深层的意图,或许就是要传达这样的判断:不管是什么样的理想主义,如果背离了人性因素,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真正邪恶的深渊。身处两次世界大战之间,格林已看到了太多的邪恶与黑暗,不管那些造成恶果的人如何为其行为声张理由,都不可能改变其行为的反人性本质。或许,在格林看来,人的罪过正如欲望一样无可避免,但在人性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怜悯与宽恕构成的人性之光,不管多么的微弱,都足以令那些仿佛罩着万丈光焰却行反人性之事的各种主义黯淡无光,而不管是什么样的社会,如果没有基于人性的怜悯与宽恕,都有可能变成地狱。
怜悯与宽恕构成的人性之光,不管多么的微弱,都足以令那些仿佛罩着万丈光焰却行反人性之事的各种主义黯淡无光,而不管是什么样的社会,如果没有基于人性的怜悯与宽恕,都有可能变成地狱
《权力与荣耀》里还有些值得注意的边缘人。比如开篇那位来自英国的牙医坦奇,没有信仰、没有理想、技艺不精、活得浑浑噩噩。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陷入这种毫无意义的混沌困境里。跟那位逃亡神父相比,他所受的是另一种煎熬——似乎没什么罪过,却无异于活死人。
还有那位同样来路不明的英国人费洛斯上尉,表面上的乐观精神掩盖不了其尴尬的处境,妻子久病在床,香蕉生意乏善可陈。他有妻女为伴,却没有信仰和追求,甚至都没什么个人爱好。他是作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幸存者来到这个陌生国度的,那场惨烈的战争把他的精神世界打得粉碎。另外一对边缘人是帮助过神父的雷尔兄妹,作为德国的路德派信徒却来到了墨西哥,见证了政府对天主教组织的残酷迫害。
热衷于在世界各地游历冒险的格林,对这些流落异乡并挣扎在边缘的普通人是熟悉的。他深刻地洞察到他们内心的煎熬与虚无。他们与世无争,疏离社会,心中没有聊以慰藉的东西。与神父这种逃亡者及贫苦群众相比,他们所承受的是无法描述的别样苦难——既没有未来也没有希望的煎熬。
在格林冷峻的笔调里,其实不难看出他对这些人的同情。他希望他们内心深处那尚未泯灭的人性之光能延续下去。比如在小说的最后,他让牙医坦奇在内心挣扎纠结中开始给家乡的妻子写信,尽管根本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这封信能否抵达她那里。比如那位费洛斯上尉最后也动了重返家乡的愿望,并坚定地跟妻子相依为命。正是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边缘小人物的独特存在,让这部小说拥有了更为丰富的层次和意味。或许在格林心里,尽管他们没有信仰,无所作为,却仍有权利获得同等的怜悯与宽恕。否则,这个已过于黑暗的世界就太没有希望了。
作为现代小说大师,格林的非凡才华在这部小说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厄普代克准确地点出了格林在这部小说里对电影技法的借鉴运用:“同时身为影评家的格林在1930年代看过大量的影片,他笔下的场景描写斩截突兀、极具电影感,充满超群、巧妙的形象。”但格林其实很清楚,要想写好这部小说,仅靠这些化自电影的手法是不够的。要想深入呈现神父等主要人物的灵魂世界,就必须在小说整体结构与叙事方式上做出更有利于挖掘人物心理的相应设计。
这部小说的结构有点像颗洋葱,情节的推进与展开就像是从外向内剥开洋葱的过程,这就是格林的逐层圆环式的叙事
这部小说的结构有点像颗洋葱,情节的推进与展开就像是从外向内剥开洋葱的过程,这就是格林的逐层圆环式的叙事:有以人物为衔接点的,比如开篇时是神父与牙医坦奇相遇,到小说的最后则是坦奇目睹了神父被枪决的场景;再比如神父在费洛斯上尉的女儿珊瑚的帮助下逃脱了警察的追捕,到小说即将结尾时出现的则是费洛斯上尉夫妇的涉及返乡的对话;还有神父在第二部里遇到的那个混血儿,最后正是这个家伙为了赏金帮助警察诱捕了神父。甚至包括曾在最初接待过神父的那户人家,在小说末尾时那个小男孩在深夜里开门见到的又是个神父,这种首尾呼应也为这部小说的圆环式结构提供了别样的维度。
而这种叙事的另一种呈现方式,则是以空间为衔接点完成的。比如那座肮脏的监狱,既是神父的最初觉悟之地,也是容纳其生命末日的所在。再比如费洛斯上尉的家,神父曾在那里得到救助,后来他再次回到了那里,见到的却是所有一切的消失。还有那个荒凉的印第安人村落,既是神父得以逃险的最后一站,又是他最终被诱捕的终点。正是这些由人物与空间所构成的多重圆环叙事方式,让小说有了丰富的层次感——每个叙事圆环在展现中就像石头投入水面后产生的圆形波纹,它向四周荡开,然后碰到了另一个波纹,就这样,波纹相互荡动、此起彼伏,营造出让小说整体既充满张力又富有空间感的叙事效果。
格林还是营造气氛的高手。像小说开篇牙医坦奇先生出场的那段,就以异乎寻常的凝练为整部小说的气氛奠定了基调:
坦奇先生到外边去想给自己弄一罐乙醚,他走到了墨西哥炎炎的赤日下和白热的尘沙中。几只兀鹰用鄙视的眼神从屋顶上冷漠地看着他:他还没有成为一具腐尸。坦奇先生心中隐隐地感到一阵厌恶,他用几乎开裂的手指甲从路面上抠出一块土块,有气无力地向那些兀鹰抛去。一只兀鹰扑扇着翅膀飞走了。它从小镇上飞过去,飞过一个小广场,一座曾经当过总统和将军的某位历史人物的半身雕像,又飞过两个卖矿泉水的货摊,一直向河口和大海飞去。它在那里是找不到什么东西的,鲨鱼在那一区域也在寻找腐烂的尸体。坦奇先生继续往前走,越过小广场。
当我们追随神父逃亡的脚步,从这里到那里艰难辗转,在感觉到死亡气息正不断弥漫的同时,还能在神父的反省悔过中觉察到那种从微弱到明显的负罪与忏悔、怜悯与宽容、人性与神性交汇的气息,以及模糊动人的爱的气息,它们就像微弱的光,不时穿透死亡的气息,轻轻触及人的内心深处……它是神父想起自己那个私生女时的闪烁眼光,是他临刑前的内心宁静,还是他在那个出卖他的混血儿面前吹的口哨声——那是他早年在乡间听来的民歌曲调,它属于他那已接近获救的灵魂,属于所有被命运抛弃的灵魂。当然,其中还隐含着属于他的荣耀。与那段曲调所对应的歌词是这样的:
我在田野里看到一株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