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之诗:六部电影

2023-03-22 02:21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3年2期
关键词:帕特森诗人生活

唐 棣

我发誓,我身上没有词语的巫术。

我以沉默对你说话,像一朵云或一棵树

使我坚强的,却对你致命。

你混淆了一个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

——米沃什《献辞》

“我九岁时就想跑到邦迪树林里去,肩上扛着一根棍子,棍子的一头挑着一包用手绢包起来的沙子。”高更在自传里说的这种非常引人注目的形象,好像和画家、诗人没什么关系。这种事发生在很多人身上,包括我自己。道理是,人很难对一个地方有长情,普通人没有比艺术家更保守,只要有条件,谁都“有些逃跑的荒唐想法”。

从很久以前,关于“逃离”的话题就在那里了。在我长大后,也是偶然间在离家而去的列车上读到思想家乔治·巴塔耶的一句话:“我通过诗逃离话语的世界,这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个自然的世界。我与诗一起进入某种坟墓,其中可能性的无限性诞生自逻辑世界的死亡。”我之前从来看不懂他的书在说什么,这句话似乎很符合我对诗人的一个肤浅看法了,就是说西方诗人口中的“诗”和我们认为的“诗”好像不一样。我们的诗是激情、浪漫、理想等等的语言形式,有时更重视“高于生活”的那部分。西方诗歌更像思考方式,似乎始终在琢磨生活本身,有时甚至会比生活低一点。

这篇文章不是谈诗的,而是试着从电影角度,看看人都是怎么逃离生活,又最终回到生活里的——前后两个“生活”当然不太一样。

美国导演吉姆·贾木许的拍片趣味一向奇怪,所以也不奇怪2016年他会导一部以公交车司机为主人公的电影《帕特森》。故事就是这个叫帕特森的年轻司机,每天在相同路线上开车,他随身携带笔记本,一有空就写诗。电影大部分时间拍的就是开车、写诗,睡觉、开车、写诗、睡觉等生活片段。平时,帕特森有些社恐,不和任何人交流,女朋友就成了他唯一的读者,见面时他为女友读诗,就像情侣之间的悄悄话。

你可以说他的生活无聊,也可以说他的爱好很矫情,或者说他写得不好,也不是诗——真实生活实在激不起他写作的欲望,他写的是自己逃离之后的感受。

他最爱的诗人是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威廉斯的诗特别口语,频繁分行,自带节奏——这里不分析诗,我感兴趣的是他也有过一些对“逃离”的理解(也可以说对诗的说法),当别人不知道他为什么只写那些在我们看来十分“无聊”的生活琐碎,但诗人说,“因为在更光鲜的事物中/少有圣洁可以找到”。这和前面巴塔耶的说法也有关系。巴塔耶把生活分成了两种,威廉斯也是,“光鲜的事物”不就是被话语渲染的世界吗?

我后来发现,好诗人、好作家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他的写作就围绕那里,死也不肯出来。对于公交车司机帕特森来说,新泽西州的帕特森市——诗人威廉斯的故乡,就是这么个地方。

威廉斯代表作长诗就叫《帕特森》,写于1926年他四十三岁的时候,据说他是受乔伊斯《尤利西斯》影响,想通过一个人写一座美国城市。至于,为什么是“帕特森”这座城市?他的说法是:“纽约太大,家乡卢瑟福又太小,帕特森正合适,有足够的历史。”

足够的历史指的是什么呢?《帕特森》这首长诗里几段这样的句子:寻找零/它击败一切/所有/方程式的N。/那块岩石,举起/他们的那块空白/它曾脱身——/岩石是/他们的坠落。寻找/那个零/它经过所有/看到/所有的死亡/它经过/所有存在。

这首诗的前半段很轻松,后半段指出的问题越来越深。他强调,人到最后就是零。足够的历史,就是能容纳那么多人的记忆的时空,“寻找零/它击败一切”。结局已经在那里了。

电影《帕特森》就是这个年轻人,融入历史的那些片段。我印象深刻的是1小时45分24秒,一个西装笔挺的日本人,坐在公园长椅上,向帕特森问起威廉·卡洛斯·威廉斯。帕特森转头看向陌生人。我知道他的诗,他说。过了一会儿,日本人问,你也是帕特森的诗人吗?帕特森犹豫了一下,答,不是。过了一会儿,帕特森说,我是一个公交车司机,只是公交车司机而已。过了一会儿,日本人说,帕特森的司机,这很有诗意啊!日本人来此地的目的,就是为了走一走诗人的城市。他们一起看了瀑布。过了一会儿,帕特森和日本人告别,看到他以为是诗人的日本人手上绑着工人用的绷带。是的,和帕特森一样,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在一番更普通的对话之中,日本人经常会发出“啊哈”这个奇怪的语气词。后来,帕特森忽然明白了“啊哈”的意思表示心底的惊奇,是发现,是面对熟悉事物应该保持着的惊喜万分的心态。

这时,帕特森又回到了琐碎的生活之中。有意思的是,“生活是琐碎的,永远是琐碎的,但它居然把我的全部语言都吸附进去”(罗兰·巴特)。

电影结尾处,两个男人面对一处瀑布谈诗的镜头,在我看来,意味深长。逃离了半天,很可能是我们没有看见,“瀑布”就是非常平常的事物,它在提醒我们,“诗歌在本质上是隐秘的,那根隐秘的线,悬置在某个地方,每一次都需要重新捕捉”(《观看,书写》引言)。这里把“悬置”这个词换成“静待”,也是让“诗”的说法更生活化一点,就像巴塔耶说的“诗是一种迂回”:之前是诗带领帕特森“逃离”,现在同样是诗让他学会“按兵不动”,即便是枯燥的生活也可能隐藏着无比有趣的细节,等待你看见。

电影《永恒与一天》(1998)表面上写的是诗人的故事,其实平凡生活里的人在临死前也没什么不一样,总会感慨一番,回忆一番。在电影的2小时3分2秒,去日无多的诗人亚历山大陷入沉思。因为他的身份,他更关心的是明天会持续多久?

这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它第一次出现在1小时47分52秒,诗人亚历山大和流浪异国的男孩正坐在大巴车上。那个古代的——也许只是亚历山大幻想出来的19世纪诗人,还没有回答他,就自己下了车。第二次发问时,他的妻子给出一个答案:“比永恒多一天”。这是亚历山大最关心的问题,而他站在海边,能等来什么?这才是观众最关心的问题。电影片尾,主人公旁白:“一切都在等待,为了真实,为了真实……”像上面对“明天是什么”的回答一样,我想回答 “真实”指的是什么。在某种理解里,可以是“真实”永远比虚构多一分。少一分,虚构并不会变成真实,反而会不足以取信于人,陷入欺骗。显然,真正的诗人不会欺骗自己。哪怕欺骗会为自己减少痛苦。在他们心中,欺骗就是欺骗,不分善意和恶意,这也是大部分诗人在创作中秉持的是非观。

大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写道,“事物本身是不可触摸的,威廉斯的出发点不是事物,而是感觉”。很难向读者描述“感觉”,这是共识的基础,某种无需言明的信任感(哪怕是暂时的相信)。这也让我想到贾木许电影经常流露出来的“疏离感”。闲来读书,我从荷尔德林给朋友纽弗的一封信里,看到了那种让作者们都会心一笑的难处:“在我的职业里,人们获得的结果在本质上都太隐秘了,让人难以感受到它的力量。”

一部好电影很可能无法触动你,“我喜欢维也纳华尔兹和探戈,我知道这种舞蹈在音乐领域并不高级,但我不想去反对:如果我谈论它,如果我被打动,我会尝试了解原因。它们见证时间的方式触动了我,而我就是把它们赋予我的东西表达出来”。阿兰·巴迪欧的话,也给我提了个醒。

没有理由反对,更没有哪个审美趣味,宽泛到容纳一切。

前几年,朋友送我一本米沃什的《诗的见证》。我读的时候,就发觉这本演讲稿在冥冥中围绕某个“地方”说自己对诗歌的看法(当然,他也没有说出这个地方在哪)。谈论虽不等同于评价,但也并非如我所想,围绕“时间”这个终极对象,新见识越来越少?大部分时候,一个作者,或者说一个诗人更准确一些,必须忘记陈词滥调,燃起“对真实的热情追求”。

《永恒与一天》里诗人亚历山大住的公寓对面,一个陌生人听着自己爱听的音乐。那是一段相当孤独的乐曲。他本想走过去看看这个陌生人……这话在电影的8分56秒,在巨大的海浪声中说了出来。真实的情况就是,他没有这样做。后来,牵狗,下楼,离开,开始了一场探求“明天有多久”的旅途。

一般情况下,诗人不求他人理解,我认识的大部分诗人几乎不与他人谈诗。看上去,他们说在谈论现实,其实他们毫不关心。这种“不关心”不是忽视,而是还有更值得他们关心的事物。我在这里谈论与诗有关的电影,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诗除了记录现在的感受之外,就是给诗人一个逃离的出口,让另一个世界的“景观”有可能被记录下来。

不借助一些其他事物,单纯地谈诗是很危险的。人们会对此不屑一顾,甚至自己也很难抓住一个把手。于是,我也在想找诗与电影的种种关系。这里不谈所谓的“电影诗”或“诗电影”——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我们应该知道法国的卢米埃尔兄弟发明电影的目的,就是娱乐大众。换句话说,他们是生意人。他们的父亲,一个法国摄影器材商,看到爱迪生的放映机在美国影院里吸引了很多人,才想到在法国也发明一种更好的放映装置。卢米埃尔兄弟成功了,人们第一次面对熟知的世界,并且和生活里一模一样时,几乎都是惊慌失措的——简单的说,就是人们没想过,消失的生活会重现。

电影加入思考是后来欧洲知识分子进入电影行业之后才有的野心。电影在很长一段时间就是面对人的新兴艺术。文字古老得多,诞生于祭祀,是一种对“神”的语言。后来演变出了诗,成了相对于“话语世界”之外的生活,或者说诗歌是一种“沉默的替代”——以电影为例来说,沉默不是空白,而是尽量用最少的语言,发出最大的力量。有一些电影倾向于没什么对白,但本质上是用沉默替代了多余的语言。在说了一些以反映诗人生活为主题的电影之后,我再举例一些非诗人为主人公,或者看上去与诗无关的电影,可能更能说清自己的意思。

很少人把德国电影《窃听风暴》(2006)当一部讨论“沉默”的电影。沉默,不是指对白多少,而是两个主角代表两个世界——“自然世界”和“话语世界”像电影里的“好人与坏人”一样,我看电影时又想到了巴塔耶说的那种“逃离”,这个故事就可以看成一个他们都想逃离的故事:特工想从自己那个冷漠的世界中逃离,他也许并不知道去哪;作家也想向自由世界逃离,他也未必清楚这个地方在哪。

这是我的看法,《窃听风暴》里的人是“历史产物”——东德时期的窃听者。后来的我们,当然没法想象他们的生活,一个极端的世界,只关心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而不是关心“人”。好人与坏人之间,隔着巨大的空白。

电影3分44秒,窃听者维斯勒对年轻学员“骄傲”地说:“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辜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追问,直到他穷途末路。”这个无情、呆板、冷漠的危险人物,也是如此对待每个审判桌对面的人的,看上去大义凛然。

因为是电影,不是历史,情节在遇上作家德瑞曼之后出现转折,就是维斯勒有了同情心,有了想逃离的念头。

作为剧情片最引人的部分是,观众看的是他如何在严密的监视下“知法犯法”——这事咱们后面再说。先说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是怎么开始的?

有一次,窃听者维斯勒潜入作家公寓偷出来一本诗集。这本布莱希特的诗集,来自另一个自杀的剧作家。他在窃听时听到过他和德瑞曼谈这本诗集。于是在电影51分21秒,就出现了德国诗人布莱希特的诗句——

那是蓝色九月的一天,

我在一株李树的细长阴影下

静静搂着她,我的情人是这样

苍白和沉默,仿佛一个不逝的梦。

在我们头上,在夏天明亮的空中,

有一朵云,我的双眼久久凝望它,

它很白,很高,离我们很远,

然后我抬起头,发现它不见了。

窃听者维斯勒从读了这首《回忆玛丽·安》之后变了一个人。当他在监听记录上开始“虚构”德瑞曼实际上并没有说过的话时,一个坏人开始向另一种生活出逃。其实,我有点不理解他为什么会有这个巨大的转变,可能这首诗让他想起了什么女人?什么故事?什么生活?都有可能。因为,窃听者在生活中几乎一无所有。特殊的工作制造了一种巧妙的效果:你的生活里没有自己,却充满了他人生活的印记,结果就是你了解他人远远多过自己,自我慢慢就迷失了。这很符合《窃听风暴》的英文片名《他人的生活》。窃听器另一侧的生活丰富着窃听器这一侧的生活,德瑞曼和舞台剧演员妻子的生活,让窃听者看到了希望。当那本诗集的主人剧作家死后,窃听者偷听到灰心丧气的作家说:“以前我只害怕两件事,孤单和写不出东西。阿尔伯特一死,我写不写都无所谓了。现在我只怕失去你……”这时,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部电影有趣的是,真正值得信任的人,有可能是你想不到、甚至没见过面,也许都不认识的那个。电影拉满张力,因为这个极端设定——作家以为妻子保密而死,其实真正救了他的是窃听者。

当我们知道这些,再回头注意一下作家和妻子的对话:“你再也不相信艺术,但请你相信我。你是个伟大的艺术家……”艺术并没有在那种时代背景下起作用。好人和坏人,乍看起来,容易分辨,其实没那么简单,就像艺术通常都说自己以表现客观、真实为目标,本质上却极其主观。当然,电影发生的历史背景,让我们无法苛求艺术家,指责艺术。但电影里的人性是有光彩的,哪怕一个人的信念,也可以传染给最后迎来柏林墙倒塌的那些人。

电影尾声,城市重回平静,退休成为平民的维斯勒负责发报纸,他路过书店,看到德瑞曼新书《献给好人的奏鸣曲》的广告,然后走进书店,翻开书——

扉页上写着献给他。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像一个开关,观众淤积在心的感情顷刻释放。后来,书店营业员问他要不要包起来时,他骄傲地说:“不,这是给我自己的。”也就是给好人的,一语双关。

我再次想起电影开头时维斯勒说:“如果你想知道,一个人是有罪还是无辜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追问,直到他穷途末路。”原来,他那时的表情不叫“骄傲”,应该叫“轻蔑”,他蔑视了生命。我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会因为一首诗改变,然后在好人和坏人之间如何挣扎。这么结尾明显高于让他们在现实世界会面,互道感谢。事情说清了,感情也就两清了,好电影在于挂着你这份情感,挂得越久愈好。

《窃听风暴》里的特工和作家只在电影中有过两三次擦身而过,但熟悉程度却远超天天在一起的人。这是人物关系设定导致的美妙之处。

还有就是艺术解决不了的问题,在重要时刻,生活问题甚至打败了艺术家和她的艺术——我指的是作家妻子的背叛,窃听者早就知道了这点,所以他在妻子悔恨自杀被车撞倒后跑过去,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想告诉她真相——这也是窃听者和作家在同一空间内最近的距离了。但这不影响作家德瑞曼认为,好人是存在的。所以他写了这本献给好人的书。

电影里只出现了布莱希特那首诗的前半首,诗的后半首更像多年之后,电影里的作家德瑞曼写给死去妻子的话。虽然,他可能始终无法理解她的做法——

自那天以后,很多月亮

悄悄移过天空,落下去。

那些李树大概被砍去当柴烧了,

而如果你问,那场恋爱怎么了?

我必须承认:我真的记不起来,

然而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天我吻了它。

西班牙导演维克多·艾里斯只拍过三部长片,知名度最高的是处女作《蜂巢幽灵》(1973)。电影背景设在西班牙内战结束、佛朗哥独裁政权开始后的第一年,1949年。可想而知,内战时期的社会环境对艺术的严密限制。

电影开头是一辆载着胶片的车驶入了乡村的远景。接着出现的人物关系也简单,一个小女孩安娜和他每天研究蜂巢的父亲。电影没有直白地讲他们之间的故事,而是通过放映队放映的一部电影,间接改变了故事的走向——那部《科学怪人》的意义,像《窃听风暴》里的布莱希特的诗。

电影和文学,不能等于历史,但创作者不会这么说。他们希望观众和读者相信电影里的事。其实,我慢慢觉得,自己谈的诗已经不是诗原本的意思了。有人就把诗歌,看作某种神秘力量。

这个说法我在查《蜂巢幽灵》这个难懂的片名时,看到导演说片名化用了剧作家梅特林克的话“蜜蜂遵循的某种神秘力量,而人类永不明其原由”。这是一种隐喻?在他拍电影时,独裁历史虽然过去了,但还是有很多不便言说的部分,也就是需要用“沉默”替代的部分——比如小女孩在砖房发现的那名被乱枪打死的受伤军人,他的身份和《科学怪人》里那个怪人的身份一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看作一种恐惧的后遗症投射。

汽车驶入村子,孩子们一拥而上,问放什么电影?放电影的人说,要放一部恐怖电影。看电影时,小女孩安娜不明白为什么电影里的“科学怪人”会杀死一个小女孩,于是问姐姐。当时姐姐没有告诉她。在电影的21分57秒,安娜躺在床上,又问姐姐:“他干嘛杀死那个女孩?后来他们干嘛杀他?”姐姐告诉她,不是的,他们没有杀他,他也没有杀那个女孩。

结论来自姐姐的认识,她知道电影都是假的——这里其实偷换了一个概念。小女孩问的是电影故事,姐姐却拆穿了电影虚假的本质。从此处到24分13秒的这段孩子之间的对话,非常有意思。可能也是导演想讨论的,电影和现实错综复杂的关系。

后来,这个姐姐又把这个电影人物装入现实,对妹妹说,她在村庄附近的一个地方见到过他,人们看不到他,他只在晚上出来,他是幽灵,但是幽灵没有肉体,这样就不存在杀死他的问题。

这些疑问,不仅关于电影。应该说,这部电影拍的既是小女孩安娜,面对成人世界互相残杀的疑惑,也是一个无解的悲剧,实际上大人们也同样有,他们也没法回答安娜的问题。

事实上,安娜从家中逃离就是去寻找她自己相信的世界了。当然,她没有找到,她父亲也没有找到,问题又回到:“蜜蜂遵循的某种神秘力量,而人类永不明其原由。”安娜和科学怪人终生无法相见,这样更好。她在现实世界会遇上比“科学怪人”更让她不理解的人。安娜只能在这种状况下慢慢长大。

细想一下,窃听者是不是可以对应邪恶的科学怪人,作家是不是对应着小女孩安娜?

两个不同故事交织在“对生活的恐惧感”上,窃听者被他人的生活感动,小女孩被科学怪人指引,走向自己对生活的求解。米兰·昆德拉说过:“生活是一张永远无法完成的草图,是一次永远无法正式上演的彩排,人们在面对抉择时完全没有判断的依据。”其实,电影说的也就是这么回事,谁都想离开,没人想回到这四部电影里的世界,或者过去的生活里,未来才是好的。

大部分时间,当代人不把过去的历史碎片当回事,逻辑已经把人牢牢绑在了对现实的厌烦,甚至恐惧里。“我们既不能把它们与我们以前的生活相比,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看看昆德拉怎么说——无法完成、无法上演、没有判断、不能相比、无法再来度过,都是否定式的,这是一个逻辑世界的发展现状。

好在还有一个诗人世界,这是“希望进入之处”。我是从米沃什《诗的见证》那本书里记住了这个说法。这话出现在书快结尾时,他把这些特别现实的困境,长时间但不是永远的“解体与发展”两者之间的竞争,认为是“希望的进入之处”。具体就是“人类作为一股意识到自己超越自然的基本力量,人类是靠对自己的记忆而活的,即是说,活在历史中”。

我们正在发生的事,很快就会成为历史,成为记忆,很像是从时间里逃离。不要觉得过去就永远被“历史”淹没了。有些记忆,不仅不会死,也许会比以前更鲜明和持久,“当代性不是某一类历史的特性,而是一切历史的内在特性”。历史学家克罗齐说到了他会这么认为的重点:“当现实生活所引发的关切和兴趣促使我们去思考和关注这些问题时,它们便进入了我们的实际生活,我们就要以解决实际生活问题的同样的焦虑和热情来解决它。”

而当代不少问题是无解的。公交司机帕特森能去哪里?诗人亚历山大能不死吗?东德窃听者能不履行他的职责吗?小女孩安娜的噩梦能停止吗?

逃离是一种“解决”,解决是一种“逃离”,忘记在哪里看到一句话,记不清准确的字句了,好像是说,逃离不是通过奔跑,而是通过静待。四部电影在这一点上,高度一致:安静的人,在令人窒息的生活里,静待“Happy Ending”——这是一个电影写作里常见的说法,无论他们曾经经历什么,人人都盼着大团圆结局,反正已经过去了。

“人不应该常常交谈,而应该活在沉默中。”在被桑塔格认为是戈达尔最好的电影《随心所欲》的1小时7分11秒,女主角娜娜在一间咖啡厅里,遇上了一个上年纪的老人,娜娜恰恰是个平时话很多的人,这一刻她忽然反思说自己并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很想说,想到想说什么时,又说不出来,然后质疑起交谈的必要。

“我们已经处于历史之外,在一种脱离了躯壳的现实性中。”法国思想家波德里亚这么说的意思,就是说历史并不遥远,逃离就是人的命运。对这个问题,还有一种解释:“当现实生活所引发的关切和兴趣促使我们去思考和关注这些问题时,它们便进入了我们的实际生活,我们就要以解决实际生活问题的同样的焦虑和热情来解决它。”它来自历史学家克罗齐。

“现实的躯壳”又是什么呢?应该是指某些秩序和规律的东西。现代人对“脱离了躯壳”的现实都有感受,并且表现各异。总而言之,现代生活已经笼罩着一层深深的厌倦情绪——我不知道,这具体是怎么引发的,但它很普遍。

对沉默的关注,就是这种情绪的一个结果。

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有句话:“一个人最后能剩下来的,只是它的一部分而已,是那说出来的一部分,言语的一部分。”诗人的沉默,分为不能说,无法说,不屑说,以及说不清。说出来可就存在了,不能被抹去了,记忆就驻扎在那个时刻了。诗人的沉默出于一种慎重,不想谬种流传。无论沉默分几种,本质上都是无奈之举,受到自我或他人的影响,交流的欲望没有消失,而是发生了转向。

我读赫塔·米勒散文集《国王鞠躬,国王杀人》时,发觉这个说罗马尼亚语的德国人,认为“在每一次说的行为中,都坐着别的眼睛。”于是,她选择闭嘴写作,“表面看来,写作似乎和说话很相似,但实际上,写作是一种独处。落在纸上的文字之于经历的事件,相当于沉默之于说话”。虽然可以理解,特殊政治背景下的紧张感,但我不觉得沉默是什么境界。人借助词语(语言)表达,区别于动物,交流也是人展现特有魅力的时刻。当沉默出现的时候,我们最好想想哪里出了问题。以电影为例,波德里亚在访谈里说:今天的电影不是“催泪弹”,他们竭力避免这类情况,我在电影院里不再有很深的感动,正因为这样,我感动变成了一种相对冷却的入迷。

访谈录这种文体给人一种参与感,“你处在讲故事的人的语言之中。你不再是孤零零一人;因为故事的缘故,你已经成了与故事相关的人”(约翰·伯格《另一种影像叙事》)。创作者一旦离开所谓的“创作”,好像也能更自然地说出一些看文章时看不出来的话。我平时看不懂的波德里亚在访谈里,变成了和我一样的影迷。刚看完电影,走出影院也糊里糊涂,并且因为太熟悉法国电影反映的生活,宁愿看一部二流的美国电影也不去看一部法国电影……就在这时,他提到刚刚去世的戈达尔是一个例外,他非常喜欢看戈达尔的电影,“现在他的电影只作为一种真实的反射板。他或许是唯一不为法国小资产阶级精神卖命的人。”戈达尔本身就是小资产阶级家庭出身,他也对这些太熟悉了,所以没有表现的欲望。

我对戈达尔电影《随心所欲》印象最深的是,聒噪的娜娜学会了倾听。对面的老人讲起《三个火枪手》里,从不思考的火枪手波托斯的故事。这人高大、健壮,所向无敌。有一天,他要炸一个地窖,炸弹和导火线都装好了,忽然他思考起先迈哪条腿,最后炸弹爆炸,他就被压死了。

这和“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一个意思。思考让一部分人进步,也让一部分人迷失。电影里的娜娜是个彻底的迷失者。她用整部电影的时间寻找自己,从一个售货员到一个妓女,直至片尾被枪杀在街头。

《三个火枪手》的故事之后,紧接着是下面这段交谈——

老人说:人们的生活离不开交谈。

娜娜说:我想离开交谈活着。

乔治·斯坦纳有篇文章就叫《逃离词语》:“在17世纪以前,语言的王国几乎包括了全部的经验和现实;而在今天,它只包含非常狭小的一块领地。它不再表达一切重要的行动、思维和感觉模式,也不再与这些模式有关……”如果,觉得这段话太抽象,我们试着梳理一下娜娜为什么厌倦:交谈就是沟通,没有沟通,人类就像无法形成关系,没有生活这个词。跳跳舞、聊聊天、喝喝酒,这种无聊是她无法改变的,也是当时大部分青年共同面对的。就是这些生活才促使一些勇敢的人做出改变,有了新小说派、超现实主义、电影新浪潮这些艺术上的激进现象。

其实只需要知道一点,就可以感受到斯坦纳说的那种不同了——现代社会的人,没有原始社会的人更需要彼此保护,但这只是生活中,现代技术的确解决了一些东西,但心灵沟通似乎变得更加重要。人会感到孤独,我觉得本质上是在提醒交谈的意义。

“我们每个人当然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话,但从那时起,一个人就无法进入这个王国,在那里,他将得知语言所不揭示的东西……”(巴塔耶《沉默与文学》)基于对世界的迷恋,必须少说。

不过后来,我在爱侣之间发现了沉默的其他意义。电影《随心所欲》1小时12分55秒也证明了我的发现——娜娜问老人,对爱有什么看法?老人说,那是人都要面对的事。莱布尼茨提出了随机性的概念,随机真相和必要真相构成了生活……在生命中,人只考虑生命的劳苦和错误,那人肯定没法应付真相。娜娜反问老人,难道爱不应该是唯一的真相吗?

爱的真相是“认识一个人的唯一方式是不抱希望的去爱那个人。”《单行道》里这句话指引着本雅明在1926年冬天为了已婚女人阿西娅,坐上一列穿越欧洲大陆的火车,前往俄罗斯。当时,本雅明也结婚了。不抱希望,是对的。如果,这是一个爱情故事也许会耐看一些,但它是一本日记。在《俄罗斯日记》中,他写道:我的话不会有任何理论。我希望以这种方式能让“作品”自己说话。因为我已经成功掌握了这种非常新的没有倾向的语言。

在日记结尾,本雅明用这种语言写下了自己离开俄罗斯的伤感一幕:“我再次当街拉过她的手贴在我的唇边,她久久的站着,挥着手,我也从雪橇上向她挥着手,她似乎转身走了,我再也看不到她,我怀抱着大箱子,流着泪,穿过暮色中的街道向火车站驶去。”一年后的冬天,“多年以来,我都回避着那个迷宫般的街区。直到有一天,我所钟爱的人,搬到了那里。这个街区突然明朗开阔了起来,仿佛那人的窗口有一盏常明灯,灯光将整个街区理清素净。”

本雅明一辈子就没有走出“爱情和童年”这两个重要命题。他为此留下了两本重要的书,一本《俄罗斯日记》,另一本是《柏林童年》。前一本证明“爱情是一种没有用处的冒险”(巴迪欧《爱的多重奏》)。后一本告诉我们,不仅是当下的爱情影响着人生现实,还有看上去时间久远的童年。事实上,“当生活的发展需要它时,死历史就会复活,过去史就会再变成现在的”(克罗齐)。

至今,我也想不通《随心所欲》里的那个老人,为什么会提《三个火枪手》?娜娜第一反应是“我看过电影,但怎么了?”当年,电影已经比文学在年轻人中更普及影响更大了。看过电影的人都知道电影里的大反派是红衣教主。这个故事就是对他的反抗。在法国,红衣教主地位非常高,代表传统势力。在完全对红衣教主没有了解的时候,我只知道摄影圈流行的卡蒂埃·布列松名言:“世上凡事都有他的决定性瞬间”就来自法国红衣教主莱兹(1613-1679)。从那时起,我开始留意“红衣教主”。有一次,我看到了红衣教主莱兹另一句话:“这些夫人们的,护胸甲上的,大厅里小提琴上的,广场中小号上的蓝色饰带,全都混杂在一起,呈现出一种在小说中更为常见的景观。”出自小说《国王的人马》,这本小说好像写了一个十分奇妙的关系,妻子给丈夫培养小三,没过多久妻子给自己也找了一个。故事不重要,这段引言描述的“场景”就是一个现代生活的复杂关系图。

“我们喜欢假定别人总是在想点什么。假定他肯定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比如《随心所欲》里的娜娜就始终在想什么。赫塔·米勒除了讽刺了一下现代人的“理所应当”,还为此讲了一个笑话,但我觉得,笑话并不可笑——

“有一次,一个老人坐在房前的长凳上,邻居走过时问他:

哎,你在干什么呢?坐着想事?

老人回答:不,我只是坐着。”

这是一种反抗,反抗“思考”的生活。米勒是个特别决绝的作家,她说:“对多数人而言,词语与事物之间没有缝隙,无法穿越它望向虚无。”从这里,我还看到了一个衡量文字优劣的标准:“每一个好句子都会使大脑无声地迷失,把读者带到一个它所释放的内容迥异于词语之表达的地方。”米勒所谓“无声地迷失”可以看成是一种翻越,就是文字没有局限在词语对应的那个事物之内,可以带领读者,翻越它们之间的缝隙,走向更广阔的空间。

上面提到的电影里,交谈的故事会在后人的回忆中变成一种“历史”描写。不可否认,这一秒人坐在那里交谈,下一秒就成为过去式。在描述中,人不一定在想什么。事情只是在发生了,不一定为什么理由发生。

在法国新浪潮导演里,埃里克·侯麦热衷于拍摄交谈,主人公多是少男少女,这个年纪的人,没有戈达尔电影里那些思考带来的烦恼,谈情说爱就够了。

其实,侯麦曾在“喜剧与箴言”系列电影中的《沙滩上的宝莲》的10分钟14秒,创造过意味深长的一幕“沉默”:表姐和昔日恋人,以及一个刚认识的男人正在热情交谈爱情,准确地说是在交谈理论上的“爱情”——这和感情上的爱情是分开的。表妹宝莲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偶尔看看他们。这段戏时长不短,直到他们说着说着自己都无聊了,表姐才想起,宝莲刚才没说一句话。接着刚认识的那个男人问宝莲,你也在等待爱情吗?宝莲说,自己没有经验,不想说。大家都在说,能说明大家都很有经验吗?此刻,宝莲谈起爱还很坚定的:“要爱什么人的话必须先了解他们。爱,和做朋友,都是一回事。我对肤浅的表面不感兴趣……”电影后面发生的故事,都是用来改变了宝莲这些看法的。

一个深爱表姐的皮埃尔,一个花心的中年男人,一个几乎完美的表姐,还有自己和小男孩的感情,都因为彼此的不坚定而出现问题。最后在片尾,宝莲几乎失去对爱的信心时,第一天就和刚认识的男人上床,很快被甩了的表姐跟她说:“说服你自己这些不是真的,我被相反的意见说服了,这让我们大家都满意。”其实,宝莲对一切非常清楚,没有困惑。

在这里,回看宝莲之前的沉默,其实是对真相有执着,对爱有期待。经过这次海边之旅,宝莲对爱情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这也能算是一部成长电影,因为侯麦拍了一个人应该如何慢慢地学会“克服”各种影响,好的,坏的,用电影里的对白说,就是 “不应该被那些搞不清楚的事困惑” 、“在爱情中实现自我”……在电影的最后,表姐再次失去爱情,宝莲隐藏了内心的一部分没有说出来,这也叫“沉默”。这时的沉默已经有了指向。有朋友告诉我,搞不清能指和所指,很多语言方面的事情就陷入了一种无解。我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第一时间分清词语背后的含义,脱离背景去看清一个词语真的很难。我知道这很重要,这对我写电影的时候能不能发现问题越来越重要。追根溯源,索绪尔把语言学分成了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声音,一方面是意义。按这个理解,是不是也可以把“沉默”认为具有无声的意义?剩下来,在分析无声是真的无声?还是有人听不见,无法听见,或者不愿倾听?这里已经可以明确:语言值得怀疑,爱情何尝不是。

关于这部电影里的“沉默”之外的情节、结构方面尚好,侯麦大部分时间还“扮演”着一个热衷于探讨道德和欲望的导演。它有趣,就有趣在,看上去温柔的侯麦心中暗藏一种狠,他悄悄地递出一把刀子:宝莲的沉默,在交谈和交谈内容之间,嗖一下,划出一道缝隙。如《沙滩上的宝莲》片头引言:“言多必失”,当沉默拓展了人们对交谈的认识,紧随其后的就是一个尖锐问题:别看说得那么热闹,他们说的时候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难道不是因为害怕沉默带来其他的反应吗?

大卫·文森特《隐私简史》开篇第一句:“隐私的历史是噪声与沉默的结合体。”事实上,对应《随心所欲》里娜娜的噪声,和《沙滩上的宝莲》里宝莲的沉默,就能看出来,他们的行为都是对日常生活的叛逆,我很喜欢米沃什的《离去》,这首诗里面写到了一种特别隐私的感受——

离开了一片火海的城市,

我回头望着身后的路径,

我说:“让荒草掩没我们的足迹,

往事让死者去诉说……”

当然,也是大部分人成长过程中必经的阶段,不仅仅只是女性如此。在电影中,她们的表现很有代表性,一个想逃离交谈,一个想离开沉默,一个想思考,一个想体会。

从这里,引申到人的矛盾性上。可以说,我们这个时代里,大部分人对生活不满,时刻想着逃离禁锢,却只有少数人知道逃离的目的地在哪。面对现代社会这一事实,前苏联电影理论家吉加·维尔托夫的话“电影可以展现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事”变得格外醒目。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可以说:“至少,还有电影!”实际上,过去我们常常弄反了电影和观众的关系:观众需要电影,可能远多过电影需要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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