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三题

◆李芋枚

重构现实生活的文字宫殿——蒋玉平小说简评

蒋玉平是谁？就是那位二十多年以来一直默默沉醉于文学世界，将小说、散文、诗歌不断呈现给读者的蒋玉平吗？是的，他与华坪的马海、冷碧、刘芝英、何顺学、郭俊艳、甘娣春、杨世祥、何李艳、李双桥、谢志红等一大批文学爱好者一道，在边地小城里用自己的方式为地方的文艺事业添砖加瓦，而他的执著坚持也收获了丰硕的成果，跨越多种文体的创作也让读者时时耳目一新，也展现出他持久的创作热情和不俗的写作功底。其中，他已出版的小说集《暗流涌动》便是力证。

在《暗流涌动》一书中，收录了蒋玉平中短篇小说以及小小说共20 余篇，内容涉及到乡村与城市，过去与现在，角色人物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凸显出各色人物的生存方式和困境、复杂的心理世界以及不可逆转的命运安排。

从题材上来看，蒋玉平的小说主要涉及到乡村题材和都市题材两种类型。关于乡土题材的文章，最具代表性的便是中篇《暗流涌动》一文，围绕着旧时金沙江畔回水塘岑家和崔家两家大户的恩怨情仇展开。小说呈现了四代人之间人物关系的变化，从第一代祖辈结伴历尽艰辛到滇西北大山落脚的生死之交，到第四代因希望谋得一官半职、出人头地而斗得你死我活，从充满温情到扭曲怪异的行为，展现出人性的复杂和阴毒。岑老爷为了不让得麻风病而臭气熏天的父亲坏了自家的名声，利用了厨娘刘嫂制造窝棚失火假象结束了自己父亲的生命；为了自己粗鲁矮胖的儿子能打败崔少爷，不惜利用刘嫂给崔少爷喝下装有癞子壳的茶水；眼见崔少爷没有被传染上麻风病，在关键时候岑老爷把崔少爷被刘嫂下了癞子壳的事告诉郝师爷，害得崔少爷不但没保住职位，而且差点丢了性命。最终，他为作为棋子而丧命的刘嫂和翠儿母女操办后事却落得了善举的名声。让人震撼，心惊的故事却折射出俗世价值体系、人性变异和心理扭曲，人性的阴暗等隐秘话题，也传递出在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文化价值中，出仕依旧是判定人生价值的重要尺度。蒋玉平对于乡村书写的篇章中，总是充满温情而又残忍的，如《十七岁那年的雨季》，讲述了情窦初开的“我” 和邻居姑娘小芳在充满乡村意趣的场景中浪漫甜蜜的初恋故事。以为可以成为称心如意的一对，却因小芳的父亲需要彩礼钱给儿子置办婚礼而把她嫁给了一个不能人道的性格怪异的变态男人，“我”对小芳的误解而扔掉她送的千层底鞋，却在磨坊偶遇婚后的小芳而解开了疑惑。这与其说是关于爱情的文章，不如说是关于一个青涩女孩到悲情的成年女性的成长历程的故事。本应该可以主宰自己幸福和婚姻的善良女孩，却在长辈的安排下背负着家庭的重任而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幸福。父亲的自私和强势，作为恋人的 “我”的心胸狭隘，无能丈夫的凶残和粗鲁，把这个弱女子逼到一种痛苦和绝望的境地。在磨房互诉衷肠之后两人欲行好事被中断，终归是让人感叹生命中的那些沉重，也可以窥见偏远乡村女孩的社会地位。

当然，除了悲剧性的乡村故事，蒋玉平的小说也有温暖动人的场景，小说《上坟》一文就是这样的佳作。故事以小山娘的口吻在大年初一给自己已去世丈夫老山上坟的情景铺排开来，这是一个生者和死者的对话，却没有毛骨悚然的感觉，只觉得是两个老人面对面的拉家常。小山娘在坟头给丈夫敬献他喜欢抽的烟和酒，丰富的吃食，念叨着生活变化，告知着儿女的近况，诉说着他生前和死后的琐碎家事，感叹着人生的遗憾和无助……蒋玉平将小山娘琐碎的叙述写得有滋有味，有着非常浓厚的生活气息，也流露出夫妻之间那种朴素深厚的真情，这样的小说充满着一种温暖的情意和满满的爱意。

由于生活工作轨迹的变化，蒋玉平有很多关于都市的文章，这是他写作题材的拓展。深谙城市日常的他，在驾驭这部分小说时是得心应手的。最典型的就是《欲惑男女》，主人公高飞是励志的典型，从大山走来最终进入州政府工作，但是为了解决妻子云芝的工作和儿子读书的问题，不惜通过送礼送钱的方式打通关系，甚至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和两位女性产生了婚外情，却由此遭受了敲诈勒索，最后跳崖自尽。整篇小说把在机关单位复杂而又微妙的人际关系，上下级之间的谨小慎微，为了权力和利益不惜拼命工作和讨好别人的心理，以及失败以后的沮丧和无奈，在面对一丝希望做出背叛婚姻以后从内疚到心安理得的心理都描绘得入木三分。高飞的人生经历何尝不是每个中年人的难言之痛。在希望和绝望的夹缝中苦苦争斗，这种窘迫和痛苦在一切都似乎充满平静和希望之时戛然而止，令人扼腕叹息。蒋玉平以独有的视角发现都市生活中人性的千疮百孔，婚姻观和价值观的一些错误意识，以及靠吃喝送礼维持的人际关系的脆弱不堪。这篇小说就像一把剑，剥开社会的现实和人性的真相，让我们对自己的灵魂进行深度的拷问。另一个故事《午餐》也把公司内部同事之间的关系凸显了出来。范妮带着局长老公去公司吃午餐，并未违反规定，却遭来同事们的冷嘲热讽，想尽办法在年终奖上使绊子，最后却因她丈夫去了重要岗位又纷纷过来讨好的故事。看似平淡无奇的小事却包含了太多耐人寻味的东西，虚伪、嫉妒、人际关系的阴暗龌龊都被挖掘出来了。这样的主题在《化賨》中也得到了体现，本是亲朋好友聚会欢心的场面，却因打麻将闹得鸡飞狗跳，人性在利益面前根本无法经得住考验，作者无情地撕碎了人与人之间那种温情的面纱，没有宽容和理解，看到的就只有自私冷漠的人性世界。

蒋玉平的笔下还塑造了众多的人物形象，他们大多都是生活中的普通人，没有过人的丰功伟绩，但是却营造了一个平凡而又鲜活的世界。第一类就是“硬汉”形象。《老家的陈年旧事》中的蒋庭兴，人称蒋老头，当壮丁死里逃生以后做了庄稼人的他，却因历史问题变成了村里的敌特分子，被批斗，干劳动是他的家常便饭。即使如此，他也从来不妥协，坦然接受命运的安排，尽量处好家庭关系和邻里关系。为了村里久旱的稻田能浇上水一个人独挑重担去找水，却因自己的身份连累儿女，最终自绝。虽然受到村民们的指点非议，遭遇歹毒阴狠的卢队长的一再迫害，身体和心理受到非人的折磨，他自始至终从不抱怨，平静地接受着各种困难，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不计较，不报复。而他的死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女能够不受人嫌弃，这不是逃避，而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在深思熟虑以后作出的最后选择。他让我们直观地感受到顽强、忍耐、正直的硬汉精神。《最后一课》中的汤教练也塑造了另一种硬汉形象。汤教练的一生换了多次身份就是源于他的一身正气和坚持原则。在州教育局，因不合理的教育改革敢于和上司拍板，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却被排挤；又因避讳恋爱事件自己直接当了教练。同样，在当教练员的过程，他严格要求学生，耐心、敬业与执著是学生对他的认可，对于退缩的学员，他绝不放弃，一再鼓励：“这学开车呀，和做人做事一样，遇到困难就退，那一样不成……”同样，对于考场上考官的弄虚作假，耍特权，学员受到不公正待遇，他也是毫不留情地为学生争取权力。因自己条件变好了不忘乡亲，修桥，请专家送技术，捐款给孤儿学校，最后因受人报复被打成重伤而亡。一个比驴还倔强的男人，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也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处境，不垂头丧气，一直就像一个战士，用正义来拨正身边的不公，从未忘记自己的初心，在工作上的一再降级并未打败他，他的内心和行动一直存在着铮铮的硬汉精神。这是小说的精髓也是作者想给读者传递的价值理念。

第二类，各种女性形象。最为典型的就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型女性，如《欲惑男女》中高飞的妻子云芝，聪明贤惠，对他不离不弃，理解支持他的工作，努力做好贤内助。这样的女性在《怕人知道的孝道》中的孝兰身上也体现了出来。由于弟弟是个憨包无法赡养母亲，孝兰想办法做思想工作让母亲和自己一家人居住，母亲的传统观念却抵制女儿和女婿为自己养老，而女儿为了让母亲能安心，与她斗智斗勇，在无形中改变了老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她将中华民族“孝”的美德做到了极致。这个故事无疑赞美了女性的智慧和温柔，具有很强的教育色彩。与这些善解人意的女性不同的是，蒋玉平还塑造了另类女性。她们靠着自己美丽的外表，高超的社交技巧，打着爱情至上的旗号，不顾家庭和伦理道德，甘愿充当第三者，为了眼前的快乐完全迷失自我。《欲惑男女》中的殷沁和陈香便是如此，殷沁因老公在异地，借着能帮助高飞解决妻子的工作调动而和高飞产生了不正当关系，而陈香和老公因闹别扭转而投向高飞的怀抱，最后却死于非命。她们的不守妇道，完全沉迷于对情欲的追求中，这是与传统女性形象截然不同的群体，也映射出灯红酒绿的市井生活藏匿着人性的丑恶，背叛和欺诈。两面三刀的不健康的人际关系，中年人在婚姻生活中的麻木和伪善，带给我们的是沉甸甸的思考。

蒋玉平的小说，尤其是农村题材的小说，大量使用口头语、地方方言、歇后语、谚语甚至是粗口。这使得他的小说读起来十分朗朗上口，轻松幽默，在无形中拉近了与本土读者的阅读距离。如形容人不靠谱的：“嘴上无毛，说话不牢。”把自己的错误归咎给别人的：“不怪蚊子怪蛆。”责骂孩子的：“你肠子饿断了！你越大越不听话，越读书越不懂规矩，那书读到牛皮股里去了！”突出穿衣打扮重要性的：“大家都说人是桩桩，全靠衣妆哩……”描述早婚现象的：“早栽秧早打谷，早讨婆娘早享福。”教人随机应变的：“活人还叫尿涨死啊？”形容人懒惰的：“腰长肋巴稀，必定是个懒东西。”还有华坪特有的方言中的儿化音，如“哈哈儿”“帽儿”“锅儿”“丁丁猫儿”，还有男性常用的粗口“鸡儿”等等。著名学者王彬彬有这样一句话：“最高层次的欣赏者，目光则始终专注于语言。”蒋玉平在小说中恰到好处的使用了这些口语化的语言，并且还生动地讲述了这些语言背后的故事，增添了文章的趣味性和鲜活性，让读者不会感到厌倦，只有油然而生的亲切感。

除此之外，蒋玉平还非常擅长于采用多角度叙事，第一人称、第二人称和第三人称均在小说中不断变化，叙事的视角对小说的优劣和思想的深刻性都起着很重要的作用，这样的技巧带给读者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第一人称的真切，第二人称的生动，第三人称的全面，这体现了他叙事的谋略。当然，他的小说在对人物的心理描写方面也是非常细腻的，也是符合特定角色的性格特征的。作者不太关注外部环境和人物外貌的描写，而更注重发掘人物的精神和文化性格，这也体现了他缜密的思考和对小说全篇布局的用心。

蒋玉平的小说以平实流畅的文风吸引着读者，以通俗易懂的文字打动着读者，他的故事主题也非常的鲜明，故事中的人就是现实中的你我他，而且大部分情节也是生活中的日常剪影，却被他写得活灵活现，充满了简单朴素的生活气息。他在平静直白的叙述中揭示出表象掩盖下的人性的光影流动，负重前行，庸常的生活在他文字的显微镜下让我们看到了生活和众生的真相，也在无形中提升了小说的内在价值和教育意义。

月下诗意情怀的书写——读陈洪金的诗歌《岩石上的月亮》

翻看陈洪金的诗集，似乎打开了一本厚重的历史书，又似乎置身于美丽的乡村之中，还似开启了一本隐秘的心经，让人流连往返，陷入深深的思考中。

首先，陈洪金诗歌里面最大的一个主题就是对滇西北的无尽书写，在诗集中着墨最多的就是“疼痛的滇西北”“滇西北”和 “滇西，滇西”三组诗。其最为震撼人心的为本书的标题《岩石上的月亮》：

“此刻看见了月亮，在陡峭的山坡上，/雪亮的银色，让寂静的山形暴露出剑一样的寒光，/还看见金沙江，愤怒的江水一次次扑向礁石，/月光照着它们庞大的身躯，油黑发亮。/江边是礁石，山上是岩石，它们借助于一块圆圆的月亮，/把脊背展示给荒无人烟的地带，在深夜的滇西北。//蝴蝶停止了飞翔，翅膀上的露水，草一样的脆弱，/叶子一样无情。/岩石坐落在山坡上，沉默，/当月亮升起来，把大地上的场景笼罩，它看见了石头/在荒野里站到了花朵前面，于是它看见了胸膛。/是的，月亮应该看到了一片胸膛，滇西北的胸膛，/神灵们栖居的地方。那里没有历史，虚构的鼓声，/隐埋的脚印，只有暗淡的崖壁，听见，看见，铭记。//……岩石上涂满了月光，爬行的蜥蜴还在寻找洞穴，/飞鸟的影子刻画过的土壤，无足轻重。/滇西北一片空旷，/是它，指引着血的声响，通过峡谷和山顶，/给热爱和痛哭/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也带来了路途和泪痕的漫长。”

岩石是自然界中客观存在的非常坚硬的东西，用在描述人的毅力时，被赋予了坚强、坚定、一往无前的品格。在古代，石头被人们赋予了神性，众多的神话、传说、诗歌、宗教仪式、婚姻等都与石头有关系，石头已经不再单纯的是一种原始物质，而是一种精神、母体、生殖、信仰、灵性等的象征。而月亮是众多文人墨客最喜欢的意象，尤其在古典诗词里面，望月思乡，表达情思，无尽的家国情怀，寂寞孤独的寄托等；月亮也是极为阴柔的象征，所以也被赋予了女性的纯洁美好之意；月亮高挂于苍穹，成为永恒与自然的象征，大地上的一切在她之下皆显浩渺悲壮，所以它能够唤起人们的宇宙意识和历史意识。诗中营造了一种空旷、动静结合的氛围，把滇西北深夜的粗犷之美，原始之美，历史的厚重之美展露无遗。月光之下，似乎空无一物，却是万物皆呈现出最真实的状态：黑色坚硬的岩石，银色的月光，静止的蝴蝶，深夜的露珠，荒野里的花朵，人类的脚印，模糊的崖壁，奔腾的江水，细微的风声，爬行的蜥蜴，飞鸟的身影，甚至诗人认为神灵也在此落脚居住，一刚一柔，天上地下，都是情的载体，放在一起，可见诗人的用心与文化底蕴的深厚功力。

对滇西北的倾情关注是因为那里有他生活过的熟悉乡村，有他独特的语言，是诗人根之所在，身份识别和魂牵梦绕的地方：“承载了所有的场景，这是我的滇西北，/我的灵魂守在那里，久久不去。//……我的村庄，狗一样在滇西北流浪的方言，/总是显得很寂寞。沉坠的金子，让沙砾满腔羞愧。”（《村庄：失意的守望场》）对滇西北爱得那么深是因为那里有奔流不息的峡谷：“一个走在路上的人/踩痛了峡谷倾斜的腰身/天空还在高高地注视/水声一去不回”（《峡谷》）那里是鸟儿，祖先，亡人的迁徙路线：“滇西北躺在山里/流淌的呓语铺成了路”（《路线》）那里充满着掌握生与死，人与神沟通，代代相传的神秘经文：“滇西北在洪水退去之后/丢失了母鹿/却守住了经文和它的韵律/如此而已”（《经文》）那里有炽热日光中的声声蝉鸣：“蝉声喘不过气来/向着天空里的云朵呼喊/一爬再爬/蝉还是在地上”（《蝉声》）有默默矗立于天地之间圣洁美丽的雪山：“高高在上的是珍贵的品质/潺潺不息的是无语的表达”（《雪山》）有承载着农人希望的金黄的麦地：“麦地背对着村庄/独自面向厚重的岁月/只有在一年一度的春天/按时向村庄馈赠它的所有/麦地不死/滇西北才叫滇西北”（《麦地》）有滇西北游牧民族生存息息相关的家畜——羊群：“木鞭把滚动的雷声，摔出九霄云外，/人在山中消隐，羊群被撒播着/石头一样黑。”（《羊群》）对于诗人而言，滇西北山上的一棵树，路边的一片树篱，在黑夜燃烧的熊熊火光，浪花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洪水过后混乱的家园，无不一遍遍地拨动着他的心弦，让他无论身处何方都无法抹去与滇西北相关的一切。

陈洪金诗歌里面的第二个关键词就是“乡村”，有《血脉里流淌着的乡村》《乡村场景或者宁静的私人生活》《内心的乡村》几组诗歌为证。在吟诵乡村的系列诗歌中，诗人通过大量呈现乡村中具有典型代表的风物，为读者献上了一幅幅真实的乡村场景油画：如诗人特别钟爱的向日葵：“色彩火一样单纯而纯净/天空因此而显得格外地蓝/足以陶醉每一双沉静的眼睛/用无声的惊叹吮吸生命的灿烂”（《满破的向日葵》）这里的向日葵花朵向阳而生，积极向上，给人带来欣喜和乐观；而在《向日葵的守望》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南方的山岗上最后的一朵向日葵/站在斜晖中的山坡上/像一个瘦削的妇人/……秋天早已过去了，向日葵被遗忘在山岗上/守望着一片荒凉的玉米地和一个晚归的人”。这里的向日葵已然枯败，被人遗忘，虽然独立于地，却有一种荒凉孤独之态。同是写向日葵，却有不同之姿态，惊叹作者观察之细微，也让读者联想到了人一生中如日中天的盛年与孤凄无助的老年，感叹时光的流逝和生命的无常！

此外，再普通不过的飞鸟在诗人的笔下也具有了不一样的生命形态：“也许春天会姗姗来迟/鸟儿却始终会守候着博大精深的树林/把它所有的梦，都染成绿色/用飞翔和鸣叫，装饰野地上的天空”（《鸟儿掠过山脊》）这首诗中的鸟儿不仅是呼唤春天的使者，还是山林的守护者，更是浩瀚天空的精灵，代表着生命与活力！在另外一首《一只鸟和它的巢穴》中，一只林中之鸟误入城市：“一只鸟流离失所，它看见街头的性病广告/被行人丢弃，在风中飘荡着，最后/落到一幢房子的顶层，找到一个栖息的地方/鸟儿很健康，也很疲惫，就像一个/经常来不及休息的打工仔，目光/总是盯着墙上的广告，却用那个城市/最廉价的快餐，打发自己一天中/最重要的两顿饭。/每天很晚了的时候，/他们才会回到一间租来的简易房”。一只从世界边缘而来的鸟儿飞到城市，城市的噪音，灯红酒绿，高楼大厦，却无一只鸟儿的立锥之地！以鸟喻人，折射出在繁华城市中生活的底层普通人的无力感和孤独感，这与前一首在山林中自由飞翔歌唱的鸟儿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用小鸟的意象来表达出诗人渴望突破肉身之局限，想要像欢快的小鸟那样不受束缚地追求自由的意愿，一种是世俗尘网中的身不由己，一种是旷野林木中的无拘无束，这不正是我们人生中最常见的两种生活状态吗？

对乡村的眷恋之情还体现在离开它之后的不断回望与思考。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诗歌《沉默覆盖的忧伤上面》：“他们在光滑的地面上寻找食物和水。/丝质的气味，把额头牵引着，纸片和金属/闪着光，划伤了他们的手指和内心，/那些都是流离失所的梦想。/……没有故乡和花朵，尘埃竟然蒙住了眼，/迷茫出现。/失语的时刻到来了，/急行的车辆载满了脚印，越来越远。/我的兄弟姐妹们，似乎已经忘记了一扇门/忘记了一口井，忘记了一条路，忘记了/他们曾经盛开在稻尖上的爱情，怪谁呢？/夜色正在来临，梦打湿了他们的脸庞。”城市化进程加快，大量乡村的人离开他们祖辈生活的地方，到陌生的城市追求幸福和理想中的生活，乡土的一切离他们越来越远。故乡对他们而言逐渐变成一种记忆，回望故乡的种种，一朵云，一条河，一座古桥，一扇旧门，一本泛黄的家谱，一本残破的经书，抑或是父辈的坚守，也许乡愁就是“莫忘来时路”，只有这样，才不会连接对故乡的记忆与依恋。“回不去的故乡，从此他乡是故乡”这样矛盾的情绪在《弥漫的慌张》《泪水引向内心》《漫长的缝隙》《也许你应该感谢那些山岗》等诗歌中进一步弥漫开来，想要回去的故乡再也回不去，即使回去，之前的人和事只是笑谈，现实生活和生存问题依然会让我们离开。网上有这样一句话：“一个叫家的地方，安置不了灵魂。安置得了灵魂的地方，却容不下肉身，从此便有了漂泊，有了乡愁。”既然离不开城市，回不到故乡，那注定就是遗憾，最后乡愁也许只是字典里的一个词汇，静静地，淡淡地，慢慢地在岁月中流淌罢了。

最后，陈洪金诗歌中不可忽略的部分就是关于“云南”系列的长诗了。在这五首长诗中，诗人将云南的前世今生用恢宏的诗篇呈现了出来，也展现了诗人对云南历史文化人物风情的深刻理解和出众的文字驾驭能力。如：“声音从湖泊江流中散发出来/声音从岩洞山谷中散发出来/传说中那些美轮美奂的孔雀/祥光四射地飞翔，对着那些移动的星辰/感触顺着那些灌木丛中的根须，脉脉渗透/寻找一粒火星，借以燃烧几丛目光”（《山冈：凝固的历史》）。云南地处高原，是人类重要的发祥地之一，境内河川纵横，有著名的三江并流奇观，世居少数民族二十五个，动物种类为全国之冠。诗人用灵动的文字，把一个地方的历史风貌如此浪漫的讲述出来，这是写作的另一种高度。在《象群：遥远的孤独》《瑰梦：南诏的星光》《迁徙：革囊的隐灭》和《民俗：疯狂的歌谣》这四首诗中，诗人编排了一种跨越时空的历史意向和史实，从远古的迁徙到唐朝南诏统一，从大理国灭国到忽必烈中路军的“元跨革囊”，再到多姿多彩的民族风情，诗中既有历史的厚重感，也有瑰丽的想象，还散发出若隐若现的神秘主义气息。诗人纵横驰骋，灵动活跃的思绪，将史书中那一串串冰冷的数据，一个个人物用一种特殊的语言记录下大时代的真实画卷，让那些沉重沧桑的过往，多了一份充满诗意文化的表达。将历史揉进诗歌中来写，这无疑也丰富了诗歌的内涵，也在诗歌艺术想象和历史现实之间搭建了桥梁，是精神和生命的一次复活。

除了以上一些大主题的书写，陈洪金的诗歌中也不乏对爱情，内心感受的真情流露，甚至还有一些超自然或是充满奇思妙想主题的诗歌。无论从哪个角度入手，他的诗歌语言是含蓄隽永而又沉郁顿挫的，思考是深邃的，每一句诗行都是悉心打磨过的，其间充斥着大量繁复的修辞手法，尤其是那些新颖奇特的比喻，深刻的意象，把真挚的情感和深刻的思想融为一体，把零散多样的经历和漫无边际的观念在诗意的世界里面展示出来，让读者游离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在时空交错中去感受诗人那丰富的情感世界。

梦回泸沽湖 情归女儿国——读陈洪金《泸沽湖的神谕》

陈洪金作为“新散文”的代表作家，在2014年发起的为期三年的“百名作家写云南”的专项文学创作活动中，他的《泸沽湖的神谕》在2017年顺利出版。较前期的散文创作，他的这一力作再攀高峰，对丽江市宁蒗县本土风物人情的深入挖掘和描写无疑再次彰显了他在散文创作方面的实力。

该书由九个篇章构成，每个部分有独立的主题，但又互相关联，从始至终的书写都紧扣泸沽湖边上特有的风景、人物、故事、历史等等，可以说这是一本把泸沽湖讲透说透的书，如诗般的语言，如梦般的故事，为读者一层层揭开了泸沽湖神秘的面纱。

《祖母的记忆》伴随着作者自己100 岁祖母断断续续地叙述中，可以得知祖母是一个外乡女孩，从小就被抢走到小凉山深处为奴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和老年悲惨而又艰辛的一生。跟随着自己的主人，祖母曾到过小凉山最繁华的小镇——永宁镇，也曾一睹泸沽湖的美丽，那也成为她毫无自由生活中抹不去的美好回忆。生活在以摩梭人为主的泸沽湖畔，“祖母”是一个极其神圣的词语，它承载着摩梭人特有的母系大家庭中最年长女性的责任、地位和绝对的权威。作者赋予自己汉族的奶奶祖母这个非常具有民族特色的称谓，不仅是对这个世纪老人无尽的尊重，还因为她的存在以及特殊的经历见证了小凉山百年社会历史的变迁，从奴隶社会到现代新社会，一名普通的女性生活经历恰好也是特殊年代众多女性生活的缩影。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能顺势而为，她们的故事犹如天上的星星一样繁多，只不过已经永远的定格在了小凉山的群山之上，任凭后人去猜想了。而泸沽湖畔，手持念珠端坐在火塘边的摩梭人的祖母，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始终在努力维护着祖先传下来的传统，维系着一个家族的兴旺，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对于外来者，始终就是一个谜。

《群山仙境》，这也许是作者对泸沽湖能赋予的最高赞誉的篇章了。作者从多个角度对这颗高原明珠进行极尽的描写与赞美：首先是雨中的泸沽湖。虽然天气原因少了游客光顾，显得些许冷清，但却呈现了一种极其宁静的状态，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因为雨的浸润，山峰和森林仿佛被涂上了一层浅灰色的水粉，世界则成了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只有黑与白，没有绚丽、妖娆、妩媚、温润。天空没有鸟的影子，水面上也没有小船，湖中几粒小岛屿仿佛入定的僧人，低眉垂目，向着各自的内心世界眺望，那里，居住着天和地，居住着人与自然，居住着佛。细雨把泸沽湖笼罩着，密密麻麻的雨点落在静静的水面上，湖面倒映着的山都成为模糊一片，看不到密林的绿色，看不到缓坡的红色，也看不到岸边的摩梭人家低矮的屋影。那些灰白的堤岸、小桥、苇丛、柳枝、山径，仿佛一个谜语，隐藏了过多的生机，只有一些简单的色块，被雨水湿润地涂抹在湖水这块巨大的画布上。在山坡上，远远地欣赏这一幅铺开在大地与群山之间的巨幅水墨画，这是最好的视角。”如诗如画的景色描写中还夹杂着作者的一些独特想象，奇花异果，飞禽走兽，万物有灵，神秘的祷告和咒语，雨中的泸沽湖已不再是世俗中的存在，而游客不过是误闯仙境的外来者，只有惊叹和幸运。其次是雨后阳光下的泸沽湖，展现出另一番景象。明媚的阳光一泻千里，万丈霞光之下的万物皆披上了金黄的颜色：随风起伏的向日葵，欢快歌唱的鸟儿，娇艳的花朵，清可见底的湖水，摇曳的小船，早起打鱼的摩梭男人，甚至于走婚归来的男人……都浸润在这灿烂温暖的金色中，或动或静，一切是那样的自然质朴，如世外桃源一般。而游客的进入，发达的网络，让世界知道了偏安西南一隅的仙境，这也为这个恪守传统的小城注入了许多新鲜的元素。所以在极力的景色描写和想象以后，作者将视角定格于一位极其美丽的年轻女子身上。这位独自住在泸沽湖一家小客栈的女子自然得到每个遇到的男人的关注，在独自漫游之时又遭到了陌生男摄影师的偷拍。在短暂的交流以后，两人很快就熟悉起来并像热恋的情侣畅游山水，肆意享受浪漫时光，到旅程结束以后女孩轻松地独自离开。整个过程被作者描写得细致入微，陌生男女短暂热烈的恋情，穿插着柔美心碎的《花楼恋歌》，激情四射的锅庄舞，传统与现代的交融，这也许是作为热门景点的泸沽湖无法阻挡的潮流吧。

《摩梭往事》是对摩梭人这一称谓的来源，民族源流进行了历史的考证与回顾，其中将摩梭人的重要领袖人物泥月乌是如何带领族人进入小凉山定居的故事讲得清晰明了，对泥月乌在处理民族关系所表现出来的智慧果敢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与评价。同时也对“宁蒗”这个地名的来源作了客观的梳理。整篇文章以史为线，非常具有可读性。

《最后的土司总管家族》，犹如丽江纳西族的木氏土司那样，泸沽湖边上的土司也是真实存在的。作者着墨于泸沽湖土司阿云山父子、活佛罗桑益世以及美国人洛克他们之间的传奇故事。文中就阿云山如何坐上土司位置，儿子罗桑益世如何被认定为活佛，阿云山与洛克的深厚友谊都作了生动地描写，将那个时代泸沽湖边上最有权势的家族往事再次呈现在读者面前。不断处理与周边民族关系，维持安宁与繁荣的阿云山与阿少云父子，掌握着俗世中的重要权力，作为转世活佛的阿云山的另一个儿子却历经曲折的罗桑益世，成为了摩梭人民的精神领袖，一门皆是风云人物。此外，来自异国他乡的洛克博士，他的探险，当然没有错过这片神奇的土地。阿云山土司对他的热情款待和帮助。在岛上的长久居住所结下的奇妙缘分，无不为这个家族添上了一些更为神秘的异域色彩。虽然这些响当当的人物已经淹没在了历史尘烟中，他们对一方人民在心理、认同感、身份和信仰方面的影响应该是永恒的。除了泸沽湖醉人的景色，有故事有文化，这应该才是能吸引游客最重要的原因！

《花楼在歌唱》，这一篇作者注入了更多小说的元素，围绕摩梭少女卓玛从单纯的女孩到十三岁的成人礼，月经来潮，有了心上人农布，到甜蜜热烈的走婚阶段，怀孕生孩子的故事展开。卓玛的故事就恰好真实还原了摩梭人特有的“走婚”习俗，男不娶女不嫁的婚姻形态。中间真实的记录了标志女孩成人的隆重的穿裙礼，女孩初次月经来潮的羞涩和大人的欣喜，参加社交活动时与新仪男孩的暗生情愫和在年老祖母的指引下完成的走婚过程。其间对木楞房、花楼、走婚的描写都是写得十分生动细腻。这样的文章也澄清了外人对走婚的误解和抹黑。故事的结尾，卓玛生子，老祖母离世，意味着新生命的诞生，新旧交替，一代代摩梭女人的命运就在祖母房轮回，而唯有不变的就是火塘还是那样的温暖，而花楼的情歌还是如此缠绵，走婚的脚步也从未中断。

《水边的神灵》《大地上的跋涉》和《大地上的信仰》这三篇主要关注的是泸沽湖边上生活的摩梭人、普米族的信仰问题。藏传佛教是这里大多数人所信仰的，因而作者花了大量的篇幅追述了藏传佛教的起源、发展、传播，是如何最终进入到了西南最边缘的泸沽湖并扎根于此的。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设有经堂，悬挂唐卡，哈达，长年累月点着酥油灯，摆放着各种供品。作者笔下不知名的虔诚老妪便每日清洁经堂，添加酥油，诵经，出门转玛尼堆，转经筒，风雨无阻，从不间断。除了藏传佛教，当地人尤其是摩梭人还信仰达巴教，虽然不同的宗教之间有着一定的差别，但是并没有影响它们在这片热土上和谐共生。而活佛与达巴也都是摩梭人所敬重的神职人员，是俗世与神界沟通的重要桥梁。同样，人口极少数民族普米族经过无数次的战乱最终定居于小凉山，这个信仰韩规文化的民族也能与其他民族和谐相处，并且走出一大批如鲁若迪基、和文平、殷海涛、何顺明等拔尖的作家。他们的作品让世界知道了这个民族，而他们的信仰让一个民族在任何时代在面对战争、迁徙和时代变迁都显得那么地从容不迫，云淡风轻。最后的压篇之作《大地上的信仰》，回到摩梭人最隆重的节日上来——转山节。这是小凉山境内规模最大的民族节日，每年的农历七月二十五日，境内男女老少，沐浴打扮，从各自住所带着祭祀物品早早赶来，来到格姆女神山，载歌载舞，祭祀它们共同的女神。喇嘛的号角声，活佛的念经声，歌声，食物的香味，庄严地祈祷，虔诚地跪拜，肃穆与欢喜同在。这是属于摩梭人自己的节日，不同于任何民族的其他节日，是民族大团结的节日，也是信仰的节日，附着人们美好的愿望，对人与自然和谐的不懈追求，对心中信仰的坚定不移，也是对这片接纳他们土地的感恩。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可怕的，也是可悲的，必将四分五裂，被社会所淘汰。这样盛大的民族节日，正好彰显了在小凉山生活着的各民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转山节的深意，恰好在降央卓玛演唱的经典歌曲《那一世》中被解读了出来：“那一日/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是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夜/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瞬/我已飞/飞成仙/不为来世只为有你/喜乐平安/那一瞬/我已飞/不为来世只为有你//那一日/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是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夜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瞬/我已飞/飞成仙/不为来世只为有你/喜乐平安/那一瞬/我已飞/不为来世只为有你//。”

《泸沽湖的神谕》是一本此生没有机会去泸沽湖的人必读的一本书，也是去过泸沽湖的人需要再次阅读的一本书。陈洪金用凝练诗性的文字吟诵着泸沽湖的不凡之美，在行云流水的文字中，饱经风霜的老祖母，神秘浪漫的花楼，激情优美的锅庄舞，摩梭人普米族人荡气回肠的历史，永宁镇的热闹繁华，格姆女神山的大气美丽，摩梭人富有传奇色彩的土司、活佛、达巴，普米人的韩规，还有心灵的盛宴之旅转山节，迷人的少数民族风情在作者的笔下无不妙笔生花，文情并茂，主题鲜明，深深打动着读者的心。泸沽湖，确实是一个没有去过想去的地方，去了不想走的地方，走了还想再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