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踪
昨晚终于零零散散,读完严歌苓的小说《芳华》,读后久久沉浸在一股欲说还休的沧桑里。这跟看完电影《芳华》是两种不同的观感,电影主线与小说基本一致,情节作了一些微小的调整,但最多呈现出小说一半的内容,人物结局也不一样。因为先看电影再读小说,所以小说和电影两个《芳华》,第一个绕不开的就是比较。小说《芳华》具有浓厚的个人自传色彩,作者严歌苓以自己年少时的亲身经历,塑造了一组文艺兵群像,将其放置在宏大的时代背景中。《芳华》讲述在充满理想和激情的成都军区文工团,一群正值芳华的少年男女,比如质朴善良的“好人”刘峰、被歧视欺负的何小曼,以及林丁丁、郝淑雯、萧穗子等人情感交集与他们出人意料的人生归宿。小说用四十余年的跨度,展开他们命运的流转变迁,让人对这段历史、这群人的境遇变迁产生了复杂的感怀。
严歌苓以女兵萧穗子的视角记述、回忆、想象、自责,温情而细腻地对书中人物和事件娓娓道来,语言精准深刻,说话直白简短,反而举重若轻。生命的磨砺被她写得深切又纯净,使得小说自带有一种扩张力,文字始终充满了嗅觉、听觉、视觉的敏感和交融。电影里的“何小萍”,小说里原本叫做“何小曼”。我觉得“小萍”这个名字更贴合那个畏畏缩缩,一辈子活在原生和寄生家庭阴影里的她。电影最让我震撼的一幕是经受战争创伤患精神疾病的小萍,当她木然端坐在观众席第一排观看战斗英雄慰问演出的时候,昔日小伙伴们在台上载歌载舞。然而,当小萍浑浑噩噩走出剧场,在空无一人的广袤夜空下浑然忘我起舞,表情专注投入一改病态,每一个高难度舞蹈动作却一气呵成。此刻,她突然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主角。那一刻寰宇静默,漫天星汉黯然失色,大历史中小人物跌宕起伏的命运和生命歌哭,如一记惊雷直逼人心,令坐在大屏幕前的我泪盈于睫。悲怆,感动,共情,这些词都太肤浅片面,不足以准确表述,我好像钻进小萍的躯壳,潜入她内心深处最柔软温热的角落,理解了她的刹那表现和状态,也同时理解了自己。这一幕在小说中没有写到,但它无疑是电影改编最成功的部分之一。这是电影的优势,但也注定这个载体在短短130 分钟内是无法事无巨细,详尽交代关于主人公冗长一生的重要转折,于是只能靠编剧、剪辑、隐喻,用场景、表情、动作、扮相等外在表现因素,昭示一言难尽的繁复过程。
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就因人而异造成不同的观感体验。小说自由表达的空间就广阔,不太受篇幅的限制,它有可能厘清来龙去脉,即便偶有遗漏也以插叙、回忆,或第三人视角加以充实完善,使之变得更加丰富起来。所以,尽管就《芳华》这部电影而言,除了连贯性缺失、篇幅结构有些紧张、部分布局不是太合理,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不足之处,就是对人物结局的处理。小说结局是刘峰患癌病逝,至死未与小萍结合,电影则没有更多提及刘峰等人中年后不得志的际遇,只以萧穗子的旁白告慰观众,不想让大家见到老去的他们,而刘峰和小萍岁月静好。电影对结局的更改,有刻意美化虚无、照顾观众情绪之嫌,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理解。
但是电影《芳华》没有采用普通商业电影惯用的题材、手法去一味取悦观众,而是通过讲述特殊年代一群平凡的人们不凡的青春,唤起人们的情感共鸣和对那段历史的反思,我以为冯导已经做到了引发人们思考的目的。
严歌苓是一名远在美国的华裔外交官夫人,这些年来《天浴》《金陵十三钗》《陆犯焉识》(电影名为《归来》)《扶桑》《第九个寡妇》《一个女人的史诗》《小姨多鹤》《梅兰芳》《妈阁是座城》《铁梨花》《幸福来敲门》等耳熟能详的小说精品和影视剧都出自她之手,是作品被改编最多的作家,她与当代著名导演几乎都有合作,包括李安、陈凯歌、张艺谋、李少红等。她能够用中英文双语创作小说,作品被译成英、法、荷、西班牙等二十余种文字,无论是对于东、西方文化魅力的独特阐释,还是对社会底层人物、边缘人物的关怀,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评价,都折射出人性、哲思和个人的批判意识。我的读书进度很慢,经常半小时过去还在不足百数的一段文字里往返,并不是要理解得多么深刻,只是单纯因为不够专注没完全明白而反反复复。兴之所至买回许多存书,包括整套作者的书籍还没来得及细细阅读。为了解严歌苓其人,我特意搜阅了一些她的专访。她的写作风格确实有很强的个人带入感,无时无刻不在性别叙事之内,她认为小说家应该把视觉等感官感觉放在文字里,让它更加有机,更加有活力,更鲜活一些,“你的眼睛要看得见所写的东西”。她的小说技艺炉火纯青,内在节奏感控制得如此精湛,她追求叙述的魅力在于“瞬间的容量和浓度”。《陆犯焉识》和《芳华》的文字氛围是不一样的,《陆犯焉识》偏凝重深邃,像十八岁的陆焉识每天上学,走过的二十年代上海弄堂街道,绿树荫翳的道路,有旧画报的色彩和油墨气息,也有劳改地大荒草漠的灰败萧杀气场。《芳华》的语境则更坦率直白,像老战友间的交谈,诚恳亲切。这样的差异,也许是因为作家和小曼、刘峰们如此亲近熟悉,与他们的痛苦和幸福感同身受,所以,她替他们说出了想说而未来得及说的话。而同有军旅经历的严歌苓和冯小刚,无疑具备为那个特定群体代言的资格。小说里的各式小人物,在时代洪潮下艰难挣扎、辗转,卑微、无为、弱小、无依,但是小说《芳华》全篇都在无形中强调个人尊严,体现了对生命的敬畏之感。有人说,严歌苓的文字有一种非她不能表达的性感,带着别人效仿不来的魔力和妖气。小说《芳华》里有一段话很值得玩味,是关于“平凡即伟大”的质疑。严歌苓在小说创作中不遗余力赞美男主人公刘峰,代表自己以及同代人对当年的愚昧、浅薄深深忏悔。这种自责源于“我们是信奉平凡即伟大的一代人”。“那样一个英雄,我们曾经给了他许多的褒奖和赞美,但却没有一个人把他当真正的活人去爱他。你做好人在女性眼里是没有用的,你把他推到荣誉的高端,一切都是空的。”严歌苓在书中写道。她将“平凡即伟大”的极致倾注到小说中的“好人”刘峰身上,他超乎常人的心灵手巧,超越自我本能的善良和利他心,他以“模范标兵”的姿态在被别人需要中活得心满意足,却因为一次“触摸事件”遭遇人生巨大转折。所以《芳华》里的独唱女演员林丁丁,不可能爱刘峰这样的平凡英雄,从而造成一场悲剧。
电影《芳华》还有一个成功之处,那就是片名。严歌苓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最先使用的名字是《你触摸了我》。她的朋友将小说推荐给冯小刚,冯导看完后决定改编成电影。他建议重起名字,严歌苓想了好几个名字,最后用了《芳华》。芳华,亦作“芳花”,释义有三:一者,香花;二是美好的年华;三为茂美。这里取其二更为贴切。龚自珍《洞仙歌》词曰:“奈西风信早,北地寒多,埋没了,弹指芳华如电。”主题曲是韩红演唱的老歌《绒花》,也是1979年风靡一时的电影《小花》主题曲,当时由李谷一演唱。这首歌很有时代感,被大众广泛传唱熟知,七零后的我幼年就常常听父母辈哼唱,而歌词里“芳华”一词恰好与片名呼应。电影尾声,伴随萧穗子真挚的画外音,深情而熟悉的旋律《绒花》响起,观众对电影产生的情感交融达到高潮。对于主人公刘峰遭遇的不公,小说叙述不甘而无奈,最终趋于麻木后的淡泊;电影则有一种无处宣泄的悲愤之感,让人如鲠在喉。这两种情感,是严歌苓和冯小刚,也是女性和男性表达上的差异吧。
严歌苓曾说过:“我希望自己成为一个百分之百的诚实作家,就是只忠于自己的审美价值、道德审美、心灵感受。任何故弄玄虚,哗众取宠的语言、造句,不能诚实表达出最准确意思的写作,都是我不想要的。”这句话我的理解是:思想是自由的,但必须给自己设定限制,否则生活和思考终将失去自由。写作是一个人的赶路,当一个作家背向世界,心无旁骛地面对稿纸或键盘,他将带领人们奔赴一场心灵交流的盛宴,引发异彩纷呈的思想碰撞。因为独立思考,我们的征途已然开启。合上书页,某军区文工团排练室里青春的汗息,甬道两旁郁郁葱葱的冬青树,吱吱嘎嘎作响的红楼,都成为记忆里的永恒。灵台上照片里,四十年前的刘峰年轻而谦卑,仿佛早就看透了人性的善与恶,纯真与复杂。在他二十岁的照片上,眼里的深明大义正源于此……小曼第一次见到刘峰,他骑着自行车从冬青甬道那头过来,一直骑到红楼下面。那是一九七三年的四月七号,成都有雾——她记得。
我也会记着,2022年忽晴忽雨的初秋八月,每一个桂香氤氲、予人温暖和慰籍的阅读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