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文学情感的酵母(外一篇)
——读潘灵小说集《太平有象》

2023-03-21 19:04杨荣昌
壹读 2023年2期
关键词:独龙族独龙江故乡

◆杨荣昌

随着中国城镇化的推进,作家们普遍背离乡村走向城市,寻找另一种有别于童蒙经验的生活方式。可是当文学的梦想燃烧时,萦绕笔端的又往往是那一曲河湾,半壁苍苔,是那些被生命洪流裹挟的故乡人物。倾诉眷恋,抒写乡愁,完成一次次的“纸上还乡”,成为作家普遍采取的写作策略。布依族作家潘灵的小说集《太平有象》就是这样一部倾情礼赞故乡的作品,通过对乡村人物的刻画,对乡土物事的描摹,尤其是对乡土文明在现代化进程中艰难抉择的透析,深度触摸到社会发展的脉搏,以文学的方式回应了时代前行的足音。

《太平有象》收录了6 个中短篇小说,均与乡村题材有关,从中可见作家精神谱系的来源。磅礴乌蒙的群山,生生不息的文学,故乡云南昭通为他的创作提供了不竭的资源,他也以沉郁的感受与书写,回馈着那一方水土。同名小说《太平有象》讲述位于乌蒙山腹地的偏僻的太平村,有着奇绝的自然风光和珍惜动物黑颈鹤,突然有野象闯入,村中庄稼、房屋受到损害,群众的生命财产也受到威胁。当地政府为了维护自然生态链条完整和发展旅游业,决定将其列入亚洲象自然保护区,村庄实施整体搬迁。在固守传统与面向未来之间,彝族村民们选择了奔向新的生活,而且将多姿多彩的彝族文化带到县城社区发扬光大。“太平有象”寓意万物安宁,吉祥如意。

对传统精神世界的坚守,是作家极力烘托的主题,那里蕴藏着古老而恒定的价值观念。《叫了一声》写了进城给儿子带孩子的“母亲”通过供奉一个做工粗糙的瓷观音寻找精神寄托,儿子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花两万元给她买了一个玉佛,怕她心疼钱便说只值八百元。母亲视此玉佛为神物,终日握在手中。一天,被一名从电玩室里输光了钱的少年抢走,母亲见他飞奔的方向来了一辆极速行驶的卡车,正要喊“当心”,少年便被车撞上。小说结尾,母亲慷慨地将玉佛送给受伤的少年,而且开心地说“不贵不贵,就八百块钱”。这是一个宅心仁厚的乡村母亲形象,身上凝聚了中国女性以德报怨、克己利人的美德,是当代社会日益稀缺的人格品质。

除了对纯美人性有深深的依恋,潘灵对故乡还怀揣着复杂的情感,《偶回乡书》中的“我”由于家乡发生地震赶回去处理,想借此机会拆掉摇摇欲坠的老屋,哪怕就此永久失去“故乡”。因“我”有着著名作家的身份,镇里想以此为噱头修建一个名人故居,却张冠李戴地把旧居说成是另一栋郑家大院,其先前主人是半个多世纪前因政治动荡远走香港的郑家。一方面镇政府为了建设美丽乡村,需要有价值的物事作为载体和依托,另一方面郑家的后人也日夜牵挂半个世纪前的老屋,“我”夹在中间无计可施,最终只得以逃离的方式告别故乡。让这份惆怅更加沉重的是故乡陌生少年从最初的纯朴善良,变成了坐地生财者,借着巨石挡道在自家菜地横杆收钱,那些往昔的美好已然渐行渐远,作家将何处还乡?

潘灵对于故乡的追忆与感念,往往通过叙乡村人物故事来表现,甚至不惜将人物行为推向让人啼笑皆非的所在,以此诉说他的乡愁。《偷声音的老人们》讲述在脱贫攻坚中搬迁到城里生活的老人们,不习惯城里没有鸡鸣狗吠的生活,精神变得抑郁。为了唤醒记忆,消除心病,他们相约在一个夜晚跑了一二十里地,用录音笔去偷录农户家的鸡鸣声,不料被当成了小偷。市里下派的驻村干部韩家川得知这些昔日的年轻小伙,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们热爱花灯、唢呐,对乡村的声音有一种特殊的眷念,尤其是为陈三爷(陈三娃)半个多世纪一直信守诺言、为远赴重洋的肖逸庶保存爱情信物的行为所震撼,他在晨曦中伪装鸡的鸣叫声,给风烛残年的老人们奉上一份慰藉。小说直面老人们最脆弱的内心世界,把晚年的孤单寂寥刻画得尤为深刻。

基于对故土的深切依恋,使小说表现出一种近乎决绝的情感。《一个人和村庄》讲述了牧羊人包伍明执着地守护着故乡的土地,甚至单门独户,不通电路,也要坚守这片山坡。这里有他痛苦的少年往事,亲情在非人道的历史年代里惨遭蹂躏。但是当社会清朗,历史的车轮向着正确的轨道行进时,却又遭遇了一波一波的外出务工潮,田地荒芜,人烟稀少,缺乏了生气的村庄在逐渐走向衰落。“现在的城市就是一块块巨大的磁铁,所有的乡亲都是铁钉。每一块磁铁都磁力超强,让铁钉来不及细想,来不及迟疑就被一股脑儿地吸过去了。早先,磁铁是眼前这些被放荒芜的田地,乡亲们是牢牢地吸在田地上的铁钉。是什么让被视为命根子的土地失去了吸引力?”这是当下为数不少的中国乡村现状。小说中的包伍明终日与羊群为伴,甚至为每一头羊都取了一个与昔日村中人名相同的名字,如余华《活着》中的富贵为老牛取名“福贵”一样。小说末尾,他在纷扬的雪花中办“丫口村春节联欢晚会”,观众则是他的羊群,言语近于癫痴,狂乱而无形,这种对于非常态的书写,把小说叙事推向一种极致,更加凸显了文学表现社会面相的能力,深化思想与情感的维度。

潘灵是讲故事的高手,浓郁的乡愁使他情不自禁地为故乡歌唱与流泪,成为文学激情喷涌的情感酵母,小说叙事常曲折回环,引人入胜,人物形象在情节推动中得以挺立。小说主旨均指向建构一个纸上的故乡,完成乡村出身的作家与故乡订立的一份精神契约,也实现了文学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性意义。

儿童视角中的独龙江新变——评《养蜜蜂的小都里》

独龙江乡地处云南边境,历史上曾长期与外界隔绝,信息闭塞,物质贫瘠。在党的民族政策的光辉指引和脱贫攻坚战役的强力推动下,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人民群众一步跨越千年,独龙族率先实现了整族脱贫,成为中国脱贫攻坚的样板。如此历史性的变革,蕴藏着丰富的文学表现资源,也呼唤有责任感的作家进行深入挖掘,创作出与时代命题相匹配的文学作品。马瑞翎新著儿童小说《养蜜蜂的小都里》取材于独龙江乡群众的生活片段,以一个儿童的暑期生活经历为主线,呈现出在奔向现代化生活进程中那些感人至深的故事和令人欣喜的新面貌。

受益于独特的地理气候,养蜜蜂是独龙江群众致富的有效手段。在摆脱贫困之后,他们向着乡村振兴的目标前行,为此,上级派来的工作队员把推动产业发展作为工作的重中之重。主人公小都里家里养了蜜蜂,便成为工作队关注和扶持的重点。村民们按独龙族特有的命名方式,将驻村工作队员称为“工作队都里”。工作队员为了让这里的群众过上更幸福的生活,不惜远赴千里,将青春与汗水挥洒在这条大峡谷深处的各个角落,全方位帮助村民。他不仅利用这里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引入国外优良蜂种和先进养蜂技术,激发村民内生动力成为致富能手,还关心孩童的上学问题,帮助小都里复习语文,力图以教育帮扶彻底斩断代际贫困。为建立这片区域内公平、诚信的货物贸易法则,工作队员甚至不惜以身犯险,到工商局举报黑心商家,以致受到威胁也初心不改。文学的形象谱系需要随着时代发展而不断更新,以彰显新的时代内涵,“工作队都里”正是在新背景下塑造出来的,他是共产党乡村振兴政策的实施者,是帮助独龙族群众走向新生活的有力引导者,身上体现了新的历史使命,是一个时代人物集群的象征,展现出新的时代精神。在他们孜孜不倦的努力下,独龙族群众适应了新的生活方式,思想观念逐步解放,跟上时代前进的步伐。

小说表现了独龙族人民质朴的生存法则,也是其民间智慧的体现。在他们观念世界中,大自然中的东西是共有的,但如果谁先发现了,以记号“号”下了,其他人就不能觊觎,更不能捷足先登取走,否则就会受到谴责。但是随着社会的不断变化,原有的道德规范也受到了挑战和冲击。小都里的爸爸在山林中找到一片肥美的蜂蜜,他用特有方式“号”下后仍被邻村青年盗取了,于是双方约定请人仲裁。裁决的过程充满善意,体现公平,各人分别讲述自己占据的道理,每一条道理以一块竹片代表,最后谁面前的竹片多谁就是赢家。从心底自然而生的善意,使他们有着得理也饶人的宽容。在与外人做生意时,还会有一种赚钱了过意不去的羞涩与淳朴。他们满怀感恩之心,面对国家的号召,认为“学生不好好读书就是对不起国家”,“要是不搬到新村子去住,就是对不起国家”,时刻把国家放在心中的至高位置。这些优良的道德素质,是人们在千百年相对隔绝的世界中形成的,是人类稀缺的品德。小说写出独龙族群众天真善良的本性,以文学的方式勾勒出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纯美画卷。

在国家的强力推动下,尤其是独龙江乡公路贯通之后,昔日的穷乡僻壤已是旧貌换新颜,独龙族群众与全国人民一道迈入小康。然而物质的发展还需要精神文化的同步提升,才算得上真正的文明进步。改变这片土地之上人们的思想意识观念,成为党的民族政策的宣传者执行者们的重要使命。小说中纹面女老黛松不愿搬到政府为她盖好的新房,宁愿居住在破旧的危房中,所谓安土重迁,已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心理基因,更何况在如此僻远的独龙江乡。为此,工作队想尽了办法。最后以播放记录纹面女数十年生活变迁历程的片子打动了老黛松的心,她看着电视画面,思绪回到自己的大半生,在对往事追忆中跟随电视机搬进了新家,步入更加美好的生活。老黛松脸上被纹上蝴蝶,这是独龙族历史上的一种特殊文化习俗,有着独特的文化人类学意义。小说开头写到有游客来采访拍摄,后面照片和相关报道在国外刊出,引起更大范围内的关注,这是文化交流中必然会出现的现象。对民族沿袭下来的传统,也注意区分糟粕与精华,纹面在今天的独龙族地区早已被禁止,而巫师所传承的民俗礼仪却得到了保护,“现在国家提倡保护巫师的那一套文化”,这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得以传承发展的原因。

小说还表现出生态文明的主题。独龙族群众长久以来生活在群山之间,由于生产力低下,为了生存便形成了狩猎的传统。随着生产力发展和社会的文明进步,逐渐摈弃了猎杀动物的习惯。当下的生活方式是以万木为邻,与百兽为伴,人与动物和谐相处,小说写到黑熊到村里觅食,猴子在包谷地里“搞破坏”等,都是生态链修复后的必然结果。

《养蜜蜂的小都里》虽是儿童文学,也易为成人读者所接受。小都里不善于表达却内心极为丰富,他短短的暑假时光,参与并见证了独龙江峡谷的发展,小说以漫画化、寓言化的方式来书写现实题材,这对叙事的顺滑和文本世界的虚构是一种挑战。因为既要反映当下的社会主题,又要体现相对独立的文本意义空间,文本与现实就必须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和张力,实现文学对当下性的提升与飞跃。小说中很多极具生活化的场景,为文学审美意义的生成提供了丰盈的细节,如蜜蜂分家时要猛力用水泼洒蜂王,将其翅膀沾湿坠落下来,其他蜂群就不会飞远。寻找蜂巢的方式是用细麻丝将竹子内白膜系在蜂腰上,蜜蜂在阳光下的飞行轨迹甚为清晰,循其而去就容易找到蜂群聚集地。这些细节的描摹,如没有深入山野的细致观察和对生活的悉心体认,断然难以写得如此传神生动。

云南民族文化荟萃,山野田畴纵横交错,在大的时代主潮推动下,这里历史与现实交织,传统与未来相融,敞开着极具诱惑力的写作可能性。马瑞翎是一位很有社会情怀的作家,曾在怒江边境地区工作生活十余年,足迹踏遍山山水水,风土人情早已烙印在思想与情感的皱褶深处,让她不吐不快。她先后创作出版了《独龙江上的小学》和《木鼓敲响的日子》等作品,均是扎根于这片高原之上的赤诚之作。《独龙江上的小学》描写的是担当力卡山上某个“一师一校”小学被撤销前的一段故事,以儿童的纯真视角观察民族的巨大变迁,先后入选中宣部“优秀现实题材文学出版工程”“农民最喜爱的100 部图书”等项目,获得数十项荣誉。该书目前已签署波兰语和意大利语的版权输出协议,入选2020年度中国当代作品翻译工程。《木鼓敲响的日子》以动物的视角书写佤族地区的文明进步,目前也签署了波兰、蒙古、埃及和俄罗斯4 个语种的版权输出协议。作为主旋律作品,这些小说能同时获得欧洲国家的认可殊为不易,究其原因,是她的小说不仅关注宏大的社会历史变迁,也关注在大时代发展中那些生命个体的尊严,他们渴望幸福的生活,留恋纯真的人情,坚守质朴的伦理,他们既是时代发展、富民政策的受益者,也以其坚贞的守望,成为苍茫浊世中的一股清流。

优秀的文学作品是可以超越国别、地域和种族的,马瑞翎的《养蜜蜂的小都里》及其他儿童小说,以天然纯净的语言讲述温婉美好的故事,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表现出人类共通的情感。她的小说文化底蕴深厚,民族色彩斑斓瑰丽,以其纯然天性为这个世界增添一抹亮色,深为读者所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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