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者（组诗）

◆刘年

虎歌

孤独者会尊重孤独者，所以我尊重熊、鹰和蜜獾

我瞧不起群居的、食子的狮子

我属虎，有着一颗啸傲山林的野心

虎皮值钱，虎骨也值钱

若将我的骨头，扔给狗，狗是不敢吃的

因为濒临灭绝，所以最近在向猫学习，如何人前撒娇

如何人间蜷缩成一团

蚊子谣

地球那端盘旋着轰炸机，地球这端盘旋着蚊子

痛恨这只蚊子，远远胜过

那架扔下温压弹的轰炸机

这是我们所有悲剧的根源

啪，啪，打自己的手也打自己的脸

我和蚊子艰苦战斗，仿佛一个人在给黑夜鼓掌

啤酒谣

整整齐齐的队伍，面无表情地，像一件啤酒

同样的价钱，同样的商标

同样的酒精度，同样的甲醛含量

你一直认为怎么开，开哪瓶都是一样

直到那天，有瓶啤酒被敲破，捅进了别人的腹部

苍凉辞

在黄河里游泳，青藏高原的苍凉，侵入肌肤

开口唱歌，长调的苍凉侵入肺腑

探望隐居沙漠的故人

眼神里的苍凉，是天山的雪

世俗苍凉如铁，生命苍凉如瓷

大西北，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阳光，都无济于事

执炬者

“丢掉深爱、梦想和想帮的人，你将获得幸福”

连痛苦都不愿丢，我需要它证明活着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

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经书训诫

突然记起，看戏回家，走田埂，姐拿火把我抱稻草

抱草辛苦，跟她换，她总不肯

刀歌

拔出来！仿佛一脚急刹，车，滑出了几米

——好刀！好刀

用报纸包好，夹在肋下，走出铁匠铺

鸡血垂入瓷碗，红头绳一样

揩血的时候，刀在报纸中，老鼠一样欢叫

那是一张晨报，上面有很多好消息

镇雄大锅圈天坑底麻疯村纪事

绝壁也有好处，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朝夕相处

有一次，打得下跪求饶，女人也没有跑

连夜暴雨，让很多坑，水满为患

只有绝壁的天坑，没有水，像只没有泪的眼，望着天

连夜暴雨，掉下块石头，砸坏了几蔸丝瓜秧。也有好处

绝壁上的天空，因此大了一些

将军令

铁钟，打成刀枪，熟铜菩萨，打成狼牙箭

妻妾奴婢，充作军粮

孤军苦战三月余，终得凯旋

及至故乡，遇一少年，纳头便拜

将军扶起：岂敢当此大礼？

少年道，吾之父母，葬于将军之腹，清明已至

故此跪双亲之墓

万福山

他有很多名字，张振华、张教授、华哥、华郎、老公

有个名字，白天还不好意思叫

她只叫了一个字“你——”，泪就出来了

“你让我找得好苦啊”

她也有很多名字，陈小莲、阿莲、莲、小怜、小宝贝、女菩萨

每个名字她都喜欢，叫哪个，都会应

他躬下身去，双手合什“女施主——”

二泉映月

郑艳良来回地拉，像阿炳拉他的《二泉映月》

有时拉一下，停很久，像潭底的月亮

最后的高潮，狂拉了十多下才停

汗珠比泪珠，更连贯，更饱满，更有弹性

琴，掉在水泥地上，那是他坏死的右腿；弓，也掉了

是一把300 齿的钢锯

雪歌

总以为，雪是安静的，特别是白雪

悄悄地来，悄悄地去，悄悄地改变黑夜

悄悄地洗涤人间

直到2011年初春，到了虎跳峡

满峡谷的涛声，都是青藏高原白雪的回响

横断山脉

因此断裂

宽恕辞

你们负责相聚，负责温暖，负责阳春与烈火

我负责离别的深秋，负责害怕和冷

你们负责咆哮，我负责祈祷

你们负责战争，我负责流泪

你们负责太阳，我负责月亮

你们负责切开和检查

我负责用酒精清洗伤口，负责缝合，负责自愈，负责道歉

我还负责认真地活着

田园

1、竹园坡的银杏

天暗下来，银杏更亮了，路灯一样，沿路都是

那棵千年老树是村里的灯塔，叶子一层一层落

青瓦变成了金色的琉璃瓦，院子变成了金銮宝殿

卧在树下的水牛，一觉醒来，成了黄牛

2、清水坪的雨

一个人挑秧，一个人丢，一个人拉线，一个人插

缓慢，工整，像在写信。停下摩托，看她插

水田插满了，才继续赶路。不知道她的名字

春雨，这张无边无际的网，将我们网在了一起

3、在养殖户老梁家听蛙有感

蝌蚪变成了青蛙，两口之家，变得比中心完小还吵

要是我的养殖场，我还会养萤火虫

想想就有意思，用玻璃瓶装起

天一黑就去城里，在跳广场舞的地方，摆地摊，卖光

4、从乌宿村到岩头寨

渡船有绳子，轻轻拉，满载村舍的岸，就过来了

再拉，枫香树和摩托车，就过来了

在张福菊家借宿，开关线从门口牵到床头

一拉，有月光破窗而入，再拉，床上盛开牡丹无数

5、在二家河某农家观棋

都说世事如棋，我看一点也不像，现实中

谁会让你蹩腿马前进一步？让你过河卒后退一步？

谁会让你后悔三十多次？

爷爷说：马要被我吃了，允许你再后悔一次

孙女说：我故意的，我讨厌那只酒瓶盖，很久了

6、宿人潮溪镇

街道很陡，叮叮咚咚，还响个不停。水里的星星

仿佛都是顺着陡街，从天上滚下来的

人潮溪的夜很短，还没梦到什么，鸡就叫了

人潮溪的夜太短，以至于几颗星星，跑进了大白天里

7、茶峒的男孩与柚子

小男孩摘下柚子，也不吃，当球踢

累了，抱着柚子，爬上吊床

斑驳的阳光，将男孩变成了一只熟睡的小花豹

将柚子，变成了斑驳的足球

北门冲

1、夏夜

星群慢慢向树冠移动，有星星钻进了核桃

北门冲如果是一个女人的话

应该姓萧，32 岁，正在哺乳期

水流在黑暗里，像个婴儿，咂着奶头

2、在二姐家的阶沿上独坐

狗往前挣，铁链也往前挣，狗叫，铁链也叫

狗安静了，铁链也伏了下来

兔子们学着那些亲人，钻进了土里，不再出来

和我一样蜷缩于人间的，还有瓦后的云和地里的卷心菜

3、看母亲种菜

她依然会跟菜说老掉牙的话

菜，回她以新的叶片和花朵

四十年了，她种的黄瓜依然麻口

她浇的粪依然是香的

4、向阳坡

妻子拣胖的摘，递给母亲

母亲把豇豆扎成一束，扔进背笼里

两个我亏欠最多的女人

站在一起，大地是倾斜的

堆雪人

他们把地上的雪堆成了女孩的样子

让她拥有了眼睛和纯真的笑

还给她戴上粉红的尖顶棉帽

晚上，又把她一个人丢弃在黑松林里

献诗

我的诗歌，献给这片土地。电视和报纸，配不上我的母语

我的诗歌，献给充满野性的事物

野云、野风、野火、野草、野鸡、野猪、野男人、野女人

习惯了圈养、栅栏和围墙的，配不上我纯天然的爱

我的诗歌，献给过去或者未来

艳丽的、一次性塑料的世道，配不上我青铜质地的悲伤

王永泉

三年来，王永泉每周进两次城，给周立萍做透析

摩托车越来越旧，周立萍越来越瘦

病友批评他，别让母亲坐摩托了

日晒雨淋，一大把年纪了，谁受得了

他说，没办法，要赶回去烤烟，又没班车

他压低了声音，又说，她是我的老婆，不是母亲

我的吉它

吉它和女人一样，轻轻一拨，就会呻吟

她们都有满月一样的臀

想起在昆明的城郊，那时，吉它还没有送人

单车斜倒在土埂上

和弦一串一串地落，芫荽花一丘一丘地白

我把女人搂过来，左手轻轻地按，右手轻轻地拨

君不见

有人以石磨石，有人以铁打铁，有人以水洗水

有人以命依命

有人质问怒目金刚，有人跪求低眉菩萨

有人煮沙为馔，有人抟沙成塔

有人以头颅对雨，以头颅对墙，以头颅对痰

有人以赤脚走地毯，走完地毯走泥泞，走完泥泞又去了雪山

南糯山歌

小说家花了五万多块，修个钟楼，铸了口大钟

原因之一，瓦釜雷鸣的时代，他想听听黄钟大吕

原因之二，深林里没有信号

女人连敲三下钟，表示饭熟了

连敲五下，有朋友来访

如果连敲九下，则须立即下山，她特别特别想他了

采桑子

想告诉你，万物有照应，草木有恩泽

我爱这个世界，如同爱你

想告诉你，我愿意饲养那些卑微的生命

给你的桑叶上

蠕动着两条白虫

什么时候吐丝结茧，什么时候破茧为蝶？你很惊喜

想告诉你，这是我伤口上的蛆

我在王村的日子

走左边小路，穿过瀑布，听泥沙俱下的春水，作狮子吼

出来，看赶场的船和赶场的人，被春水一一送走

看水的舌头，吞吐岸的舌头

会坐很久，一条河流蕴藏的真理

往往多于一个时代

会坐到天黑，相比于遗弃落日，我更愿意接受落日的遗弃

审判者

一个是胆小多疑的穿山甲，一个是浑身敌意的刺猬

一个在打圈敬酒，一个放下筷子，悄悄离去

一个跟同室的女人，大谈生命与艺术的关系

一个躲在卫生间里，与自己发生关系

一个在办公室里修行，一个在出租屋里服刑

一个每晚给自己送饭，一个每晚审判、囚禁并拷问送饭的自己

行吟者

横断山脉抱着四川盆地，祁连山脉抱着柴达木盆地

昆仑抱着塔里木盆地，天山抱着准噶尔盆地

伤痕累累的黄土高原，将黄河揽在怀里

抱着双臂，在黄沙梁子坐着

群星聚集在头顶

我信任背后的水泥电杆，如同信任一棵结满菩提子的菩提树

猛洞河

船滑过水，和指肚滑过皮肤一样

没有一点声音

常有女人，禁不起水的诱惑，洗完衣裳，洗自己

洗完自己，又洗水

常有女人，船到了跟前

才缩进透明的水里

一个八十岁女人的裸体，比三十岁女人的裸体

更加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