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碧丹(国家大剧院)
笔者在国家大剧院演出策划部门工作近15 年,以策划引进舞蹈和音乐类项目为主,故本文主要以此类项目为例,梳理近年的工作经验、观察和思考。虽然国家大剧院作为我国演艺行业的旗舰机构有着它无可比拟的平台优势、资金优势以及媒体优势,但是作为大体量、多门类、高密度的城市表演艺术中心的存在,它的部分策划经验或许有着一定的普适性和启发性,故整理此文以期抛砖引玉,供同行们共享、共议。
国家大剧院作为中国最高表演艺术中心,自建院之初即以高品位、高水准、高雅艺术的“三高”标准作为项目策划引进的主导思路和排期工作的主干。以自主策划、引进、制作为项目基本构成。以自主运营为主导战略方针。运营演出项目包括歌、乐、舞、剧、戏五大门类。并善于运用我们的平台优势主导并整合优质资源为大众提供高品质的演出项目,以期打造它在大众心中殿堂级的品牌形象。
自2007 年建院开幕之初,我们即以中国演艺行业的标杆定位大剧院的工作使命。在各门类项目中,我们的策划首先考虑尽可能全面地呈现该门类最高规格的艺术名团、大家和精品。例如,这些年我们引进的美国ABT 芭蕾舞团、丹麦国家舞蹈团、莫斯科大剧院舞蹈团、柏林爱乐乐团、德累斯顿国家交响乐团、意大利圣切契利亚交响乐团、田野里的圣马丁室内乐团、英国国王歌手组合、牛津大学童声合唱团,以及国内各大中直院团和名家精品等等。同时,我们邀请国内外顶尖主演主创团队,如强·卡洛、赞贝罗、里奥·奴奇、捷杰耶夫、祖宾·梅塔、陈馨伊、和慧、戴玉强等创排的国内外经典歌剧,舞剧,话剧近百部:如歌剧《托斯卡》 《茶花女》 《赵氏孤儿》,话剧《简·爱》 《王府井》 《林则徐》 《风雪夜归人》,舞剧《马可波罗》 《天路》《西施》等不胜枚举。
对引进各艺术门类中重量级项目来说,大型剧院拥有并应善于运用它一定的平台优势、资源优势和节目策划的话语权。作为国家大剧院,无论是整合国内外顶级主演主创团队进行大歌剧制作,还是提出某些板块策划思路、挑选剧目,甚至筛选主要演员的时候,我们会充分发挥我们的主观能动性,向团方、经纪方或艺术家传达我们的诉求,一般会得到比较积极的回应,合作方会配合我们的思路提供相应的作品,建议,甚至委约创作。在项目体量和成本较大的情况下,我们也时常会主导与京津冀,沪广深等大剧院的推介、携手联动。业内对我们的平台和策划选项的认可,加之一些艺术节时间上的契合,使剧院可以以其机构的信任度来撬动整个亚洲巡演,实现高质量大体量项目的成本共摊,以多赢的局面落地。
作为重量级艺术机构,除呈现传统意义上的名家大团之外,恰当地引进些许在国内市场认知尚浅,兼具艺术性与前瞻性的项目,有意识地去引领观众的审美进阶,拓宽观众的视野,也是大型剧院平台优势和重要价值的体现。不臆断现当代艺术的能量和受众的接受度,与时俱进,教学相长,为行业可持续发展储备动力。
以舞蹈项目策划为例,在传统芭蕾大团,中国民族民间舞剧,古典舞等大家耳熟能详的项目主干之上,我们逐渐丰满排期的艺术品类,循序渐进地引进了较多高水准的“现代舞”项目。比如,荷兰舞蹈剧场、中国舞蹈12 天项目、蒙特卡洛芭蕾舞团、英国阿库汉姆舞蹈团、瑞士莫里斯·贝嘉舞蹈团、意大利阿岱舞蹈团、云门舞集等等。这些作品的编舞手法新锐,作品思想深刻,舞台设计有一定的颠覆性。以笔者曾数次引进的蒙特卡洛芭蕾舞团为例,虽然剧目仍以传统的《灰姑娘》《睡美人》《天鹅湖》等为题,但是其充满张力的现代芭蕾的肢体语汇,绝妙大胆的舞剧构思,先锋锐意的编排,夸张异形的服装头饰,写意抽象的舞美装置,用带有当代风格的“后古典主义”挖掘故事背后的社会含义,让观众从多方面领略到现代芭蕾的先锋魅力。演出结束后,观众全体起立鼓掌,谢幕数次,演后谈反响热烈,人们流连忘返。中国观众所表现出来对现当代作品的理解、认可和热情,大大地超乎了我们的预期。这类体验在后续诸多现代舞项目的策划中多有呈现。
策划引进现当代项目,首先要求我们有专业的艺术甄别能力;其次面对市场挑战,项目在国内外知名度的差距,运用灵活有效的宣传方式把项目的精髓和亮点解析给观众。通过走出去,讲座,大师班,演后谈等尽可能多的互动交流,让观众逐渐地亲近各种“现代”的艺术表达方式,培养大家自发探索的兴趣,以至形成自己的欣赏观点。
我们发现真正有质感的艺术作品,无论是经典的,还是现代的,无论通过怎样的手法去表达,即便有一些挑战,它的魅力和能量,都能打动人心,赢得观众的认可和共鸣。我们应该真切地了解观众,而不是仅凭自己的主观臆断或者惯性认知去判断。
随着这些年大众文化生活的日益丰富,眼界的日渐开阔,大众的审美水平,对新鲜事物的开放度和接纳性,以及参与文化活动的自信和热情都有着大幅度的提升。节目策划不需要一味地迎合我们想象中观众的口味,节目与观众的关系,可以互为引领,教学相长。对现当代艺术家和作品的市场培育,对年轻化多元化受众的开发吸纳,是演出行业可持续发展至关重要的资源储备。
大型剧院全年项目体量较大。除去大牌艺术家、顶级演出团体,宏大阵容,节庆档期等这些项目“要素”的光环,回归到艺术作品本身,如何从立意、选材、内容和形式等多方位的“创新”中寻求突破,打开思路。挖掘、整合、创意富有亮点和内涵的常态化项目其实是更考验演出策划者功力的课题。以下简要列举一些我们近年来策划的音乐项目案例,从深度策划提炼节目的内涵线索;拓展新人新作小众乐器的展示;表演形式上跨界、破圈儿、外延创新等方式中进行一些初探。
众所周知,国家大剧院共分四个剧场:歌剧院、音乐厅、戏剧场和小剧场。能同时容纳5000 名左右的观众。全年演出分三季一周(新春、夏季、秋季演出季与院庆周),共计800 多场。项目体量之大,使得除大团名家外,常态化项目的需求量巨大,是我们全年排期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我们在策划上倾注很多思考的部分。
首先,我们尝试从节目内容方面策划创新:例如,我们与北京民族乐团合作打造的以“中华四季”为主题的系列音乐会,以惊蛰、芒种、立秋、霜降、大雪、谷雨、处暑等传统节气为主线,精选与主题相契合的优秀民乐作品,使观众可以别具一格地体验这些重要的日子,享受传统文化。例如,我们策划的以原生态非遗民歌为主题的八月合唱节,整合来自全国各少数民族的高水准合唱歌队展示云南坡芽歌书、贵州侗族大歌、蒙古长调、新疆十二木卡姆、深圳客家山歌等等,挖掘呈现我们作为多民族国家的丰富的音乐艺术宝藏。
策划专业性较强的项目时,除了常规地整合曲目的选题和风格,我们会用心提炼作品的精神内涵、历史脉络和内在逻辑,以更深刻的策划线索解析与观众。比如,我们的“如戏人生”音乐会,挑选以陈其钢的《如戏人生》、格里格的《培尔·金特》、及理查·施特劳斯的《堂吉诃德》构成。节目单中如是阐释给观众:“戏剧虚幻,却处处照进现实;人生真实,却时常荒诞如戏……入戏太深的人,也必将在出戏时承受痛苦。”在“出戏”与“入戏”之间,尝试让观众在欣赏三部主旨相近,而哲思异趣的伟大作品时,拥有更深刻的聆听体验。比如,我们的“似曾相识”音乐会,以里赫特的《春》、柴可夫斯基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斯特拉文斯基的《纸牌游戏》、勃拉姆斯的《海顿主题变奏曲》构成。看似四首毫无关联的曲目策划,却暗含着内在的契合。里赫特的《春》脱胎于维瓦尔第的《四季》,《洛可可变奏曲》源自柴可夫斯基对莫扎特的热爱,《纸牌游戏》是斯特拉文斯基回归新古典主义的杰作,《海顿主题变奏曲》是勃拉姆斯回望与眷恋的精神家园。四位作曲家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致敬往昔,架起了通向过去与未来的桥梁,恰如宋代词人晏殊用“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来感叹美好事物短暂却周而复始的生命力。此场音乐会里,这些乐曲恰如似曾相识的归来燕,衔起了音乐史上无可奈何的落去花。故此,音乐会题名为“似曾相识”,通过策划,我们期待提供给观众对作品更高阶的认知与更极致的聆听体验。
其次,拓宽选材视角,悦纳新人新作及小众项目。例如,我院开展逾十年的“青年作曲家计划”,征集到的作品数量与品质逐年上升,优胜作品与我院管弦乐团定期合作;我们在各种特别策划场次里悦纳各类名家新作,同时委约创作,呈现相当体量的“世界首演”:例如黄若的《蝶变》、姚晨的《远渡》、梁雷的《丝竹协奏曲》、印青的《雨花组歌》、郭文景的《日月山》、方岽清的《兰陵王》、周龙的《霸王卸甲》、陈其纲的《如戏人生》等等;我们在乐团乐季中设计“焦点作曲家”板块,近年以赵季平先生的作品为主推。另外,我们也积极开发小众乐器和作品的展示。比如,我们的管乐主题音乐节、打击乐节、国际竖琴大赛金奖音乐会、管风琴名家音乐会、著名作曲家的小众作品音乐会等等,把一些平时大家比较生疏的乐器和作品推到台前,让观众更直观地感受他们的独特魅力。这些尝试得到了大家广泛的欢迎和认可,也为我们的行业可持续发展储备了资源。
最后,在节目形式上大胆创新:从表演形式、人员构成、舞台设计、作品风格和选材上大胆破圈儿、跨界。例如,我们乐团的打击乐声部曾策划过一场题为“鼓动春日”的小型打击乐生活剧:打击乐手们以展示音乐家们一天的生活工作场景为线索,把主流的中西打击乐器全数搬上舞台,诙谐幽默地插演插奏插议,用各式乐器的风格曲目串烧生活的趣味瞬间,生动地演绎了中西打击乐器的特质和演奏法。寓教于乐地展示了打击乐的魅力,令观众耳目一新,反响热烈。
由此可见,作为演出策划者,虽然我们不参与艺术创作层面的原始创新;但是当我们以开放的姿态,深入的思考,对项目无限的内涵和外延深挖细做,以新颖的形式、选材与包装对项目进行策划创新,常态化的中小型项目也能绽放出自己独特的光芒。使有限的资源生发出无限的能量。促进艺术家、院团、剧场与观众的互动、融合与跨界,焕发演艺市场蓬勃的生命力。
由于全年项目体量较大,大型剧院需要对包括自制项目、涉外项目、重大节庆项目、常态化项目等各类项目有清晰的排期层次,把握恰当的提前量。对主题艺术节板块等进行差异化的策划打造,不同艺术门类的板块系列的运营模式和思路也不尽相同。同时,要充分策划和发挥演出外延活动的影响力。
以国家大剧院为例,我们的年度排期思路在三季一周的大框架下,经过了十多年的优化,日趋合理和精细,大致的顺位层次如下。首先,优先规划剧院的“自制项目”定档。因为无论歌乐舞剧戏,从立项,建组,创作或者复排都需要较长周期,高成本的投入,变档难度较大。其次,规划“涉外重大项”目排期。如前文所提,大体量高成本外邀项目涉及的策划提前量,与顶级名家大团以及巡演各方的档期沟通、行程规划、报批签证、机票酒店旅运预定、赞助商洽谈、宣传推广、外延活动策划等是非常大的工作量。再次,综合考量重大项目和精品项目的储备,着眼全年“重点档期”,例如:新年、元宵、中秋、劳动节、儿童节、建军节、国庆节、寒暑假等特殊时段进行特别策划;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工作之一,以多样主题策划每年各门类“艺术节板块”,将别具特色的精品项目化零为整,优化剧院品牌建设。在这些排期层次之上,我们还会考量各院团在我院年度演出的总量和频次,各团及各剧场同期项目内容的差异平衡,以及销售淡旺季与各项目流量级别的交叉互补等因素,力求使排期上的每个项目都达到预期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
现阶段各类主题板块有:歌剧节、五月音乐节、漫步经典、交响乐之春、八月合唱节、打击乐节、钢琴系列、民乐名家系列、舞蹈节、舞蹈十二天,国际戏剧季,戏曲艺术周等。各门类设立艺术节板块的初衷不尽相同。比如,每年秋季的国家大剧院舞蹈节,我们利用国外舞团较易巡演的区间,集中推介重量级舞蹈项目,云集名家大团扛鼎之作。舞蹈十二天板块则意在集中展示我国中青年编导的现代佳作。音乐类项目则不同于舞蹈和戏剧项目,它的风格、形态、类别非常零碎多元;单个项目的可重复场次较少;项目的频繁更替也使得每一轮儿策划、谈判、宣传、报批、进场管理等一系列工作节奏压力巨大。因此,音乐系列和板块的策划,清晰梳理了各种类别,巧妙地把这些元素化零为整。例如:贯穿全年的钢琴系列、民乐名家系列、新春祝福系列把主流器乐演奏名家的全年计划集中发布,使宣传、推广、运作和观众选择都能找到抓手,集约释放。
例如,五月音乐节专注高水准室内乐的推广;漫步经典意图打造古典乐跨界破圈的轻松气质;八月合唱节、打击乐节站位暑假档,面向青少年受众等。这些板块策划,不但能较好地梳理整合零散的精品项目,集约化地利用我们的运营资源;而且可以推介一些多元的艺术形式,进一步丰满了我们的品牌形象,使观众对我们的节目有了系统性的认知和长线的期待。
具体到不同板块的策划思路,首先需要打造每个板块鲜明的气质和独树一帜的风格。例如,打击乐节相对小众,策划凸显生活化趣味化的呈现;合唱节有广大的群众基础,我们走高精尖项目与大众化结合的路线;民乐板块由于历史积淀深厚,除了名作名家的呈现,我们在探索新民乐、跨界、舞台创意等形式的破圈儿等。其次,为避免板块中项目的同质化,各板块在自身的基调之下,策划具有差异的子产品线。例如,钢琴系列除了占据国内外大师经典的阵地之外,一定比例的呈现新人、新曲(比如纪念年作曲家、小众考古型曲目、全套曲目策划等)制造热点话题。例如,笔者曾策划的国家大剧院多届八月合唱节,来自世界各地众多国家的优秀团体各个特色鲜明、个性突出、从内容、风格、形式、舞台呈现上,异彩纷呈。有情感丰富的歌剧合唱,庄严肃穆的歌曲,别具风情的各国民谣,热情澎湃的流行音乐……不同色彩风格的交织碰撞,呈现出合唱万花筒般的节日氛围。我们每年的主题设计,例如诗词风、童声青春风、多民族原生态选题、校园风等也尽可能地多元、立体,使观众对整个艺术节保有持续性的期待。
演出之外,我们充分策划外延活动和衍生品,打造节庆氛围,最大化地发挥板块艺术节的效能和影响力。例如,演后谈、公开课、见面会、讲座、工作坊、走出去、主题展览展示、主题餐点饮品、纪念品等等,全方位的艺术体验使台上台下皆如火如荼。我们的“走出去”活动,足迹遍及美术馆、博物馆、学校、医院、商圈、科研机构、政府机关、社区……以多种形式让艺术真切地走进群众。这类公益活动得到了国内外艺术家们的积极响应,以及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真切地扩大了我们的社会影响力和认知度。未来,在档期和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借鉴国际大型艺术节的经验,也许可以同期为业内外人士(观众、主创主演、策演人、制作人、经纪方、艺术管理者等等)之间提供更多维的交流机会,充分发挥大型剧院整合资源与搭建平台的优势,为我们行业的可持续发展孵化能量。
综上所述,大型剧场作为大体量、多门类、高密度的城市表演艺术中心的存在,需要以明确的机构定位、清晰的策划思路、开阔的艺术视野、兼容并蓄的气度和锐意创新的精神,承担起行业发展基地和人民文化生活家园的基本社会功能。同时,在国际交流的语境下,践行文化使者的担当,在我国文化事业的大发展大繁荣的伟大进程中,体现最大的行业价值,展示我们的大国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