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筱佳
(重庆大学新闻学院,重庆 401331)
当今社会,新媒介技术的不断发展和新的移动社交平台的出现,导致了传统媒体把关人的角色被逐步消解,各种利益和诉求在互联网信息场域中不断角逐交融,使得公共舆论正在被各种传播主体重塑成一种全新形态。由媒介形态演进、社交媒体的快速发展以及算法技术革新等多重力量共同催生的“后真相”现象,引发了学界和业界的广泛关注。后真相时代,情绪传播的效果正在被逐步凸显,态度、情绪以及情感的表达成为了传播的重要内容,而事实真相则被掩盖于情感诉求之下。在这样复杂的多元传播语境中,“真相”是多元利益主体共同塑造的结果。
2016年底,牛津词典公布将“后真相 (posttruth)”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情况[1]。信息爆炸时代,繁杂而多样的信息未经过滤和挑选就被呈现在公众面前,信息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增加了真相的可塑性。“真相是被建构的,其内涵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而不断被充实和重新建构”“后真相本身也是一种真相”[2]。后真相是在网络环境下产生的第三种现实,其信息内容介于真实与虚假之间,不完全虚构也不完全客观,是一种情绪化的现实。在新闻实践中,报道必须符合公众原本的价值框架和认知,才有可能被认定为真相。但随着时间的推进,更多的事实细节不断被披露,不同的报道角度逐渐浮现,最初的“真相”破碎,“事实”出现反转,在这一过程中,个体作为社交传播的节点能够迅速放大和扩散信息,甚至能在短时间内使某些信息成为爆点。在这样复杂的社交传播语境中,传统结论式的新闻报道被改变,新闻信息呈现的过程被不断放大,呈现的角度逐渐多元,“竞争性真相[3]”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选择和聚焦。
真假混杂的信息洪流里,被裹挟的公众往往无法在第一时间分辨真伪,信息的反转频频出现,舆论的反转现象也屡见不鲜,2013年新华网发布 《新华网盘点2013十大反转新闻:有图未必有真相》[4],使得新闻反转渐渐走进大众的视野。多数学者认为后真相时代的舆情反转往往与新闻反转相伴而行,信息不断地被暴露和反转是舆论反转的重要原因,同时,这也反映了舆论场中代表各方利益诉求的舆论相互之间的博弈。舆论反转是后真相时代的典型现象,其背后不单单是媒介之间的角逐,还存在经济、文化等方面因素。
在舆论反转的许多案例中,我们可以发现大量脸谱化的角色设定,比如,在2015年的“成都男子暴打女司机”事件中,逼停女司机后暴打女司机的暴虐男性和无故被打的可怜女司机;2016年的河南“抹香香”事件中,一边抹着护肤膏一边说道“我是领导,不可能每件事都知道具体”的领导和辛苦教书34年的朴实的乡村教师;2016年“潍坊产妇腹中留纱布事件”中,将纱布遗留在产妇子宫的医生和疼痛难忍的产妇;2018年重庆万州公交坠江事件中,不遵守交通规则逆行酿祸的女司机和十五条无辜的人命。这些“标签”化的角色能快速触发人们的认知,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人们对于不同标签,有自己的认知“基模”与之相匹配,而这个认知“基模”是根据人们之前所接触的信息形成的相关知识的集合。如果信息中对标签的刻画符合人们的认知,人们便倾向于选择相信并做出反应,表现在上述的案例中,就是在网络空间中根据不同的当事人做出不同的情绪表达及行为举止,即对正面的角色表示同情并予以声援,对负面的角色表示憎恶并予以声讨。
在舆论场中,“标签化”容易激发相应的群体效应,容易导致群体起哄,加入到网络情绪二元对立的舆论传播之中[5]。但是,我们并不能简单地将人们这种根据“标签”站队的行为归结于情感促使下的非理性行为,因为人们相信这种“标签化”设定的背后,折射的是人们对问题的焦虑、迷茫与不安。例如,2015年的“我的右肾去哪儿”事件以及2016年的“山东产妇腹中遗留纱布”事件折射出的是紧张的医患关系;2016年的“上海女逃离江西农村”事件反映出的是公众对于城乡差异、发达城市和欠发达城市的地域差异以及婚嫁观念等问题的焦虑;2016年的“46万元/平米学区房”事件反映出的是公众对教育成本的担忧以及对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的焦虑。舆论哗然固然是情感占据了主导地位,但是,这样的情绪背后是公众对社会问题的焦虑不安,以及对社会公平、道德水平和法制公正的期望,这些情感诉求通过人人皆可讨论的网络平台不断发声,最终在舆论场中发酵。
读者通过“标签”快速建立了对当事人角色的认知,并通过“标签化”角色寻找自己的身份定位,建立起自我认同和社会认同。自我认同,相当于一种对自我身份的认同,即明确自己属于哪一阶层的问题;社会认同,则是社会主流意识形态主导下的舆论和网民自发形成的民间舆论对社会的支持、理解和认同。因此,公众对人物角色的“对号入座”体现了公众构建自我认同的过程,而对信息文本的讨论、声援或讨伐则是通过舆论建立社会认同的过程。
在舆情反转的众多事件中,对文本的书写多带有戏剧性情节设定制造冲突和对立,并通过表现事件的“小高潮”让公众沉浸在情节所带来的鲜明情绪之中。通过情节的设定造成了一种“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如城市与农村、官员与平民、老师与学生、理想与现实、贫穷与富裕、抗争与妥协等),让公众在接受与认同中快速选择其中之一,达成快速站队的效果。文本包含的情绪化叙事逻辑,带有强烈的情绪煽动性和网络情绪迎合性,而这种带有极强网络情绪色彩的认同逻辑,被称为“对立认同”。在这一话语体系中,双方是对立的,公众会依据“对立认同”站队,每一队都紧密团结。“‘对立认同’是因为有共同的对立面而在新媒体传播空间形成的一个 ‘想象的共同体’,是形成对抗性话语的群体心理。在此基础上,发帖者与网民共建了话语的表述结构和表述方式。在整个对抗性话语再生产的流程中,关键的一个 ‘程序’是脚本提供。”[6]
综上所述,媒体通过对角色的标签化刻画,能够让公众快速建立对角色的认知并形成身份认同。此外,媒体通过富有戏剧性和冲突性的情节描写,能够塑造“对立认同”,煽动公众情绪,从而粉饰出一种似是而非的“真相”。
舆情反转包含至少两次以上的情绪化传播,第一次是基于信息呈现或传播的不全面、与事实不符甚至截然相反的讨论;第二次是随着事件的进展,信息呈现逐渐多元全面,信息出现逆转,从而引发舆论立场的转变。随着社交媒体时代的到来,社交媒体在舆论场中的作用越来越不容忽视,在信息进行第一轮传播时,很多文本是由自媒体或传统媒体在“两微一端”平台发布的,在这种背景下,大量的转发、点赞以及评论在特定的社交媒体平台中持续发酵。这体现了后真相时代信息“圈群化”的传播特点,圈群化是与传统社会人际关系脉络最为相似的网络结构,在社交媒体中极为常见。
文本在传播效果更显著的人际传播圈内频繁出现,给人们一种拥趸众多的感觉,由于沉默的螺旋效应,支持者声势愈加浩大,中立以及反对者不敢发出声音或是发出的声音被淹没在支持者的声音里。这导致了“事实”在网络传播中被建构,文本的细节是否真实在这一过程中并不重要,传播行为本身在一定程度上承认了文本内容的真相地位。这一阶段,“意见和观点的表达即便看似理性与公正,但在不断反转的事实面前,却一次一次被证明,只不过是个人情绪或某种社会情绪的宣泄而已[7]。”
人们在选择信息源时,社交媒体已经完成了过滤,人们倾向于选择自己更为亲近的媒体发布者,且在对信息内容的选择上,这种倾向会进一步加深。《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事件中作者团队在遭受质疑后称文章是一篇非虚构的写作,但是,网民们对此并不买账。当公众发现其虚构的动机是煽动情绪、贩卖焦虑以此获得高浏览量和点击量而非其所说的为了保护当事人时,便产生了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这种反转在2016年“罗一笑你给我站住”事件中也有同样的体现,文本通过“悲情叙事[8]”的方式渲染当事人罗一笑的凄惨,从而引发公众的同情,进而在朋友圈引起广泛转发。公众极为看重作者的意图和诚意,在他们意识到这是一个营销事件时,会对文本的生产者产生强烈的质疑与谴责,无法容忍文本生产者为了一己私利欺骗自己,由此情绪变动所引发的“反扑”会对内容生产者产生巨大的冲击。
在传播过程中,信源、信道、噪音等各个因素互相牵动与影响,碎片化的事实,甚至是并未发生的“事实”被公众挑选、消化。在后真相时代的信息选择中,感性超过理性,情感和基于情感被挑选的“事实”一起裹挟真相,认知中的“事实”随着时间的推进被颠覆,从而引发由公众情绪变化引起的舆论的“反扑”。在互联网技术主导的新媒体环境下,后真相本身也是真相的一种,而这种真相实际上是社交媒体依托技术筛选,随着情绪的扩散营造出来的。
从传播主体的角度来看,在舆情发酵的初期就有理性的声音存在,但是,由于文本的情绪煽动性大、传播力强,表示中立或反对的人群失声,使得公众对情绪的宣泄走在了事实的前面,而那些理性的声音“往往会被淹没在情绪宣泄与观点争论的嘈杂中,或者仅仅在事件热度降低或是舆论发生反转之后被作为某种 ‘先见之明’呈现出来。”例如“广州小学体罚哮喘儿童至吐血抢救”事件中,“CY郝希纯医生”从医疗健康专业的角度质疑了初始文本的真实性,但是,在传播中并没有被过多关注,甚至有很多网友质疑该博主的动机,最终,“广州白云公安”发布了警方通报,表示初始信息中的许多“事实”均“无证据证明,且有网络炒作的嫌疑”后,“CY郝希纯医生”的微博也被当做“先见之明”被大家关注了起来。在舆论一边倒的浪潮中,存在不随波逐流而保持冷静的旁观者,但是,他们出于对道德捆绑的压力和对网络情绪暴力的恐惧不敢发声,即使他们发声,也会在公众的情绪喧闹下被遮盖。随着讨论的不断深入,面对强烈冲突性事件的公众,开始要求对一方平反或对另一方严惩,这倒逼官方不得不对事件展开深入调查,更多的真实的细节随着相关政府部门和主流媒体的参与被披露出来,人们从冲动感性慢慢回归理性,意识到之前认为的真相并非真实,于是开始反思过去。事实中的情感成分减弱,变为了更加理性和纯粹的被公众所认同的“真相”。通过对传播过程中所谓事实真相的反思,使公众达到了对事件背后隐藏的意义、价值的把握。值得注意的是,通过反思达成的共识必须符合社会价值,如果不符合,便出现舆论高涨的情况,从而引发公众对事件中社会问题的讨论。在这一阶段,公众在理性地分析、主流媒体的引导、更多细节被披露的情况下,有了更为宏观和客观的视角来重新审视之前文本建构出的“事实”,并通过反思和梳理重新形成自己认知内的“真相”。
因此,后真相时代的基本内容是多元真相的。在后真相发展的过程中,在既有价值的影响下,人们选择相信符合自身情感的内容作为事实,这个事实在网络传播和文本中被建构起来,是复杂且变化的。而当已经建构完成的事实被颠覆时,真相的含义再次发生变化,同时,公众通过对事件的反思,发现了社会需求和社会问题,并将其作用于既有价值,从而实现真相和价值的平衡。
“后真相”随着新媒体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渐渐成为了不容忽视的社会认知方式。在舆情反转事件中,初始信息对真相的呈现并非是对信息事实完整客观的呈现,而是符合公众主观认知的内容选择,这一过程中,事实本身并不重要,身份认同所带来的情感宣泄才是公众所关心的。信息发布者的有意型塑、社交媒体的推波助澜以及官方媒体的权威定性,使得“真相”在喧腾的舆论场中被多方力量拉扯、建构、重塑。
基于此,笔者认为对于后真相,我们不必抱着绝对悲观的态度,因为后真相本身就是互联网时代下的真相,这“第三种”真相所折射出的是社会问题和公众的情感需求。同时,我们需要警惕后真相带来的“真相异化”问题,这需要行业规范自身政策和完善网络监督体系,自媒体加强行业自律并不断调整对媒介伦理规范的认知模式和实践路径,以及公众自身媒介素养的提高,在政府机构、媒体、公众三方共同努力下,才能将真相异化带来的问题降到最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