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红军女团长

■徐永乾

讲党课之前被抓拍的王泉媛

一本有关红军西路军的书籍，勾起了我与红军女团长王泉媛交往的一段回忆。

1987 年7 月底，我作为南京军区英模代表学习团工作人员，刚从井冈山和闽西老区回到南京就接到通知：到华东饭店参与接待前往北京出席全军英模代表会议的6省市地方代表。军区政治部首长特别向我们传达了向守志司令员、傅奎清政委的指示：“地方的英模代表中，有位叫王泉媛的红军女团长，战争时期吃尽苦头，我们一定要把她照顾好！”

随后，我四处了解王泉媛的情况，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红军女团长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1913年出生的王泉媛，原姓欧阳，江西省吉安县敖城乡沪富村人，16岁被送给茶园村一户王姓人家当了童养媳，从此改名王泉媛。1930年3月参加革命，先后担任吉安县少共区委妇女部长、湘赣省妇女主席团副主席等职；1933 年11 月至1934 年1 月，在兴国县工作并出席中华苏维埃第二次全国工农兵代表大会；1934年1 至6 月，入中共中央共产主义大学学习，并加入中国共产党；1934年7至9月，任少共中央青妇干事、中央妇女部委员，10月，在中央卫生部妇女工作团工作随红军长征，任干部休养连战士；1935年与王首道结婚，后被编入红四方面军；1935年任川西省委妇女部长；1936年10月被任命红军西路军妇女抗日先锋团团长；西路军失利后被俘，饱受严刑和凌辱，脱险后与党失去联系，沿途乞讨回乡，自食其力；解放后先后当过生产队长、妇联主任、敬老院院长、江西省政协委员。

当时，江西的地方代表是省委一辆伏尔加送到南京的。第一眼见到王泉媛，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位赫赫有名的红军女团长，竟然是个干瘦干瘦的农村老奶奶。然而，王泉媛敏捷下车，跑步上前，立正，敬礼，报告，声音洪亮：“王泉媛向组织报到！”这一连贯的利索动作，刹时凸现出女英雄的威风凛凛。

当天晚上，军区设宴招待地方英模。饭后，我陪王泉媛在华东饭店院子里散步，她受之有愧地问我：“今天的晚饭得花多少钱？”我向她解释，这是军区首长对英模代表的一片心意。王泉媛点点头，随后自言自语：“这么多好吃的，要是放在长征路上，能搭救多少人的性命啊？那些牺牲的红军战士别说没吃过，连见都没见到哩！”

当时我在想，她曾和邓颖超、曾志、蔡畅、金维映等人一起走过长征路，与王首道将军结婚，却在长征路上失散，她是红军西路军妇女先锋团的团长，历尽千辛万苦，肯定有一肚子故事。我试着打探，可她笑而不答。你问得再仔细，她回答依然寥寥数语，再追问，还是那句话：“我是党员，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这天晚上，江西省护送英模代表的同志向我描述了王泉媛的风雨人生

王泉媛16 岁那年，家乡敖城来了一群带枪的人。经过战乱之苦的人们一阵惶恐之后，惊奇地发现这群带枪的人专打土豪劣绅，开仓放粮，劫富济贫。站在群众队伍里的王泉媛，第一次听到“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的宣传似懂非懂，可她却真切地看到了身边的穷人翻身做了主人，她相信这支叫共产党的队伍，决定跟着这些带枪的人闹革命。

长征开始后，王泉媛被分到妇女工作团，团长是董必武。1935年新年，红军来到遵义。中共中央在筹备“遵义会议”的同时，抽调部分同志组成地方工作团做群众工作，负责人为王首道，王泉媛也被临时抽调上来。一天晚上，金维映突然来到王泉媛的住处，随同一起来的是蔡畅。“泉妹子，这些天看你眼睛红红的，好像是有心事，能说给我们听听吗？”王泉媛给两位大姐讲了自己的身世，童养媳的委屈，丈夫暴病死亡的不幸，无家可归的忧愁。“泉妹子，你还年轻，一定要振作起来。你有重新选择婚姻的权利，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蔡畅大姐语重心长地开导她。

在部队离开遵义的前一天晚上，王泉媛接到“紧急通知”，到王首道的住处开会，没想到，开会竟是“研究”自己的婚事。“会议”结束，两位大姐走了。王首道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拿出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作为信物送给了王泉媛。“可我没有什么送你啊？我们老家有习俗，新娘要给新郎送上一双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穿上这双鞋，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会回到亲人的身边来。”王泉媛说得满脸绯红，王首道答得情真意切：“就是不穿你做的‘千层底’，我也不会离开你，即使暂时离开了，最终还是要回到你身边。”

新婚两天，部队出发。半年后的一天，王泉媛随卫生部来到两河口，这才与王首道匆匆见过一面。以后的行军路上，两个人虽然时常碰面，却无法团聚。翻过大雪山后，前面是连绵不绝的草地，王首道跟随大部队走了，这一走竟是将近60年的别离。

1936年6月，红军第二、六军团2万余人经湖南、贵州、云南到达西康甘孜与红四方面军会合，编为红二方面军。是年8月，西路军妇女先锋团组建，王泉媛任团长，政委是吴富莲，全团1300 多名女战士大多来自四川。这是中国革命史上第一支全副武装的娘子军。

部队进入河西走廊后风云突变。马家军受蒋介石指使，开始血腥围剿红军。那年3月，西路军在河西走廊与马家军血战40 天，损失惨重。此时，两万多人的西路军，剩下不到5000人，一半以上还是伤病员。为掩护部队突出重围，妇女先锋团扛起了阻击马家军精锐骑兵师的重任。开战不到1 小时，子弹打光了，手榴弹投光了，连身边可以用作武器的石头也扔光了，这一仗，妇女先锋团1000多名女战士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幸存的女红军成了俘虏。马家军对被俘的女红军一遍又一遍地严刑拷打，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把被俘的女红军作为战利品分配给手下的官兵。

听说抓到了红军女团长，师长马步青兴奋不已，亲自审问。连续三天三夜的严刑拷打和威逼利诱，王泉媛始终不肯屈服。马步青怒火中烧，又心生毒计，将她发配给了手下的工兵团长马进昌为妾。后来，王泉媛想方设法逃了出去，一路女扮男装，闯过数不尽的关卡，最后找到了设在兰州的八路军办事处。王泉媛敲开了“八办”的大门，向接待人员讲述自己的苦难经历。工作人员虽然同情，却不能收留。因为上级有规定，离开队伍1年以内的留下，2年以内的审查，3年以上的不收。此时的她离开队伍已经3 年。1942 年，王泉媛一路逃荒要饭回到阔别多年的江西老家。很长一段时间里，当地人都不知道她曾是闻名的红军女团长，王泉媛一直过着平静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她本来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文化大革命”再一次把她推向风口浪尖，揪斗、游街，肉体和精神的折磨使她痛不欲生。

生活中的王泉媛

王泉媛参加全军英模代表会议回到南京，敞开心扉给我讲了她半个世纪前的苦难

王泉媛回到南京，我再次接待她。那天下午，一见面她就说：“孩子，听总政机关的同志说你母亲病重啊？”想想母亲病中求生的神情，看看王泉媛充满母爱的慈祥，我对她说，“能唤您一声王妈妈吗？”她一听连忙搂着我：“孩子，苍天会保佑你妈妈的，我就是九死一生过来的。”这天晚上，她敞开心扉向我讲述了50年前的苦难历程。

被俘时，王泉媛只有24岁，当时她身材高挑，白皙秀丽。马步青的太太生怕丈夫见色起意，抢先收她做了干女儿。但是，这并没有使王泉媛摆脱被发配给马家军军官的命运。马步青先是试图把她发配给自己的副官，王泉媛宁死不从，还策动其他战俘一起逃跑。计划败露后，马步青把她发配给了粗矮彪悍的工兵团团长马进昌。王泉媛不断地与马进昌周旋：“嫁给你可以，可你要答应一个要求。”“说，什么要求！”马进昌见王泉媛“低头就范”，自鸣得意。“我手下有个叫王秀英的，原来是我的贴身，你把她给我找来做丫头。”王秀英是个不到15岁的女孩，听说被俘后被马匪的勤务兵强暴了，现在不知死活，能把她找到身边来，保护她不再受伤害，眼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第二天，马进昌就把王秀英送到王泉媛面前。在马进昌的家里，王泉媛的刚烈性格使她吃尽了苦头，棍子打断了20多根。在马家，王泉媛一共住了1年11个月，但马进昌却始终不能挨近她。1939年，马的部队换防离开永昌，家里只剩下女眷和勤务兵，逃的机会终于来了。王泉媛说动了做饭的阿姨，帮她弄到一副墨镜，一顶礼帽，一件长褂，一根文明棍，女扮男装带着王秀英逃出了虎口。

1939 年，当王泉媛一路艰难来到兰州八路军办事处时，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营救时机，组织上给她5块纸洋，说你还是回家吧。她说，我是从老虎嘴里逃出来，你们不收我们，怎么办？临别时，王泉媛痛哭：求你们替我向上面汇报一下，说西路军回来一个这样的人。

这位用双脚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女红军，最终没能到达陕北，见到战友，见到爱人。相反，她再一次用双脚踏上长征路，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目的地是长征的起点——井冈山。途中为了活命，王泉媛曾与一个叫万玲的四川男人结婚。他要王泉媛跟他一块回四川，可她执意要回江西，后来只好各奔东西。1942年7月，当她破衣烂衫回到老家时，家人谁都不敢认。在她准确地说出以前家里的情况后，母亲扒开她的衣服看了胎记，才相信这个讨饭的是自己的女儿。这一年，王泉媛29岁。

回乡后，王泉媛同一个农民成家，自食其力。1949 年，家乡解放，王泉媛兴冲冲地背上背篓出去找组织。她看见每个人的帽子上边都有一个红星，这不是红军吗，于是走上前说，哎，同志，请问你们是红军吗？对方说，是啊。你有什么事？她说，我过去也是红军，跟毛主席一起爬过雪山，走过草地。王泉媛终于找到了组织，兴致勃勃地参加了区上的工作。可是，不久有人发现了她的“历史问题”，又被遣送回村。

渐渐地，当地已经没人知道她的红军身份了。1962年，朱德、康克清重上井冈山，曾与王泉媛一起三过草地的康克清千方百计寻找王泉媛的下落。阔别30 年的战友重逢，康克清对吉安地委负责同志说，王泉媛同志我了解，这么好的同志该让她出来工作。随后的几年，王泉媛出任村妇联主任，公社敬老院院长和县政协委员等职。1982年夏天，王泉媛到北京请康克清作证，为自己恢复党籍。1985 年，72 岁的王泉媛再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每次说到这些，王泉媛总是泪水盈盈：“我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组织上只承认我1949 年以后的党龄。我生是党的人，死是党的鬼。1949年前这十几年党龄，要是给我恢复就好了。”

王泉媛从南京回到家乡后的第二天，专程步行到镇上打来电话询问我母亲的病情。后来，她又几次捎来自己采摘的茶叶和竹笋。当她得知我母亲不幸去世的消息时，在电话中安慰我说，孩子，别难过，以后你就叫我王妈妈。

1989 年，王泉媛被确认为老红军，享受副地级待遇。76岁的老人在电话中哽咽得像个孩子：“感谢党，感谢人民。”1994 年，组织上安排81 岁的王泉媛到河西走廊参观，她再次踏上了当年与战友浴血奋战的疆场，几乎走一路哭一路。离开河西走廊，王泉媛专程到北京看望病中的王首道。王首道特意交代，这次相会不许外人在场。王泉媛送上一双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王首道双手颤抖地接过，老泪纵横。随后他挽起了王泉媛的胳膊，唤来女儿为他俩拍下了有生以来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尽管分离将近一甲子，好不容易才匆匆一见，尔后又不得不再次挥泪告别，可是，王泉媛已经很满足了，她为自己兑现了这一生的承诺感到无比欣慰。

井冈山的战友告诉我，王泉媛干了14年敬老院院长，没拿过一分钱工资。她一生无儿无女，却收养了6名孤儿，后来一直在泰和县的养女家中颐养天年。我在电话里向王泉媛求证，她答非所问地说：“与那些长眠在雪山草地和西征路上的战友相比，我知足了！就是再来个九死一生，我还愿意为人民当红军！”

2009年4月5日，清明节。王泉媛因病医治无效在泰和县人民医院不幸逝世，享年96岁。追悼会上，江西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弘强等领导为这位风雨一生的老红军送别，王首道和徐向前的子女也敬献了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