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亮节,杨玲意
(广西民族大学 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被文学艺术化之后,人类情感中的悲怨便形成了影响民族心理趋向、“以悲为美”的悲怨母题[1]。悲怨母题作品既出于作家笔下,如曹植、江淹等人的作品,也发自民间百姓的歌喉,如《诗经》《古诗十九首》中的若干篇目。悲怨何以成为经久不衰的创作母题?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悲怨“是人的生命本能要求受到挫折和阻碍,群体超稳定心态扭曲乃至断裂的必然结果”[2]。目前悲怨诗歌的研究,在探析汉代楚歌、六朝诗歌、唐代闺怨诗[3-5],解析柳宗元、白居易、徐志摩作品[6-8]等方面的成果颇丰。就当下而言,围绕“悲”“怨”而展开内容叙事、情感抒发、思想表达的民间歌谣可称悲怨歌谣。
商璧辑解的《桂俗风谣》共收录歌谣238首,其中悲怨歌谣159首,占总数的66.81%。这些悲怨歌谣涉及广西各市县,产生的时间为民国时期,歌唱主体有壮族、汉族(包括客家人、粤方言使用者、桂柳方言使用者)、瑶族、毛南族等。除了搜集自民间,部分歌谣还摘录自《民俗》《艺风》《北大歌谣周刊》《红水河》等期刊,故而壮族学者蓝鸿恩在《桂俗风谣·序》中写道:“这是一本民间风俗歌谣的集子,是辑解者用多年的心血,主要从解放前的报纸和刊物辗转抄录下来,又加上自己多年下乡访问、采集的材料,给予注解,然后编辑成册的。”[9]1可以说,《桂俗风谣》呈现了广西悲怨歌谣的基本面貌。目前,对广西的悲怨歌谣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壮族悲歌的探讨,包括思想性、悲歌成因、个别地方悲歌艺术等[10-13]。未见以广西各民族悲怨歌谣作为整体观照对象,故而本文以《桂俗风谣》作为核心文本,探讨广西民间悲怨歌谣的书写及其文化意蕴,进而解析其艺术特色。
悲怨书写,就是《桂俗风谣》中相关歌谣对“悲”与“怨”的书写。“悲”与“怨”在不同歌谣中或各有侧重,但这两种元素始终彼此缠绕,汇成抒情主人公复杂而深刻的情感。纵观《桂俗风谣》,悲怨歌谣主要涉及不幸爱情、婚姻生活与家庭伦理的书写。
爱情是人类最重要的情感之一,也是文学无数次书写的对象。在所有爱情书写中,悲怨往往是爱情的重要基调,如《诗经·关雎》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在《桂俗风谣》中,爱情悲怨歌谣数量较多。流传于广西合浦的《纸扇》写道:“新买纸扇白蓬蓬,一边蝴蝶一边龙。蝴蝶归山龙归海,不知何日得相逢。”[9]2这是一首主人公性别不明的爱情悲怨歌,因离别而悲,因不知相逢日期而怨。同样流传于合浦的《银篮买菜挂金钩》写道:“妹金钩,妹金钩,你无嫁媪(白话音译字,即“我”)媪无忧,金罐煮饭银壳挠(白话音译字,同“舀”),银篮买菜挂金钩。”[9]2它书写男性的自夸富贵与“我(媪)无忧”,其背后却是失恋之悲的自我慰藉,也表达得不到女方爱意的愁怨。
流传于邕宁(今南宁市邕宁区)的《笑倒哭昏醒就痴》写道:“亚(小)妹有心郎也知,可惜亚(小)哥娶里妻。俩人柬(白话音译字,相当于“这么”)好唔(白话音译字,相当于“不”)成对,笑倒哭昏醒就痴!”[9]15这是以女性的视角,埋怨心上人移情另娶的歌谣。环江的毛南族歌谣《我们还许愿吗?》唱道:“情妹呀,河水落下滩头了,还能转回来吗?蓝靛溶成染水了,还能装下篮吗?陪娘扶你拜堂了,我们还许愿吗?”[9]18以“情妹呀”开篇,表明歌谣以男性口吻诉说其爱情悲怨。以水落滩、蓝靛染水起兴,叙述心上人改嫁他人后无法挽回的悲痛,“我们还许愿吗?”一句则表达对心上人背弃情义的埋怨。毛南族歌谣《爹骂娘骂只管骂》以被迫出嫁女性的口吻,埋怨父母将自己外嫁给他人:“爹骂娘骂只管骂,唾沫打脸当雨刮。割妹成块放轿子……”且传达不获心上人谅解、死愿同穴的悲伤:“魂魄飘去情哥家,情哥不怜我投坝”[9]45。毛南族歌谣《早嫁歌》则在表达出嫁多年的女性对丈夫家暴的怨恨中传达对心上人的矢志不渝:“十岁过头就成亲,我郎抬拳不认情。蹦蹦鲤鱼跳锅里,一口粗气十年命。悄悄拿话给情哥,情路太远只通坟。”[9]152
此外,流传于柳州雒容镇的《小小文章十二篇》表达与心爱之人音信不通的悲叹,认为鱼腹传信、鸿雁传书均不可靠,是以发出“寄鱼又怕鱼下水,寄鸟又怕鸟飞天”[9]163的愁怨。百色壮族民间歌谣《不见他》写道:
一花碗饭九回茶,妈问口渴为什么/“妈呀,妹发痧!”/后门搓喉泪珠挂,妈问眼辣为什么/“妈呀,泥浆打!”/“今天插秧数燕鸦,隔垌隔岭你不差。”/“妈呀,不见他!”[9]136
这首歌以母女的三问三答展开悲怨叙事,真切体现女子不得与心上人相见的三种异常表现:吃饭时多次饮茶(可理解为食欲不振,饭菜难以下咽),在无人处(后门)暗自流泪,插秧时心神不宁。前面两问,女子以发痧、泥浆入眼等搪塞,第三问时终于忍不住说出“不见他”的实情。歌谣虽未指出“不见他”的具体原因,却将壮族女性的娇羞、相思之苦与“不得见”之怨表现得恰如其分。
《桂俗风谣》中的婚姻悲怨歌谣多书写封建时期强迫、买卖、包办婚姻而造成的人生不幸。金秀茶山瑶的《花轿抬到妹门口》由原修仁县(今荔浦县)传入,歌词唱道:“花轿抬到妹门口,鼓手吹到妹门边。妹在房中想跳井,娘在后院想吞烟。”[9]37这首歌谣描绘旧社会被恶势力抢婚的悲剧,跳井与吞鸦片说明被嫁女及其母亲都反对这门婚事。与此歌主旨相类似,毛南族歌谣《好妹像残月落西了》以男性口吻揭露恋人被封建势力“迫嫁”的悲怨,故而以杯子碎无法斟美酒,剪刀崩无法裁布为喻,又道“米完了就别买锅了,马死了就别买鞍了”,最后以日月喻自己与心上人,唱道:“好妹妹像残月落西了,太阳出来天也空了!”[9]15“迫嫁”除了源于外部势力,还与女性父母兄嫂的贪财好利有关。流传于柳州的《要妹陪伴白头翁》唱道:“妹爷妹娘心太凶,贪钱逼妹嫁老公,年纪轻轻嫁老汉,要妹陪伴白头翁。”[9]135流传于桂林的《念岁姐》言:“念岁姐,嫁个七岁郎,鼻头拖涕做新郎。脱鞋脱袜抱上床,半夜三更哭爷娘。”[9]132年轻女性无论是被迫嫁给老汉还是孩童(当童养媳),买卖婚姻造成的人生不幸都是可悲的,而婚姻背后的促成力量是可怨、可憎的。在旧社会的“妻妾制”下,“迫嫁”为妾的女性更显婚姻不幸。象县(今来宾市象州县)的《鸡冠花》描述了女子被夫家“大娘”“三娘”“四娘”的种种咒骂,歌尾哭诉道:“我又不是跟来的,我又不是跑来的,花花轿儿抬来的……娘呀,娘!害得女儿几时好回乡!”[9]134
因买卖婚姻而造成夫妻生活不和谐也是此类歌谣悲怨书写的内容,如流传于都安的《妹在河边洗手巾》言:“旁人问妹因何事(哭泣)?‘丈夫年老妹年轻’。”[9]146流传于柳江的《怎好日头怎好天》直言:“怎好娇娥郎又老,活人睡在死人边”[9]151。《十八姑娘六十郎》写道:“十八姑娘六十郎,斑斑白发对红妆,床头枕上同交颈,好似枯桐对海棠。”[9]153该歌谣以老夫少妇不和谐的夫妻生活为内容,展现年轻妇女的真切哀怨。怨丈夫年幼的歌谣有如平南的《十八姑娘九岁郎》,歌词道:“十八姑娘九岁郎,丈夫要妻抱上床,若用年龄来相比,夫做仔时妻做娘。”[9]153
此类悲怨歌谣还表现了夫家成员对女性身体与精神的戕害。壮族歌谣《在家做女是女王》唱道:“在家做女是女王,早晚吃饭笑洋洋。有日做了人媳妇,鸡啼狗叫妹心慌。”[9]12歌谣将女性当闺女时与当媳妇时的境遇作比较,前后的巨大差别说明女性婚姻生活的不幸。流传于邕宁的《早早起身都话宴》诉说媳妇因起晚被婆婆打:“早早起身都话晏,又被家婆柴(打)三餐”[9]148。《家婆》更是控诉道:“灶门有根巴火棍,家婆打妹一身青”[9]148。因经常受婆婆的家暴,所以歌谣也描述抒情主人公(儿媳)对家暴的恐惧。如《媳妇打烂茶盅碗》讲述媳妇不小心打烂茶盅碗后的心理:“姑呀姑,无使对。”[9]144。流传于融县(今融水苗族自治县)的《担水妹》则描写媳妇不小心打破水桶后的恐惧:“担水妹,打烂水桶不敢回。一来又怕家婆骂,二来又怕老公捶。”[9]160除了控诉婆婆带来的伤害,流传于宾阳的《宁愿出家做尼姑》叙述妻子因丈夫的家暴而痛不欲生:“朝敲夜打真难受,宁愿出家做尼姑”[9]149。流传于武鸣《顺得姑来失嫂意》中“顺得姑来失嫂意,做人媳妇实在难”[9]148句则展现姻亲中的妯娌矛盾。
《桂俗风谣》中家庭伦理的悲怨书写主要反映抒情主人公在原生家庭中遭受的种种不幸。壮族歌谣《指甲花》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位女性,叙述她在自家中受到爷娘兄嫂的咒骂,自叹:“一阵南风吹了去,八字落在苦人家”[9]20。毛南族歌谣《拆情歌》唱道:“谷穗连连山中摇,溪里有人漂布条,小牛对头吃青草,坪上玉伞连金帽。我娘撒谷喂鸡仔,我姐裁布做袖条,我弟打牛离山坳,我爹挂帽上篱梢。”[9]16歌谣以谷穗、布条、牛、金帽等物为喻,以“谷穗连连山中摇”等句寄寓物得其所,故而前半段叙述他人的如意生活,后半段哭诉家庭成员对自己的压迫,特别是对自己情感的破坏。《一个鸡蛋两个黄》的抒情主人公男女不明,主要抒发自己因受后娘虐待的悲怨:“一个鸡蛋两个黄,一个老子两个娘,亲娘杀鸡留把腿,后娘杀鸡留鸡肠!鸡肠挂在柳树上,抱着柳树哭亲娘!”[9]165
当抒情主人公为未嫁女时,悲怨歌谣主要叙述兄嫂对自己的虐待。流传于柳江的一首《燕子鸟》讲述未嫁女无爹无娘,与兄嫂共同生活的不幸境遇:“堂前洗脸哥又骂,房里梳头嫂又嫌”[9]14。而在兄嫂看来,妹妹的价值就在于出嫁时收获的彩礼,所以歌尾以嘲讽的语气唱道:“今年明年来下定,金簪银簪来算钱!”[9]14流传于藤县的《嫂嫂·其一》讲述父亲、母亲、哥哥分别给抒情主人公(未嫁女)金笼箱、象牙床、银板凳作为陪嫁礼,嫂嫂却只给一条烂手巾,并恶言叮嘱:“快快拿去,莫来打丑我家门!”[9]156流传于柳江的另一首《燕子鸟》讲述出嫁女回娘家时父母与哥哥欢喜相迎,却受嫂子的怨恨:“嫂嫂板下棺材脸,说妹脱衣又落食。不喊坐,不喊吃,爱富嫌贫连不理。”[9]158《嫂嫂·其二》讲述出嫁女性回娘家时父母“前门按到后门来”,嫂嫂则“黑神板脸不出来”[9]156。
《桂俗风谣》中关于爱情的悲怨书写具有一定的历史渊源,《广西通志·民俗志》对民国时期的“婚制”有所记载,“汉族受封建伦理道德束缚,婚姻尊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青年无婚姻恋爱自由。”“多数壮、汉、仫佬、毛南、京族以及其他民族仍以包办婚姻为主要形式”[14]213-214。纵然如此,广西乃至岭南各族人民依然向往自由恋爱,如客家情歌充分展现客家人对自由爱情的追求[15]。广西境内操桂柳方言的汉族族群同样向往自由恋爱,人们在彩调中就对自由恋爱进行歌颂,其中的代表作就是以壮族传说中歌仙为原型的彩调《刘三姐》。
壮族传统上以歌为媒,推崇自由恋爱。壮族的歌圩或称“浪花歌”,与“溱洧之风”背景相当,所以潘其旭认为歌圩是壮族青年男女群体开展社交活动的场所,“他们通过唱歌来交朋结友,欢会‘情依’(情人、爱侣),寻求配偶”[16]183。壮族除了创作大量赞颂自由爱情的歌谣外,还根据自身需要重新演绎汉族经典爱情故事,故而壮族民间出现了《梁山伯与祝英台》《张四姐与崔文瑞》《李旦和凤娇》等古壮字歌本。瑶族中的茶山瑶“各节日活动都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寻觅知音的好时节。他们大都从唱情歌入手,伴以吹木叶逗引。情投意合时,就告知父母,由父母在形式上撮合,然后讨婚”[17]22。毛南族“青年男女可以自由谈情说爱,但要结婚必须征得父母的同意,由他们请媒人谈判包办”[18]。如此一来,毛南族传统上的自由恋爱能否成就美满婚姻还取决于双方父母是否开明。
封建礼教与买卖婚姻使各族人民的恋爱自由受到压抑。不平则鸣,大量的爱情悲怨歌便被创作与传唱。这些歌谣除了诉说抒情主人公的爱情遭遇之外,还隐含着对造成畸形婚恋的黑暗势力的反抗。
《桂俗风谣》中关于不幸婚姻的悲怨叙述是广西乃至岭南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壮族为例,其历史上女性意识较为强烈。壮族传统社会具有强烈的女性(姆六甲、花婆、刘三姐等)崇拜观念,妇女在婚俗与生育文化中均居重要地位,“不落夫家”与男子“入赘”等习俗使妇女获得了重要的社会地位[19]。南北朝至隋朝时期,俚人(壮族先民他称)首领冼夫人压服诸越、助夫平叛、忠义为国,维护国家统一、促进民族团结,先后被七朝君主敕封,其封号之一为谯国夫人。明朝田州(今百色田阳)土官岑猛之妻——瓦氏夫人(1496—1555年)为国抗倭,斩敌首三百余,立下战功,后被朝廷封为二品诰命夫人。除了政治上的作为,历史上壮族乃至岭南女性在经贸上也颇有建树。史料记载北宋时期“织竹为布,人多僚蛮,妇市,男子坐家”[20]3061。南宋时期“城郭虚市,负贩逐利,率妇人也”[21]429。明代“郁江盘折注炎壤,邕管苍凉树艺荒。村女趁圩簪茉莉,市檐包箬载槟榔”[22]。清代“市声喧响郡城东,贩妇如花倩倚风。多嚼槟榔街上立,迎人一笑齿牙红”[23]473。
可以说,历史上岭南女性的主体意识是较为突出的。当受到封建婚姻、家庭羁绊时,她们不但通过悲怨歌加以控诉,还通过行动加以反抗。如侗族在封建婚姻制度下出现诸多女性与心上人逃婚、逃家的现象;壮族民间迄今流传着著名的悲怨歌《达稳之歌》与《达备之歌》。《达稳之歌》的作者达稳(1863—1884年,今河池市大化瑶族自治县六也乡人)受公婆虐待、无端被休并被赶回娘家,她作此悲怨歌后便以死表达不满[24]869。《达备之歌》的主人公蓝达备出生于1904年,被丈夫休于1927年。歌谣痛诉了达备在夫家的悲惨遭遇[25]。此外,在珠三角地区,还出现了“自梳”与“不落家”现象。“自梳”是因封建礼法压迫女性,不甘受虐的女性互相扶持至终老;“不落家”是自梳女的一种假婚习俗,即遭父母强迫出嫁且抗争无效时,女性所采取的折中办法——过门行礼但拒绝与丈夫同寝,三朝回门后便长居母家不返[26]215-254。总之,《桂俗风谣》中婚姻生活的悲怨书写蕴含着岭南女性强烈的自我意识。
《桂俗风谣》中对家庭伦理的悲怨书写反映了人们对违背人伦行为的不满,进而渴求和谐家庭。在广西乃至整个岭南地区,家庭在人们看来至关重要。岭南汉族民间大量修建宗祠,宗祠是家族团结的象征,也是家族内各个家庭和谐共存的表征。客家人传统上筑围屋而居,“解放以前,广西客家人中的一些富有之家,书香门第,以多代同居共炊为荣。”[27]98受汉族影响,壮族等少数民族的个别地区也设宗祠,促进家庭乃至家族的和谐发展。
岭南各族人民的和谐家庭建设主要以儒家思想为准则。“孝”是儒家思想对家庭伦理要求的重要一环。岭南文献中出现大量的“孝女”事迹,乔玉红把岭南地区“不嫁的孝女”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探讨。广东中山市的大家庭以老姑太当家,即“家庭中选一能干之女‘梳起’不嫁,作为内当家掌管家政和财产,称为‘当家姑婆’”。乔玉红认为“这些女性无一例外都受到家族和社会的赞扬”[28]。可以说,以“孝”为连接,女性与自己出生家庭的伦理关系是至关重要的,是以壮族、客家等族群民间均有“哭嫁歌”习俗,即出嫁女性以哭当歌,讲述家庭成员对自己的恩情以及自己对家人的不舍。《桂俗风谣》收录的宾阳歌谣《密密篮儿载子姜》就属“哭嫁歌”,歌词唱道:“密密篮儿载子姜,今日新人丢爷娘。丢爷丢娘刀割肉,丢兄丢弟断肝肠。”[9]39
在“孝女”行孝之余,作为独立主体的她们也希望获得家庭中其他成员的关爱。当这种爱得不到满足时,她们便会对父母、兄嫂的种种人伦失序行为表达不满,并诉之以歌。悲怨歌谣中,未嫁或已嫁女性“怨嫂嫂”凸显家庭伦理矛盾。因为姑嫂既无血缘关系,又无直接姻缘关系,姑与嫂因“哥哥”这一中间人得以连接。但在封建的“男尊女卑”思想中,“哥哥”的家庭地位往往高于未嫁或已嫁的抒情主人公;且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观念影响,封建家庭的长辈们往往认为“嫂”是为家族传宗接代的功臣,“姑”则不是,故而在过去普遍出现嫂欺姑的现象。某种程度上,相关悲怨歌的书写就是对上述观念的否定,并试图建立男女平等、姑嫂和睦的和谐家庭秩序。
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是探讨悲剧的重要文艺理论著作,其中提到:“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它的媒介是经过‘装饰’的语言,以不同的形式分别被用于剧的不同部分,它的摹仿方式是借助人物的行动,而不是叙述,通过引发怜悯和恐惧使这些情感得到疏泄。”[29]20虽然《诗学》主要分析西方戏剧,但其对悲剧的解析同样适用于理解东方悲剧艺术。在《桂俗风谣》中,悲怨歌谣无疑也将“引发怜悯和恐惧”的悲剧情感表达出来,故而展现了悲剧美,即“主体遭遇到苦难、毁灭时所表现出来的求生欲望,旺盛的生命力的最后迸发以及自我保护能力的最大发挥,也就是说显示出的超常的抗争意识和坚毅的行动意志”[30]4。
纵观《桂俗风谣》中的悲怨歌谣,悲剧美往往体现为悲情主人公以苦难为歌,展现生命力的顽强。如毛南族歌谣《贪船歌》展现旧社会女性生活的艰辛:“妹娘养妹心真甜,背妹轮番去划船。一划柳州装大米,二划南宁搬银钱,三划玉林拉小猪,四划钦州驮白盐。小妹偏说爱照镜,解缆又张梧州船。”[9]137歌谣中,“妹娘”到柳州、南宁、玉林、钦州、梧州等地划船谋生虽然艰辛,但也展现她努力工作的顽强生命力。另如,流传于宾阳的《只闻拍翅不闻啼》唱道:“一心想配飞天鸟,谁知配着屈头鸡!半夜翻身踢中他,只闻拍翅不闻啼。”[9]149歌谣大胆抒写女性因丈夫无法满足其生理需求的悲怨,对正常生理需求的渴望本身便充分展现了女性旺盛的生命力。
悲剧美的背后还蕴含着抒情主人公在遭受苦难时不屈的抗争意识。如花蓝瑶①瑶族支系之一,以族群女性服饰色彩斑斓而得名。歌谣《半夜回娘家》叙述女性与丈夫“半夜闹架”后,连夜跑回娘家的场景。回到娘家后,女子以“哭”的形式展现自己对婚姻的不满,歌谣夸张地展现这种抗争:“句句讲呀眼泪流,条条讲完流眼泪。眼泪流来满成潭,流下床底好撑船。撑船又讲船头翻,我想想你怕人知。”[9]143歌谣中最后一句“我想想你怕人知”写出女子不仅以哭当歌,而且在歌中展现自己对不幸婚姻的不满,并以思念意中人作为精神反抗。再如宾阳的《盲婚》以痛斥口吻否定母亲的包办婚姻:“妈呀妈!隔背山岗你毋查,屋有千仓你毋放,屈坏这枝大红花。”女性主人公以花自喻,通过“屈坏”一词点明自己的不满与反抗。“悲剧总是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冲突。抗争精神是悲剧的核心。悲剧美是在怜悯、恐惧基础上升华出的崇高感。”[31]《桂俗风谣》中悲怨歌谣的悲剧美展现了女性顽强生命律动与不屈的抗争精神。
地域美是文学作品与地域文化完美结合的产物,是文学作品“在地化”的美学体现。《桂俗风谣》收录广西各地的悲怨歌谣,故而具备“桂香桂色”的地域美。一方面,歌谣的遣词造句展现广西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方言特色。上文所述的壮族歌谣《在家做女是女王》中用“笑洋洋”形容女性未出阁前的逍遥自在,该词或译自壮语riu nyangxnyangx,与壮语angqriu(欢笑)意思相当。上文所述的壮族歌谣《不见他》中有“隔垌隔岭你不差”唱句,句中的“垌”即源于壮语中的doengh(田垌)。又如广西白话地区的怨公婆歌谣《鸡公仔》唱道:“鸡公仔,尾弯弯,做人新妇实艰难。早早起来都话晏,眼泪流流出下间。下间有个冬瓜仔,问过安人煮是蒸。安人又话煮,老爷又话蒸。蒸熟唔中安人意,拍起抬头问罗番。今朝打断三条棍,二朝跪烂一条裙。”[9]142歌词中,“鸡公仔”即白话方言中的公鸡,“新妇”即儿媳,“话”即说,“晏”即迟,“下间”即厨房,“唔中……意”即不合……意,等等。流传于柳江、抒发女子嫌丈夫年老的悲怨歌《怎好日头怎好天》言:“怎好日头怎好天,怎好月亮缺半边。怎好姣(娇)娥郎又老,活人睡在死人边!”[9]151其中,“怎”都为柳州话的音译,均表示“这样”的意思。
另一方面,悲怨歌谣歌词展现广西独特的民俗风情。流传于柳江的怨公婆歌谣《大月亮》言“公公起来做木匠,婆婆起来蒸糯饭”[9]159,其中“糯饭”一词展现当地糯食之俗。“糯食在壮族地区具有独特的内涵和民俗文化意义,是壮族稻作农业文明历史记忆的再现,具有身份、神圣、美好的象征意义和重要的现实意义。”[32]又如上文所列的《鸡冠花》言“迫嫁”女性被送到城隍庙,说明在新中国建立以前,广西各地区普遍存在城隍神信仰。罗城板瑶的悲怨歌《雷祖听声不见面》以“雷祖听声不见面”[9]147起兴,“雷祖”是瑶族崇拜的天体神之一,人们“认为天上有个专门施雷布电的雷神,对它怀有敬畏之心,从而产生雷神崇拜”[33]279。此外,悲怨歌谣中还有若干歌词反映广西的地名、动物、植物、山川等风物。总之,悲怨歌谣既使用少数民族语言或汉语方言,又通过歌词展现地方风情,从而使其展现独特的地域美。
《桂俗风谣》收录了广西各族人民歌谣,其中悲怨歌谣数量居多。悲怨歌谣的唱叙时间为民国时期,主要书写广西各族未婚男女的不幸爱情和已婚女性不幸的婚姻生活,包括对封建包办婚姻的质疑、反抗,对丈夫、公婆、嫂嫂等打骂行为的控诉等,也涉及抒情主人公在原生家庭中的种种伦理问题,包括其在家庭中遭受父母、兄嫂、继母等成员的歧视、虐待等。悲怨歌谣与广西乃至岭南地区的历史文化有密切关联,虽然特定时期的封建婚制侵扰各族人民,但人们依然向往自由爱情。历史上岭南女性地位较高,纵然长期受封建礼教钳制,但依然展现出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她们在重重家庭伦理困境中,人们渴望婚姻幸福、家庭和谐。《桂俗风谣》中悲怨歌谣的审美特色主要表现为悲剧美与地域美,前者展现了抒情主人公旺盛的生命力、不屈的抗争精神,后者使用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方言展现广西语言风貌,通过歌词展现广西民俗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