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中素有“小南京”之称,可见其繁华非同一般。然镖局只有一家,名“凤翔”,乃百年老字号。究其因,实乃凤中位于巍巍武陵之中,进出贸易非走水路不可,而走水路,只有经酉水,过沅江,入洞庭。然,走水路第一关便是湘西。湘西乃巨匪出没之地,又有官匪暗中勾结,镖局哪敢自立?“凤翔”之所以独存,据说是自镖局竖旗之日起,就与沿路几股巨匪私下有协议,况又有得力的镖师,一般的劫匪对其只有干望着的份,是以他们的生意才做得风生水起,百年下来,一直兴盛不衰。
却说这日,“凤翔”刚接了一镖,一干人等正自忙碌,装镖入船,便有一后生匆匆赶来,找到镖局主人田旺财,探问近期可有镖船去往常德,称有少许药材欲同船前往。田旺财打量来人,见是青皮后生一个,当地土人打扮,一卷丝帕缠于头上,却绾得松散,遮去了些许真面目,然,细皮嫩肉抬眼即见,又面呈桃红,言语轻柔,只是不掩忧郁。问其何处人氏,答曰邻村田家寨人,亦田姓,乃去常德探亲,药材为亲戚治病所必备,且要得急。药材也带来了,不多,就一小捆干枯的折耳根,并不值钱,稍值钱者,乃一小包本地独有的沙参。后生称,货物不值钱,若有损失,不需赔付,镖利却是可以按十倍支付的,唯求于某日某时,人能准时到得常德就是。此镖怪异,这点货物是根本无需走镖的,还货主同往,然田旺财见此镖毫无风险,且占镖船空间极少,可顺带,却白捡了丰厚的镖利,也就不管其怪异了。田旺财当即便欣然接了镖,只是要求后生更衣换履,着镖师装束,且用尘土涂擦脸面、双手等裸露处,以置于众镖师内不甚显眼即可。后生应允。签了镖单,收乞镖利,田旺财便唤来一镖师找一身行头要后生换下。后生提了行头,却站定不动,只是羞涩四顾。田旺财明白其意,摇头一笑,心道:这后生倒有些穷讲究的!便吩咐那镖师带后生去无人的灶房。稍许,后生出来,已换了行头,亦涂了尘土,大变其样,已是一活生生的镖师。田旺财见了,连连点头,甚是满意,这便叫来镖头,作些交代,让人提了药材,几人便朝镖船去了。
一路顺风顺水,虽有几股土匪曾照了面,然见了“凤翔”的镖旗,无不撤离。镖头也会事,抛去些袁大头,双手抱拳,面含微笑,道一声“谢过”,便自平安顺流而下了。
此时正是秋冬更替时节,日光融融,天蓝水净,两岸山色赤红,又点缀些常青树的绿色,很是震撼却又温馨,一路走来赏心悦目。镖师们见走得轻松,沿路便山歌不断,不时还插科打诨,讲些段子,欢声笑语的,一派生机。后生却置身舱内,随身斜挎了那沙参,而那折耳根被镖师扔在船尾,他也不管不顾,择一旮旯坐了,不赏景,亦不参与对歌,一路的假寐,只是忧戚之色不减,众人也不管他。
只二三日便顺利出了湘西地界,酉水也汇入了沅江,这就不觉间入了常德境内,让众镖师好不欢心。正值众人彻底放下心来之时,不想前面来了一艘铁壳大船,几声炮响,在镖船近处炸开几道水柱,突起的巨浪,险些将镖船掀翻。镖船刚一平稳,大船已然靠了上来,众镖师尚未缓过气,一群兵士早已跃上镖船,将众镖师围了,一杆杆长枪直抵了身上,且大船上另有几挺机枪直对着镖船。众镖师平日见惯的仅是匪徒,哪曾与官军打过交道?首次见此阵仗,立时便蒙了,镖头也傻了眼,知无力反抗,这便吩咐众镖师不可妄动。此时,一满面络腮胡子的长官样人走上镖船,清清嗓子,威严道:“我等乃湘军周督军麾下,刚与占湘的黔军激战几日,耗尽了粮草,须及时补充,故望各位鼎力相助,以便我等继续保境安民。我等只要钱粮,不取性命,各位就爽爽快快地将钱粮支援出来吧!”这就将手一挥,另一队兵士立马跃上镖船,见物就搬,见钱就拿,顷刻间,镖船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净,就连后生的沙参也没能幸免,仅留下那捆他们看不上眼的折耳根没被拿走,却也是被一兵士一脚踢进了沅江之中,这还不够,几个兵士又对可疑的镖师搜了身,这才欢天喜地地离去。
众镖师一时蔫了,痴痴呆呆手足无措,镖头更是大叫一声:“叫我回去如何交代呀?!”这便蹲居船头,双手将头抱了,一个刚硬的汉子,押镖几十年来,第一次号啕地哭了。后生却不急不躁,慢吞吞找来镖船上的船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去将那尚未下沉的折耳根捞起,置于船尾晾晒。一镖师见了,道:“值钱的物什已悉数被掠,这不值钱的东西你还晒它何用?”后生平静道:“终归是亲戚家要的东西,带去也好有个交代。”
镖被劫,但后生去常德,还是得送达的,信誉大于天!尽管心中戚戚,镖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招呼众镖师上路。到得桃源,众人也缓过劲来了,开始面对现实,反倒无镖一身轻,众镖师便欲去久负盛名的桃花源看看,道是途经桃花源多年,却是因了走镖,一直未能去一睹真容。镖头便应了众人,去邀后生同往。后生见到达常德的时日尚有一天的盈余,便道:“原本也是要去集市购置些东西的,那就现在去桃源置办了就是。”这就当众解散那捆折耳根。正当众镖师不明所以时,但见折耳根散开处,却是露出了一包袱,再解开包袱,里面竟然是一红红的嫁衣。后生再探手去到嫁衣里,拿出的却是一沓银票,这立马就叫众镖师怔住了。原来,后生真正的镖却是藏在这捆折耳根里的呀!众镖师便对后生刮目相看起来,只是不知带上那套红嫁衣又是意欲何为,难不成后生这是要去常德迎娶新嫁娘?面对疑惑,后生也不多言,只从那沓银票中随意抽取两张,呈与镖头,对镖头敬然道:“师傅们辛苦了!小可这里有些银票,就请去桃源县城兑成银元大家分了,聊表小可对诸位的敬意!只是去常德还有点路程,还望众师傅返回镖船后,送小可准时到得常德!”
众镖师就欢喜地去兑了银元,爽爽地往桃花源去了。后生没有同往,而是留于桃源县城置办物品。待众镖师返回镖船时,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真实,要不是那自家的镖旗在桅杆上高高地飘着,都疑虑自己是上错了船。原来,镖船上早已装满了嫁妆,火红一片,映暖了一江沅水。后生站立船头,一改忧郁,满面春色,他抱手一揖,对众镖师道:“小可有劳众师傅了!”这就又支出几张银票,呈与镖头,“这是小可的一点儿心意,权当众人送小可去常德的工钱吧!”镖头接了银票,又望望一船的嫁妆,再看看后生,实在不明所以,正欲发问,后生却莞尔一笑,就径直去了船舱,少顷,即从舱内提出一抱衣裤来,又对众镖师道:“感激众师傅护送小可去常德,无以为谢,只为每人置得衣物一套,聊表心意!”这就叫众人换了。众人更加疑惑,终有忍不住的,求问后生缘由,后生只笑不答,道:“到得常德诸位就明白了!”
后生出手大方,众人所得丰厚,自是欣喜,也懒得多问,这就放船下行,在指定之期,准时到达常德城外的河岸。
其时正值卯时,河雾正浓,尚无他船留置。突然间,岸上喜乐大振,却是朝镖船而来。众镖师惊疑不已,纷纷来到船头张望,只是河雾迷蒙,难以看清,便猜与后生八成有关,这就齐齐地目寻后生,这一寻,委实让人大吃一惊——那船舱出口处,一红色嫁衣的绝色女子正自款步移出,及至众人跟前,弯腰一揖,道一个万福,这便柔声道:“小女子乃田家寨人,不想月前家中突遭变故,现不得已扮成男儿身只身与众位师傅前来常德。今日乃小女子大喜之期,感谢众师傅一路艰辛护送。小女子已无至亲,今日诸位便是小女子的大伯大叔、哥哥弟弟,是小女子的亲人!按老家的规矩,小女子成婚,是要有亲人相送的,现在,就請各位大伯大叔、哥哥弟弟们送小女子去常德城完婚吧!”
众人一时懵懂,待清醒过来,再打量眼前的女子,不是那先前的后生又当是谁?原来,真正的镖不是物而是人呀!众人哗然,无不感佩。
后,《凤中县志》载:民国十一年八月,田家寨富商田百万被仇家所害,惨遭灭门,仅一女求学汉口,得以幸存,月后,该女自嫁常德;民国十五年,该女收齐其父凤中至常德沿江多家商号资金,资助北伐,且夫妻投军,后献身沙场,时、址不详。
(责任编辑:谭洁)
作者简介:
谭成举,土家族,湖北来凤人。《小说选刊》《民族文学》《长江文艺》《长江丛刊》《芳草》《四川文学》《边疆文学》《西北军事文学》《滇池》《天津文学》《章回小说》《今古传奇》《中华传奇》《散文选刊》、《文艺报》《中国民族报》《中国经济时报》等全国29个省市及军队的80余家报刊刊发、转载其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文学评论等共百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被收入作品集。当过教师,做过纪检监察干部,从事过水利水产工作,现供职于宣传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