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本杰
神秘美女,空降边陲做镇长;横征暴敛,挟势弄权兴风雨;
保长乡绅,老冤家互斗多年;杀鸡儆猴,女镇长渔翁得利;
进步青年闹革命,风起云涌;归省将军揭画皮,舞女干政;
国民党鱼烂取亡,公道自在人心;破腐朽曙光将至,蛇鼠无处遁形!
1949年春节刚过,川西坝子下了一场大雪,皑皑雪原中,被行人骡马和车辆踩成酱黑色的公路上,一辆美式军用吉普加大油门奔驰着。车后座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四十来岁,貂帽皮袍,蓄着短髭,戴着金边眼镜,微闭双眼,似在打瞌睡,但手却不老实地伸进女人大腿间轻轻地磨蹭着。女的粉颜红唇,内穿一件墨绿色镶着银边的金丝绒旗袍,外面罩着一袭狐皮大氅,雍容华贵,年轻漂亮。男的名叫骆恩泽,国防部驻重庆督察专署少将专员。女的芳名宋丽君,真实身份不明。
女人被摸得哼哼唧唧,突然推开男人的手,嗔道:“别太坏了。”
男人睁开眼,看了看窗外,道:“快到了吧?”又干咳了两声,笑道,“四川省长王陵基真够朋友,我一个电话,他就把什么都给你摆平了。这会儿,县长议长都在等着给你接风洗尘,据说三河镇还要搞个大场面迎接你上任,够风光了吧?”
女人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男人又道:“三河镇可是川西坝子的一块肥肉,当然也是一个鱼龙混杂的是非之地。我该做的都为你做了,戏台子给你搭好了,就看你这角儿登台亮相,如何表演了。”
女人侧目看着男人,郑重地道:“不是表演,是赌博。”
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说:“对,是赌博,赌博。”
此时,青峰县县衙门口,申县长、何议长及县警察局的苟局长等要员齐集台阶上,引颈远望,等候着贵客的到来。一个县衙小吏骑着自行车从街那头飞奔而至,大叫:“来了,来了!”就见远处缓缓驶来一辆军用吉普,在门前稳稳停住。骆专员下车便向众要员拱手致意,热情地握住走下台阶的申县长的手,说:“阁下定是申县长了?”
申县长道:“鄙人申德才,阁下定是骆专员了?”二人轻松地笑着。申县长又将何议长、苟局长作了介绍,忽又觉得眼前少了什么,正疑惑间,骆专员亲自前去拉开车门,就见车内缓缓伸出一双修长的美腿,接着是皮氅裹着的婀娜的身子,最后才露出那颗珠光宝气的脑袋。宋丽君矜持而甜蜜地笑着,落落大方,光彩照人,说:“申县长,三河镇新任镇长宋丽君向您报到了!”
申县长呆了半晌才道:“啊呀啊呀,欢迎欢迎!”
在县衙稍作停留,一行人来到相隔不远的青峰大酒店,申县长在此设宴为宋丽君和骆专员接风洗尘。美酒佳肴,红颜香风,杯来觥去间,藏在申县长等人心中的疑团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个小小的镇长上任,竟然由国军少将专员专程护送,更有堂堂省长亲自来电话打招呼,这女人是什么来头?王省长在电话里丢下一句话,说是蒋委员长特意选派年轻精英到基层任职,要除弊布新,巩固基层政权,加强大后方建设。这话让申德才颇费思量,但他终归从中品出了些许奥妙,一是老蒋气数已尽,要以四川为屏障作最后一搏,二是下来的人非同小可,得罪不得。
宋丽君始终矜持而甜蜜地笑着,叫人高深莫测。酒至半酣,申县长实在耐不住了,拐弯抹角地悄声向骆专员打听宋小姐的来路。骆专员神秘一笑,玄而又玄地道:“宋小姐的来头大得很哟,如今百家姓中最为显赫的姓氏你该晓得是什么吧?”
申县长掰着指头道:“赵钱孙李……”
“错。”骆专员打断,提示道,“蒋……”
“蒋宋孔陈……宋?”申德才惊呆了,接下来他又暗中将信息传递给了何议长和苟局长,二人同样震惊。
席上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县上要员们轮番上阵,竭尽阿谀奉承吹牛拍马之能事。苟局长将胸口一拍,嚷道:“宋小姐,有用得着警局的地方,你一声招呼,我苟世麒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宋丽君笑道:“本人年轻力微,只怕难以胜任,辜负了党国的厚望,还望众位前辈多多指点。”
申县长道:“其实当好三河镇镇长并不难,只要摆平两个人,就什么事情都好办了,一个是士绅李老栓,一个是保长王麻子王广林。”
李老栓是个富甲一方的土老肥。他为人刁钻,老于世故,对有的人算得极精,抠得要命,而对有些人却出手大方。在三河镇,他是干过一些好事的,对普通百姓而言,他并不是个令人讨厌的角色。
他是个极专的川戏迷,此时正挤着嗓门唱《贵妃醉酒》。唱到动情处,豆花饭庄的女老板田豆花小心谨慎地走了过来,急着要告诉李老栓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田豆花三十来岁,那年男人暴病身亡,留下孤儿寡母,几近绝境之时,多亏李老栓出手相助,让田豆花把饭庄经营了起来,母子俩的生计也才有了着落,田豆花因此对李老栓感恩不尽。
田豆花神秘兮兮地说了半天,李老栓终于听明白了。原来镇公所的杨秘书在石牌坊贴出公告,说是南京政府派来个漂亮的女镇长,明日上任。其时治保队长潘驼背的婆娘南瓜花到豆花饭庄打酒切烧腊,眉飞色舞地透露了一个离奇的信息。南瓜花说刚才她与驼背一起在王保长家,亲自听广林哥说新来的女镇长是他的亲表妹。田豆花当然不信。南瓜花说:“广林哥说了,他妈也姓宋,女镇长是他妈娘家大哥的幺女子。”
田豆花感到问题严重,若真如此,那王保长与女镇长相互勾结,狼狽为奸,今后李老栓岂不就麻烦了?她生怕李大哥吃亏,迫不及待跑到李家来报信。
李老栓的老婆吴兰秀原本对田豆花心怀嫉恨,躲在门后偷听二人说话,不免心里吃醋,但一听男人要有麻烦了,便也着急起来。
这时,就听李老栓说:“扯犊子的。王麻子一贯打冲拳,要是他妈姓蒋,说不定蒋委员长就是他亲舅舅了。”
田豆花又说:“我是丢下生意赶来给你报信的,还不是为你好,信不信由你。”说罢忙慌慌地走了。
李老栓仍没当回事,又咿咿呀呀唱起了《贵妃醉酒》。这时候,三儿媳何翠莲气呼呼地拉着傻子男人三娃子回来了。原来翠莲在河边洗衣,潘驼背的儿子狗蛋欺负三娃子,她便抓住狗蛋要教训一番,谁想南瓜花跑了过来,跟她闹了起来,信誓旦旦地说新来的女镇长是她广林哥的亲表妹,看哪个今后敢欺负她家狗蛋。
“哎哟哟,看她那狗样。”翠莲骂道,“那女镇长是王麻子的亲表妹又如何,就算是王麻子的亲妈又如何,狗仗人势!”
李老栓警覺起来,看来他不能把这不当回事了。吴兰秀也从门后走了出来,告诫说:“老栓,王保长歹猫心肠,以前整我们还少了吗?这回你千万要小心了。”
在三河镇,李老栓与王保长就像两个斗法的凶神,明来暗往地斗了十来年了,然而王保长凭着权势,往往占上风。李老栓虽然如泥鳅一般滑头,仍始终处于守势,吃了不少亏。如今新来的镇长要真的是王保长的亲表妹,他李老栓岂不更要在夹缝中活了么?
李老栓吸着水烟久不说话,翠莲看出了他的心思,说:“爸,管他表哥表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不怕!”
话虽这样说,但事情还要小心应对才是。吴兰秀又说:“去娘娘庙求个签,看菩萨咋个说。”
李老栓两口子随即去了娘娘庙。
这娘娘庙原本是李老栓捐建的,里面供着女娲,香火颇旺。很快到了庙前,徐道长将二人迎进殿内,烧香跪拜毕,李老栓抽了一签。徐道长看了,眉头立马皱成一团,说:“这签名叫襄王幢子,是支下签,有点儿不吉利哟。”又闭目念道,“子有八张刀,安居事不劳,异风摇动处,犬吠万般高。欲想前时勉强财,扪心自问尔应灾,君要安为非理事,不招祸至祸自来。”
李老栓说:“徐道长,这么说来,我免不了有是非祸事缠身了?”
徐道长叹道:“凡事顺其自然,切莫勉强为之。”
从娘娘庙出来,相邻便是镇小学,李老栓家的幺妹子就在这里读书。
幺妹子年过十六,在小学生中是个大人,有着大姑娘的心性和小姑娘的天真。李老栓本不想让她去上学的,无奈这女子十分任性,李老栓拗不过,只得依了她。没想到近日隐约听到传闻,说幺妹子心思并没用在书本上,此时路过学校,他便想进去看看。
教室里没有幺妹子的人影,问了同学,说是她上课不专心,被王老师唤到办公室刮胡子去了。李老栓便走向教师办公室,从窗口向里看去,里面只有王老师和幺妹子两人。王老师正严肃地教训幺妹子道:“学生就要像个学生的样子,要专心上课,不能吊儿郎当。”又听幺妹子嘻嘻哈哈地说:“我是有意气你的嘛,你莫生气。”说着,竟然将王老师抱住亲了起来。李老栓拉着吴兰秀掉头就走。
王老师是王保长的儿子,名叫王家驹,上前年在省城师范念书时,因参加学生闹事反对政府,被开除了回来,王保长怕他再出去惹是生非,托关系让他在镇小学当了教师,没想到他竟然和幺妹子勾搭上了。李老栓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书不能让她念了。”李老栓在街上一边走着一边说。吴兰秀跟在他身后,也说:“不念了就不念了。”
李老栓突然停住,转身对老婆嚷道:“王家驹是个什么东西?他这是在教书么?他是在败坏师德,侮辱斯文!”不料王保长从李老栓身后走了过来,李老栓没看见,吴兰秀看见了,给他递眼色,李老栓却没理会,依旧说着,“那兔崽子跟他老子是一路货色,王八生的儿子还不是王八……”猛转身竟见王保长立在眼前,他呆住了。
王保长道:“李老栓,你平白无故骂我做啥?我哪儿得罪你了?”
李老栓张口结舌无以应对,愣了半天突然变了笑脸,说:“我就是要骂你,新来的镇长是你的亲表妹,这层关系你咋个不跟哥说一声呢?”
王保长也愣了一下,随即悟出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只觉好笑。
原来,镇公所的杨秘书刚贴出公告,潘驼背和南瓜花就跑到王保长家,报告新任的女镇长明天上任的事,说女镇长是如何如何的能干漂亮。王保长顺势编了个故事,说宋丽君是他妈娘家哥哥的幺女子,是他的亲表妹,说得活灵活现,潘驼背和南瓜花居然就信了。这南瓜花是个嘴尖舌快的女人,添油加醋在镇上把这事传开来了。
王保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点儿神秘。李老栓想把事情弄得实在一些,便追问:“保长,咋个我从没听说过你有这个亲表妹呢?”
王保长得意地笑着,顺势编着故事,说:“我有个表妹难道还要昭告天下不成?我这妹子在成都上了大学,非得到政界混混,但你做啥不可以呢,干吗非得要来三河镇当这个镇长呢?这三河镇的镇长又有啥当头呢?”王保长说得真真切切,很有点儿埋怨的味道。
李老栓打消了心里的疑虑,他断定宋丽君那女人是来三河镇刮地皮子的,而且她势必要与王保长狼狈为奸大干一番,他李老栓如若不慎,肯定要吃大亏。回到家里,李老栓迫不及待要召集全家人说事,告诫家人小心为上,不要惹是生非。前院后院找不着二娃子,无疑他又躲到烟馆抽大烟去了。李老栓叫二媳妇桂芬马上去找人,桂芬磨磨蹭蹭老半天才把二娃子拉回家。李老栓警告老二必须把大烟戒了,从此不准到烟馆去,否则打断他的腿。
就在这时,幺妹子放学回来了,李老栓不由火起,说:“你在学校干的好事!从明天起不准去上学了,不准与王家驹来往,那小子是啥东西,敢来勾引我李老栓的女儿!”
任性的幺妹子也把藏在心里的话向全家人挑明,说:“家驹哥人很好呀,我就是喜欢他,我还要嫁给他,做他的老婆!”李老栓气得拿过鸡毛掸子就要动家法,幺妹子跑进自己房间,闩上房门,任李老栓怎么嚷就是不出来。
李老栓气得发晕,倒在床上自顾睡去,一直睡到天黑。吴兰秀叫他吃饭,左叫右叫,他就是不起来,要不是杨秘书突然来访,他肯定要睡到明天去的。
杨秘书来得蹊跷,因为他接到了新任女镇长从县城打来的一个蹊跷的电话。其实他们不知道,酒宴之后,申县长和何议长陪宋丽君和骆专员打麻将时,又介绍了一些有关三河镇的情况,其中又说到了王保长和李老栓这两个重量级人物。宋丽君心血来潮,一个电话打到三河镇公所,给杨秘书下达了一个任务,要他通知王广林和李老栓,明天务必携夫人一同参加新镇长视察和迎新座谈会。她要整一下这两个土包子,树立一下威信。
李老栓为难极了,他弄不清所谓视察和迎新座谈会是个啥东西,为啥还要把婆娘也带去?杨秘书笑话李老栓榆木脑袋跟不上潮流。杨秘书走后,老二老三、二媳妇三媳妇及吴兰秀都鼓动李老栓这回一定要新潮一盘,不能让外人笑话。李老栓迫不得已,在儿子媳妇的指导下,在堂屋里认真练习携夫人出场的要领。正嘻嘻哈哈搞得热闹,外面又有人敲门,敲得山响。三媳妇跑过去开门一看,竟然是王保长。
王保长是来借妻的。
接到杨秘书的通知后,王保长急得跺脚。杨秘书说:“这你得想个办法了,听说女镇长来头不小,她定了的事你能办得办,不能办也得办。你何不借一个夫人应付场面,过了这一关再说?”
这话让王保长茅塞顿开,他想到了翠莲。
王保长想翠莲想了好多年,也为此发生过好多故事。一直以来,王保长以为自己大小是个保长,而翠莲阴差阳错嫁了个傻子男人,身处水深火热之中,他完全可以把她搞到手的,谁知翠莲外里轻浮,内里却十分守礼,根本就不买王保长的账,王保长也没少吃苦头。眼下,他认定揩油的机会来了。
聽说要借翠莲充夫人去应付场面,第一个反对的就是翠莲本人,她毫不客气地骂王保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王保长耐着性子说了他很多的难处和必须要借翠莲的一大堆理由,意思很明显,翠莲他今天是非借不可的。
李老栓开始很气,随即就陷入沉默中。要是不答应,得罪了王保长,日后他与他表妹合起伙来整他,他李老栓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李老栓正权衡着利弊,二娃子打着哈欠说:“王保长要借就借给他好了,又不是借了不还。”
二媳妇也说:“不能白借,必须要拿钱,先交钱后交货。”
翠莲火了,冲二媳妇骂道:“你这个贱货把自己借给王麻子好了!”
久不开腔的李老栓说话了,对王保长说:“你可以把翠莲借去,但必须约法三章。你得立个字据,必须保证翠莲的尊严和人格,场面应付完后立即送还。”
王保长连连点头称是。李老栓又补充道:“你须付银洋两百,作为翠莲的名誉补偿费。”
王保长一听就犯起难来,李老栓毫不让步,王保长没法,只好答应。
第二天春阳高照,积雪渐渐融化,潘驼背一早就敲响铜锣吆喝镇民打扫门前的卫生,上午到石牌坊迎接新镇长。很快时辰便到了,王保长来接翠莲,李老栓携同吴兰秀,四人一起来到石牌坊前的小广场,对面就是镇公所大院,这里已是人如潮涌,热闹非常。李老栓与王保长及镇上众多贤达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就听潘驼背在嚷:“来了来了!”接着就见三辆黑色的乌龟车慢慢地开了过来,在石牌坊前停下了。
那时三河镇的百姓是难得看见小汽车的,觉得它就像个大乌龟在爬,只不过爬得很快,所以都叫它乌龟车。乌龟车里爬出一些人来,头辆车里爬出了警察局长苟世麒和三个警察,第二辆车里爬出骆专员和宋丽君,第三辆车里爬出了申县长和何议长。众位长官都毕恭毕敬地将宋丽君呵护着,李老栓断定,那女人就是新来的女镇长了。
今天的宋丽君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制式装,脚蹬齐膝的高跟皮靴,略施粉黛,卷发飘逸,靓美而不显轻浮,持重而充满自信。李老栓十分纳闷,这漂亮女子果真是王保长的亲表妹么,王保长的表妹竟然有如此能耐,能让县上的大小官员如同龟孙子一般将她恭维着,她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镇长吗?心里正嘀咕着,申县长将李老栓和王保长向宋丽君作了介绍,这女子便瞪大眼睛将二人盯着。
最惹眼的是王保长那满脸的麻豆。宋丽君惊讶地说:“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明星保长王广林?”王麻子点头哈腰谄笑着。仅此一句,李老栓断然判定,女镇长绝非王保长的表妹,王保长将他耍了。他狠狠地瞪着王麻子,真想踹他一脚。
这时女镇长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傍在王保长身边的翠莲,又看了看挽着李老栓的扭扭捏捏的吴兰秀,忍俊不禁,对李老栓说:“你是三河镇乃至青峰县有名的开明士绅李老栓吧?往后你可要更加开明,多多支持本镇长的工作,造福地方哟。”这女人操着倒南不北的腔调,话语中夹带着一些闽南的客家方言,李老栓哪能听得明白,就一个劲地哼哼哈哈答应着。
李老栓和王保长随同申县长一行陪同女镇长将三河镇视察了一圈,而后走进豆花饭庄用餐。
客人就座后,申县长客气地请新镇长发表视察后的感言,宋丽君谦虚了一番,而后说,她要按照蒋委员长的意志整肃镇民的思想,发展三河镇的经济,把三河镇建设成四川最富裕最文明最先进的模范乡镇。
女镇长的话赢来一片掌声。
李老栓注意着席上的情形,发觉何议长时不时以迷惑的眼神将翠莲看着。
何正经何议长是难得到三河镇来的,说穿了,他有愧于侄女翠莲,羞于见她。这回他不得不来了,来了就发现一桩怪事,翠莲竟然成了王保长的夫人。翠莲见了何议长竟也侧目昂头,不正眼相看。她恨这个叔叔,当年为了霸占她家的房产,竟然把父母双亡的她嫁到三河镇,给财主李老栓的傻儿子当了媳妇。
“翠莲,你啥时跟王麻子了?”何议长瞅准机会悄声问翠莲。
“我想跟哪个就跟哪个,你管得着么?”翠莲毫不客气。
何议长尴尬至极。翠莲冷冷笑着,以嘲讽的口气低声说:“如今你当议长了,大官了,该神气了吧,咋还像跟屁虫一样围着姓宋的女人打转呢?”
何议长赶忙制止翠莲,看了看四周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她是宋家的人。”
“宋家的人咋了?王麻子的妈还姓宋呢。”翠莲说。
何议长道:“她这个宋家就不得了了,如今天下最不得了的就是‘蒋宋孔陈’四大家族,她就是那个宋家的人……哎哟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这女镇长没得哪个惹得起。”
当晚回家翠莲把这话说给了李老栓,李老栓长长吁了口气,没想到这女人果真厉害,只是他仍旧想不通,她既然如此了得,为何不去大地方弄个大官做做,却偏偏来三河镇刮地皮子呢?
没几日,宋镇长又点名王麻子携夫人陪她去逛青城山,王麻子只得求爷爷告奶奶,再加给定金,借走了翠莲,陪宋丽君和骆专员游玩。
先秦时蜀郡守李冰父子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可谓给四川造福不浅,李冰被后人奉若神明,灌县一年一度的神水节也成了当地最为壮观的盛大庆典。这天正当节期,成都及周边各县的百姓成千上万地赶到灌县来凑热闹,大街上人如潮涌,耍龙的、舞狮的、耍猴戏的、卖狗皮膏药的形形色色的民间玩意儿尽情地亮出自己的绝活。
二圣宫是著名川戏班子云华班的窝子,这天戏班大门口挂出了十幕大戏《焚香记》的招牌,主演邵玉凤。未及开演,剧场外已十分热闹。
人流中走来两个人,一个是李老栓,另一人则是三河镇娘娘庙的徐道长。二人刚走到二圣宫大门处,就被云华班管事卫疤子看见了,连呼:“恩公,快请楼上吃茶。”随即将二人请到楼上茶座临街窗口处坐了,唤来小厮沏上上好的乌龙茶,又说邵班主游演去了,回来一定来拜见恩公。
这恩公的说法有个来历。
十年前,青峰县袍哥舵爷余镇江为给老母贺八十大寿,请来云华班唱三天大戏。当时的班主邵麒麟带病上阵,没料到演《单刀会》时竟然口吐鲜血倒在台上,不治而亡。寿诞庆典搞得如此模样,余镇江不依不饶,不但不怜惜戏班的不幸,还非得要班主的女儿邵玉凤拿出五百大洋赔偿损失。李老栓当时是去给余母祝寿的,也是有心来看戏的,他是邵麒麟父女最忠实的戏迷,也是邵班主交好的朋友。面对如此的悲剧,他不得不站出来为云华班解围,一面宽慰余舵主,一面协助戏班料理后事,并以他在县城的一处房产作抵押,为邵玉凤抹平了与余舵主的纷争。后来邵玉凤成了当红的名角,不忘李老栓的恩德,全戏班的人都把他视为恩公了。
宋丽君四人从青城山下来,进了灌县城,见这里热闹异常,始知是过神水节。逛到二圣宫前,女镇长便想看一场川戏,王保长赶忙去订了个包房。这时邵班主带领戏班的人游演归来,吹吹打打鱼贯而入,王保长便指着邵班主向宋丽君说:“那就是邵玉凤,人漂亮,唱得又好,是眼下川西坝子最红的旦角了。”
进场坐定,王保长环顾四周,无意间看见李老栓和徐道长悠閑地坐在包房里,又见已着好戏装的邵玉凤走了进去,与李老栓拱手寒暄了一阵,而后匆匆离去。没过一会儿,锣鼓响起,大戏开场。
宋丽君从没看过川戏,很觉新鲜,尤其邵玉凤扮相俊俏,身段优美,唱腔也非常动听,她看得津津有味。
王保长趁机离席,沿着楼上的走廊,走到李老栓的包房。里面除了李老栓和徐道长,别无他人。王保长过去挨着李老栓坐着,李老栓一惊,道:“哟,你怎么来了?你没欺负翠莲吧?你要是违反约法三章,敢打我三娃媳妇的歪主意,我不管你保长不保长,我肯定要跟你拼命的!”
王保长笑道:“我早听人说,你老兄跟邵班主是相好,嘻嘻,你真行,三河镇有个田豆花,灌县又有个邵玉凤,艳福不浅呢!”
李老栓啐了王保长一口,骂道:“呸,你王麻子一辈子专打女人的主意,把我李老栓也看成跟你一路的货色了?”
见李老栓动了气,王保长赶忙说:“说来耍的说来耍的。徐道长,你怎么也来赶神水节了?”
徐道长说:“年年都要来的,我明日还要上青城山赶个张天师的法会。”
这时,戏快至尾声,王保长赶忙告辞。他回到原座,戏一结束,就见宋丽君兴奋地拍着手,起身要到后台去见见邵玉凤。
王保长跟到后台,原来女镇长想请云华班到三河镇唱几天戏。邵玉凤打量着宋丽君,并不吭声。王保长忙上前介绍宋小姐是新任三河镇镇长,又低声说:“宋镇长很有来头,威风得很,连青峰县的县长、议长、局长都得把她供着捧着,邵班主你就只管答应好了。”
不料邵玉凤当即说:“班子很忙,档期早排满了,去不了。”说罢自顾卸妆去了。
宋丽君碰了个软钉子,心里有气又不好发作,掉头就走。王保长宽慰道:“镇长放心,请云华班去三河镇唱戏,包在我身上,到时候镇长发句话,我保管搞定。”
邵玉凤硬把李老栓留了下来喝酒看戏,直到第二天才放他回三河镇。李老栓到家还是半醉半醒,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吴兰秀见三媳妇还没归家,着急万分,拍了李老栓两巴掌,问:“翠莲咋还没回来?”
李老栓一惊,脑袋也清醒了许多。昨日云华班管事卫疤子一直在跟踪王保长一行,是亲眼看见他们坐着汽车离开灌县朝青峰县开走了的,怎么翠莲还没回家呢?
这时幺妹子放学回家,李老栓当即要她去打探一下,看女镇长和王保长是否回来了。幺妹子鼻子里哼了哼,说:“还打探什么,女镇长和王保长我都看见了的,早回来了。”
李老栓更急了,道:“既然回来了咋个不见翠莲的人影,难道……”他不敢想下去,叫幺妹子马上去王保长家,把三嫂子接回来。
昨天车到三河镇,翠莲便要回去,王保长不让她走,撒了个谎说:“该付的两百大洋还有四十个没给,你到我家里,把钱给你带回去好了。”
翠莲信以为真,到了王保长家,岂料被王保长骗进房间就锁在了里面。
王保长说:“我花了两百大洋,就这么轻而易举放你回去么?这两百大洋难道就红不见白不见地打水漂了么?我可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想了你这么些年,你就是坨冰也该化了,是坨铁也该软了。”
翠莲叫嚷着要回去,把门窗摇得山响,王保长就是不放行,说:“两百大洋至少也该借你十天才行,今天算第六天,你在我家再呆上四天,我就放你回去。”
翠莲火了,在屋里一边叫骂一边抓着瓶瓶罐罐就砸,终于骂累了砸累了,安静了下来。王保长也不生气,饭呀汤呀做好送到屋里,洗脸水洗脚水茶水漱口水侍候得周周到到,翠莲冷笑着说:“有个儿子孝顺着也好。”
翠莲在王保长家住了一夜,王麻子仍没挨上边。翠莲反闩了房门,一旦听到门外有响动,就把菜刀在床沿上拍得山响,王麻子只得规规矩矩在另屋睡了。
幺妹子来到王保长家,叫了半天没人应,就到学校去找王家驹。王家驹因与父亲不和,常住学校。听幺妹子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王家驹立马跑回家去要父亲放人。王保长自然是不肯放翠莲回家的,说与李家有借约,到时自然会让她回去。幺妹子见翠莲被锁在房间内,止不住眼泪长流。翠莲见了道:“幺妹子莫哭,哭也没用。回去给爸妈说,尽管放心,王麻子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就点把火把房子给他烧了。”
王家驹说不动父亲,赌气自去学校了。幺妹子回家给爸说了,李老栓大骂王麻子无赖畜生,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好主意。
傻子三娃子在旁听了半天,仿佛听明白了这事与他关联甚紧且严重威胁了他的利益,突然间嚷了起来:“王保长霸占我的老婆,我要跟他拼命!”嚷着嚷着操起一根木棒就往外冲去,吴兰秀、二媳妇拦他不住。李老栓说:“让他去闹闹也好。”
三娃子跑到王保长家,用木棒把门打得山响。王保长开门出来,怒火冲天想把傻子镇住,没料傻子竟将木棒朝他劈来,王麻子没闪过,腰上挨了一下。
就在这危急关头,治保队长潘驼背赶来了。
潘驼背拔出枪来指着三娃子,骂道:“你龟儿子不想活了,敢打王保长。王保长是政府官员,你娃要造反啊?”
傻子可不管,挥舞着木棒大嚷大叫:“把我老婆放出来!”潘驼背眼看镇不住三娃子,便朝三娃子脚下放了一枪,一声震天响,岂止三娃子,连同赶来看热闹的人也吓得四散逃窜。三娃子则跌坐在地,“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一声枪响惊动了新任镇长宋丽君,也惊动了李老栓一家人,都循着枪声赶了过来。听说是王保长霸占三娃子的老婆,宋镇长就命杨秘书把王保长、翠莲和李老栓一干人全都带到镇公所去。
骆专员把宋丽君从灌县送回三河镇就回重庆去了,临别前笑着对女镇长说:“此后你就单打独斗,十八般武艺任你施展。”没料今日就撞上这事,而且当事双方都是本镇特有脸面的人物。新镇长决心要杀鸡儆猴。
进了镇公所,宋镇长声色俱厉,问王保长到底是怎么回事。王保长吞吞吐吐半天没把事情说明白,李老栓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宋丽君哪会相信,说:“你堂堂开明士绅,怎么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儿媳妇借给王保长了呢?”
李老栓說:“在镇长上任之前,王保长就散布谣言,说您是他母亲娘家哥哥的幺女子,是他的亲表妹。王保长原本在三河镇就是个谁也不敢惹、谁也惹不起的角色,如今有了亲表妹镇长给他撑腰,那岂不更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王保长执意要借我家老三媳妇冒充夫人,我敢不借吗?”
宋丽君发火了,如若仅是借妻一事还情有可原,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和和稀泥也就了事,岂知王麻子竟敢拉大旗作虎皮编造出如此弥天大谎来欺诈百姓,这还了得。
王保长慌了神,解释来解释去都不能自圆其说,被宋镇长上纲上线地骂了一通,并罚款五百大洋以儆效尤。
王麻子为保住保长官职只得认罚,心里对李老栓恨得要命。
王保长昏头昏脑地回到家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生气。
隔天,他把杨秘书邀到家里吃饭。
杨秘书估计王保长是有话要说,果然三杯酒下肚,王保长便唉声叹气起来,说:“老子昨天好冤枉哟……”
杨秘书只不作声。
王保长又道:“宋镇长不知内情,被李老栓欺骗了啊。”
杨秘书笑了笑,道:“我晓得你一直在打翠莲的主意,只是翠莲心里没你,你所有的心思都白搭了。”
杨秘书一句话戳到了王保长的痛处,他很不服气,说:“杨秘书,我对翠莲可是实心实意巴心巴肝的呀,可她就是瞧不起我。我又哪点比不上她那傻子老三呢?我大小也是个官呀,在三河镇好歹也算个人物,咋个仅仅因为我脸上不怎么光鲜就把我的一切都否定了呢?”
杨秘书只觉好笑,叹息着并不开腔。
王保长不停地敬杨秘书酒,哀求着要杨秘书帮他出个主意,他非得出了这口恶气不可。
杨秘书老到深沉,笑问:“要是你只想出口恶气,这事简单,如果你还想着把翠莲搞到手,这事就没那么简单了哟。”
“我当然想把翠莲搞到手啊,这么多年了,朝思暮想。”
杨秘书喝着酒,却不吭声了。
王保长塞给杨秘书几个大洋,说事成后还有重谢。
杨秘书这才附在王保长耳边叽叽咕咕了好一阵,王保长连连说好主意好主意。
当晚王保长去见宋镇长,见面就悲泪长流。宋丽君还以为王保长受了罚不服气,谁知王保长悲悲戚戚说出一大堆话,竟然说得女镇长生出一些同情来了。
王保长说他是真心实意爱翠莲的,他对翠莲的爱是出于一种深深的同情,他要把翠莲从水深火热的苦难中解救出来,否则他这个保长就白当了。
宋丽君开始听得稀里糊涂,但随后就明白了,原来那个漂亮的翠莲的男人李家三娃子是个傻子,她当初是上当受骗才嫁到李老栓家的。
明白是明白了,宋镇长靠在竹椅子上,细细欣赏着她纤纤手指上那枚硕大的闪闪发光的钻戒,并不说啥。
王保长掏出一封大洋小心翼翼地放在宋丽君面前的茶几上。
女镇长依然欣赏着她的钻戒,不冷不热地问:“李老栓家的三娃子真的是个傻子?”
“千真万确,我若有半句假话,不得好死。”
“要真是这样,我就得管管了。”宋镇长瞟了一眼那封大洋,“我可不稀罕你这东西,别人见了,还说我宋丽君到三河镇刮地皮子来了。”
王保长心领神会,跑回家中揣了一张两千的银票,恭恭敬敬地捧给女镇长。
宋丽君笑了笑,收了。
杨秘书随即赶去通知李老栓,说:“有人把你告了,告你以不正当手段骗得何翠莲做了傻子三娃子的媳妇。宋镇长命令你明天上午带上三娃子和翠莲去镇公所,要查验三娃子到底是不是傻子。”
李老栓急坏了,明知是王保长暗里使坏,又拿他无可奈何。他猜想女镇长将如何查验老三傻与不傻,费尽心思想躲过这场劫难。
关了院门,李老栓和老婆吴兰秀、二娃子、二媳妇以及翠莲想方设法训练三娃子,但训练来训练去,三娃子都是一副傻模样。
翠莲流下泪来,道:“猪便是猪,还训得出一头骡马来?”
第二天上午,众多百姓得知消息都赶到镇公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热闹。三娃子被带到镇长面前,宋丽君左看看右看看,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么,这小子哪有半点儿正常人的样子?
“你叫啥名字?”宋丽君问。
“三,三,三娃子。”三娃子答。
“你爸叫啥名字?”宋丽君又问。
“三,三,三娃子。”三娃子答,脖子歪着,口水长流。
宋丽君懒得问了,转头看向翠莲,她的确没想到,这个漂亮的女人竟然嫁了这么个傻男人,又看向李老栓,她弄不明白当初这土老肥使了啥手段把翠莲骗到李家的。
宋镇长发话了:“这是一桩极其恶劣、极其不平等的封建婚姻,是一起妇女受压迫受欺诈的恶性事件!”
李老栓垂着脑袋不敢吭声,天晓得这妖精要搞出啥翻天覆地的动作来。
“李老栓,你老实说,当初何翠莲嫁到你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镇长逼视着李老栓问。
李老栓抬起头来,战战兢兢地说:“宋镇长,我家三娃子娶翠莲,那是明媒正娶的啊。”
宋丽君哼了哼,问翠莲:“何翠莲,这事你最清楚不过了,你说说,李老栓是怎么把你骗到李家的?”
没料到翠莲笑了,笑得十分轻松,道:“谁骗我了?我爸说的是实话,我们当初是明媒正娶的。”
“三娃子明明是个傻子,你就心甘情愿嫁给他?”宋镇长怒了。
翠莲仍轻松地笑道:“我不觉得三娃子傻呀,我觉得三娃子聪明得很哟!”
翠莲说着走到傻子身旁,将三娃子的手臂挽了起来,依然笑着说:“嫁给三娃子我愿意,宋镇长,你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说着,拉着三娃子径自去了。
围观的人一阵笑。
宋丽君瞠目结舌。
李家人便要趁机脱身往外走,宋镇长猛喝一声“李老栓!”将李老栓吼了回来。
“何翠莲必须跟三娃子离婚!”宋丽君瞪着李老栓说。
李老栓傻了眼。
宋丽君又将蒋委员长的新政抬了出来,说蒋委员长提倡新生活,男女平等,反对压迫妇女。她给李老栓指出了两条路:要么说服翠莲马上办离婚手续,让她从水深火热的婚姻中解放出来;要么让他以欺诈压迫妇女罪去牢里呆上些日子,臭名远扬倾家荡产。
李老栓不得不低头了,回家向翠莲讲明利害,一家人伤伤心心哭了一夜。第二天,翠莲和三娃子在镇公所办了离婚。
走出镇公所,翠莲见李老栓夫妇和二娃子两口子及幺妹子都在门外将她望着,想到多年来公婆对她的好,禁不住流下泪来。随后,她想到了一个两全之计。
翠莲从三媳妇变身成了李老栓的干女儿,依旧如从前那般在李家生活,两厢情愿,旁人也无话可说。
王保长慌了神,他原以为翠莲离婚后会被李老栓赶出来,流落街头,他只需及时献上一番殷勤便会轻而易举地将翠莲接进家门的,没想到却是这般结果。王保长托杨秘书请求宋镇长再帮他一把,送佛送到西,成全他的好事。宋镇长回话说,婚姻自由,搞得成搞不成就看他王广林的本事了。
杨秘书倒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儿子王家驹跟李老栓的幺妹子谈恋爱正搞得火热,你就没琢磨琢磨,家驹是咋个把漂亮的幺妹子搞到手的?你学着点儿啊。”
这话还真提醒了王保长。
他常看见王家驹和幺妹子坐在河坎上搂搂抱抱亲热着,王家驹还教幺妹子唱情歌,咿咿呀呀实在好听: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王保长嘴里学着调儿,直奔李老栓家去了。
夜已深沉,月光勾勒出镇子阴冷的轮廓。王保长悄悄摸到李老栓家大院后面。土筑的院墙并不高,他搬了块石头站了上去,脑袋便伸出了墙头,眼盯着离墙丈把远的那扇窗户。屋里还亮着灯,窗帘上映着翠莲的身影。王保长发现,翠莲似乎在抹眼泪。
“翠莲,翠莲……”王保长轻声呼唤。
里面没响应。王保长又呼唤了几声,见没动静,就对着窗口怪声怪气地唱起情歌来:“天上呀地下呀找呀找妹妹,翠莲妹妹哥哥爱,我们两个是一根筋……”
王保长一遍一遍怪声怪气地唱着,声音越唱越大,终于惊动了翠莲。
“有鬼呀!”翠莲猛地推开窗户,吼叫起来。
“翠莲,是我,我是广林哥。”王保长说。
“打鬼打鬼!”又听得李老栓的惊呼声。
紧接着,就见一团黑影飞奔而来,是李家的看家犬旺财,嗷嗷叫着凶猛地向墙头直扑,吓得王保长仰身栽倒在地,哆哆嗦嗦地往回跑。
杨秘书回到镇公所讲给宋镇长听。宋丽君笑疼了肚子,说:“看来王麻子是个情痴,得帮他一把。”
这天上午,翠莲从镇公所路过,恰好被宋镇长碰见,热情地拽了进去。
宋丽君笑嘻嘻地说:“王保长爱你爱得很哩,他跟我说,他要请你吃饭喝酒,他要当着我这镇长的面向你表示,他爱你海枯石烂不变心。”
翠莲想了想,居然答应了,说:“不吃白不吃,不喝白不喝。”
王保长喜出望外,当即在豆花饭庄安排了午饭,大鱼大肉摆了一桌。宋镇长、王保长、翠莲和杨秘书各居一方,笑脸迎笑脸,气氛十分融洽。王保长斟酒、敬酒,跑得满屋子转,时不时有意无意地挨挨碰碰翠莲,翠莲笑脸相向,对王保长的频频敬酒她也来者不拒。王保长兴奋至极,似乎他心里有了底,经宋镇长从中撮合,搞定翠莲已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吃了喝了个把钟头,桌上菜肴扫得差不多了,酒也喝得人二昏二昏的了,楊秘书拍了拍王保长的肩头,对翠莲说:“广林兄当保长十来年,在三河镇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翠莲姐心灵手巧,人又漂亮,我看你两个再般配不过了。”
宋丽君提起酒壶给王保长斟酒,叹息说:“哎哟,王保长脸上要是没那些坑坑洼洼,就完美了啊。”
翠莲笑道:“其实呀,麻子不麻子都无所谓,只要真心对人好,我都认。”
王保长听了这话舒心透顶,赶忙去给翠莲敬酒。
田豆花上完菜,悄悄躲在门外听声响,听到这些话急得不得了,悄悄跑下楼去,直奔李老栓家。
岂知翠莲这话只说了半截,下面的话田豆花却没听了去。
翠莲没接王保长的酒杯,长长地吐了口酒气,不紧不慢地说:“当初被抬到三河镇李家,看见三娃子是个傻子,我哭了三天三夜。后来我也想通了,三娃子人傻心不坏,比那些人不傻心眼坏的强,再说李家的人对我好,公公婆婆都是地道的善人,我还挑剔啥子?如今我不是李家的媳妇了,但我是李家的女儿,我知足了。我这人认命,命中注定,这辈子,我何翠莲不会再嫁人了。”
翠莲说罢,轻飘飘地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就飘进自家院子里。田豆花正急火火地向李老栓两口子讲她偷听来的揪心事儿,忽见翠莲带着醉意回来了,立马就住了嘴。
李老栓火气上涌,冲着翠莲道:“你想嫁人我们不会挡着你,但嫁鸡嫁狗都可以,绝不能嫁给王麻子那猪狗不如的东西!”
“哈哈哈……”翠莲捧着肚子大笑起来,说,“爸放心,那王八蛋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王保长消停了些日子,没来找翠莲。
那日在豆花饭庄喝酒看见田豆花的儿子莽娃子没上学,而在店里干活,宋丽君脑袋里打了几个转转,便决定要办件大事。她把镇小学的校长白梅叫来,了解全镇孩子上学的情况。白梅说该上学却没上的孩子少说也有三四百人,要解决这些儿童上学的问题,校舍、老师是关键,说白了就是个钱字。宋镇长哼了哼,说:“其他的先不管,你先把田豆花家的莽娃子收了。”又叫杨秘书去通知田豆花,叫她十天之内务必把莽娃子送去念书,不然就关了她的店。
第二天,宋丽君一个电话,申县长立马来车把她接进县城。他本以为是宋美女在三河镇呆腻了,想进城逛逛,没料到她是来要钱的。她要在三河镇推进国民义务教育,为落实蒋委员长的新政搞出个新的局面。
说到钱就不亲热了,申县长叫起穷来。宋丽君说只要给她八千大洋,她就能搞出个样板来,到时候她只消给南京打个报告,蒋委员长还不给申县长奖个十万八万的。
既然抬出了南京,又抬出了蒋委员长,且这女人又有宋家的背景,申县长不敢不给,最终答应想方设法筹拨五千,再多就实在拿不出来了。
中午,申县长在青峰酒楼设宴款待宋美女,何议长、苟局长作陪,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而后派车把宋美女送回了三河镇。
车到三河镇已近黄昏,镇公所里里外外站满了人,大人小孩,吵吵嚷嚷,都是来镇公所报名免费上学的。杨秘书被围在人群中,解释说:“宋镇长有这个计划,但也只是计划而已,实施也还有个过程,不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说上学就上学了。”
得知情况后,宋镇长发怒了,厉声说:“是哪个说的政府马上要让所有的娃娃免费上学了?造谣的人是有意在跟政府作对,是要坐牢的。”
人们嘀咕着陆续散去。
宋丽君怒气难消。她将杨秘书、王保长、白校长召集在一起追根寻底,要把造谣生事、推波助澜的人查出来。
杨秘书苦着脸回忆说:“田豆花来向我诉苦,我吓唬她,不让莽娃子上学就关了她的店,还要罚钱。我这话也只给田豆花一个人说的,未必……”
“李老栓,十有八九是李老栓!”王保长拍了拍大腿,嚷道。他分析,田豆花不想讓莽娃子上学,肯定去求了李老栓,他就想方设法要把这事搅黄。
宋丽君哼了哼,似乎认可了王保长的推断。
第二天,宋丽君直截了当问罪李老栓,为何造谣生事搅乱民心。李老栓矢口否认,说:“宋镇长推进国民义务教育,这是好事,我举双手赞成拥护,咋个会去做那种昧良心的事呢?”
宋丽君笑了笑,道:“既然你拥护,就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哟。”
李老栓心里一惊,看来自己猜对了。
过了两天,镇公所贴出一张布告,说是为推行新政,促进国民教育,镇公所决定扩建小学,让每个适龄儿童都能上学念书,全镇民众人人有责,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城乡新增特别税项,富人主动捐钱捐物,如有推诿抗拒者,严惩不贷。
布告一贴出,三河镇怨声载道。李老栓自然是再明白不过的,那女人分明是打着兴学的幌子搜刮民脂民膏。不过比李老栓更明白的人还深藏着,这就是白梅白校长。
布告贴出后,眼见民怨沸腾,白梅当天就进县城去见申县长,对宋镇长扩建校舍推进国民教育的举措大大赞扬了一番,说:“这么大的事,怎么让老百姓掏腰包来办呢,理当是政府拿钱才对啊,否则老百姓就要骂爹骂娘了。”
申县长原本对宋丽君兴学的企图颇有疑虑,经白校长这么一说,心里更有了底,笑了笑说:“放心放心,推进国民教育是政府的事,宋镇长用不着去跟老百姓摊派钱财,县里已经决定给三河镇拨款五千大洋了。”
白梅回到三河镇,就见镇公所里吵吵嚷嚷挤了不少人,都是来向宋镇长诉苦请求减税免捐的。宋丽君正站在台阶上发火,白梅走了进去。
“宋镇长,好消息好消息!”白梅大声说,“县里要拨五千大洋给三河镇扩校扩招,不用向民众加税派款了!”
人们欢呼起来,宋丽君怒问白梅:“谁给你说的?”
白梅道:“今天我到县里办事,申县长亲自对我说的。”
宋丽君气得脸青面黑,道:“我知道县上准备拨五千大洋的事,那是我亲自去向申县长要的。但五千大洋够我们扩校扩招么?够我们树一个国民教育的样板么?所以,税多多少少还是得增加的,捐款多多少少还是必须要捐的!”
听宋镇长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人们多少还是松了口气,陆续散去。
宋丽君怀疑白梅是有意与她作对。她并不甘心就此罢休,第二天让杨秘书把镇上稍有名气的商家和富人通知到镇公所开会,非要大家认捐不可。
面对一片叫穷叫苦声,宋丽君首先点名李老栓,说:“你这个开明士绅今天必须带个头,你认了,大家也就跟着认了,哪个要是不认捐,今天休想走出镇公所。”
人们回头一望,大门已经关闭,潘驼背和几个治保队员背着家伙把守着。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李老栓没法子,说:“要得要得,我就认五个大洋好了。”
“不行,五十!”宋镇长立马说。
李老栓又说:“五十太多了,十个好不好?”
宋镇长随即说:“一百,再讨价还价还加码!”
李老栓不敢再吱声了,平白无故的一百大洋就飞了去,恨得咬牙切齿。随后,到会的商家富人比着李老栓各自认了个数,而后杨秘书带着治保队上门收钱。
钱收了,面子上的事还得要做做的。宋镇长指点杨秘书画了一幅镇小学校舍扩建的规划蓝图,挂在镇公所的墙壁上,引来众人围观。有人信以为真,说:“真要这样做,也好。”
宋丽君又叫来白校长,命她把类似田豆花家莽娃子这样的没上学的娃娃先收进十几二十个来办个试点班,以证明三河镇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白梅皱了皱眉头,说:“学校就那么几间屋子,哪来的教室?”她说的是实话。宋镇长当然清楚白梅的意思是要她拿出钱来扩修学校增加教室,但她压根就没这个打算,便哼哼地笑了笑。
其实间把教室难不住宋镇长,她有的是办法,而这办法就是王保长给支的招:借用娘娘庙的女娲殿,教室不就有了么?宋丽君当即拍板定了下来。王保长心中暗喜,他这一招可是一箭双雕了,既讨了宋镇长的欢心,又不露声色地捅了李老栓一刀,痛得李老栓叫不出声来。
李老栓膝下三男一女,但三个儿子至今无出,没给他诞下一个孙孙来。老大那年被王保长抓了壮丁,跟日本鬼子打了八年仗,抗战结束又跟共产党干上了。老大时有信来,说时局混乱,都在战火中过日子,哪儿顾得上娶媳妇生儿育女。老二在县里上过中学,李老栓原本希望靠老二撑起这个家来的,没想到这砍脑壳的又染上了大烟,人也抽成了干柴棍儿,媳妇进门六七年了,泡儿也没冒一个。至于三娃子,傻子一个,更别指望了。娘娘庙是李老栓八年前为了求孙子出巨资修建的,为此他还专门从青城山请来了好友徐道长屈掌住持,常年香火不断。
宋丽君当即叫杨秘书通知徐道长,令娘娘庙暂时停止宗教活动,正殿借用充作教室,待校舍增建后便奉还。徐道长说:“这娘娘庙是李施主出资兴建的,没有他点头,我是不敢应承的!”
宋丽君立马把李老栓叫到了镇公所。
“宋镇长,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呀!”李老栓跺着双脚嚷了起来,“女娲是天上的大神,要是断了娘娘的香火,恐怕会给三河镇的百姓招来灾祸的。”
女镇长笑了起来,说:“不会的不会的,女娲娘娘是大神,蒋委员长也是大神啊。蒋委员长实行新政,利国利民,女娲娘娘肯定会支持的。再说,咱们只是请娘娘暂时休息休息,新教室修好后,娘娘庙的香火说不定还会更旺的。”
李老栓悲泪涟涟回到家中,徐道长便跟了过来。徐道长说,他打听到是王保长给宋镇长支的招。李老栓恨得咬牙切齿,说:“也只有王麻子才想得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主意来,所谓兴学不过是那姓宋的女人刮地皮子的幌子而已,钱搞到手,她会修学校吗?鬼才相信啊!”
李老栓给娘娘上香跪拜过后,坐在靠壁的圈椅上将娘娘默默地望着,悲从心起,伤心得隐声痛哭起来。
幺妹子回来了,嘴里哼着曲儿。她见李老栓悲泣的样兒,愣住了,但马上就明白了过来,娇滴滴地说:“爸,您伤心啥子,眼看‘刮民党’就要垮台了,宋丽君那妖精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别胡说!”李老栓闻言心惊胆战,伸手捂住幺妹子的嘴,“你不要命了?”
幺妹子扳开父亲的手,说:“解放军占了好多好多地方,蒋介石的江山坐不稳了。”
李老栓吓得浑身颤抖,道:“鬼女子,是哪个跟你说的?这都是掉脑袋的话啊。”
“家驹哥说的,家驹哥知道的可多了,我最佩服家驹哥了。”幺妹子说。
李老栓立马来了气,道:“王麻子的狗崽子,有其父必有其子,都不是好东西。”
“家驹哥可不像他爸啊。家驹哥自己说的,他和他爸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幺妹子又告诫李老栓,“他这些话您千万不要给别人说哟,不然我就不认您这个爸了。”
李老栓嗫嚅着不吭声。
三河镇的烟馆福寿堂是瘾君子趋之若鹜的乐园,多年来政府若干次进行打压整肃,非但没让福寿堂伤筋动骨,反而越打压越红火,老板范胡子精明老到,不消说赚了个盆满钵满。知情的人都心知肚明,福寿堂既有王保长这个股东明里暗里扎墙子,又有与土匪有勾连的烟贩子巫老七在旁明火执仗地撑着,岂有不兴旺的道理。
二娃子没钱进烟馆,却又时不时地去福寿堂边上逛荡。范胡子早就不让二娃子赊账了,他就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王保长却不怕,他甚至是巴不得把钱借给二娃子,他就不相信有人大面大的大财主李老栓在家中坐着,放出去的钱还怕收不回来?再者王麻子与李老栓宿怨太深,他也是有心要搅得李家不得安宁。
王保长放钱给李二娃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以前都是三个五个地放,而二娃子都能想方设法按时还账。半年前王保长来了个猛的,他摇唇鼓舌说活了二娃子鼓足勇气借了二十个大洋的高利贷,到如今连本带息就打了两个滚儿。二娃子死猪不怕开水烫,要钱是没有的,命有一条。
王保长才不搭理二娃子呢,只叫潘驼背带上治保队的人拿着家伙去找李老栓,借据上明确写着借的是保里的公款,他王保长也是公事公办,不怕李老栓不还钱。然而王保长没想到李老栓还真跟他硬杠上了,心想不给他点儿苦头吃,他是不晓得锅儿是铁打的。
就在王保长找巫老七商量如何对付李老栓之际,李老栓却先他一手,在宋镇长面前将王保长告了。李老栓声泪俱下痛诉王保长引诱良家子弟抽大烟,把他家二娃子害惨了。
宋丽君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嚷道:“王广林身为保长,他这是知法犯法,非得重罚不可!”又把李老栓在娘娘庙搬家那事上的表现大大表扬了一番。
看宋镇长那坚决的态度,李老栓终于放下心来,王保长的高利贷八成是不用还了。
其实宋丽君何止是因高利贷的事要为李老栓打抱不平,这个精明的女人马上又看到了新的财路。李老栓走后,宋丽君一个电话打到县警察局,要苟局长派几个人来,为推行新政,她要轰轰烈烈搞一次禁烟行动。
苟局长亲自带队当晚就赶到了三河镇,谄媚宋丽君说一切行动听宋镇长的。宋镇长趁热打铁,立马率队直扑福寿堂,将正在吞云吐雾的三十多个烟客堵在了里面,老板范胡子、烟贩子巫老七和王保长一伙人在套屋里推牌九,吆吆喝喝脸红筋胀,突然被十来条枪指着,没人敢乱说乱动,都乖乖地靠墙站着听候发落。
“宋镇长……”王保长壮着胆子说,“我们只是玩玩,没干啥子哟。”
宋丽君正色道:“王麻子,你大小也是国民政府的基层官员,你这是知法犯法啊。我晓得你是福寿堂的股东,你还干着放高利贷的勾当,坏事做了不少啊。”
这次突击行动,当场搜缴烟资赌资五千三百二十四块大洋,范胡子、巫老七、王保长各罚款大洋三千,交钱走人,否则县衙大牢伺候。
大获全胜,豆花饭庄连夜摆宴庆功。宋丽君封了两千大洋塞给苟局长以示对警察弟兄的慰问,说其他战利品就充作三河镇推行新政的经费。苟局长笑烂了脸,向宋丽君频频敬酒,盛赞道:“宋镇长不愧是女中豪杰,党国精英。”
宋丽君没撤王保长的职,也是放他一马了。王广林感恩不尽,隔三岔五跑到女镇长面前讨好卖乖献殷勤。
见王保长可怜,宋丽君训导他说:“不是我有意要断了你们的财路,是你们做事做得民怨沸腾,政府岂能容得了你们这般胡来?”
王保长是个人精,当即跟范胡子、巫老七商量应对之策。没过几天,福寿堂牌匾换成了兴隆杂货铺,临街铺面做起了杂货生意,后面一道密门进去,大烟赌博的生意照做不误,从外面看去,一般人是看不出异常来的。
王保长又去女镇长面前卖乖,说镇长推新政见成效了,烟馆转向经营,生意兴隆财源滚滚,还奉上了礼金一包。宋丽君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
这天晚上,骆专员从重庆打来电话,说最近将抵成都,到时必到三河镇一聚。宋丽君在电话里撒起娇来,甜蜜蜜的情话说了一大堆。过后,这女人忽然间心血来潮,又想出一个新招儿来,且越想越兴奋,这新招儿肯定会让骆专员以及县上的头头脑脑们为之震惊,对她刮目相看。
第二天,宋镇长将小学校长白梅及王保长召来研究重大事项。啥事呢?她要在镇公所门前举行升旗仪式,升中华民国青天白日旗,以彰显新政。升旗仪式必然要训练一支仪仗队,这事她就指令白校长负责组织小学的老师学生承担了。
白梅面有难色,说这事她不能作主,必须跟老师们商量商量。回学校跟老师们一说,立刻就遭到大家的一致反对,王家驹甚至坦言:“眼看国民党就要垮台了,还要搞啥子升旗仪式,招魂么?”
大家一阵笑。
白校长将老师们的意见委婉地给宋镇长说了,宋丽君立马就动了肝火,说:“谁反对就开除谁。”
白梅却笑了笑,说:“其实我也是反对的,这是老师们一致的意见,如果宋镇长非要学校做这事不可,全体老师就集体辞职,明天就走。”
宋丽君嚷了起来,说:“我现在就开除你!”
白梅又笑了,说:“你这话当真?”
宋丽君怒视着白梅,竟然哑了口。白梅也不说啥,径自回学校去了。宋丽君气得咬牙切齿,愣了半天道:“学校里说不定有共产党。”
一旁的王保长生怕牵扯到自己的儿子,赶忙打圆场说:“让老师们忙他们的去,未必离了红萝卜就不成席了么?”
宋丽君没好气地说:“仪仗队谁来搞,你来?”
王保长灵机一动,道:“我看干脆让治保队来搞好了。”
杨秘书立马附和说要得要得。宋丽君无可奈何,顺势将这事压在了王保长和杨秘书身上,令二人务必三天之内把仪仗队搞出来,升旗仪式要搞得像模像样的,随后又提了些具体的要求,乐队不能少,要吹吹打打热热闹闹。
二人不敢怠慢,随即叫来潘驼背在治保队中挑选人员,研究训练办法。杨秘书在成都念书时曾见识过学校的升旗仪式,对具体的章法也有个模糊的印象。王保长自称早年在县城当童子军受过训,立正稍息齊步走这些规矩多少也懂得一些。训练队伍二人都信心满满,但说到乐队他们就没了主意,洋鼓洋号这些东西不但三河镇没有,就是县城恐怕也难以拉得出一支队伍来。
在旁一直插不上嘴的潘驼背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川戏锣鼓加上唢呐一吹,不就行了吗?”
“要得要得。”杨秘书猛悟,立马赞同。
王保长踢了潘驼背一脚,骂道:“狗日的猪脑壳还开窍了。”
第二天,十二个被选出来的治保队员在镇公所前的坝坝里开始了仪仗队培训,王保长正儿八经当起了教官,立正稍息齐步走,立定向左看向右看,他有模有样地发号施令,还不时地做做示范动作。治保队平日里都是镇公所偶尔用来撑撑门面唬唬百姓的摆设,从没经过如此专业的训练,各穿各衣各戴各帽,长短不一五花八门,齐步走出左脚甩左手的人多得是。潘驼背是队长,走在前头,颠颠簸簸东倒西歪,更是丑态百出,把围着看热闹的人笑翻了天。
宋丽君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问杨秘书:“潘驼背是咋个当上队长的?把他换下来,有碍观瞻。”
杨秘书立马跑过去跟王保长斗了斗耳朵,王保长就在围观的人群中挑出一个人,将潘驼背顶了出去。
第二天,一辆美式吉普载来了骆专员。宋丽君挽着骆恩泽在镇子里逛了一圈,颇为自得地介绍着她来三河镇后的诸多政绩。人们或站在街沿上或躲在门背后盯着二人洒洒脱脱地走过,估计那男的没准是个很了得的大官,要不然姓宋的这女人哪能有如此的本事,天煞星下凡般把三河镇搞了个天翻地覆。
明月当空,给三河镇洒下一片银辉。镇公所院子里,葡萄美酒佳肴,骆恩泽、宋丽君举杯对月,意兴盎然。
屋檐下的小桌上放着一台留声机,是骆专员专门给宋丽君带来的礼物。他摆弄了几下,悦耳的音乐便飘飘忽忽响了起来。
“我的探戈舞后,请。”骆恩泽躬腰延展手臂,一派绅士风度。
“你错了,我是宋镇长。”宋丽君嫣然一笑,扑进骆恩泽的臂弯里,伴着时而舒缓时而强劲的节奏,二人跳起了探戈。
是夜,罗帐香衾,几度云雨,宋丽君枕在骆恩泽的臂弯里静听着外面偶尔传来的狗叫声。骆专员吸着香烟,昏黄的灯光里飘着缕缕青烟。
“兴公学,禁烟毒,护女权,短短三个月就干出这么多名堂来,我真是小看你了。”骆恩泽赞叹说。
“这算啥。”宋丽君说。
“说实话,你捞了多少?”骆恩泽问。
宋丽君只哼呵呵一笑。
骆恩泽深深叹了口气,说起当下的时局:“东北丢了,山东丢了,徐蚌会战打输了,日前天津也被共军攻占了,北平也危在旦夕,照此下去,日后长江防线守不守得住也是个问题了。”
“国军这么不经打吗?”宋丽君惊问。
“兵败如山倒啊。”骆恩泽哀吟着,“看来蒋委员长真的要退踞西南,固守四川了。”
宋丽君心知肚明,骆恩泽这个国防部驻重庆督察专署少将专员频繁往来于成渝两地,不就是为坚定军政要员反共备战的决心,严防叛逆与内乱,为蒋介石日后在西南安营扎寨作最后一搏打造一个稳固的大后方么?
看骆恩泽那丧气的样儿,宋丽君不禁笑了起来,说:“放心,共军打不进四川来的。”
骆恩泽淡淡一笑,搂紧宋丽君说:“难说啊,有备无患,我把退路都想好了,你先去香港,到时候我再去香港与你会合。”
“不嘛,我还没玩够啦。”女人撒起娇来。
“好吧,趁我在成都,再陪你玩玩好了。”骆恩泽笑了笑。
大年刚过,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庄稼人都说,春雨贵如油,这是好兆头啊。
这不,好事就来了。这天雨过天晴,春光灿烂,四五辆漆黑锃亮的小汽车一溜儿开进三河镇,镇公所前,舞龙灯、耍狮子、川戏锣鼓敲得震天响,王保长和杨秘书窜来窜去张罗指挥队伍,三河镇老老少少几乎全都拥了来,看稀奇凑热闹却又不晓得是啥子事情要搞得这般声势浩大。
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便有两个男子抬着一块红绸盖着的匾额,在骆专员、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等一众来宾的簇拥下走到镇公所门前,将匾额挂在门楣上方。红绸揭开,显现出“新政安民”四个鎏金大字,落款是“王陵基题”。
接下来申县长宣布,请四川省政府林秘书长讲话。林秘书长矮胖的个儿,鼻梁上架着玳瑁边框近视眼镜,他扯大嗓门把女镇长宋丽君的政绩大大表彰了一番,说:“宋镇长积极推行蒋委员长的新政,短短三个月之内,就让三河镇政通人和,民风淳朴,实为全川之表率,特授予模范镇长称号!”
场上百姓吵吵嚷嚷,不知所云,但也有像李老栓这样的人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暗地里骂骂咧咧起来。还新政安民哩,再这么搞下去还不把三河镇的老百姓都榨干了!
宋丽君穿着一身美军制服,脚蹬高筒皮靴,不是军人而兀显军人的威风,螺髻云鬓,略施粉黛,又不失她美人胚子的气质。她莲步轻摇,侃侃而谈,介绍着她治理三河镇的丰功伟绩。镇公所墙上那张学校扩建的规划蓝图使得林秘书长、申县长一行官员惊叹不已,惊呼了不起了不起。
当晚设下庆功宴,林秘书长、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轮番上阵,向宋丽君敬酒,骆专员护花心切,却也挡不住众人难缠的攻势。岂料宋美女心稳神定,虚虚实实,应对自如,反将这一众男人灌了个神智恍惚东倒西歪。
宴罢,麻将桌上,林秘书长笑着对申县长说:“宋小姐是何等人物,屈就三河镇长,推行新政,功绩卓著,省府王主席特别拨款八千大洋,以示嘉奖,你这青峰县的县太爷总不能毫无表示,干指头蘸盐吧?”
申县长擦了一把冷汗,干笑着说:“咋会呢咋会呢。”心里暗骂这女人欲壑难填。
其实这天最憋屈最窝火的莫过于李老栓了。他以社会名流、开明士绅的身份被要求自始至终参加今天的盛会,晚宴的酒菜李老栓是喝不下吃不进的了,他以肚子不舒服为由溜之大吉。幺妹子从里屋出来,挖苦父亲说:“今天爸好风光啊,社会名流、开明士绅,胸口上戴着纸花花,脸上堆着笑,给那女妖精抬轎子当吹鼓手,也不怕别人戳您后脑壳骂娘啊。”
李老栓便来了气,说:“哪个舅子愿意给那女人抬轿子?!”
幺妹子得理不饶人,回敬道:“都说那女妖精是来三河镇刮地皮子的,坏事做绝,您还去给她站台捧场,这不是在给她抬轿子当吹鼓手是什么?”
李老栓闷气不吭声了。他很惊讶,幺妹子嘴巴咋个一下就变得这么厉害起来了,心思也变得复杂起来了呢?毫无疑问,肯定是王家驹那小子教的。他很担心,幺妹子年轻不省事,跟那小子搅合在一起,说不定哪天会跟着倒霉的。
正当这时候,杨秘书来了,他是来通知李老栓明天一早出席升旗仪式的,依然要穿戴齐整,纸花花要别在胸口上。杨秘书一走,李老栓便说:“戴个卵花花,老子早就把它扔茅坑里了!”
骆专员很焦虑,想劝宋丽君立马离开四川到香港去。
“战局极不乐观啊!”骆恩泽面带愁容,叹息着说,“共军渡江就是眼前的事,党国就快完蛋了啊。”
宋丽君道:“就算共军打过了长江,你不是说过,还有大西南,还有四川吗?”
骆恩泽苦涩地笑道:“共军如洪水猛兽,挡不住,挡不住的。”
宋丽君倒很轻松,道:“还远着呢,急什么。”
骆恩泽却心急如焚,道:“走得了,你也玩得够够的了,见好就收吧。”
“我还想再玩个大的。”宋丽君撒起娇来,“你就陪我再玩一次吧,玩完了我就走,去香港等你。”
原来刚来三河镇时,宋丽君想请云华班来三河镇唱几天戏,没想却遭拒绝。宋丽君心有不甘,这次她是非要把邵玉凤弄来不可,否则就显得她太没能耐了。
听宋丽君如此说,骆恩泽只好依了她。
杨秘书将王保长通知了来,宋镇长令他立马去灌县把邵玉鳳的云华班请来三河镇唱三天戏,庆祝她被省政府表彰。王保长便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宋丽君生气了,说:“当时你不是拍着胸口说包在你身上吗?”
王保长道出了实情,凭他王麻子的面子,无论如何是请不动云华班的,但三河镇有人能,那就是李老栓,只要李老栓出马,百分之百就能搞定。
宋丽君问:“他有这个能耐?”
王保长贼笑着说:“李老栓跟邵玉凤的关系非同寻常,甚至有人说李老栓跟邵玉凤有一腿呢。”
宋丽君叫杨秘书去把李老栓请了来。明摆着是王保长出的招要他出面去请云华班,李老栓便恶气上涌,但宋镇长好言相托,他又很难拒绝,就说:“云华班包戏价很高的,一台戏至少要两百个大洋。”
宋丽君说:“钱没问题,唱三天戏,白天一台,晚上一台,每台戏大洋两百,邵班主赏钱另算。”李老栓无话可说,回家稍作安顿,搭乘马车往灌县去了。恩人来邀,邵班主自然要卖这个面子的。
云华班搬台口气势不小,十二辆拉着箱笼行头的马车浩浩荡荡开进三河镇,开到川主庙的山门前。
第二天,骆专员、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坐着小汽车一溜儿赶到三河镇来了,更有青峰县不少乡镇的袍哥舵爷以及县城里有脸面的人物陆陆续续蜂拥而至,直到黄昏时分,宋镇长都在忙着接客。这女人今天打扮得特别靓丽,特别妖娆,一袭翡翠绿的金丝绒旗袍勾勒出婀娜迷人的曲线,粉面红唇,杏眼流萤,珠光宝气,遍体溢香,应酬于众多宾客之间,媚笑频频,将一众达官贵人迷得神魂颠倒,绿头苍蝇一般围着这个女人打转。这些绿头苍蝇们无一不是带着礼金来的,有的还带着重礼,对漂亮女人,尤其对这个有着神秘背景的漂亮女人,绿头苍蝇们往往出手阔绰。李老栓私下估摸了下,这女人单这一回恐怕就要刮走几万大洋了。
这晚川主庙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热闹气氛不亚于庙会年节。戏台对面正殿高阶上摆放着一排茶座,骆专员、宋镇长、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等有脸有面的达官贵人均已入座,品茶嗑瓜子等着戏开场。因是开场戏,宋丽君特别点了一出大幕戏《穆桂英挂帅》,申县长啧啧称赞,说话时满脸的谄笑,似乎宋丽君就是穆桂英似的。
戏开演了,震耳欲聋的锣鼓声惊飞了栖息在黄桷树上的群鸦,云华班的演出阵容令满场观众赞叹不已。毕竟是名震川西的大班子,生旦净末丑都是响当当的名角儿,班主邵玉凤就更别说了,饰演穆桂英,无论着常装还是着戎装,都靓丽耀眼,英姿勃发,唱念做打无不精到。
戏到中场“比武”,杨文广为夺帅印刀劈王伦,也正是剧情最紧张的时候,杨秘书走到骆专员身后,悄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骆专员很不情愿地起身去了。
原来是四川省长兼保安司令王陵基的电话打到三河镇来了。骆恩泽紧走快跑赶回镇公所,接上电话,王陵基便在那头笑话他,说:“你小子抱得美人忘忧国了啊。”
骆恩泽哈哈一笑,说:“为安川应变,鄙人已是全力以赴,肝脑涂地了哟。”
王陵基便不笑了,说:“共军已经突破长江防线,昨日占领了南京,江南不保了。”
骆恩泽压着嗓门惊叫起来:“汤恩伯和白崇禧的七十万守军全都是草包么?”
“形势大为不妙啊。”王陵基叹息着说,“委员长就要飞临重庆了,今日来电询问我们安川应变究竟做得怎么样了,四川如若有失,党国将无立锥之地!”
骆恩泽忍不住说:“汤恩伯和白崇禧长江兵败,眼见江南尽失,恐怕难辞其咎吧?”
王陵基一时无语,沉默片刻方才说,他决定于近日召开紧急会议商讨安川御敌之策,已电请刘文辉、杨森、孙震等人参加,并请骆专员届时出席。
回到川主庙,骆恩泽已没了看戏的心情,宋丽君问咋回事,他也只摇了摇头,并不说啥。万年台子上,戏已演到终场戏“发兵”。穆元帅校场点兵,众将官威武亮相,旌旗猎猎,刀枪林立,演兵布阵,气势恢宏。
正在这时,繁星点点的夜空中突然悠悠扬扬漫天雪花似的飘下纸片来,场内看客纷纷争抢,就有警察夺得数张风风火火跑来报告苟局长和骆专员,竟然是印有共军胜利渡江占领南京总统府的传单。
“抓共产党!抓共产党!”苟局长当即吹响口哨,厉声吼叫起来。戏中断了,看客们胆战心惊地向外奔逃,警察及治保队无头苍蝇般满场子乱窜捉拿共产党,却不知共产党在哪里。
人去场空,骆恩泽盯着台子上茫然失措的杨家将们,果断地命令苟世麒迅速包围学校。
老师们正聚集在办公室里开会,骆专员和苟局长带人闯了进去。
“你们为啥不去看戏,这大半夜了还开什么会?”骆恩泽问。
白梅说:“我们在筹备个活动,准备带学生去参观都江堰,了解古人李冰修建水利工程的伟大功绩。由于来回一百多里路,吃住行怎么解决是个大问题,研究来研究去都没个结果。大家都觉得活动是大事,看戏是小事,所以都不想去看戏,想早点儿把方案定下来。”
白梅说话淡定自若,看不出有丝毫破绽。骆恩泽将老师们一一审视着,问有没有人开会中途离开过,什么时候离开的,什么时候回来的。王家驹立马说他离开过一次,上厕所屙尿,厕所近,四五分钟就回来了。又有三位老师说也去过厕所,最多也只花了四五分钟。骆恩泽似信非信,亲自带警察将办公室、教室、老师寝室搜了个遍,并未发现丝毫可疑之物。
无奈回到镇公所,骆恩泽与宋丽君、苟世麒研究案情。宋丽君说:“其实最有可能作案的是戏班子的人,还有李老栓。”
苟世麒摇头说:“李老栓不是一直坐在贵宾席上看戏么,邵玉凤和班子的人都在忙着场面上的事,他们有空爬到房顶上撒传单么?”
宋丽君则坚持说这事很有可能是邵玉凤和李老栓联手策划的,怀疑他们二人是共产党。
骆恩泽当机立断,先把李老栓和邵玉凤抓起来再说。
李老栓的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哭到东方发白也哭不出个营救老头子的主意来。最终吴兰秀只得求上翠莲,说这事也许只有王保长帮得上忙,要翠莲去找王保长,求王保长设法打通关节把老头子救出来。翠莲便来了气,说:“凭什么要我去求那个不要脸的东西?”
吴兰秀和二媳妇都说:“王保长至今还在打你的主意,王保长的这层意思可以利用一下,反正你心里根本没把他瞧上眼。”
翠莲却说:“幺妹子出面才是正理,幺妹子跟王家驹可是正儿八经在搞对象。”
吴兰秀和二媳妇说这也是个办法,最终决定,翠莲、幺妹子一起上阵,各施各法,只要能说动王保长。
吃过早饭,翠莲极不情愿地去了王保长家。王保长高兴得找不着北,请坐泡茶花生瓜子抓了一大堆。翠莲说明来意后,王保长先是一愣,说:“李老栓这回把事情闹大了,麻烦不小呢。”
翠莲哼了哼,说:“鬼都不相信我爸是共产党,王保长你相信吗?”
王保长摇了摇头。翠莲笑了笑,说:“王保长你是国民党的保长,就算我何翠莲求你了,你想方设法去把我爸保出来。”
王保长为难了,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却又想趁此机会跟翠莲拉拢关系。寻思再三,王保长嬉皮笑脸地贴近翠莲,说:“我对你的心思多少年了,你不是不晓得,这回为了你,我就豁出去了。”王保长说着便伸手将翠莲搂住,嘬着嘴巴就要亲。
这时,南瓜花抱着给王保长洗好的衣服一头闯了进来。翠莲一巴掌打开王保长的手,丢下一句:“这事办成了,其他事好商量!”径自走了。
王保长气得愣睛鼓眼,骂南瓜花:“龟儿子婆娘你找死呀,丧门星!”
幺妹子哭哭啼啼走进学校时刚敲响上课预备钟,她哪还有心思上课,见王家驹正往教室走,便拦住他说:“你上完课出来,我在河边等你。”
王家驹上完课跑到镇外小河边,幺妹子正坐在河坎上盯着河水发愣。
“我知道你着急,我也很难受的。”王家驹说。
“你必须去跟你爸说,叫他去把我爸保出来。”幺妹子又哭了。
“不管用的,他没有这个本事。”王家驹说。
“这都是国民党乱整整出来的,你爸是国民党保长,他都没这个本事谁还有?”幺妹子哭得很伤心,非要王家驹去搬动他爸不可,否则就不理他了。王家驹无可奈何,明知是做无用功,也只好答应去给他爸说说。
王保长赶走了南瓜花,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翠莲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不死心塌地帮上一把,对得住他日思夜想的女人么?要是不帮忙,再想把翠莲搞到手无异于白日做梦了。但冷下心来想,这忙无论如何他又是帮不了的,他清楚自己的能耐,他这个保长也只能在平头百姓面前耍耍威风,对上面那些有脸有面的大人物,他只有当儿子当孙子的份儿。想到这儿,王保长沮丧得流下泪来。
这时,王家驹回家来了,进门就冲着父亲说:“你们国民党坏事做绝啊,眼看就要垮台了还变着法子欺压百姓!”
王保长吓得赶紧关了房门,说:“你娃娃不要脑袋了,小心隔墙有耳!”王家驹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直言要父亲立马出面去把李伯伯和邵班主保出来。
王保长哭丧着脸说:“老祖先人,我咋个去保?我这个保长算个屁啊!”
王家驹豁出去了,道:“你真的不去?你不去我就去了啊。”
王保长惊道:“你?你娃咋去?”
王家驹笑了笑说:“我只需去自首,就说传单是我撒的就可以了。”
王保长吓呆了,道:“你你你,你娃娃傻呀,别人躲都躲不及,你还闷着脑袋往里钻。”
王家驹道:“没法子,你这个保长不愿出面去保一保,我就只好走这条路了。”
王保长不得不屈服了,对儿子说管他保得了保不了,他就是磕头作揖求爹爹告奶奶也要去试一下了。
其实王家驹这样做也只是为给幺妹子一个交代,至于李老栓和邵班主的事,他放心得很。不是他们干的,担心干啥呢?
這次的传单攻势,白梅策划得滴水不漏,直接实施的人是三河镇外的同志,做得快撤得快,而白梅、王家驹及学校的老师们则稳坐办公室开会,只等警察来搜来查,自然是查不到任何把柄的。至于李老栓和邵班主,白梅心里有数得很,那只不过是宋丽君那女人勒索钱财刮地皮子的手段而已,刮得到刮不到,最终都得不了了之,放人了事。
王保长找到宋镇长,探完口风,跟他预计的一样,这女人要的就是钱。
他将情况给李家说了,吴兰秀便眼泪汪汪地把宋丽君埋怨了又埋怨,问大概需要多少钱能把老头子救出来。王保长说如果只保李老栓一个人出来,大概要三千块大洋,若是要连邵班主一起保,就得花六千大洋了,不过邵班主那三千肯定是要得回来的。
吴兰秀便又哭了起来,道:“钱都是老头子管着的,我存的私房钱也就百十个大洋,哪来那么多钱啊!”
王保长说:“那得想法子借啊。”
幺妹子道:“我晓得了,你是想像整二哥那样用高利贷整我们了。”
王保长正要辩解,翠莲发话了:“莫说钱的事,说了也白说。我觉得爸顶多就是在里面多关些日子罢了,他不会有事的,没有证据,他们迟早要放人的。”
李老栓离开了家,这家中就翠莲有头脑能拿主意了。听翠莲这般说,吴兰秀也就不再说啥了。
其实王保长并没落井下石放高利贷捞一把的意思,他是真心实意在帮忙想法要把李老栓保出来,只不过他的这些努力全都是为了翠莲而已。
筹钱保人的事就此搁了下来,但吴兰秀心里牵挂着老头子,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宁。岂知这天三河镇突然又开来一辆军用吉普,径直开进李家大院停了下来,车上跳下来三个背着卡宾枪的国军和一个军官,李老栓家的人一窝蜂从屋里跑了出来,个个高兴得跳,是李大娃子回来了!
李大娃子人高马大,一身戎装,上校军衔,肩膀上挎着手枪,够威风。三个兵从车上大包小包地往屋里搬东西,李大娃子说都是些稀罕货,家里用得着的。
不见李老栓露面,李大娃子问:“爸呢?”
吴兰秀、翠莲、幺妹子便哇呜哇呜地哭了起来。当妈的边哭边说说了半天都没让李大娃子弄明白究竟是咋个回事,最终还是翠莲把李老栓被抓进县城大牢的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清楚楚。
“妈的!”李大娃子怒火冲天,掏出手枪大叫一声“跟我走!”三个大兵端着卡宾枪跟着李大娃子向镇公所冲去。
骆恩泽与宋丽君昨夜缠绵甚酣,凌晨方歇,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二人懒懒起床更衣洗漱,突然间听到外面嚷嚷得厉害,紧接着房门“砰”的一声被踹开了,闯进李大娃子和那三个大兵,四条枪直端端将二人指着。
“都是自家兄弟,误会误会。”骆恩泽强作镇定。
“谁他妈跟你是兄弟?”李大娃子怒骂着,从枕头下摸出骆恩泽的手枪,缴了。
宋丽君战战兢兢地说:“他可是国防部的少将专员,你们不能乱来啊!”
“砰!”李大娃子朝女人脚下开了一枪,又将手枪顶着骆恩泽的脑袋,“马上打电话把我爸和邵班主放了,不然老子要你两个的命!”
骆恩泽和宋丽君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国军上校竟然是李老栓的大儿子。李大娃子话直话狠:“老子在前线流血拼命,你们狗日的却在后方诬陷我的家人,老子今天就毙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再去国防部、去委员长面前讨公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骆恩泽唯唯诺诺,当即给苟世麒打电话,令其立马释放李老栓和邵玉凤,并将李老先生送回三河镇。那边苟世麒估计是李家和戏班子已经花大钱把事情摆平了,便安排放人,派车送李老栓回家。
紧张的气氛随之缓和下来。宋丽君忙不迭地跑进跑出端茶送水,蛇腰浪摆媚笑横飞地把李大娃子伺候着。李大娃子稳坐椅子上,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漂亮妖娆的女人,以致女人误以为李上校对她有了兴趣,便将媚眼接二连三地飞了过来。
“探戈舞后!”李大娃子突然嚷道。
宋丽君愣住了,骆恩泽也愣住了,瞪大眼睛将李大娃子盯着。
“哈哈哈……哈哈哈……”李大娃子狂笑起来。
“你说啥?”骆恩泽装傻,宋丽君也装傻。
李大娃子说:“别装了别装了,重庆极乐门的头牌舞女、探戈舞后甄玉仙小姐,你瞒得过三河镇青峰县乃至川西坝子的老百姓,可瞒不过我的眼睛!极乐门我可去得不是一两次,你我见了也有四五回,我不会看错。说吧,你这个舞女咋个跑到三河来当镇长了?”李大娃子将脚跷上了桌面,看着宋丽君,又看看骆恩泽,眼神充满鄙视和审问。
“李老弟,都是自己人,请问你们是哪部分的?”骆恩泽耍小聪明想转移话题,岂料李大娃子抬手一枪打来,子弹擦着骆恩泽的耳朵飞过。骆恩泽吓呆了,脸色苍白。
“别跟我来这套,老老实实把内幕讲出来,有丝毫隐瞒,我都要你骆恩泽的命。我可不管你是啥子国防部少将专员,我提着你的脑袋,带着这位探戈舞后去见国防部白崇禧长官,你看如何?我可是说到做到。”李大娃子语调依然平和,但字字似剑。
骆恩泽不敢撒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骆恩泽在重庆姘上甄玉仙是一年前的事,且一姘上就陷入情网如痴如醉,甄玉仙也认定骆恩泽是自己可托付终身的男人。一日床笫之间谈起当前内战局势,骆恩泽极悲观,说老蒋暗地里定下安川应变之策,为巩固西南大后方,欲选派一批效忠党国的年轻才俊去四川推行新政,筑牢基层政权。
“想法是好,可惜晚了。”骆恩泽叹息着,“再说如今这种情况,精明的人都在削尖脑袋找退路,还有哪个愿意到基层去吃苦头,去干那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我就愿去。”甄玉仙冷不丁冒出一句话,骆恩泽只当她是信口说来玩的,而甄玉仙却非常认真,说,“只要你敢让我去,我就敢去。”
骆恩泽也就当玩儿顺着往下说:“咱俩石头剪刀布,三局两胜,你赢了我就让你去。”于是二人真玩起了石头剪刀布,三个回合下来,甄玉仙贏了,这女人便得意地撒起娇来,非去不可了。骆恩泽倒为难起来,说:“底层的乡长镇长哪里是你这娇娇女人干得了的?”
甄玉仙并不服气,笑道:“你们国民党的官,不就是两样本事么,耍权弄钱。大的像部长省长啥的不是我做不了,我还不想做哩,但是乡长镇长这般芥子米米大的官,你让我试试,看我能不能给你做出个模样儿来。”
骆恩泽仍当是说着玩儿,一个劲地笑。甄玉仙不笑了,郑重其事地谈开了条件:“我只干半年让你看看,要是我干砸了,我给你当丫头,当牛做马任你使唤,要是我干好了,你就把家里那个黄脸婆休了,娶我做你的夫人。”
骆恩泽愣了,吃惊地盯着身边这个魅力四射的女人。
真相大白,李大娃子已经愤怒不起来了,他唯有沉痛和悲哀:“党国就是被你们这些狗男女玩完的啊。”
这时候,杨秘书带着个警察来说,李老先生已经送回家了。李大娃子深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对骆恩泽说:“这事没完,你们好自为之。”
回到家里,父子相见,悲喜交加。李大娃子将骆专员和宋镇长的丑闻秘事抖露了出来,李老栓气冲斗牛,叫骂道:“那婆娘是个舞女啊!舞女也来刮地皮子啊,你们国民党啥坏事都干得出来啊!”
翠莲冷冷地笑了笑说:“说怪也不怪,现今当官的哪个又是正经的好人了,哪个又不贪财,不费尽心思刮地皮子了?”
李大娃子看了看翠莲,叹息无语。
战事吃紧,李大娃子明日就得走,这一晚一家子都无心睡觉,聚在堂屋里或呆呆地坐着,或垂头丧气地说着一些家长里短及怨天怨地的闲话,不觉就雄鸡三唱东方微明。
“老大,眼看国民党就完蛋了,你还为他们卖命干啥子,留在家里别走了吧。”李老栓终于把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李大娃子叹息道:“军人嘛,服从命令是天职,我还是得去的。”
幺妹子没好气地说:“大哥,别为蒋介石和国民党卖命了,没有好下场的。”
见幺妹子也如此说话,李大娃子微微一惊,却没说啥。
又一阵沉默,李老栓无可奈何地说:“打仗那玩意儿,你死我活的事,共产党解放军是洪水猛兽,你娃娃多长个心眼儿,见势不好先跑为妙,把命搭进去了不划算。”
李大娃子上车要走了,李老栓、吴兰秀一家子哭声动地,依依不舍。车子经过镇公所,就见骆恩泽和宋丽君站在大门外点头哈腰摆手示意,小车轰隆隆飞驰过去,扬起漫天尘土。
经历了这一场意外打击,宋丽君锐气减了不少,骆专员说:“见好就收,是撤退的时候了。”
宋丽君却非要等两天再走。她在等啥,骆恩泽心知肚明,是在等巫老七。
宋丽君的确很精明,到三河镇上任才一个来月就将地皮子踩得烂熟,并与烟贩子巫老七暗地里搭上了关系。巫老七只为她办一件事,通过地下渠道将她刮地皮刮来的银洋兑换成金条。
她前天将一万的银票和现洋交给巫老七换金条去了,按说今天就该回来的,这也正是宋丽君非要过了今天才走的原因。舞女当镇长成了这两天三河镇的热门话题,她也感觉得到人们向她投来的异样的目光,但她无所谓,舞女就不能当镇长么,舞女不是也把镇长当得好好的么?骆恩泽却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时势险恶,没准又会闹出啥险恶的事情来。
直至掌灯时分还不见巫老七的人影,又至三更敲过雄鸡已唱,仍没等到巫老七现身。
“别指望了,若是换了我,也不会抱着金条乖乖地跑回来交给你的。”骆恩泽说。
宋丽君绝望了,脱衣上床依偎着男人,连连叹息。
就在这当口,门外有了轻微的响动。
“来了来了。”宋丽君兴奋起来,跳下床跑去开门。拉开门闩,一窝蜂闯进一群黑衣蒙面人,便有几个壮汉直扑向床上的骆恩泽,死死地将他按住,用麻绳捆了起来。这伙人动作神速,干净利落,只五六分钟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早晨,杨秘书送早餐到镇公所,忽见里面已是人去房空,且凌乱不堪。细看细想,他感觉情况不妙,急忙打电话向县警察局报警。警局接电话的人听了杨秘书的报告,将电话转到局长办公室,杨秘书随即听到了话筒里苟局长怪怪的笑声。
苟世麒怪笑着说:“莫担心莫担心,骆专员和美女镇长已经在城里了,不会再回三河镇了。”
这天清晨天还没大亮,青峰县城里出了桩怪事,两个衣不遮体的男女被绑在县政府大门外的旗杆上,嘴里塞着破布,动弹不得。旗杆上挂着一块白布条幅,上面写着:“奸夫淫妇,刮民狗官,鱼肉百姓,天理难容。”围观百姓越聚越多,更有人向二人扔臭鸡蛋泼污水屎尿,搞得二人没了人形。
苟局长和申县长闻讯赶来,命人擦干净二人脸上的污物,拔掉塞嘴的破布,陡然发现竟然是骆专员和美女镇长宋丽君。申县长赶忙叫警察驱散围观百姓,将二人弄到澡堂子去了。
苟世麒回到警局正好接到三河镇打来的电话,便叮嘱杨秘书将骆专员和宋镇长的衣物行头收好,他马上派车来取。
这晚,申县长在青峰大酒店设宴为骆专员和美女镇长压惊。当宋丽君挽着骆恩泽出现在大厅门口时,申县长、何议长、苟局长一众官员肃立鼓掌以示敬意。骆恩泽戎装笔挺,英气威武,宋丽君浓妆艳抹,妖娆依旧,但不难看出眼皮子上掩饰不住的浮肿。
骆恩泽在青峰大酒店已抢先向省主席保安司令王陵基报告了他们被不明匪徒绑架的恶性事件,王主席随即给县长申德才打电话指示,这是非常时期隐藏的共产党分子向党国的严重挑衅,务必彻查。
如何彻查?申德才和苟世麒心知肚明,说说而已,只于席间频频敬酒,向二位深表敬畏之意。而骆恩泽和宋丽君却不忘奇耻大辱,大有不将共产党恶徒抓获誓不罢休之势。
“苟局长,你们切不可掉以轻心,要尽早破案啊。”骆恩泽喝下一杯酒说。
苟世麒却道:“骆专员和宋小姐对此案是最有发言权的了,二位认为谁最有可能是凶手?”
骆恩泽却无语了,侧头看了看宋丽君。而在宋丽君眼中,李大娃子、李老栓、邵玉凤和她的戏班子、白梅、王家驹和镇小学的老师,乃至烟贩子巫老七,都有可能是她的仇家,都可能是隐藏得很深的共产党,都该抓起来严加拷问。
“宋小姐,冤有头债有主,总得有个重点吧,谁最有可能是本案的嫌犯,你该心里有数的。”苟局长十分认真地说。
宋丽君忽地想起那日李大娃子丢下的那句话,牙巴一咬,说肯定是他了。
苟世麒当即说:“要真是李大娃子所为,军队的事,地方上就根本没法子办得了。”
何议长便对骆恩泽说:“李大娃子是国军上校,骆专员是国防部少将,看来此案要弄个水落石出,非得骆专员亲自出马不可,否则也只能不了了之。”
骆恩泽苦苦地笑了笑,却无言语。
“事情总会有个水落石出的,喝酒喝酒。”申县长端起杯来,邀约大家干杯。
宴罢,将駱宋二人送回酒店后,申德才、苟世麒、何正经都忍无可忍地爆出粗口:“妈的,弄他妈个舞女来就把你我唬得团团转,还宋家的人哩,宋家的人都是这德性?妈的!”
三河镇要补缺个镇长,何议长推荐了李老栓,李老栓横竖不干。王麻子主动出击拜访申县长,居然就成了。
保长升镇长,如今的王麻子自觉身价倍涨,于是加强了对翠莲的爱情攻势,成天追在她的屁股后面跑。
这天傍晚,翠莲去娘娘庙烧香,王麻子跟着追了过去。翠莲在蒲团上跪了下来,双手合十微闭两眼默默祈祷。王麻子悄悄凑上前去,在翠莲身旁的蒲团上跪下,磕头作揖口里念念有词,乞求娘娘保佑自己与心上人姻缘天合。翠莲睁眼见了,站起身来抬腿便踢。王麻子屁股上挨了一脚,却转身跪向翠莲,满腹委屈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对你一心一意,如今我当镇长了对你还是爱心不改,你就是铁石心肠也该被我火热的心烤化了啊!”
翠莲又踢了王麻子一脚,说:“我才不稀罕你这个镇长哩!”说完就走了。
徐道长从神龛后面走了出来,对王麻子说:“凡事莫强求,顺其自然的好。”
王麻子流下泪来,道:“难道我王广林这辈子的桃花运,要霉到底了么?”
翠莲回到家里,在饭桌上说:“王麻子越来越叫人讨厌叫人恨了,天天像只绿头苍蝇般围着我,惹又惹不起躲又躲不脱。”
李老栓说:“趁早找个好人家改嫁算了,让王麻子断了这个念头。”
幺妹子嘻嘻一笑,对翠莲说:“你干脆跟他说,‘只要把你脸上的麻豆抹平了,我就嫁给你。’”
第二天,翠莲去河边洗衣服,王麻子又追了过来,要把心肝从肚子里掏出来给翠莲看,以证明他对她的爱是真的。翠莲便想起幺妹子那话来,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不答应你,只是你脸上也太不光鲜了,只要你把这张脸抹平了我就嫁给你,我说话算数。”
见翠莲言语真诚,王麻子居然信了,回到家里对着镜子照了又照,挖空心思要找到个抹平麻豆的方法。
无奈之下,他求到了娘娘庙的徐道长面前,痛哭流涕地要神通广大的活神仙给他仙方。
徐道长无奈,寻思良久终于指出一条路来,让王麻子不妨去试试。徐道长说:“成都青羊宫有位胡道长,好多年前就听说他有平麻脸正驼背的绝技神功,只是不晓得他还在不在世,若在世,胡道长也已是八十多岁的人了。你可以去找找看。”
王麻子心中暗喜,他看到了一线希望,决定要去成都青羊宫求见那位胡道长。回到家里,忽见桌上墨盘下压着一张儿子王家驹留下的纸条,王家驹说他有重大事情要办,已离开三河镇了,并告诫父亲别为行将垮台的国民党卖命了,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的。
“忤逆不孝的东西,你去找死啊!”王麻子怒吼着。
李老栓家,吴兰秀也正在为幺妹子不跟父母打招呼就跟着王家驹私奔了而哭得死去活来。幺妹子临走只给翠莲透露了一点儿信息,翠莲估计幺妹子走远了才告诉家人的。幺妹子说,她跟王家驹出去干大事了,不久就会回来的,请爸妈放心。
李老栓似乎并没为幺妹子的出走而过分气恼,他对吴兰秀说:“这不叫私奔,女儿长大了,她想干啥就干啥去吧,翅膀硬了要飞,你还挡得住么?”
成都东御街口南洋商行新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伙计,男的就是王家驹,女的就是幺妹子。白梅偶尔出现在商行里,与商行的魏老板洽谈“生意”上的事情,这让幺妹子明显感觉到这里弥漫着一股神秘的气氛。
王家驹天天骑着一辆自行车,后座上载着幺妹子,满城里跑来跑去,没几天时间,就将商行的重要客户跑了个明明白白。幺妹子特别兴奋,她知道她和家驹哥在干什么,二人配合默契,把魏老板交办的每一件事都做得天衣无缝。
已是初冬时节,凛冽的寒风从西岭雪山刮来,让古老的锦官城平添幾分萧瑟,而在大街小巷流传着的种种信息又为这座古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共产党已在北平宣布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形同僵尸的国民党政府被解放军从南京赶到广州,又从广州赶到了重庆,蒋介石坐镇山城指挥残军,企图稳住西南。然而又有消息说重庆眼看不保,蒋介石又要退守成都,要与共产党作最后一搏。但凡脑子有点儿明白的人都在私下里说,任老蒋怎么作妖作法,也无力回天了。
这天,王家驹载着幺妹子经少城公园往春熙路赶,突然街边窜出一个人,拽住车把子不让走,竟然是他父亲王麻子。
“爸,您怎么来了?”王家驹愣了。
“我就不能来么?我是专门来成都找你的,跟老子回去!”王麻子嚷嚷着,引来路人围观。
王家驹悄声说:“我和幺妹子在成都工作了,正忙着呢,您回去吧,我过些天回去看您。”
王麻子也压低了嗓门,发狠说:“老子晓得你干的是啥事,那是要掉脑袋的!”
这么僵持下去可不是好事,王家驹有点儿急了。正好两个巡警提着棍子晃悠悠走来,幺妹子朝巡警嚷道:“快来啊,这里有坏人!”
巡警赶了过来,幺妹子指着王麻子说:“这家伙想讹我们!”
巡警看王麻子那样儿便觉得不舒服,一把将他抓住,要往局子里拽。王麻子嚷了起来:“他是我儿子!”
王家驹乘势做出一脸懵懂样儿,说:“哪个是你儿子?撞到鬼了,想讹钱呀,没门儿!”
巡警不由分说硬把王麻子拽住,王家驹和幺妹子趁机脱身,骑上自行车去了。
王麻子在局子里好不容易说清了自己的身份,巡警向青峰县打电话证实了此人真的是三河镇的镇长,就将他放了。
两爷儿在成都相遇纯属偶然。那天王麻子早早赶到青羊宫去拜会胡道长,从山门外值扫的小道士口中才得知胡道长三年前就羽化成仙了,不觉泪如雨下。他估摸徐道长很可能知道胡道长早已过世,这不是把我当傻子戏耍么?又想到与翠莲的姻缘眼看化为乌有,他哪能不伤心透骨呢?
见王麻子哭得伤心,小道士问明原委便生同情之心,就推荐了一个有可能解决问题的去处。小道士说:“春熙路有家法国人开的整容医院,说不定能让你改头换面的。”小道士的话让王麻子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甚至觉得比徐道长推荐的这个胡道长更实在更靠谱。
王麻子从青羊宫出来便慢吞吞地往春熙路方向走,要去看看那家法国人开的整容医院,没想到身后一辆自行车骑来,正是儿子王家驹,后面坐着幺妹子。他赶忙跑上前去拽住车把子不让他们走,以致衍生出后面的故事来。
在局子里被折腾了半天的王麻子身心疲惫脚杆发软,走到街边芙蓉楼大饭店门前台阶上坐了下来,嘴里喋喋不休地叨咕着。他骂狗日的巡警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抓了去,骂王家驹是个不孝子,白养了,骂李老栓家的幺妹子是个狐狸精,勾了儿子的魂毁了儿子的人。
寒风将地上的一个纸团儿吹得翻腾滚动,滚到王麻子脚边,他顺手捡起来展开一看,竟是一张传单,上面印的是“国军缴械投降才是唯一出路,四川人民欢迎解放军拥护共产党”。王麻子如同捏了烫手的炭丸,慌忙将传单揉成一团扔了。
王麻子忽地觉得屁股被人踢了一下,扭头看去,身后立着一位摩登女子,竟然是宋丽君。王麻子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打招呼道:“宋镇长。”
宋丽君一笑,道:“你才是镇长,我不是。”
王麻子方才醒悟,三河镇长已非姓宋的女人了,而是他,于是直了下腰身,但依旧诚惶诚恐地笑着。
时已至晚,宋丽君请王麻子共进晚餐。芙蓉楼对面即是岷山酒家,灯光明亮,环境尚雅。二人在楼堂靠窗的小座坐了,宋丽君点了几个菜,自己要了杯葡萄酒,给王麻子打了半斤老白干。王麻子受宠若惊,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
宋丽君问起巫老七的下落。王麻子不知就里,直说:“不晓得是啥缘故,一个多月前巫老七突然就在三河镇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没人晓得他去了哪里,就连范胡子也不晓得。”
宋丽君哼了哼,又提起她和骆专员被绑架的事来,问:“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共产党。”王麻子果断地说。
“这还用你说吗?”宋丽君不高兴了,“跟我耍滑头?”
王麻子尴尬地笑了笑,搔了搔脑袋,又喝下一杯酒,做出神秘的样儿说:“李老栓和邵玉凤,我就怀疑是他们两个干的。其实那事发生后,我就私下里在猜那伙吃了豹子胆的黑衣人的来路,猜来猜去就锁定了这两人。理由很简单,镇上有传言说是你宋镇长认定李老栓和邵玉凤是共产党才把他二人关进大牢的,他们与你有深仇大恨,刚巧那天云华班管事卫疤子来了三河镇,在李老栓家吃了午饭喝了酒才走的,当晚黑衣人就闯镇公所了。”
宋丽君端起红酒喝了一口,认可了这种推断。
“现今共产党得势了哟……”王麻子哀叹着。
“放心,国民党垮不了的,绝对垮不了的。”宋丽君口气很硬,“有蒋委员长亲自坐镇指挥大军镇守西南,你担心啥子?更重要的是美国的舰队已经开到东海黄海了,美国是决不允许共产党坐江山的。”
王麻子居然将她的这席胡侃听进去了,谄笑着站起身来敬宋丽君酒。
饭后,宋丽君回到芙蓉楼客房,坐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发愣。骆恩泽已经四天没回过芙蓉楼了,她心里很堵。她也知道他忙起了火,蒋介石从重庆飞来成都一趟,与胡宗南、王陵基、杨森这伙军政大员会商军政大事,像骆恩泽这种跟屁虫还有不忙得昏头昏脑的?但即便如此,他也该来个电话或派人来说上一声,免得自己从早到晚魂不守舍地盼着。老骆可是说过他花了五根金条,已经订好了机票,时机一到就送她去香港的啊。
宋丽君心如火燎,打开橱柜仔细看,两只皮箱静静地在里面躺着,她的和他的全部家当—— 一百根金条在里面装着,使得她提心吊胆地在芙蓉楼守着,难以离开半步。
她实在耐不住了,锁好橱柜走出客房到大堂电话亭子间打电话,谁知幾番打去却一直无人接听。宋丽君急了,突然想起省政府的林秘书长,便又将电话打到了四川省政府,居然接通了。
“老骆走了,前天就坐飞机飞往台湾了,他没跟你说吗?”林秘书长惊问。
“他去台湾了?”宋丽君叫嚷起来,“他还回来吗?”
林秘书长说:“难说,很可能不回来了,傻瓜才回来哩。”
从电话亭子间出来,宋丽君跌跌撞撞地跑回客房,开锁查看皮箱里那要命的家当。一百根金条是她亲自和骆恩泽一起用黄绸包裹捆扎后分装在两个箱子里,并用衣物掩盖得严严实实的。宋丽君颤抖着手揭开衣物,见家当还在,她松了口气,却又放心不下,就将捆扎得方方正正的沉重的家当取了出来,解开绳索,打开包裹的黄绸,陡然看见里面竟是两块灰色的砖头。宋丽君尖叫一声,晕倒在地。
与宋美女的不期而遇令王麻子心情好了不少,他最担心国民党垮台,他保长升镇长才几天啊,岂不要白欢喜一场了么?他深信国民党定会扭转乾坤的,蒋委员长手头还有百万雄兵哩,身后还有美国人的飞机大炮军舰原子弹哩!
王麻子又想起他那忤逆不孝的儿子。他弄不明白王家驹是怎样受共产党的迷惑误入歧途的,并痛下决心要找到王家驹将他弄回家去,逼迫他改邪归正好好教书。继而王麻子又想起翠莲以及他这回到成都的重大使命,决计明日就去那家法国人开的整容医院碰碰运气,要是洋医生能解除他的心头之患让他改头换面,那就是他的再生父母,他会感激不尽一辈子给他烧高香的。
第二天,王麻子换了身蓝色的缎子长衫,脚蹬皮鞋,头戴博士礼帽,潇潇洒洒来到春熙路,没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那家整容医院。一位胖胖的金发碧眼的洋医生仔细检查了王麻子的麻脸,用听诊器在他前胸后背听诊了好一阵子,然后询问了好几个问题。洋医生说的洋话,由胖护士逐句翻译,王麻子回答都是没有或者好。最终洋医生肯定地说行,手术能解决问题,却又说这里的设备条件办不了,必须到法国去做,往返的轮船票,食宿生活费用,办理签证,语言不通还得请翻译伴随,这些费用加起来不花上二十万大洋是办不了的。
王麻子的心彻底凉了,蔫头耷脑地走在大街上。忽见街上人如潮涌,不少学生模样的人小跑着往街南头奔去,王麻子也被人流裹挟着前行。街南头孙中山铜像广场上已经聚集了无数的民众,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台阶上高声演讲着:“解放军已经打进四川了,重庆、成都马上就要解放了,全四川乃至大西南都要回到人民的怀抱了。不论是国民党中央军还是川军,你们唯一的出路就是缴械投降,顽抗是没有出路的……”
“啊,是白梅,原来她是共产党!”王麻子忍不住低声嚷了起来。
这时,空中雪花般纷纷扬扬飘下传单,人们争抢传看,跳跃呼叫。忽然远处响起尖厉的警哨声,就见黑压压一大群警察舞着警棍、端着枪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广场上的人开始四散奔逃,惊惶失措的王麻子躲在街角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幕,就见王家驹、白梅、幺妹子顺着街沿急急走来,王麻子脱口而出喊道:“家驹!”
王家驹愣了愣,招呼白梅和幺妹子向巷子里跑去后,他才向父亲走来。
“家驹,别跟共产党跑了,要杀头的!”王麻子扯住王家驹说。
“爸,国民党已经完蛋了,您还执迷不悟,您会后悔的!”王家驹甩开父亲的手,跑步追赶白梅和幺妹子去了。
两个警察跑过来,竟将王麻子拽住了。王麻子赶忙说自己刚在医院看病,出来就碰上这里在闹事,他不是共产党,是国民党。警察赏了他几警棍,将他放了。
近日,三河镇的空气忽地显得紧张起来,甚至有几分诡异。这天,解放军攻占重庆、蒋介石逃到成都的特大新闻成了茶客们议论的首要话题。
就在这时,多日不见的王麻子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街头,身后跟着治保队长潘驼背。范胡子赶忙招呼镇长喝茶,隨即有人跑上前去将王麻子拉了进来,在李老栓和范胡子中间的椅子上坐了,堂倌赶紧来泡了鲜茶,范胡子开了茶钱。
李老栓忽地来了精神,凑过去将王麻子打量着,对着外面明亮的光线把那张麻脸看了又看,摇摇头说:“哟,咋个还是这个样子,你这趟成都白跑了啊。”
“你神经病呀!”王麻子忿然坐下。
李老栓大笑。众人不知就里,痴痴地将二人望着,却已明白,王麻子原来是去成都了。便有人猜测说王镇长一定是受省长王陵基召见,去成都开会了,又有人问王镇长在成都见到蒋委员长没有,更有人大着胆子对王镇长说:“如今解放军攻占了重庆,成都眼看也不保,国民党没救了吗?”
“胡说,你听哪个说的共军攻占重庆了?蒋委员长还坐镇重庆指挥作战嘞!”不知王麻子是不晓得重庆已经失守还是他晓得而故意装傻,他陡然挺直腰杆,并搬出了宋丽君在成都岷山酒家胡侃的那席话来,“蒋委员长手里握有百万精锐之师哩,委员长背后还有美国人撑腰哩,美国人有的是飞机大炮军舰,还有原子弹哩,只要美国人一出面,共产党还不是兵败如山倒哩。”
“啥原子弹啊,臭皮蛋!”李老栓无所顾忌立马说道,引起满堂大笑。
这时候,杨秘书神色慌张地来到茶馆,交给王麻子一张报纸,说:“太意外、太不可思议了。”
王麻子一看,是昨天的《蓉城快讯》,头版赫然一个大标题:“芙蓉楼女住客暴亡案疑云重重”,说的是一位叫宋丽君的女子在成都芙蓉楼大饭店客房内上吊身亡,事发三天才被发现,警方认为不排除谋杀的可能,此案正在侦破中。
王麻子看罢,脸色大变。
李老栓夺过报纸草草看了,将桌子一拍,说:“这女人也有今天啊。却也怪了,那狐狸精咋会自杀呢?若是谋杀,谁又会杀她呢?是谋财,还是劫色?嗨,报应报应,活该活该。”
茶客们争相传看报纸,吵吵嚷嚷议论了起来,骂爹骂娘,骂八代祖宗,啥子脏话都骂了出来。王麻子神色沮丧,如芒刺在背,也不打声招呼,站起身来径自去了。
夜深人静,月光如洗,偶尔有几声狗叫。王麻子躺在床上烙烧饼般翻来覆去不能入睡,忽听门外有敲门声,他下床轻步窜到门边从门缝向外看去,赶忙开门让进一个人来,是王家驹。
王家驹也没说啥,直奔自己房间开锁进去,又关了房门在里面鼓捣了好一阵子才背着个包袱开门出来,王麻子在门外呆呆地将他望着。
“您莫跟国民党跑了,立马把镇长辞了吧,否则您就不是我父亲了。”王家驹说。
王麻子浑身发颤,道:“儿子,国民党垮不了的,你娃要掉脑袋的啊。”
王家驹扭头便走。王麻子跟到门外,竟见不远处站着一伙人,白梅、幺妹子都在其中。他哀叹着,搞不懂国民党到底会不会垮台,宋丽君在岷山酒家说的那些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回到房间,他一头栽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没过一阵,又响起敲门声,他胆战心惊地跑去开门,竟然闯进了县警察局长苟世麒和一伙荷枪实弹的警察,两个警察立马将王麻子扭住了。
“我不是共产党,我是国民党的镇长啊!”王麻子嚷了起来。
堂屋里,苟局长问王麻子:“你最近是不是到成都去了?”
“去了去了,来去五天,前天回来的。”王麻子颤抖着说。
“在成都你是不是被抓进局子里去了的?”
“是的是的,那是他们搞错了,半天就放我出来了。”
“在成都你跟宋丽君打过交道?”
“打过的,我们在岷山酒家吃过饭喝过酒。”
“宋丽君是不是很漂亮?”
“那还用问,苟局长知道的。”
“你是不是晓得宋丽君很有钱?”
“那还用问,我估计她钱……钱不少的。”宋丽君在三河捞了多少银子,王麻子心里大致有数。
苟局长哼了哼,拉大嗓门问:“宋丽君在成都死在芙蓉楼酒店了,你觉得她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
王麻子吓傻了,惊叫起来:“与我无关啊,她请我吃了顿饭,吃完我就走了!”
王麻子再怎么嚷叫冤枉也没用,他被铐住带走了。苟局长说:“是成都警局盯上了你,冤枉不冤枉,你到成都局子里说去。”
与此同时,李老栓家堂屋里聚集着一大群人,白梅、王家驹、幺妹子,还有七八个老栓不认识的外地人。李老栓知道白梅他们是信得过他才定在他家开会商量重大事情的,入夜他就叫老婆吴兰秀把老二老三及二媳妇哄到后院睡觉去了,他和翠莲则小心翼翼地接待着陆续到来的神秘客人,并且守在外头把门望风。
到雄鸡三唱,那些外来的陌生人急匆匆走了后,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停在大院门口,驾车的却是徐道长。白梅、王家驹、幺妹子坐上马车后,徐道长轻轻吆喝了一声辕马,马车随即快速驶去。
李老栓和翠莲眼望着马车渐渐隐没在夜幕中,这时候,东边天际已然浮现出一抹鱼肚白。
李老栓嘀咕道:“天就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