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摩西》中的森林与巴什拉的空间诗学

2023-03-17 15:31杨志杰
参花·青春文学 2023年3期
关键词:艾萨克摩西山姆

在福克纳的《去吧,摩西》中,当小说主人公艾萨克·麦卡斯林第一次进入森林时,福克纳借叙述者之口说道:“方才暂时对他开放来接纳他的荒野在他身后合拢了,森林在他前进之前开放,在他前进之后关闭”。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一书中写道:“最深奥的形而上学就这样根植于一种隐含的几何学,这种几何学(不论人们愿不愿意)把思想空间化;形而上学家什么时候不用画画来思考?开放与封闭是他的思想。开放与封闭是他到处运用的隐喻,包括用于他的体系。”《去吧,摩西》中充满了各种隐喻,森林的开放与封闭正是其中之一,它代表了福克纳对空间的一种特殊想象。然而,森林究竟在什么意义上开放,又在什么意义上封闭,这本身就是值得深入探究的问题。

一、广阔的成长空间

《去吧,摩西》中多次暗示了进入森林是小说人物艾萨克的宿命。艾萨克自出生时,身边就有一个叫山姆·法泽斯的老人,这位老人是森林里优秀的猎人。艾萨克从小就跟着山姆·法泽斯学习森林和打猎的知识,如“什么时候开枪,什么时候别开,什么时候该杀,什么时候又不该杀,而更为有用的是,杀死野兽之后该怎么办”。叙述者告诉读者,山姆·法泽斯自艾萨克出生起便训练他,“以便有一天把他奉献出来”。艾萨克在九岁时已经学会了在居留地附近打猎,他盼望着到十岁的时候进入森林,“向荒野为自己争取猎人的称号与资格”。当艾萨克跟着大人们真正进入森林时,他才感受到森林之大:“那些高高大大、无穷无尽的十一月树木组成了一道密密的林墙,阴森森的简直无法穿越”。茫无边际的树木首先让艾萨克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随后,艾萨克进入了“熟悉真正的荒野生活的见习阶段”。巴什拉认为,森林代表一种广阔性的空间:“如果我们想‘体验森林,最恰当地来说就是,我们面对着身在其中的广阔性,面对着身在深深森林之中的广阔性”。在《去吧,摩西》中,进入森林的艾萨克感受到自己处于森林的包围之中,他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无边的树木,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感受到世界广阔性的同时,也感受到了渺小。

对于艾萨克而言,进入森林还有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那就是完成对老熊的拜访。过去,每年十一月,艾萨克总要看着猎人们进入森林,在他看来,他们并不是去猎熊和鹿,“而是去向那头他们甚至无意射杀的大熊作一年一度的拜访的”。寻找并辨认老熊的脚印,成了艾萨克的功课。为此,他不断地在树林里巡逻,却多次以失败告终。当山姆·法泽斯告诉艾萨克他没找的原因是他身上背了一支枪之后,他先是只带了一只指南针和一根打蛇的棍子进入了森林,再然后,甚至丢下了这些,接受了大森林的条件,此时,“自古以来存在于猎人与被猎者之间的一切规则、一切均势也可以废去”。正是在艾萨克“把自己的一切都舍弃给这荒野”之后,森林真正对他“开放”了,他迎来了广阔的天地。

在寻找老熊和熟悉荒野的过程中,森林中的水让艾萨克发现了大自然的美。山姆·法泽斯给艾萨克指定了他负责的岗位,由他观察林中猎物的动向。在艾萨克站岗的地方,“他背靠一棵大橡胶树站在一条小河旁,幽黑的几乎不动的河水从一丛浓密的芦苇丛里沁出来,穿过一块小小的林中空地,又流到芦苇丛中去”。在万籁俱寂的森林中,隐蔽的河水独具美感。事实上,在文学作品中,森林与泉水、小溪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巴什拉在《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中说道:“这些阴暗小树林中的泉水,这些‘林中之水,往往不为人知,先听到它们的潺潺之声,然后才见到它们。”可以说,森林中的水让艾萨克完成了他的审美教育。

进入森林以后,艾萨克身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变化之一是他选择放弃继承祖先的土地。此后,艾萨克当了木匠,他一直在森林里或森林附近过着简朴的生活。促使艾萨克发生这一转变的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在森林里打猎以及劳作的经验。巴什拉在《土地与意志的遐想——论力的想象》一书中说道:“金属或岩石、木头或树胶的世界,丰富呈现着属土物质的形象;这些形象坚实宁静,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可用手感觉它们。一旦我们有兴趣劳作,它们就能唤起我们体力的快感。”

森林里的打猎体验让艾萨克对不劳而获的生活有了强烈的怀疑,他认为人只有依靠自己的劳动,才能得到自由。大森林让艾萨克完成了精神上的蜕变,从这个意义上看,森林就是艾萨克广阔的成长空间。

二、理想的伦理空间

山姆·法则斯在《去吧,摩西》中有一个特殊的身份,他的父亲是酋长伊凯摩塔勃。伊凯摩塔勃在他继位酋长的那天,将当时已有身孕的山姆·法泽斯的母亲送走了。但山姆·法泽斯没有忘记自己是酋长的儿子,两种血液交融在山姆·法泽斯身上,叙述者说,“他自己就是他本人的战场,是他本人被征服的舞台”。山姆·法泽斯不听从主人的吩咐,他既不耕种分配给他的土地,也不拿工钱干地里的活儿,逢到他干活的时候,他干的是其他人的活儿。他尊重他们,“他对待这孩子的表亲麦卡斯林不仅像一个平等的人而且像一个老者对待较为年轻的人”。尽管山姆·法泽斯在山下就不按照一般的伦理法则行事,但他身份上的更大的转变是发生在他常居森林之后。

当山姆·法泽斯唯一的族人乔·贝克去世以后,山姆·法则斯搬去了森林里居住。艾萨克再次在森林里见到山姆·法泽斯时,他“穿着一条破旧褪色的工装裤,戴着一顶只值五分錢的破草帽”,草帽象征着山姆·法泽斯此时已经获得了自由。除此以外,山姆·法泽斯还有了自己的居所。他在离营地四分之一英里外的小溪旁,给自己搭了一个小窝棚,还建了一间贮存食物的小木仓。在山姆·法泽斯回到森林时,猎人们更像是把山姆当作一个老人,甚至是一个朋友看待。山姆去世以后,猎人们用葬仪埋葬了山姆。这个老人,直到去世之前的一小段时间,才回归自己的身份。福克纳在《去吧,摩西》中,无疑想达成一种和解,但是这样的和解只有在荒野里,在大森林里才有实现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森林是福克纳的一个理想的伦理空间,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在这片森林中会得到解决。

除了对人类伦理的想象,福克纳还将他对非人类伦理问题的关注纳入《去吧,摩西》中。如何对待自然界的动物他者是衡量一个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准之一。《去吧,摩西》中那只狗——“狮子”,充分体现了福克纳的动物观。“狮子”的出场颇为不凡。德·斯班少校的母马产下了一只小公驹,然而在马厩里过夜的小马驹却不翼而飞了。第二天,人们在离马厩五百码的地方发现了小马驹的尸体。一开始,猎人们怀疑这是一只很大的狼干的,只有山姆·法泽斯通过野兽的足迹辨认出了这是狗的脚印。山姆设下陷阱,捕获了“狮子”,这时,人们才看到“狮子”的真面目:“它身上有一部分大獒犬的血统,有一些阿雷代尔狸犬的成分,说不定还有十来种其他成分,肩宽超过三十英寸,重量他们估计将近九十磅,黄色的眼睛冷冷的,胸膛无比宽大,全身上下都是枪筒的那种奇异的钢蓝色”。这只狗桀骜不驯,山姆·法泽斯想保持这只狗的野性,他想让它成为森林里那只熊的对手。“狮子”还有些独特的习惯,它不肯与其他的狗一起睡、一起吃,甚至还睡在给它喂食的人——布恩的床上。

在小说中,“狮子”是唯一敢和老班正面对抗的猎狗。在与老班交手过几次之后,“狮子”终于迎来了它和老熊的决战。“狮子”用嘴紧紧咬住了老熊的喉咙,老熊在死前也用爪子撕破了“狮子”的肚子。“狮子”去世后,猎人们给它挖了墓坑。就像给人举行葬礼一样,猎人们还在“狮子”的墓前致辞。福克纳是把“狮子”拟人化了。事实上,福克纳的动物观受到了浪漫主义文学的影响。不管是福克纳的文学前辈麦尔维尔,还是福克纳喜欢的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等人,在他们浪漫主义的目光下,动物变成了与人相似的情感客体,他们的作品中充满了对动物拟人化的热爱。或许,与浪漫主义文学中的动物形象不同的是,福克纳笔下的“狮子”是一只杂种狗。福克纳赋予这只狗“纯洁的”“不可败坏”的品质,这当然也是一个隐喻,它表明了福克纳对伦理的一种认识。

三、特殊的生态空间

巴什拉研究了诗歌中的森林意象,他认为,在诸多诗人那里,森林代表了一种想象的广阔空间。然而,在福克纳那里,森林不仅仅是一个诗性空间,它还与地方的生态密切相关。劳伦斯·布伊尔在《为濒危的世界写作——美国及其他地区的文学、文化和环境》一书中,将福克纳当作一个非常公正的“生态历史学家”,他认为在《去吧,摩西》中,福克纳“在以自己的方式关注环保的兴起”。

福克纳通过小说主人公艾萨克的视角,给读者展示了《去吧,摩西》中那片森林的变化。艾萨克在十岁时初次进入森林,那时的森林未经开发,森林大到“他甚至都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办法、能指望从什么地方进入这森林”的地步。然而,七十年以后,当艾萨克以八十岁的高龄再次来大森林打猎时发现,现在这片土地“全都长满了骑在马背上的人那么高的棉树”,森林的大部分已经成了棉花种植园。伴随着森林的巨变,小说主人公也从少年走向了老年。森林的变化和艾萨克的衰老互为隐喻,小说暗示着森林即将全部消失,主人公艾萨克也将不久于人世。

事实上,森林的变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在艾萨克还没有进入森林时,叙述者就用预叙的手法告知了读者最终的结局:“孩子似乎已经凭直觉领悟他的感官与理智还没有掌握的情况:这荒野是注定是要灭亡的……他们害怕荒野,因为它是荒野,他们多得不可胜数,彼此间连名字也不知道”。福克纳的预叙表明,小说主人公艾萨克也知道,狩猎的空间,旷野的空间,并非是永恒的避难所。当德·斯班少校将砍伐森林的权利卖给一家伐木公司以后,大量的伐木工涌进了森林:“起先,只是密西西比河边与小山脚下有一些古老的集镇,开垦的人离开那里……后来又带了雇工,与莽林般密不通风、下半截在水里的芦苇、丝柏、橡胶树、冬青树、橡树和硶树苦苦搏斗,从那里开辟出种棉花的小块地,随着岁月过去又发展成大片棉田和种植园”。

纵观《去吧,摩西》整部小说,福克纳并非全然反对人们对森林的利用。早在伐木公司大规模进入森林之前,德·斯班少校已经将一小块地皮卖给了伐木公司。伐木公司将火车修到了砍伐地,而那时是微不足道的。满载木头的火车被叙述者比喻为一架玩具,“搬走这些木头也不会在哪儿留下伤疤与残根,就像一个孩子用玩具车在玩装沙运沙的游戏,卸掉之后又急急跑回来再装,毫不疲倦,毫不停顿,急急匆匆,但是怎么也赶不上耍弄那孩子的那只‘手快,这只‘手耍了个手法,把玩具车卸下的沙子又重新装回到玩具车上”。玩具车和沙子的比喻如此巧妙,森林就像沙子,数也数不清,装走一车沙子,对其本身造成不了多大的影响,而且神奇的大自然还会像孩子的那只手一样,耍个手法,再将沙子重新装回来。适量的采伐并不会打破森林的生态平衡,它完全在森林的自我调节能力之内。人类自诞生之日起就在与大自然打交道,远古的先民通过钻木取火、制竹为简等,将文明延续了下来,在农业文明时代,人们尽管在利用自然,但人与自然整体上的相处还是和谐的。

美国人曾将森林和土地视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来自英国的移民被广袤的北美大陆上丰富的物产所震撼。然而,随着工业化和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人们对大自然的利用已经超过了它本身的承载能力,问题也逐渐暴露在人们的视野中。在福克纳生活的那个年代,他敏锐地认识到了这一问题。《去吧,摩西》中的伐木公司象征着某种力量,紧随其后的是对森林空间的改造。绵密的森林被棉花地和种植园所取代。福克纳将他的生态关怀纳入小说之中,大森林是他对美国南方农业文明的一个怀旧。森林作为小说主人公成长的空间,他在其中感受到了自然的美妙,也看到了人性的善良。福克纳的《去吧,摩西》延续了艾略特《荒原》的现代主义文学传统,展现了现代人的精神面貌。

参考文献:

[1]威廉·福克纳.去吧,摩西[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2][法]加斯东·巴什拉,著.空间的诗学[M].张逸靖,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

[3][法]加斯东·巴什拉,著.水与梦——论物质的想象[M].顾嘉琛,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7.

[4]杜小真,主编.土地与意志的遐想——论力的想象[M].冬一,译.北京:商務印书馆,2020.

[5]李文俊,编.福克纳的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6][美]劳伦斯·布伊尔,著.为濒危的世界写作——美国及其他地区的文学、文化和环境[M].岳友熙,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

(作者简介:杨志杰,男,硕士研究生在读,武汉大学,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 肖亮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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