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山西人特别热情,也爱凑热闹,特别是农村。只要一有祭奠先祖的日子,村里面就会唱上六七天,二月十三一台戏,五月十七一次庙会,都要唱戏。今天送走了太原的王爱爱,明天请来了大同的杜玉梅。前几天听的是红火热闹的内蒙古二人台,这两天赏的是反映历朝历代的大戏(当地人称晋剧为大戏)。唱戏的时候也是孩子们、妇女们、农民们、工人们汇合的时候,戏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年轻人一时火性起,不懂得轻重惹是非……虽然年幼不明理,也不该任性把君欺。按大礼本该申法纪,又恐怕冷淡了老臣郭子仪……皇儿,驸马他犯下欺君罪。咱皇家焉能将头低?父定与儿你消消这口气,上殿去将郭暧立斩首级……”
这是人们耳熟能详的晋剧传统剧目《打金枝》,村里人讲究多,每到唱戏的时候,开场剧目总是带个“打”字。如果是二人台,就是《打金钱》;晋剧就先上《打金枝》。先唱带“打”字的剧目,表示清除一切晦气,以求得一年的风调雨顺。
随着演员们哼哼呀呀的唱声,从人群中窜出一个人,头大大的,戴着黑色八角帽,头油从里面渗到帽边上,感觉像是从榨油坊里面出来的,五短粗身材,身穿蓝褂子,鞋子肥大而厚重,好像是穿了几十年的牛皮靴子了,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盲人表。这时,绰号“老年轻”的雷友远远地喊道:“阿丑又早早地来了?”阿丑一边朝雷友走来,一边絮叨:“我不来的话,他们唱戏的们能唱开戏吗?谁给他们担水洗脸呢?”雷友说:“缺了谁,也不能缺了你……”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紫云烟,雷友为人有点抠,他拔出一支烟,把烟点燃后就塞到了自己嘴里。阿丑注视着雷友,心想雷友的香烟会不会让自己一根儿呢?等了一会儿,见雷友没反应,阿丑心里面酸酸的。也许是雷友压根儿就瞧不起阿丑,或许是唱戏的时候,雷友专门为自己买了包好烟,舍不得给别人抽。阿丑也是很会圆场的,见雷友那般小气,阿丑便说:“雷友,老哥先去忙了,那唐王和金枝女快唱完了,我有重要事情办了,顾不上和你胡扯了……”拔腿就溜走了。
阿丑是后村的人,年龄大概有四十多岁了,小时候家穷,弟兄多,弟兄们娶的娶了,聘的也都聘了,就把阿丑给落下了。父母也已过世了,阿丑只好凭着自己的那点儿本事糊口了。村里的老人们见他可怜,常安慰并逗他说道:“阿丑嘴大,嘴大能吃四方。”阿丑听了高兴地应答:“老人的话没空言,我阿丑走哪儿吃哪儿,而且不吃自家的饭,吃百家饭……”
阿丑在周围的村里面,没有他不涉足的地方,小到小卖部,大到街头广场。二月十三的戏刚唱完,阿丑就早早来戏院打扫那些观众朋友们看戏时吃完的雪糕袋、瓜子皮,还有旺火灰……眼看着太阳快升到当空了,阿丑提上锹,拉着扫帚就走出了戏院,路过广场,见一群人在闲唠。阿丑一来也想听听,二来可以歇缓一下。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打扫卫生的人,永远都是打扫卫生的……”雷友站在墙根儿,说得兴致勃勃。阿丑虽然为人老实巴交的,但是他啥事都心中有个数儿。估计是因为在戏院看戏的时候,雷友没把他那好烟让一让阿丑,让阿丑对这件事儿耿耿于怀,借机故意和雷友抬杠呢。雷友骂道:“你每天打扫垃圾,知道个啥?”这时,阿丑应道:“你雷友难道就是千年的夜壶,百球知?”这句话把雷友激怒了,上去给了阿丑一耳光,阿丑也不吃软,拿起锹就往雷友身上砸,雷友灵活,一斜身子,躲过了。人们见状就上前去拉架,雷友被拉扯回家了,这时,阿丑的脸热辣辣的,“十八年还等住个王宝钏呢,我阿丑有等住你雷友的时候……”阿丑嘟囔着。围观的人们各自散去,回家吃饭去了,阿丑脸红红的,蹲在地上。演员们在的时候,他一边侍候演员们,一边跟着演员们吃混饭呢。演员们也走了,就不知道该去哪家吃顿饭呢?这时,村里面的大喇叭喊道:“阿丑赶快来村主任家吃饭了,油糕……”是村主任福友的小儿子给喊的。阿丑把扫帚和锹往肩上一扛,心想这下有着落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村主任福友家。
阿丑常东坡走来,西街串。以帮人们做些邋遢营生为生,在做营生的时候,别人家扔出来的一些破旧东西,自然就能被他先拾到,他手腕上戴的表就是拾来的。
阿丑从村主任福友家吃了饭后,就遛达到了当街的小卖部,这里人很多,有买烟酒的,也有买菜的,还有小孩儿买雪糕的,他也来凑一下热闹。这时,一个歪戴着大檐帽的小男孩立在了阿丑面前,这个小男孩名叫小红,嘴里含着一根雪糕。边舔嗍着雪糕,边端详着阿丑,小红十三四岁了,正是好奇心强的时候,他发现阿丑手腕上有块黑表,非要瞧瞧阿丑的表,阿丑道:“去,去去……小孩子懂得个啥,能认出来个好赖东西?”阿丑很得意地拒绝着小红。小红朝他戴表的胳膊一扑,“哈哈!原来是个有壳没芯的假表,笑死个人了……”小红朝周围的人们叫着。阿丑举起右巴掌,就吓唬小红道:“小孩子吃麻叶儿(用胡油、面粉和糖做成的山西小吃),你胡说个啥了?要不是看见你个小崽子还嫩,给你一个耳光……”小红撒腿就跑。
这时,几个妇女见状,冷嘲热讽道:“阿丑,你不是有块儿进口表了,怎么不戴上呢?戴上进口表,你阿丑脸面显光,也好让我们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人开开眼界……”见这些女人们叽叽咕咕、没完没了,阿丑也不冷场,慢悠悠地对答:“进口表,那能随便戴出来吗?戴出来还怕让你们这些女人眼红呢。再说,我还要等翠翠和我结婚的时候,给翠翠戴呢!”
说起翠翠,村里人都知情,翠翠是她妈的老女儿(土话,指父母最后生下的孩子)。九岁时,她父亲因病,扔下一窝子孩子走了。姐姐们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都跟男人走了。最后只剩下翠翠了,而且翠翠妈的眼睛还不好使,娘俩相依为命。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娘俩的吃喝拉撒怎么都好说,唯有寒冬腊月的时候,娘俩吃水就是个大问题。村里人吃水,要到当街的井口上拔水(方言,指用绳子系住水篼,盛到水往上拉),翠翠一个女孩子家,力气又小,冬天吃水成了娘俩的大事了。为了多照顾她娘几年,翠翠错过了不少好人家。眼看翠翠一天天地长成大姑娘了,当娘的也着急。
那年正好是腊八的时候,农村人常说:“腊七腊八,冻得乱跌。”这天,没等天亮,阿丑就从后村过来了,在井口帮人们拔水、打腊冰。腊月的夜很长,早晨六点的时候,天还有点麻阴(土话,就是指天还没有完全亮了,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有一束光闪烁着向井口这边慢慢靠近,原来是一老一少的娘俩,翠翠和她妈。“今天冷了,井口结了不少冰,小心滑……”阿丑边念叨着,边去街上有土的地方捧来一捧土,均匀地撒到井口上。翠翠拿手电筒向周圍晃了一下,见都是些有家口的壮年男人们,只有自己是个黄花大闺女,顿时感觉很不是滋味,有种失落感。这时,几个男人就逗阿丑,他们说:“是该阿丑表现的时候了,翠翠那样的玉手,能拔动个水?”阿丑也感觉自己的机会可能真来了,上前就说:“翠翠你腾开吧,我来给你拔水,”翠翠冻得直哆嗦,就挪开了井口。只见阿丑把水篼放到了井里面,手紧紧地握着绳子,阿丑的手很粗糙,僵茧包裹在手指上,看上去好像十根儿粗细不均的拨火棒。没几下就给翠翠的水桶倒得满满的了。这时的阿丑感觉自己终于有用武之地了,于是就和周围的男人们吹谝了两句。阿丑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翠翠娘俩,看着翠翠那单薄的身子,便把扁担往自己肩上一搭,担起水来就朝翠翠的家走去,翠翠领着她妈随后跟着。在一担水的压力下,阿丑的步伐也沉重了,他那双鞋子显得更肥大且厚重了。噗嗒噗嗒的脚步声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回荡,远处传来了鸡鸣声……
时光如梭,一年又一年,过得很快,腊月一过就是第二年的正月。正月虽说是春天了,但是春寒尚冷,还不能犁地呢,农民们不能往地里送粪。正月除了坐在家吃喝,再就是给后生们说媒,给姑娘们问当个好婆家。
正月初九这一天,快晌午的时候,“嘟嘟……嘟嘟嘟……”一辆摩托车的声音传进了村子,最终停到了翠翠家的大门口。一群小孩跑来围观,只见一个眉清目秀的俊后生骑在车上,身后还坐着一个瘦干瘦干的老头儿。后生一撩右腿就下了车,手提着一条子紫云烟和两瓶子梨花春酒,身材顺溜,风度翩翩地步入了翠翠的院子里。
“二姑娘正在绣花绒,忽闻见门外有卖菜声;
莫非是西村的小刘青,我要出去看分明;
他身穿衣衫多干净,浓眉大眼真爱人;
我要是和他配夫妻,吞糠咽菜也心甘……”
伴随着这样欢快愉悦的二人台小曲,后生和老头儿走到了翠翠的当院。翠翠妈眼睛不好使,电视看不清,也看不懂意思。为此,翠翠专门从城里给她妈买了个录音机,当她妈烦闷的时候,翠翠就拧开录音机,唱上一派子二人台,红火热闹,可以减轻她娘俩的愁闷。
翠翠见来人了,就和她妈出去迎接客人。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家大力扶持和发展乡镇企业,乡镇企业是以乡村为基地,发展因地制宜的中小型企业。其核心是让每一个村民富起来,不掉队。
福友开着车,从乡里面开完乡镇企业大会后,觉得自己身为村主任,应该把阿丑的个人问题关心一下。车快到村口的时候,福友远远瞧到阿丑依立在村口照壁上,福友停住车,下了车,发觉阿丑今儿有点失落和伤感,于是问:“今天怎么感觉不对劲,像霜打了似的,村里面谁得罪上你了?咱找他去。”阿丑急忙应道:“没,没没,没有……”福友身为村主任,多经广见,再加上对阿丑的问询,心中也有了点眉目。他觉得今天的阿丑不像是受了气,反倒像是有啥心思。福友道:“乡里面有一对做饭的老两口,有个女儿,我有心给你介绍上,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阿丑应道:“我没什么要求,人家愿意,我就愿意。”通过这样一番探话,福友心里也就清楚了阿丑今天不对劲的原因了。
阿丑经常帮翠翠担水,至于翠翠对阿丑是否有好感,村里面的人也不太清楚,毕竟翠翠是女孩子,比较含蓄,不容易暴露她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 福友又说:“咱村那个翠翠就是个过日子的好女,也不知道翠翠有对象了吗?”阿丑也不傻,听出了村主任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说道:“我和翠翠其实就没有那回事儿,只是见她娘俩日子过得苦寒,出于同情,我帮她娘俩担些吃水……”
茶余饭后,村里人喜欢说些东家长、西家短的事,阿丑的事情自然也成了他们的话题。有的人说:“蛇走呢,兔窜呢,各有各的盘算呢。”认为阿丑帮翠翠娘俩担水是有图谋的,说白了,就是议论阿丑帮翠翠娘俩担水,以达到娶翠翠的目的。阿丑帮翠翠担水,日子长了,对翠翠娘俩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心理。有的人见风就是雨,给乱点鸳鸯谱了。
关于他俩的传言,早就进了福友的耳朵里了。村主任福友是个精明人,也就不再提翠翠了,暫时也不谈阿丑的个人问题了。
眼看快晌午了,村主任搬上阿丑就回了家。正在吃饭,绰号“大喇叭”的四女子从门进来了,一屁股坐到炕沿上,说:“今天有个瘦干瘦干的老头和一个后生去了翠翠家,还拿的好烟好酒。估计是给翠翠介绍对象的吧?从那后生的穿着打扮上看,应该家底子不错的喽……”阿丑应答:“四女子,李家腌了几缸咸菜,张家喂了几只鸡,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是正常的吗?”四女子见阿丑不怎么想听这样的话题,就转身和村主任媳妇喜梅拉呱去了。
农村注重风土人情,哪家有盖房上梁的、红白事宴的,隔壁邻友都会搭手帮忙。能干的人帮忙拉车沙子,抬个木头,端个盘子,点个麻炮。啥也干不了的,就边帮发烟,边热情地抽烟呱嗒,就当给东家捧个场。
阿丑也经常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最让他忙活的时候,是村里有百岁老人去世的时候,虽说是白事宴,但是村里人常说,“熟到的瓜,够本了”,儿女们为了表示对父母的怀念,订上两班子鼓匠以送父母最后一程,并以此彰显家族的实力。
鼓匠们来了以后,除了重要事和东家说,沏茶、烤火取暖等吃喝拉撒的事,都要呼喊阿丑。阿丑边侍候鼓匠,边跟着鼓匠学点儿艺。时间长了,他不仅学会了几下子吹打,还会唱几句。阿丑最拿手的唱段是山西地方小剧种,大同的耍孩儿《猪八戒背媳妇》:
“唉,媳妇呀!唉,我娶你个小娘子……
上梳油头黑丁丁,下穿罗裙宽整整,柳叶弯眉细盈盈,毛儿眼睛水灵灵,不擦那花粉香喷喷,不涂那胭脂红彤彤……唉嗨吆,天下美女第一名……”
…………
只见阿丑手里拿着一把亮莹莹的粉色扇子,拦腰系一根磨得黑亮的红裤带,一边扮演猪八戒,一边扮演小娘子。在地上手舞足蹈、蹦来跳去。红花酒绿的彩色灯光在他的脸庞和身上闪烁,远远望去,仙袂飘飘、腾云驾雾,好像真的是天仙女下凡一般。顿时,掌声如雷。
在鼓匠们吹不动的时候,阿丑就张大嘴巴,拉开嗓子,给大伙哼叨上一会儿。
农历二月,刚过了打春的节令,午后阳光明媚,老人们蹲在日阳湾晒暖暖。远远地,山坡的向阳处隐隐约约发了绿。庙墙高处残留的积雪在春风的抚摸下,嘀嗒嘀嗒地往下滴,落到石头上,溅到了老人们的脸庞上。有的嘟囔道:“雷友妈也走了,又少了一个陪咱们晒日阳的。”
雷友匆忙地去吆喝阿丑。说来也怪,这次阿丑是死活也不去雷友的事宴上帮忙了。有人问道:“阿丑,雷友叫你,怎么不去呢?雷友的事宴上没有油糕,还是没有酒?”阿丑说:“人活脸面,树活皮,墙上活的一把泥。前年,因为闲聊抬杠,雷友打了我一个耳光,至今还疼的呢!”
自从雷友打了阿丑一耳光后,雷友当是没什么事了,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阿丑后来一遇到雷友,脸就热辣辣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辛酸味儿。即使雷友用八大碗的席邀请他,阿丑也不去。
村里人对婚丧嫁娶的习俗特别讲究。逝者出殡的时候,要把前几天放棺材的地方打扫一下。这样的营生,仅是一个仪式,基本没什么真正要清理的垃圾,但是这个营生还不能自家人来做。
眼看着七天过去了,雷友的妈就要出殡入土了。谁来打扫放完棺材的地方呢?以前即使雷友请不动阿丑,还能叫三独眼和四哑巴两个老五保户来。可是,去年三独眼和四哑巴都已经驾鹤西去了……
雷友妈也入了土了,亲戚朋友帮完忙也都走了。雷友回到家中,四处一片凄凉。只见院子当中飞来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在搜寻着食物。“该来的请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扑得猛。”雷友一脚跨出门槛,顺手抓起几颗石头就抛向麻雀,伴随着骂声,石头落到了当院,麻雀腾空而起,落在了一棵老枯树头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这些死雀儿和阿丑一样,吵得你二爷的心像猫抓似的。”雷友从墙角抓起一把扫帚,嘴里边骂嚼,边很不情愿地在放完棺材的地方攉撒了几下。
事情还真应了阿丑那句话——十八年还等住个王宝钏呢,我阿丑有等住你雷友的时候。
阿丑一生中除了雷友家办事宴的时候没去帮忙,其他邻邦乡村的人,只要吆喝他一声,他都去帮忙了。除了在事宴上忙活,还要抓摸些糖蛋子、油果子、瓜子、花生等。小孩子们哪里有吃的去哪里,哪里给吃的,更是去得欢。只要他们远远一瞭见阿丑从东家那里走出来,屁股后面就跟了一群,揪揪扯扯地围着阿丑转圈圈。
“把阿丑拥到庙墙角!”小孩们齐声附和。
在你推我喊的嘈杂声中,阿丑被簇拥到了他们希望他到的地方。顽皮的家伙直接把手伸进阿丑的衣兜里去掏,只见五指的缝隙间挤露着红纸包的糖蛋、卫生纸、黄手绢,阿丑好像一只走散的野鸡被他们掐到了手里,任其摆布和玩乐。
霎时间,阿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一并被他们撕拉出来了似的。
“这些没退奶毛的崽子!”摸摸衣兜,都癟瘪的了。拍了拍身上荡攉的尘土,叹了口气,灰溜溜地离去了。孩子们骑在破墙上嚷道:“阿丑,人丑,心不丑……”
在所有孩子们里面,虽然那个歪戴大檐帽的小红最能撩逗阿丑,可是,阿丑却不讨厌他。这与小红的个性和家庭情况有关。小红的爸是个花岗岩脑子,三句话说不来,就来暴力。小红妈一气之下,就把小红扔下跑了。小红和他爸相依为命,虽说有吃有喝,但小红总觉得缺那一鼻子(缺一鼻子,方言,表示缺少了大部分人都有的)。阿丑虽然说是一个大人了,可是和小红得的是一样的心病。每到星期天的时候,阿丑就去和小红坐会儿,去的时候,总是衣兜里装些他平时在事宴上打闹的糖蛋、油果子、苹果……
星期六这一天,东家的事宴接近了尾声。
二寸厚的大门板把阿丑拦隔在门外,咩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推开那沉重的大门,只见小羊羔安逸地窝在小红怀里,时不时地抖动着白刷刷、细嫩的两条前腿。大黄狗听到了,没命地朝着阿丑直咬。小红爸从门里端出一洗脸盆水,赤脚板站到台阶上,朝着大黄狗使劲儿泼去,大黄狗吓破了胆,慌慌张张地躲进了窝里。霎时,悄无声息,只见烟囱上飘落下一缕青烟。院内一片狼藉,地上的羊粪蛋和柴草零零散散的,门窗框在风吹、日晒、雨淋的洗礼下也早已黯然失色。让人顿生一丝凉意。
当阿丑把苹果递到小红那黑一道白一道的手里的时候,他团缩在炕上,抱着苹果绕炕翻滚,“哪来的这么大的苹果?”
“你丑大爷还缺个苹果吗?”
“是不是从哪里偷的?”
“不用偷,那么大的事宴还缺个苹果!”
阿丑坐在地下的小板凳上,边抽烟边和小红呱嗒着。在聊天的过程中,阿丑也问过小红的理想。小红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军人,保家卫国。
常言道:“十年一茬人”,小红也是该踏上自己理想道路的时候了。那年六月底,高考成绩公布了。阿丑听到马路消息——小红考住大学了。阿丑一个蹦子就跌到了小红家,小红正高兴地整理用过的书籍。阿丑一进门就问:“考住大学了?”小红慢言慢语地答道:“是的,一本。”
“啥是个一本?”
小红只顾整理东西,就没作声。阿丑疑惑地问道:“有一本,就说明有二本,有三本……”
“是的。”
阿丑问:“一本就是一个本本,二本就是两个本本?三本就是三个本本。本本越多越好,看你也没考住个好学校。”
“真是无知便无畏,越是不清楚的人越说得头头是道!真服了你们这些没文化的人了。”小红用指责的口吻回答着阿丑。
顿时,阿丑有一种失落感。本来是想来表示一下祝贺,竟被数落得一无是处。再一声没吭,把双手揣入补丁摞补丁的袖筒儿,O型腿跨出门槛,耷拉着脑袋溜走了。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不管是西北风还是东南风,都是我的歌我的歌。” 阿丑哼着小曲儿,腰上别一把李逵的板斧,向矿院走来。
黄土高原千沟万壑,春天大风来席卷时,黄沙漫天,屋顶上瓦片乱飞;冬天寒流来袭时,台阶下冰天雪地。春温、夏暑、秋燥、冬寒,四季更替明显。
然而就在这沟沟坎坎、支离破碎的黄土下面,遮苫着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三晋父老乡亲的“粮食”。
山西遍地都是煤,特别是雁北地区。十里八村就有一座煤窑,所以燃煤之足是我们的长处。每到冬天,家里面都是扑脸的热,灶台上熬着一锅喷鼻香的羊肉,再就上二两烧酒,真是美极了。除了户家不缺煤烧,有重要的节日,垒个旺火就不在话下了。过了中秋节之后,黑夜逐渐变长,到了冬至就更长了!这一天也是矿工们欢腾的时候,按照矿上的风俗,这一天要祭奠矿神爷以求得平安和财运亨通。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天色朦朦胧胧,“突,突突……”四轮车在地面上四处乱蹦,远处土圪梁上的枯榆树头悠悠飘动,好像在和工人们招手。煤溜子盘旋在头顶上,像巨龙一样“隆隆”直响,有种震耳欲聋的感觉。煤场上有几个口冒白气,头戴捂耳朵帽,屁股上别个矿灯匣子,走过路过,好奇瞥上一眼当场垒旺火的人。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只见一人扎到了碳堆里,远远望去,实在分不清是一块大碳,还是一个人。只见他时不时地端详着手里的碳块,不住地用铁斧敲敲打打。碳沙在斧头和碳块的缝隙处飞溅,有的飞落到了阿丑的嘴里,有的撞击着他的眼窝,恰似仙女散花的感觉。经过他的捏捶,每一块碳找到了自己合适的位置。
“这不是阿丑吗?”只见一个人从阿丑的身后路过,阿丑应道:“那还有谁呢?每年的今天不都是我在这儿叮叮当当吗?”
“不好了!天塌下来了!”漆黑的夜里,有个人惊慌地敲打着门,“不好了!天塌下来了!”
“也没见把你压死,一惊一乍的!”
“咱那供矿神爷的旺火塌了!”那人两手一拍大腿,双脚跺地。
“谁给垒的?”那人猛地坐起来,眼睛睁的像两颗铜铃似的,怒火冲天。下巴上那颗黑胎记上的一撮毛也炸开了。
“喂!是你给垒的旺火吗?”
“是,是是,是的!”阿丑接到电话,连忙回应。
“你现在立马到矿上来!”
黄大氅披在背上,裤子松松垮垮的。帽檐压到了眼角,豆大的汗冲刷着脸上的污垢,油腻腻的开花烂棉帽紧贴着脑袋。瞥了一眼前方 ,一个手叉腰的中年人立在那儿。像一口猪食锅似的大肚腩倒扣在他的肚子上,挺得老高老高的。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酒腥味,脖子上的赘肉把整个头拥挤得紧紧的。在灯光的照射下,手指上的那个大金戒指在他腰上闪闪发光。玻璃窗上挂着的印花窗帘在微微飘动。
“好气派的架势!这八成就是矿长的办公室了。”阿丑心里嘀咕着,“这个满脸横肉的人难道就是人们常说的矿长,张大拿?”
不一会儿,从门进来了两个穿着干净利落的后生,戴着墨镜,他们个个绷着脸,阴沉得可怕。“妈呀!二日天明的太阳,阿丑是见不到了!”阿丑心想:“天有眼!阿丑可没干过一件对不住矿长的事啊!”
阿丑脸色苍白,两个粗糙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把这个酒囊饭袋给我拉到该拉的地方去。”张大拿边拍桌子边怒斥。紧接着,一个黑乎乎的麻袋笼罩住了他,眼前一片黑暗。
阿丑哪知道矿长只是气不过,想给他一个教训,吓吓他罢了。他们这些常年和矿打交道的人,把这些看得很重,工人干活不认真,总得有人收拾这个摊子,因此矿长不过是想让阿丑把塌掉的旺火重新修补好。
可阿丑哪会想得到。
“完了!明天的太阳是照不到我阿丑的脑门子上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二毛可怜钱,沾染这些大老粗。”阿丑的肠子恐怕都悔得发了青了。
两个后生开来一辆大卡车,阿丑被连拉带推地搁到了这辆破旧不堪的车上。只听到“咔”的马达声,车就起动了。阿丑像一头被拉去屠宰场的肉猪似的,被蒙得哼哼唧唧地直叫唤。
雁门关外的冬天寒冷而干燥,夜深人静之时,寒风呼呼,刺骨的寒风穿透了他的五脏六腑。只听得麻袋里的阿丑直打寒噤,上下牙齿碰得咯咯作响。在哆嗦和恐惧的双重折磨下,阿丑像个刺猬一样,软软地缩成一团,毫无抵抗之力。
忽然,这辆车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车行驶的速度也比刚才慢了下来。可此时的阿丑已经是听天由命了,车驶向何方都一样了,反正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了,该咋的,就咋的!
过了一会儿,只听得车停了下来。阿丑心想:“完了,这是到地方了?”
只见两个后生连忙上车给阿丑松绑,一改上车时的态度,把麻袋解开,轻轻地把阿丑挪移了出来。“快,快,快放下来,”有人用命令的口吻道,“你们啥也懂不得!半夜三更地往哪儿拉人呢?这是犯法的,你们不懂吗?”听到这样的话,阿丑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从车上爬下来, 只见院墙角的灯格外明亮。转身看到福友立在他背后,“我明天得找找你们张矿长去,张矿长的业务能力是不错,其他的,还有待提高。”只见两个后生满脸丧气,想解释又插不上话,只好爬上车轿厢,打着马达开出了院子,像脱缰的野马一样顺着当街的那条混凝土路狂奔。
村里面的狗朝着车跑出去的方向汪汪直咬,此起彼伏。
福友的目光从当街的那条路上收回到了阿丑的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见他身上蹭的满是汽车废机油,头发上粘着绳头、杂草,精神恍惚,和一个被倾盆大雨淋湿的小鸡无所两样。
喜梅从窑里拿来一疙瘩抹布,在阿丑的衣服上左擦右抹。福友道,“快,快快,让进家啊!”阿丑被福友带进了家。福友看了一眼阿丑,朝喜梅道,“你能把他身上的脏给擦净?入了骨了!”喜梅没吭声。只见喜梅随手把抹布扔到了后炕圪崂,顺手从灶台上端起了暖壶,倒了一杯热腾腾的开水,端到了阿丑跟前。
原来,在阿丑被那两个后生生拉硬扯的时候,小红去矿上给他爸送完晚饭后,正巧碰到了。小红急匆匆地跑回村,直奔村主任福友家。“阿丑被矿上的两个人用麻袋装着,不知道往哪儿拉呀!”小红气喘吁吁地说着。只见福友镇静地拿起手机道:“听说阿丑现在在矿上呢?他给你们惹啥麻烦了?有什么事好好说……”
原来正当两个后生开着车执行矿长张大拿交代的任务时,他们接到了张大拿的电话,调头就回。小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虽不知道实情,但还是把看到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福友。
阿丑用右手摘下自己的开花烂棉帽,轻轻地倒扣在炕上,端起水杯咕噜咕噜地喝着。炕上搁着红彤彤的一匣子烟被福友顺手摸起来,递到了阿丑的另一只手里。阿丑放下水杯,拔出一根掖到了自己的耳朵上,第二根烟快要被抽出来时,福友就捏着了打火机,伸手去给阿丑点着了烟。小花猫后脚一蹬地,“嗖”地跳到了炕上。大摇大摆地卧到了阿丑的帽壳里。翘起尾巴并不住地抖动着,抬起一只前脚掌在舌头上蘸着唾液,在它的脸上涂来擦去。
“没个卧处了?”喜梅骂道。
阿丑说:“就让卧得吧!或许是不讨厌我。动物可有灵性了,主人对谁热情,招待谁,它也对谁热情。”
“阿丑可是会圆场了,可惜……”福友接过话。
阿丑接着说:“古人言,人不得全,车轮不得圆。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
“噔,噔,噔,噔……”马蹄表很有规律地敲响了几声。阿丑瞭望了一眼表针,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时候不早了,赶快回家。正要拿帽子的时候,只见小花猫缩成了一团,像一个婴儿一样,舒坦地进入了梦乡。喜梅正要上前去扰醒小花猫,“别!让睡得吧。难得能这样无忧无虑地入睡。”阿丑阻拦着喜梅。这么冷的天气,阿丑不戴着帽子回家,是会感冒的。喜梅忙不迭地在墙圪崂的大红柜里搜寻了一下,实在寻不着一个可以戴的帽子,就随手拉出一疙瘩红头巾。
阿丑接过头巾,罩着头就往门外走,福友两人亦步亦趋地跟了出来,喜梅的目光随着阿丑的身影一直跟到了后村路口,目光中流露着忧伤、同情、无奈。
开开锁,撩起那窟窿套窟窿的门帘时,一股冷清的气流迎面扑来。地上搁着准备生火的柴火和一铁簸箕的零碎碎的碳块。方格木窗子上镶着十八里相送、三顾茅庐、金刚葫芦娃、三英战吕布的窗花,一一映入眼帘,张张画面浮现在脑海中。一口口面缸、米缸、水缸摆放得井然有序。
門头上挂着一个快要撕完的小日历。黑眼圈花狗小心翼翼地跟了进来,深情地注视着阿丑,并不住地摇摆着尾巴。
作者简介:季江,作品散见于《三晋文学》《宁古塔作家》等刊物。
(责任编辑 王瑞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