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关怀与人性烛照
——王祥夫小说的动物叙事意蕴

2023-03-16 07:41郝春涛
关键词:人性人类动物

钟 琦,郝春涛

(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在中国文学史上,动物书写是不可忽视的一隅,新时期以来的文学创作甚至形成了一股“动物叙事”热潮。陈佳冀认为,“动物叙事”即题材与动物相关或文本叙述涉及动物描写的文学叙事,其中,“动物在文本叙述中所处的地位并未有严格的限制,既可以是整篇叙述与倾注表达的中心,也可以只是涉及相关的动物描写,但这相关描写必须与作品的主题思想相关,即文本中的动物形象要能体现出它自身与作品主旨性诉求相勾连的具体指涉意义与应有的效度空间。”[1]动物叙事并非单纯的动物描写,而是通过与动物相关的叙事,加深对社会、人性、精神文化等层面上的探求。王祥夫的小说叙述了人与牛、猪、狗、猫等动物日常相处的故事,以千姿百态的“动物之镜”,反观人的生命主体存在,思考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在其多重意指下,人文精神底蕴得以显现。

一、生命意识:体认生命的存在与意义

在生命演化的进程中,生命意识也伴随着个体生命的现实体验而产生,它表现为人对个体生命存在的体认,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与探寻。王祥夫的作品四处涌动着浓烈的生命意识,这种博大的生命意识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局限,以众生平等的观念尊重和关切包括动物在内的所有个体生命的存在。

(一)对动物个体生命存在的尊重 随着人类中心主义蔓延,动物的个体生命意义普遍被剥夺,动物生命的本真光辉日渐黯淡。汤姆·睿根指出:“许多非人类的动物也是生命主体。”[2](P84)动物也有其独特的主体性意义,具有与人共生平等的权利。王祥夫在作品中将动物视为有生命有情感的个体,而非人类生活中物化的附属性存在,展现了一种超越了人类中心主义视阈的主客二元思维。

王祥夫小说中的动物大多有专属的名字,如与刘红桥相依为命的小白,高速路上被老人赎回的黑妞,饥荒岁月中苟活的鱼肚子……这些动物不是受人类随意驱使、利用、宰杀的符号,而是有自身内在价值且值得尊重的生命个体。《比邻》讲述了“我”在乡下朋友家过年的所见所闻。“我”在无意间听到隔壁独居老人在和“他”说话,给身上弄脏的“他”擦洗,半夜里问“他”冷不冷,伺候“他”吃年夜饭。直到“我”去拜访老人,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个“他”竟是一头任劳任怨的老牛!王祥夫在文中运用伏笔与悬念,让读者坚信老人口中的牛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留下无限的震撼和思索。[3](P14-28)另一个短篇《牛皮》也是老人与牛相依为命的模式,单身汉老高在厂子里当了半辈子的门房,他将养了七八年的奶牛视为亲人。看到下雪天里奶牛把头趴在牛棚窗子上,老高会想“它喜欢雪吗?”,在取来奶送给孩子们喝的时候,老高会认真地告诉孩子们奶牛就是他们的奶妈,而奶牛生的孩子就是他们的奶哥哥。[4](P306-334)生命有了主体意识才会有真正的主体性,这些细致的描写,传达了对动物个体发自内心的尊重与关怀。

在中国传统的农耕文明中,勤恳踏实、任劳任怨的牛为人类分担了耕种劳动,人们对牛也十分爱惜、感激,有的民族甚至形成了牛图腾。这里表现出一种“符合”,即对象与意义之间建立起的某种关联,“当我们视一个对象为一种特定状态的表现的时候,我们就使用了这种观念,似乎对我们而言,这是对我们内在所经验东西的一种匹配、一种符合。”[5](P29)也就是说,一种对象的持续性状态与主体的某种观念暗合时,主体就会用“意义”将其分离出来,并将其作为一种标志物。这种关联是如此紧密,以至于它们之间似乎难于割舍,“意义”就像是对象的自然表现。但同时,“反意义”或“意义的消噬”也隐隐存在,那就是对“意义”的生硬剥离,牛的“勤恳踏实、任劳任怨”被忽略,成为形而下的“盘中餐”。《比邻》中提到“现在村子里的人们不养牛了,牛都给送到宰牛的地方去了”;[3](P23)《牛皮》中的奶牛最终也被村里人送到屠宰场,只剩下一张被挂在墙上的牛皮。作者对这种乡村传统的消逝,表现出深深的哀叹。但他依旧给我们留了一丝“生机”,当牛的生命被剥夺后,老婆婆却依然把耕牛当作亲人般,替它梳洗,给它喂食,老高在雨中拖着病体去屠宰场找奶牛,满怀着对动物生命的关爱与尊重,“当我们赋予一个自然对象或一件人工制品以表现意义的时候,我们是趋向于有血有肉地去观看它的:这意味着,我们是趋向于相信一种特殊的观看,认定它们与对人体的某种观看具有一种有标志性的类似,并始终与一种内在的状态相连”。[5](P30)在王祥夫笔下,动物们的个体生命存在与价值发出熠熠光辉。

(二)对底层人物生存的关切与隐忧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审视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并非已经发生的,存在属于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所有人类可能成为的,所有人类做得出来的。”[6](P54)作家是人“存在的探究者”,其作品应该反映和思索人的存在。王祥夫的小说通过动物叙事,客观平等地描绘与审视人类群体的真实生存状态,传递人道主义的悲悯关怀。这种关怀既有对底层人生存困境的关切与同情,也有对现代文明冲击下人类价值观、伦理观退化的隐忧。

小说《饥饿》中,“我”和刘庭玉因饥饿难耐,对一条叫鱼肚儿的瘦狗垂涎已久,将要对其下手之际,却发现被打残的鱼肚儿血淋淋地趴在芦苇丛中。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描述艰苦日子中人们对食物的迫切渴望,物质的困窘迫使人性开始丧失,文章开头写道:“我们的村子已经没有狗了,饥饿促使人们见狗就打”,但在文章最后,“我”和刘庭玉还是对鱼肚儿产生同情心,刘庭玉“把装酱油的瓶子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看看,闻闻,又看看,手一扬,瓶子朝河那边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个亮弧”,[7](P245)本要用来烹饪狗肉的酱油,最后却成了救赎灵魂的“良药”,体现了人性尚存的希望。

通过“差异”输送对立的意义,是王祥夫动物叙事的高明之处。“差异”就是在一个分类系统中给人和事物指派不同的位置,由此体现出符号的秩序。《玻璃保姆》中,私营煤矿老板通过宠物狗与人攀比斗富,请了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的小麦做狗的专职保姆。[8](P162-180)以炫富攀比来填补无聊生活的富人和沦为狗保姆的大学生之间的反差对比,揭示爆发的富人物质上富足,但精神上却无比空虚的实质。私营煤老板之“富”和小麦之“贫”形成二元对立,是借助“狗”作为中介来强化的,“狗”的“富”(有专职保姆)依赖于对立者“人”的“贫”来实现,重构了话语符号的序列:富人——狗——小麦。与“饥饿促使人们见狗就打”不同,大学生小麦的出现,使狗的意义呈现出多样性,反衬出物质社会的嘈杂与喧哗。

二、人性烛照:观照复杂多面的人性

人性具有无限的复杂性与不确定性,作家对人性的挖掘与思索从未停止。王祥夫曾谈及他的人性书写:“这里就讲到了人性,要谈人性就不能只停留在某一个侧面,要从各个侧面观看,才有可能接近真实,我写小说,一般都是这样推进故事。”[9]因此,他的小说总是以动物为参照实现对人性的赞美与批判,一方面在人与动物的温情陪伴中,体现人性善良美好的品质;另一方面,也在人与动物的强烈反差中,批判人性的自私与冷漠。

(一)美好人性的温情书写 王祥夫的小说中几乎没有狼、老虎、鹿等野生动物,都是被圈养、驱使的家养动物,这些动物与人类长期共同生活,成为了人类的密切伙伴。《堵车》《猪王》《牛皮》和《比邻》都是人与牛或猪相依为伴的温情书写。在《堵车》中,老人不忍看到被卖掉的牛在堵了几天的高速公路上受尽煎熬,最终决定将其赎回,在寻牛——喂牛——赎牛的过程中,一个悲悯善良的老人形象跃然纸上。老人踉踉跄跄地在高速路上喊着他的牛,而牛也踉踉跄跄地从牛群中挤出来,于是老人拿出草“一下一下地喂着他的黑妞,眼泪从他的眼里掉了出来,但没人能够看到老头的眼泪,只有那头黑妞能看到,它伸出了结满了厚厚的舌苔的舌头舔了一下老头的手,就像是砂纸,在老头手背上扫了一下,又扫了一下”,[10]这一互动真切地展现了人性美与自然美的交相辉映。老人的泪既有对黑妞的心疼与愧疚,亦有对生活困苦的无奈,而黑妞“舔”的动作满含抚慰与真情。王祥夫在人与动物和谐关系的展示中,用深情的笔触直达老人的人性深处,书写了其人性的善良与美好。

王祥夫的动物叙事没有陈设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呈现人与家养动物的情感,用细致入微的笔调谱写一曲曲人性的讴歌。《猪王》就细叙了单身老汉刘红桥和一只名叫小白的猪十年多相依为伴的经过。[3](P39-50)刘红桥把小白视作亲人般照顾,与它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同吃一锅饭,重病时只想着不能让小白饿着,最后明知小白已经被宰杀,却还是每天在路口等待它回来。王祥夫此类动物叙事作品中的主人公,都在残酷的社会现实中饱受折磨与煎熬,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关系迫使孤独的人只能从动物身上获取心灵的陪伴和安慰,达到人与自然的心灵共鸣。本应呈现在人与人之间的美好人性,如今却只能投射在动物身上,这又何尝不是作者对现代社会中传统温情逐渐退化的揭示与惋惜?文章结尾,刘红桥抱着侄子送来的小猪崽儿小声说:“小白、小白、小白、小白——”,一声声的呼唤不只是刘红桥对猪王的思念与真情,更是王祥夫对传统温情与美好人性回归的呼唤。

“温情,是想建立一个人造的空间的企图,在这个人造的空间里,将他人当孩子来对待。”[6](P39)王祥夫营造这种温情的空间,其意旨在于“掩饰”冷漠的现实,用积极的形象支配性地附着在消极的表征体系中,使其成为一种“封面故事”或“新闻海报”,但并不取代消极形象,“意义”是由读者去辨析和生成的。

(二)异化人性的温婉批判 王祥夫的动物叙事作品中,还描绘了一些被实用功利主义和个人中心主义驱使的人物形象,如《猪王》中劝刘红桥把猪卖掉的侄子,《牛皮》中把奶牛卖到屠宰场的小木匠父亲,《狮子》中把养了三年的狮子锁在废弃煤窑里活活饿死的罗非等,相形之下,动物成了观照人类、揭露批判现实与反思人性的镜子。

《感情还能这么丰富》就叙述了一个因人性的异化而导致的残酷故事。齐哈与开发廊的周丽环再婚,不久后他的儿子小楚就莫名失踪了,直到十三年后才被找回来,原来小楚是被周丽环联合人贩子卖到了泰国还被强迫变性。在充满悬念的叙述中,看似毫不相干的猫却贯穿着全文,文中多处着墨巴建国如何牵挂与爱护家里重病的老猫,得知老猫死了后他抽泣不止,此时齐哈便发出了“想不到你的感情还会这么丰富”的感慨。巴建国对他养的猫如此关爱与怜悯,但周环丽对待小楚却如此狠毒与冷漠,人与动物之间的温情反衬出人与人之间的冷漠,这就是王祥夫的独具匠心之处,漫不经心的叙述暗含着深刻的批判与讽刺。文中还详细描写了老猫给小母猫接产的过程,“小母猫每生一只,老猫就帮它把这只小猫的胎衣马上给吃了,吃得干干净净,还帮着小母猫把刚出生的小猫的身体舔干净。而且,到了后来,照顾小猫的事好像老猫也都包了下来”。[11](P183)老猫对小猫的关爱无微不至,动物尚存如此真挚的舐犊之情,反观人类呢?齐哈因事务繁忙无暇顾及儿子小楚,旁人甚至认为十二岁的小楚并不小,不至于会把自己弄丢,也正是这种亲情的忽视与淡漠,促成了小楚的悲剧。作者笔下的动物再次成为了人性之镜,动物的“有情”和“深情”,反照出了人的“无情”和“薄情”,此时人性本身反倒显得匮乏和可怖。

王祥夫用他别具一格的动物叙事,不动声色地揭露了人性异化后的冷漠与自私,但这种揭露并不是高高在上地一味批判,更像是一种满含真情的温婉劝诫,正如王祥夫自己所言:“我生来不是斗士,但面对某些事情我是要说出个好坏,对好人我会挑剔,对坏人我也会有一份儿怜悯”,[12]这体现了他作为作家一向秉持的正义感、同情心和斗争性。伊格尔顿认为:“文人与读者对话时不可能做到完全平等,他的任务是指导、巩固和安慰——为受到困扰、思想上迷失方向的读者群提供当代思想的普及性总结”。[13](P65)王祥夫的“平淡叙事”,没有居高临下的指责,却是某种人文生态的深刻警醒。

三、生态关怀:反思自然家园的衰落

生态意识是现代社会人类文明的重要标志,王祥夫的动物叙事展现了他对生态的关注,及对建立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探索。

《怀鱼记》讲述了村民老乔桑因无法接受无鱼可捕的现实而患上“癔症”,声称肚子里有大鱼后去做手术“取鱼”的经历,看似荒诞,却无比现实。文章开头写道:“这条名叫‘胖江’的江其实早就无鱼可打了,用当地人的话说是这条江早已经给搞空了。虽然江里还有水,但水也早已变成了很窄很细的一道,所以说这条江现在叫‘瘦江’还差不多”。[8](P1)鱼消失了,水变坏了,江也变“瘦”了。人类毫无节制地攫取自然资源,动物赖以生存的自然家园不复存在。胖江里没有鱼了,村民在频频叹息中怀念以往的捕鱼盛况,最后只能无奈地搬去县城或在江边种菜谋生,老乔桑坚守的信念最终还是被现实击溃,作者触到了在社会变迁中农民的“痛感”,对他们充满同情和惋惜。王祥夫的“怀鱼”,怀的不仅仅是鱼,也充满着对原始自然生态环境和原生态传统乡村文明的怀念。

“大自然拥有权利”是生态伦理学的一个崭新命题,其目的“不过是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纳入社会的权利话语系统中,促进人民尊重自然、推动环境保护的实践”,[14](P94)从而约束人类的行为。王祥夫的《上边》运用动物叙事构建了一个人“大自然拥有权利”的美好家园。文中大部分内容都是刘子瑞夫妇的琐碎日常,弄庄稼,喂驴,喂鸡,喂狗,他们依靠着这里的山水生活,但却没有过度开发与改造这片“净土”。“而那些鸡却不怕它,照样在它的身边寻寻觅觅,有时候呢,还会感情暧昧地轻轻啄一下狗,亲昵中有点巴结的意思,又好像还有些安慰的意思在里边。”[3](P127)鸡与狗的互动如此温馨美好,为上边的环境增添了一份诗意,“院子里,鸡又活了,又都东风压倒西风地互相啄来啄去。鸡的爪子,就像是一把把小耙子,不停地耙,不停地耙,把院子里的土耙得不能再松,土耙松了,鸡就要在土里洗澡了:土是那么地干爽,那么地细粉,热乎乎的,鸡们是高兴的……”,[3](P130)上边的世界里的动植物都有着自己的生命,保持着最原始的自然状态。与上边相对的下边又是何种景象呢?王祥夫并未直接呈现给读者,而是留给读者想象。文章末尾写道:“山上是寂寞的,远远近近,蚂蚱在叫着,他们为什么不停地在那里叫?也许,它们是嫌山里太寂寞?但是它们不知道,它们这么一叫,人的心里就更寂寞了”,[3](P139)王祥夫小说的结尾总是耐人寻味,明明是充满生命活力的诗意家园,终究还是带有几分寂寞与凄凉,这正是作者对传统原始乡村自然田园必将对走向衰亡的暗示。对传统乡村自然家园逐渐衰落的现状,作者满含悲哀与喟叹,但却并未沉湎于痛心,而是以作家的终极关怀,为我们挖掘与呈现那一份田园诗意,让读者在沉浸于“上边”的美好时,反观当下,唤醒那一份本就应有的生态意识。

总而言之,王祥夫没有像莫言、张炜等先锋派作家一样,在动物叙事中倾向以“审丑”为主要手段,表达对人性和社会问题的否定与批判,反而更偏向于像陈应松和迟子建等作家那般,以动物美好的一面关照现实,传递一种诗意温情,同时也敢于在揭开人类的“伤疤”之后进行反思与关怀。无论是对生命存在价值及意义的探讨,还是对复杂人性的探究,或是对生态问题的关注,都是对社会现实及人类发展做出的深刻思考,传达了浓厚的生命意识和人文关怀精神,从而使作品表现出独特的审美意蕴和文学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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