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铁路：不是在脱轨，就是在脱轨的路上

姜浩峰

“斯普林菲尔德市消防局的初步调查结果显示，没有发现危险物质泄漏的证据。”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NN）报道称。当地时间3月4日，美国俄亥俄州一列编组212节的货物列车在行驶时，约20节车厢脱轨。刚进入3月，美国列车又脱轨了！

在刚刚过去的2月，起码有6起引发国际关注的美国列车脱轨事件。

当地时间2月3日晚，在俄亥俄州东巴勒斯坦小镇附近发生列车脱轨事故，当场造成大火，浓烟一时遮蔽天空——车上所载110万磅（约合近500吨）高浓度氯乙烯泄漏。当时，俄亥俄州应急部门紧急疏散了事发地周边1英里范围内、主要生活在东巴勒斯坦镇的4800位居民。可在2月8日这些居民被允许返家后，他们以及临近的宾夕法尼亚州居民，有不少人依然居家感受到了刺鼻的气味。人们不断发现当地河流中鱼类死亡，居民所养动物亦有死亡。

当地时间2月13日，在得克萨斯州，一列货运列车与货运汽车相撞，造成货车司机死亡，十余节列车车厢脱轨；2月16日，在密歇根州范比伦镇，一列货运列车至少6节车厢脱轨，所幸该趟列车中1节载有液态氯的车厢没有脱轨造成泄漏；当地时间2月21日凌晨1时45分许，内布拉斯加州哥德堡中西部发生列车脱轨；当地时间2月25日，北卡罗来纳州列克星敦一列有132節车厢的火车在行驶过程中，有一节车厢脱轨；2月的最后一天，佛罗里达州马纳蒂县发生5节车厢和2节罐车脱轨……

美国交通部长皮特·布蒂吉格竟然公开承认，目前美国铁路一年脱轨1000次，日均脱轨2.7次。这还不是最令人惊掉下巴的数据。有人翻出旧账——根据美国交通统计局1975年—2021年的数据，美国平均每年有1704次火车脱轨事故，平均每天有4.7次。

布蒂吉格所言，与存档数据两相对照，难道他这是在自我表扬——自他上任以来，火车脱轨事故难道是从年均1704次下降到1000次了？2月的数据更亮眼、进步很明显，仅仅被媒体注意到6次脱轨而已？反正，布蒂吉格的话和相关数据给世人留下的印象，似乎美国的火车，不是脱轨，就是在脱轨的路上。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2月3日在俄亥俄脱轨的列车，系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运营；2月28日在佛罗里达脱轨的列车，系塞米诺尔湾铁路公司运营。这两起列车脱轨事故无疑是2月美国各起列车脱轨事故中最为引人关注的，原因在于这两起事故所涉及的列车，都承载着有毒化学品。此类列车一旦脱轨造成有毒化学品泄漏，对地方生态将造成破坏。

从事故的严重性来说，无疑俄亥俄列车脱轨造成的后果、影响较大。从短期看，刺鼻气味、河中死鱼，包括距离疏散区不远的一家奶牛场的老板泰勒·霍尔泽透露，他所饲养的狐狸奄奄一息；从长期来看，当地环保人士、专家、居民们纷纷担心氯乙烯被故意释放、燃烧后，可能存在二噁英沉降，之后进入食物链最终积累到人体造成可能的引发癌症、生殖系统发育问题、免疫系统问题等。3月2日，美国环境保护局要求涉事铁路公司进行现场检测，看是否有二噁英沉降。但出于赔偿等各方面的考虑，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是否会认真检测实施并提供报告呢？

《新民周刊》记者查阅到，2月3日俄亥俄脱轨列车一共有150节编组，整列车的全长达2.8公里，属于重载长编组货运列车无疑。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发布的声明中，提及脱轨车厢数量是50节！其中，20节脱轨列车装载了化学品——14节装的是氯乙烯，还有6节装的是丙烯酸丁酯、丙烯酸乙基己酯、乙二醇单丁醚等。

在世界铁路发展史上，美国是超长编组货运列车开行的先驱。20世纪早期，鲍德温工厂制造的一款三联蒸汽机车就曾创下过牵引650节编组煤炭列车的纪录。某种程度上说，能够开行重载长编组货运列车当然是一个国家铁路运输能力的一种体现，包括中国目前也仍在这方面下苦功夫——2014年4月，中国铁路总公司在大秦铁路曾组织实施3万吨重载列车运行试验并取得成功；2019年9月24日，在《交通强国建设纲要》新闻发布会上传出消息，到2050年，中国铁路将实现3万吨级重载列车和时速250公里级快速货运列车等方面重大的突破。但美国当年之所以要起意开行重载超长编组列车，并非出于国家规划，而是各私营铁路公司急火烧心般的实际需要——为了应付美国铁路突然成为夕阳产业、运营里程急速下降使然。

自1830年美国首条铁路、总长30公里的巴尔的摩—俄亥俄线开通运营以后，眼看着铁路成为当时的高科技赚钱买卖，资本疯狂涌入，线路疯狂扩张，不到100年的工夫——1916年，美国全国铁路运营里程达到了不可思议的近41万公里。这一单一国家轮轨铁路运营里程的纪录，在人类历史上恐怕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此后，一些老线逐渐拆除。原因是多方面的——运输形式越来越多样化，包括公路和后起之秀航空，都受到资本追捧，也接转了原本依靠铁路的许多客货运输需求；而在美国铁路疯狂发展期所建部分线路，根本没有实际需求，终被抛弃……

全美各铁路公司为了存活，不得不研究新的运输组织方式。尽最大可能提高单列列车的货运量，减少人工，赚取更多超额利润，成为行业共识。

缘起于19世纪中期里士满和丹维尔铁路公司的南方铁路公司，是超长列车的早期践行者之一，该公司最早以内燃机车替代所有蒸汽机车。但值得注意的是——为了满足超长编组货运列车需要而设计的早期“蜈蚣”内燃机车，有许多缺陷。“蜈蚣”马力虽大，但当时的钢铁工艺、制造技术，只能以设计、安装密集轮对来应付大马力内燃机。该机车只有一个司机室，且由于机务系统没有那么长的转车台，导致开行时必须双机重联。这使得“蜈蚣”往往在山区、多弯道线路上开行到一半突然动弹不得，惯性使然，多有脱轨甚至翻车。但这样的事故并不能阻止美国各铁路公司对超长编组货运列车的爱。技术进步、更先进机车诞生的同时，为了增收，经营者往往继续加大列车编组。1967年，当时的诺福克西方铁路公司在美国威尔什—朴次茅斯区段内，曾开行了500辆煤车编组的超长重载列车，由分布在列车头部和中部的6台蒸汽机车牵引。这列车全场6.5公里，总重达4.4万吨。

人员减少就意味着要以更快的速度做更多的工作。在一系列工作上都要打折扣，车辆的维修、机车的维修以及铁道的维修，莫不如此。

1982年6月4日，诺福克西方铁路公司与南方铁路公司合并成立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NSC），并在纽交所上市。自此以后，该公司的营收一路增长。与之相伴的，就是公司年报中披露的列车编组越来越长。进入21世纪，包括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在内，美国各大铁路公司的重载列车一般达到108辆货车编组，由3至6台机车牵引，列车总重13600吨。这当然有技术进步的成分，但对于美国各铁路公司的经营者来说，仍感觉不给力。

美国几家主要铁路公司数据显示，2017年的平均列车长度在1.93至2.25公里之间，自2008年至当时，增长了25%。美国铁路协会发现，在过去10年中，该国火车平均长度继续增加约0.82公里，即每列火车增加了26节车厢。与之相比，2月3日俄亥俄脱轨列车显然还要长得多。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2021年报显示，该公司当时制定了三年计划，将改造出一条更“创新高效的铁路”，运营期间的生产率达到创纪录水平，包括将平均列车重量增加21%，列车长度再增加20%。2月3日脱轨列车的总长，差不多达到了这一指标。

配属宾铁的DR-12-8-1500/2型内燃机车，密集的轮对让这台车有了个响亮的外号：蜈蚣。

由于此类长大列车并不开展客运业务，因此铁路公司经营者也疏于设备更新与维护。奥巴马任美国总统时期，曾要求美国的铁路公司在运输危险品的火车上定期更换刹车系统。2017年，正是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一列121节车厢编组的列车在阿拉巴马州佩尔市脱轨，导致危险物质泄漏，使得要求铁路公司增加更多安全管理举措的呼声高涨。可是哪知道，特朗普上台后，竟先立即取消定期更换刹车之要求，理由竟然是“成本大于收益”。哪怕美国铁路工会表示，超长的火车可能导致与机组人员或探测器的无线电通信中断。工会在一次报告中还指出，超长的列车会影响制动性能，并且增加脱轨的风险。但对于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来说，其首先注意到的仍是资本市场的态度。长期以来，市盈率16倍左右，市净率4倍多一点。今年1月，诺福克南方发布超出预期的2022年第四季度财报，公司当季实现营收32.37亿美元，预期值为32亿美元，超出市场预期1.16%；每股收益为3.42美元。2022年，公司营业收入达到了创纪录的127亿美元，较2021年增长14%。这样的“强劲”市场表现，令该公司高管层放心又笃定——将股东分红提高4500%，才是他们感觉值得做的事。

2020年，一辆230节车厢的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火车在西弗吉尼亚州洛基盖普脱轨，新闻报道称，这趟列车共有78节危险品车厢。可仍未引起美国朝野重视。如今，俄亥俄、佛罗里达两起涉及有毒化学品的列车脱轨，特别是俄亥俄列车脱轨已经破坏生态环境，是否能带来改变呢？

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本在美国东部22州、华盛顿特区以及加拿大安大略省经营铁路线路。其于1999年与美国铁路公司（CSX）联合买断了原本属于国有的统一铁路公司（Conrail）。自此以后，其正式在统一铁路的原有线路上经营。各类线路相加，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总运营里程高达34600公里。

在经营效益长期尚佳的同时，有数据显示，自2015年以来，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已裁员40%。这比整个美国铁路行业这一阶段总体裁员比例30%更高。总体上说，过去10年，在全美各大铁路公司效益并未降低的情况下，不断裁员却成为它们的新常态。甚至类似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这样的企业，效益越好，裁员越狠。其中，不能说完全不存在技术进步的因素。譬如美国的大马力内燃机车研发水平一直处于世界前列。但至今为止，铁路行业仍是一个技术、劳动双密集的行业。眼见脱轨事故频发，机车工程师、美国铁路工人联合会联合主席罗斯·格罗特如此评价：“人员减少就意味着要以更快的速度做更多的工作。在一系列工作上都要打折扣，车辆的维修、机车的维修以及铁道的维修，莫不如此。而机车、车辆、铁道，无疑都是十分关键的基础设施。”

3月4日，美国诺福克南方铁路公司又一列火车在俄亥俄州克拉克县出轨，当地居民被要求不要靠近事发地。

比起机车车辆来，美国那至今仍以25万公里运营里程列世界第一位的铁路网，许多更是疏于管理的。在2月多起列车脱轨事故经媒体报道后，社交媒体推特上一条视频上了热搜——一列货运列车正在一条老旧的、早已变形变得崎岖的铁轨上颤巍巍运行。从视觉效果看，不少网友在怀疑这段视频的真实性。可经过多方核查，原来，这段视频是真实的。其是2017年3月31日上传，显示的是一条连接俄亥俄州与印第安纳州的老旧铁路的运营情况。亦有网友爆料称，这段鐵路早在2013年就被重新收购，之后得到了大规模修复。但美国类似的铁路至今来说绝不少见。譬如密西西比州三角洲铁路的货运列车仍在铁轨上颠簸；再譬如2022年2月，在密苏里州堪萨斯城发生6节车厢脱轨事故的一个铁路弯道，事发后仅做了短期封闭，之后未经修缮重新启用，2022年10月，同一地方再次发生列车脱轨，且这次脱轨列车数量更多……

年久失修导致枕木移位下沉，不去管它；铁轨变形，不去管它……

人权活动家阿贾姆·巴拉卡在推特上转发了一则美国火车在弯曲铁轨上缓慢危险行驶的视频，在配文中写道：“这是所有掌权者都知道，但不希望让美国人民明白的现实：缺乏公共投资和对社会和经济基础设施的控制，已经让美国沦落到‘发展中’国家的地位。”更有网友直指——“美国现在像一个第四世界国家。它应该修复自己糟糕的基础设施，而不是发动无休止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