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对《楚辞补注·九歌》的阐释成就具体考察,可以更为切实地理解洪兴祖的楚辞阐释。洪兴祖利用了“补注”的形式,注意对文本背景知识的考察,尤其是在地理、名物等方面的考证,以考据为名发挥己见。洪兴祖之“集大成”,不仅表现在对各家说法的汇总,更在于对已有的阐释思路的接受与发展。洪兴祖较前人注家拥有更广阔的文学史视野,并对字音研究有所贡献。
[关键词] 洪兴祖 《楚辞补注》 《九歌》
[作者简介] 董方伯,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433)
[DOI编号] 10.13761/j.cnki.cn23-1073/c.2023.02.009
洪兴祖的《楚辞补注》是《楚辞》阐释的一大高峰。目前所见学术成果论及《楚辞补注》的阐释,多与其他楚辞注本进行比较,揭示其阐释特点,比较完备。刘洪波《阐释学视野下的〈楚辞补注〉研究》就主要揭示了此书的“补注”体例和“疏可破注”的思想,等等[1]。但针对洪兴祖的阐释特点和成就大多统而论之,缺乏对单独篇章的具体分析。《九歌》是《楚辞》中想象瑰奇而又较为难解的一章,通过对《楚辞补注·九歌》的具体考察,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洪兴祖的阐释成就。
一、补注:“疏不破注”与“疏可破注”
关于洪兴祖的注释方法,最为显著的一个特点于书题已明,便是其“补注”的阐释方法。将“补注”这一体例,应用于《楚辞·九歌》的解读之上,是洪兴祖巨大的创举。在洪兴祖以前,注疏多秉持“疏不破注”,认为前人所言是不刊之论,而后注者能做的则只有解释旧论或补充说明,按照先前注文的路向阐释,不改变旧注的观点,所谓“注不驳经,疏不驳注,不取异义,专宗一家”[2]141。
洪兴祖所标举的“补”,有辨析旧论、补前贤之未发或未详的用意,在这一点上与唐人做注疏的精神是有重合的部分。然而,在对待经典注本的态度上,洪兴祖有着更具开创性的想法。相对应的,学界将洪注这种特点总结为“疏可破注”。洪兴祖提出的“补注”,本身就是一种思想突破,其“补”的思路可以细分为两方面:一方面是较为平和的,在补注部分完善王逸注本“未尽”之处;另一方面是较为锋锐的,直接指出前人的失误。后者被学者阐发较多,而前者亦实有精彩之处。
补足前人“未尽”之处方面,相比于王逸和五臣注《九歌》,洪兴祖特别注意文本背景知识的考察,尤其是在地理、名物等方面的考证,极为用力。如谈到屈原作《九歌》的动因之一,楚地的祭祀风俗时,王逸只给出了楚信鬼而好祠的结论,洪兴祖对王逸的《九歌序》注曰:“祠,一作祀。《汉书》曰:楚地信巫鬼,重淫祀。《隋志》曰:荆州尤重祠祀。屈原制《九歌》,盖由此也。”[3]44征引正史,以此证明楚地“信鬼淫祀”的风俗记载并非空穴来风,考察屈原创作《九歌》的背景情况更加确凿。
《九歌》所反映的具体祭祀场景,同样开始受到重视:“补曰:古者巫以降神。‘灵偃蹇兮姣服,言神降而托于巫也。下文亦曰:灵连蜷兮既留。”[3]45(《东皇太一》:“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这是对祭祀的场面做出的描述,虽然此处不知洪兴祖是引用何人说法,抑或是个人的合理猜测,总之比王逸的注本更加容易令人理解了。王逸《云中君》篇的注释中既说“灵连蜷兮既留”的“灵”乃是巫女,又说“灵皇皇兮既降”是云神,二者的联系似乎很紧密。洪兴祖认为,这可能是讲楚地在祭祀大神时,使巫女扮演被神附身的角色,在仪式中承担祀主的任务。据此,我们就可以非常直观地感受到,《九歌》中诸多描写天神下凡的场景具体所指,以及生动而充满神秘感的祭祀仪式和场面,巫女的形象似乎也丰满了起来。
地理考证是洪兴祖《九歌》阐释的重要方面。与屈原、楚辞、《九歌》相关的关键地名,因为牵扯甚广,洪兴祖在这些地名上慎之又慎。他在注《九歌》时详论“洞庭”:
补曰:邅,池战切。《文选》音陟连切,原欲归而转道于洞庭者,以湘君在焉故也。《山海经》曰:洞庭之山,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渊,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出入多飘风暴雨。注云:言二女游戏江之渊府,则能鼓动三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又曰:湘水出帝舜葬东,入洞庭下。注云:洞庭地穴,在长沙巴陵也。《水经》云:四水同注洞庭,北会大江,名之五渚。《战国策》“秦与荆战,大破之,取洞庭五渚”是也。湖水广员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湖中有君山,潜通吴之苞山。郭景纯《江赋》云“苞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陆旁通,幽岫窈窕”者也。按吴中太湖,一名洞庭。而巴陵之洞庭,亦谓之太湖。逸云太湖,盖指巴陵洞庭耳。(《湘君》:“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3]48
這些地理考证过程,实际的意义远超地理学科的范围。对“洞庭”的解读,有效地促进了《九歌》的文学阐释。王逸、五臣阐释“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是从屈原思念楚国、冀望乘飞龙而归的角度来谈的。从时间上来看,《九歌》的写成应是屈原被怀王流放之后,他对祖国产生回归的思念,符合时间的逻辑。然而,大量地理信息的引入却补足了一种应有的阐释视角,即以空间为坐标系考察文学现象的思维,从而使得阐释背景更为完整,有助于恢复文学发生现场的时空定位。洪兴祖将洞庭以及周边地带的情况写明之后,很多以往被忽略的阐释内容便可应运而生。“澧、沅之风,交潇湘之渊,出入多飘风暴雨”,交代了这一地区风雨无常的特点,如此可以深刻地理解屈原为何在上文祈求湘君,“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因为江水安流的情况是较少发生的,沅湘难渡的物情侧面烘托了屈原人生道路之艰难。至于屈原为何说要“邅吾道”,随从曲折之径,大概也与此地“苞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陆旁通,幽岫窈窕”的复杂地形有关。此外,之所以选择写驾龙从洞庭上空飞过,或有取其壮阔景象的目的。“驾飞龙兮北征”应当是极为豪壮的场景,表达屈原欲飞腾直上九万里的心境,而洞庭湖本身“鼓动三江,令风波之气共相交通”,“湖水广员五百余里,日月若出没于其中”,如此造化钟神的景色,再配以飞龙翱翔的想象,真千古壮语也。而这些文字间的况味,只有知晓当地的地理情况,才能有所体会。
在刘勰的时代,就已经意识到了地理环境和自然现象对文学创作的影响,但将地理考证广泛应用于《楚辞》和《九歌》阐释,是洪兴祖的功绩。于地理之外,洪注还十分关心各类名物。例如,“香草美人”是由王逸提出的屈赋重要的表现手段。关于各色“香草”,洪兴祖间或做一些补充,以证其香洁:“补曰:《本草》:白芷一名芳香。乐府有《沐浴子》。刘次庄云:《楚词》曰: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3]46(《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是为介绍白芷天然芳香的特点。但通过洪兴祖的考证,《九歌》中的草木之作用,也并非如此单一,所谓“皆喻己善”“皆喻香洁”过于绝对,其实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比如植物“辛夷”:
补曰:《本草》云:辛夷,树大连合抱,高数仞。此花初发如笔,北人呼為木笔。其花最早,南人呼为迎春。逸云香草,非也。(《湘夫人》:“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3]53
洪兴祖指出,此处的“辛夷”的意义不是常见的香草,不仅是比喻人格高尚的作用,也是取它开花最早的自然特点,因此它象征着春天的到来、生命和希望的萌发。结合《湘夫人》原文语境,屈原这一段是在说“闻佳人兮召予”,于是开始“筑室兮水中”——佳人召唤,作者心中自然萌发蓬勃的春意,故以辛夷装饰门楣,可见他激动的心情。包括上句所言的“紫坛”“芳椒”等物,洪兴祖都做了细致的辨析,紫贝是贝类中最为名贵的一类,而以椒装饰房屋是“取其温也”,不全是因为它们芳香,更是因为它们是筑造精美舒适房屋的好材料,可比喻屈原苦心经营、用心挚诚。
另一方面,在不能单纯靠“补”解决问题的地方,洪兴祖果断驳正了一些旧论的失误,遇到王逸、五臣、李善等人的错误并不讳言。纵观《楚辞补注·九歌》,可以看到一些直指错误的情况:
补曰:猋,卑遥切,群犬走貌。《大人赋》曰:猋风涌而云浮。李善引此,作焱,其字从火,非也。(《云中君》:“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3]47
补曰:缭,音了,缠也。谓以荷为屋,以芷覆之,又以杜衡缭之也。五臣云:束缚杜衡,置于水中。非是。(《湘夫人》:“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3]53
补曰:鼋,音元。《纪年》曰:穆王三十七年,征伐起师,至九江,叱鼋鼍以为梁。陶隐居云:鲤鱼形既可爱,又能神变,乃至飞越山湖,所以琴高乘之。按《山海经》:睢水东注江,其中多文鱼。注云:有斑采也。又《文选》云:腾文鱼以警乘。注云:文鱼,有翅,能飞。逸以文鱼为鲤,岂亦有所据乎。(《河伯》:“灵何惟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3]61
总的来看,洪兴祖“补注”的阐释方法,是以传统的引证注疏方法为外壳,实则包裹着自己的发挥,其中不乏锐意的观点。这些部分采取的乃是“以注代论”,通过引用材料、列举大量的相关证据,达到导向特定结论的效果,名义是“注”,很多时候其实是“论”。并且,他不仅考证严谨、引书丰富,他所引用的材料之间,还会有关联性和共同指向性,例如:
补曰:援,音爰,引也。《诗》云:酌以大斗。斗,酒器也。又曰: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此以北斗喻酒器者,大之也。斗,旧音主。射天狼、酌桂浆,以讽其君不能遏恶扬善也。(《东君》:“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3]60
在这个例子中,洪兴祖引用《诗经·大雅·行苇》和《诗经·小雅·大东》里的句子,这两个句子都是诗歌作品,都是以北斗喻酒器的,所以被洪兴祖拿来证明“斗是酒器”的观点,从而为进一步证明此为讽刺君主打下基础。王逸的注称:“斗,谓玉爵。言诛恶既毕,故引玉斗酌酒浆,以爵命贤能,进有德也。”洪兴祖并未明言不同意王逸,但他的引证过程已经等于提出了新见。还应该看到他引书之精准:
补曰:隐,痛也。《孟子》曰:恻隐之心。(《湘君》:“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3]49
补曰:窈,音杳。窕,徒了切。《方言》云:美状为窕,美心为窈。(《山鬼》:“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3]63
洪兴祖把“隐”解为痛的意思,不赞同王逸“隐伏山野”的说法,而他在众多的典籍中,仅取《孟子》“恻隐之心”这著名的一例,而不论“隐”的其他义项,暗示了自己的阐释倾向。注《山鬼》引《方言》“美状为窕,美心为窈”的说法,也令人耳目一新,又十分地凝练、到位。
二、贯通:总结汉学与开拓宋学
洪兴祖勤于校勘、训诂、考证,总结前代学者的楚辞学成就和阐释成果。洪兴祖对王逸注本极为尊重,完全以王逸《楚辞章句》为底本,不论是表示赞同进行补足,还是提出异见进行矫正,都以《楚辞章句》的文本为依据。因此,《楚辞章句》也得以更加完好地保存。这种以前人经典注说为基础的阐释模式,仍然是汉派学术的做法。况且,洪兴祖在多数情况下,不反对王逸的见解,解释、力证王逸的说法,使得经典注说更加确凿。
《文选》五臣注本对《九歌》六首的阐释,洪兴祖采取的是“以备一说”的态度。从整体上看,五臣注与王逸注冲突不大,很多地方只是换了一种说法,像这类的情况,洪兴祖便一概不取,唯取五臣与王逸相左的地方,择其精要钞录。在此之外,洪兴祖又广泛地吸纳王逸、五臣之外的楚辞研究,乃至时人的说法,包括沈括、臣瓒、李善、郭璞等学者在各类典籍中提到的相关问题,还包括不知具体来源的“一云”“一曰”,等等。
进一步探究下去,洪兴祖对前人楚辞研究和《九歌》阐释的总结,具有“集大成”的特色,不仅表现在对各家说法的汇总,更在于对已有的阐释思路的接受与发展。下面分为三个方面尝试讨论。
其一,以忠君为核心的伦理道德。王逸和唐代的五臣在《九歌》阐释中大力鼓吹君臣伦理、士人节操。在这一点上,洪兴祖的阐释可谓一脉相承,并在结合了理学思想之后,更加强调伦理道德。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所提出的“同姓无相去之义”,被洪兴祖接过并大加发挥。在开篇《楚辞章句叙》下小字,洪兴祖就强调:“为人臣者,三谏不从则去之。同姓无可去之义,有死而已。……士见危致命,况同姓,兼恩与义,而可以不死乎!”[3]38据《公羊传·庄公二十四年》载:“戎将侵曹,曹羁谏曰:‘戎众以无义,君请勿自敌也。曹伯曰:‘不可。三谏不从,遂去之,故君子以为得君臣之义也。”[4]150洪兴祖对“君臣之义”的看重,已经到了认为它是楚辞阐释提纲挈领的思想,而不得不申明大义的程度。在《九歌》部分的“补曰”中,就又有两处提到了“同姓”的话题。已有学者对此现象做出一定的思考:“笔者曾试图寻找洪兴祖与赵宋皇族关系的蛛丝马迹,但一无所获。……‘同姓与‘异姓相比,主要区别就在于对‘国更多了一些情感和责任。”[5]
如其所言,寻找洪兴祖与皇族之间的关系,是很有新意的尝试,但资料不足难以判断,强调“同姓”,所灌注的是家国情感。据《洪兴祖生平著述编年钩沉》[6],洪兴祖初作《楚辞补注》一书,是在宣和五年(1123),34岁。是年十一月,金军打败投降北宋朝廷的张觉,张觉逃亡燕山府藏匿,金朝向北宋索要张觉,成为金朝南侵的借口。四年后,靖康二年(1127)金朝南下攻取北宋首都东京,掳走徽、钦二帝,导致北宋灭亡。国家的不幸和朝廷的软弱,激发了像洪兴祖这样的文人的爱国情怀,他曾“上疏乞收人心,纳谋策,安民情,壮国威”[7]12856,所以洪兴祖反复申明忠君爱国,突出屈原的刚烈不屈,有着映射时事、借此宣扬爱国意识的用意。正如他所说,“《离骚》二十五篇,多忧世之语”[3]39。
其二,神以喻君的阐释体系及诸神探索。关于《九歌》里的篇章名目和楚地神灵之间的对应关系,首先由王逸确认了《九歌》文本的宗教祭祀属性,后由五臣总结为“每篇之目皆楚之神名”“神以喻君”的特点。洪兴祖沿着这一思路,在《九歌》各篇的题目下,都做了这个神灵的相关考证。如在《东皇太一》篇名之下,洪兴祖表示认同五臣的说法,并引证补充说:“《汉书·郊祀志》云:天神,贵者太一。太一佐曰五帝。古者天子以春秋祭太一东南郊。《天文志》曰: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3]45
王逸和五臣的考虑不是很全面,没有谈到《河伯》《山鬼》《国殇》等篇目对应何种神灵,洪兴祖也都一一给出了解释,弥补了漏洞。如谈到《山鬼》,洪兴祖做这样的解读:“《庄子》曰:山有夔。《淮南》曰:山出嘄阳。楚人所祠,岂此类乎?”[3]65洪兴祖注意到了《楚辞》和《九歌》中的神话因素,大量运用《淮南子》《山海经》等书引证。山夔是传说中的独角怪兽一类的东西,嘄阳乃是狒狒。洪兴祖应该是在推测,这是楚人类似于图腾的动物崇拜,发论惊人。谈到《国殇》,则提出:“谓死于国事者。《小尔雅》曰:无主之鬼谓之殇。”[3]66并在注“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时,引用《左传》之“魂魄说”,阐发道:“魂魄,神灵之名,本从形气而有。附形之灵为魄,附气之神为魂。”[3]66即是说,人的魂魄也是神灵之一种,至此五臣所搭建的“一篇一神”的说法得以圆融。
洪兴祖并不完全同意前人对《九歌》所祭诸神的定夺,意见相左最大的是《湘君》《湘夫人》二篇——湘君和湘夫人指的是什么神?王逸的看法是,湘君是湘水中本来就存在的水神,而湘夫人是两个人,也就是“尧之二女、舜二妃者”娥皇、女英。郭璞的看法是,湘夫人确是二人,但应是天帝之女。洪兴祖则取韩愈的说法,认为:“以余考之,璞与王逸俱失也。尧之长女娥皇,为舜正妃,故曰君。其二女女英,自宜降曰夫人也。故《九歌》词谓娥皇为君,谓女英帝子,各以其盛者,推言之也。礼有小君、君母,明其正,自得称君也。”[3]51意思就是,湘君、湘夫人各自对应的是娥皇和女英,因为娥皇地位较高,是舜的正妃,所以尊称为君,女英则为夫人。
之所以这样阐释,实际包含深远的考虑。这并非仅仅是一、两个神名的问题,还涉及“神以喻君”阐释体系的拓展。在王逸、五臣等人的努力下,“神以喻君”成为阐释《九歌》的重要思路,即认为在《九歌》中出现的高贵神灵的形象,实际上是在暗喻屈原的君主——楚怀王,而作者常常对神灵抒发自己忠诚、企盼或幽怨的情感,都是由君臣之义决定的。这个阐释思路的缺点是较为简单化,对待一些具体的文句不能生搬硬套。所以,洪兴祖通过把湘君、湘夫人定为两个女性神,并将她们都置于“舜妃”这样的君主从属地位,在“神以喻君”之上引入“女神以喻贤”而求贤的解读。其阐释方式如下:
补曰:……此言娥皇容德之美,以喻贤臣。(《湘君》:“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3]47
补曰:捐玦遗佩,以诒湘君。与《骚经》解佩壤以结言同意,喻求贤也。(《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3]50
补曰:眇眇,微貌。言神之降,望而不见,使我愁也。以况思贤而不得见也。(《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3]51
补曰:佳人以喻贤人,与己同志者。(《湘夫人》:“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3]52
补曰:汀,它丁切,水际平地。遗,去声。既诒湘夫人以袂褋,又遗远者以杜若,好贤不已也。(《湘夫人》:“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3]54
《九歌》之“所求”的历来阐释,总结起来大抵三事,曰求君,曰求贤,曰求隐。而后两者有时又结合在一起。洪兴祖在这里巧妙地将求湘水二神归为求贤一类,既继承前人所谓的“神以喻君”,又开拓了更有说服力的“忠君—求贤”的思想体系,还高度契合了王逸提出的“男女喻君臣”一说,由此可知洪兴祖《楚辞补注》“集大成”之评价非虚。
其三,探究作者形象、致力于阐释的贯通顺畅。王逸在阐释《九歌》的过程中,虽然没有自觉地挖掘作者心理状态的意识,但无可避免地会夹杂着个人的理解,对屈原的形象进行了一个大致的塑造,这个形象相对来说充满性情,有着浪漫诗人的风范,同时内心犹豫不决,行动迟疑。五臣相比于王逸,已经懂得从现实人性的层面进一步分析屈原,每每能够提出更加符合屈原心境的阐释,但受制于忠君思想的深化,五臣对于屈原形象的解读有时又趋于刻板。洪兴祖对王逸和五臣所构建的《九歌》中的屈原形象,几乎是全盘接受,仍然是从忠君、求贤、怀国等角度,理解屈原的情感和举止。
洪兴祖的贡献则在于使用了更多的方法去探究屈原词句中所包含的意味。也就是说,探究屈原为什么要这么写,背后有着什么样的渊源,等等。
首先,洪兴祖开始运用其他的屈赋作品,来对《九歌》进行阐释,尤其是注意《离骚》与《九歌》的密切聯系,如:
补曰:遗,去声。既诒湘君以佩玦,又遗下女以杜若,好贤不已也。《骚经》曰:相下女之可诒。(《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3]50
补曰:此言爱其子者,人之常情,非司命所忧,犹恐不得其所。原于君有同姓之恩,而怀王曾莫之恤也。荪亦喻君。《骚经》曰:荃不察余之中情。是也。(《少司命》:“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3]57
将《离骚》取来当作资料解读《九歌》,具有非常强的合理性和可操作性。二者同为屈原的作品,都出于遭怀王疏远之后的心境,《离骚》与《九歌》确实存在不少可以相互对证的情况,将二者联系起来解读是有必要的。从另一个角度讲,以《离骚》为依据诠释《九歌》还因为,《离骚》是屈原最为重要的作品,屈原情志的内核,心肠百转、思绪万千,尽在《离骚》之中,此足以成为解读其他屈赋作品的参考。洪兴祖意识到的这一点,其实也是“知人论世”的阐释思想:在屈原个人历史资料相对匮乏的情况下,以屈原与怀王“同姓”等事实,以及带有作者自述性质的《离骚》作为阐释《九歌》的参考,是非常科学的方法。
其次,洪兴祖还巧妙地联系上下文,使得所阐释出的文意符合逻辑,读者理解起来比较顺畅。《山鬼》一篇的阐释,根据王逸所言,前半篇是写屈原与山鬼的互动,后半篇却突然转为屈原对怀王和朝政的议论和抒发。洪兴祖对此做了精妙的处理,他在前半篇仍然坚持认为屈原所抒情的对象是山鬼(洪兴祖认为山鬼不是王逸所说的美女,而是一种山中的猛兽),仍是屈原与山鬼之间的互动。到了关键的节点“留灵修兮憺忘归”,洪兴祖说:“自此以下,屈原陈己之志于山鬼也。”[3]63如此解读之后,下文屈原所要表达的,固然与怀王和朝政相关,但其实是屈原面对山鬼所进行的发言,时空并没有突兀地转换,山鬼也没有消失不见。《九歌》可能存在的戏剧因素,也在此处得到了提示。同时,洪兴祖与王逸所说的意思是基本契合的,不过是加了一个过渡,就盘活了全文。同样的阐释手段,还被应用到了《大司命》篇“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洪兴祖注曰:“自此以下,屈原陈己之志于司命也。”[3]55可谓屡试不爽。
綜上三点可知,洪兴祖以自身的才学和思考,吸收了前人的阐释思路,使王逸和五臣创造的阐释观,得以融会贯通,实为汉派楚辞学的大总结。但是同时,洪兴祖还是朱熹所开创的宋派楚辞学的滥觞。朱熹自认为走了一条与前人完全不同的“义理”阐释道路:“东京王逸章句与近世洪兴祖补注,并行于世,其于训诂、名物之间则已详矣……或以迂滞而远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义理,使原之所为抑郁而不得申于当年者,又晦昧而不见白于后世。”[8]4正如上文已论述,虽然他的主要阐释手段确实是“训诂、名物”,但所谓的“义理”包含在字里行间,洪兴祖对于这条道路有开拓之功。
三、视野:文学观照和字音研究
宋代以前,阐释者对《九歌》文学性的发掘差强人意。王逸、五臣作为出色的文学鉴赏家,他们在经学阐释的框架之下,以个性化的视角,其实做出过不少文学阐释的努力,比如对“香草美人”的揭示等,但今人读之,还是相对粗糙简单了一些,因为其阐释侧重就不在于此,这是可以想见的现象。齐梁时期的文论家刘勰,曾在《文心雕龙》中专列一章讨论《楚辞》,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精辟的论断,然而这些论断都是宏观的,是总括性质的,他没有篇幅针对具体的文本进行阐释,这当然也不是他著《文心雕龙》的用意所在。
经过这些阐释者的尝试,加之唐宋时期诗、词等文学体裁的高度繁荣,中国文学进入一个黄金时代,洪兴祖拥有了足够的文学史视野,从文学的角度对《九歌》进行一轮较为细致的关注。因此,有研究者认为:“他的辨析在很大程度上祛除了王逸极力附会的经学观念,抛开了政治经学的因素,似乎是从具体语境的运用中来看比兴的含义,更多的是纯文学性的解构。”[1]169
仔细推究,这个说法并不尽美,可以进一步补充。一是王逸的阐释中,虽有附会的成分,但还算不上“极力”的程度,他秉持了经学的视角和汉代儒家的道德观,不过基本上是从原文出发、尊重原文,而不是写了一部专于附会的书;二是洪兴祖所做的附会未必少了许多,如上文所论,他多次强调“同姓共祖”“君臣之义”“忠君求贤”等,又何尝不属于附会的范畴呢?然而,这位研究者的结论是基本正确的,洪注确实起到了注重还原语境,从而使《九歌》文学性进一步明晰的效果,比如上文提到的对地理、名物的详细考证,就是很好的例证。究其根本,原因在于,洪兴祖不论是出于严谨考虑,还是有意识地进行文学性的解构,总之在《楚辞》和《九歌》的阐释过程中,搜罗、阅读、引证了数倍于前人的资料,有些材料是王逸、五臣时代所没有的。据李温良统计:“洪兴祖所明引者达173种之多,其中,经部作品为42种,引用695次,史部作品为25部,引用247次,子部作品为61种,引用433次,集部作品为45种,引用529次。经史子集总计被引用次数为1904次。”[9]由于相关资料的增多,辅以洪兴祖良好的学术功底,其所做出的判断容易还原屈赋语境,从而达到对前人的超越。
在文学观照方面,具有更为重大意义的,乃是洪兴祖利用其他文学作品,对《楚辞》和《九歌》词句所进行的评点式的阐发。举例如下:
沈括存中云:吉日兮辰良,盖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如杜子美诗云:“红豆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韩退之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皆用此体也。(《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3]44
乐府有《沐浴子》。刘次庄云:《楚词》曰: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又曰: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皆洁濯之谓也。李白亦有此作,其词曰: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与屈原意异。(《云中君》:“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3]46
《东皇太一》篇,洪兴祖针对“吉日兮辰良”五字,引沈括之言,揭示此句的组织手段是“相错成文”,造成的效果是“语势矫健”,甚至还举出了唐诗中同类的例证,足见其视野之广、对文学史的贯通。《云中君》篇,则根据“浴兰汤兮沐芳”的文意,联想到乐府题《沐浴子》,又指出李白曾拟作乐府古题,与乐府古辞用意和屈原之意均不同。类似这样的文学评点和联想,在以往的《九歌》阐释中是没有的。洪注尤其注意指出汉乐府对《九歌》的因承:
汉乐歌曰:奠桂酒,勺椒浆。(《东皇太一》:“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3]45
汉乐歌云:天门开,詄荡荡……汉乐歌云:灵之车,结玄云。(《大司命》:“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3]54
汉乐歌曰:庶旄翠旌。(《少司命》:“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3]58
汉乐歌曰:展诗应律鋗玉鸣。(《东君》:“应律兮合节,灵之来兮敝日”)[3]60
质言之,洪注所谓“汉乐歌”即汉乐府。仅在《九歌》阐释中,洪兴祖就举出了以上诸多的例子,证明汉乐府在《九歌》中找寻了非常多的素材,创作深受其影响。洪兴祖反复重申这一点,野心不止于揭橥二者的因承关系。
我们知道,王逸的“依诗取兴”强调一切的文学源自《诗经》,实际上对《楚辞》巨大的文学价值有所抹杀。洪注也许不至于直接反驳前人阐释中的基本思想,但通过点明《楚辞》对后世文学的借鉴意义和深远影响,申明了《楚辞》的重要性,等于说汉代乐诗是要“依骚取兴”的。汉乐府被视为《诗经》“诗人之致”的优秀继承者,既然“诗人之致”也必须向《楚辞》和《九歌》寻求语源,那么《楚辞》的地位就不言而喻了——即使不能与《诗经》双峰并峙,至少不能仅仅作为其附庸。故洪注的文学阐释,远超过文本本身,间或梳理文学的继承与发展,讨论文学史的演进情况,为《楚辞》的文学价值正名。
洪兴祖的注释语言中,同样充满了文学性和诗意,比如在说解《湘夫人》“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时,注曰:“此言远望楚国,若有若无,但见流水之潺湲耳。”[3]52语言中包含着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的文学意蕴。
此外,洪注对《楚辞》开阔的研究视野,还体现在对字音的研究上。《楚辞》的注音工作,古已有之。根据《隋书·经籍志》,著錄同名的五种《楚辞音》的作者,分别是徐邈、宋处士诸葛氏、孟奥、“失名”、释道骞。“隋时有释道骞,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10]1056其中流传最广的,就是释道骞的这部《楚辞音》。今所见《楚辞音》残卷为敦煌写本,仅存《离骚》部分的八十四行,起于“驷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风余上征”之“乘”字,到“为余驾飞龙兮,杂瑶象以为车”之“瑶”字为止。从现存的部分来看,释道骞利用了反切、直音、如字、叶韵等注音方法,对每一条目的字音都做了详细的解说,还涉及了字形、训诂。以此来看,全本的《楚辞音》必然为当时的楚辞音韵学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唐宋时期,语言的读音以及音韵学的方法都发生了改变,新的《楚辞》字音研究成为迫切的需求。洪兴祖在《楚辞补注》中,吸收了《文选》五臣注、今已亡佚的《楚辞释文》,进行了字音研究。《楚辞释文》作者究竟是五代的王勉,还是唐代的陆善经,还没有统一的共识,但“其中校勘字词与标示古音的占绝大多数,诠释字义的只有少数几条,说明《释文》的特色与价值主要在文字音韵方面”[11],可以肯定是一部研究《楚辞》字音的书。洪兴祖在《九歌》注中多次提到《释文》,如“慌,《释文》、《文选》并音荒”[3]52(《湘夫人》:“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释文》作軨,音辚”[3]56(《大司命》:“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等处。
除了引用,洪兴祖在字词的注音上也十分勤勉。据初步统计,仅《九歌》注中直音有80例,反切有64例。尹戴忠《〈楚辞〉洪兴祖直音研究》一文,通过对《楚辞》洪兴祖直音的整理和分析发现:注音字与被注音字除了读音相同这一点外,有时注音字与被注音字还有意义上的联系[12]。因此,这些注音不仅对我们研究《楚辞》的读音、诵读《楚辞》提供了大量材料,还能够帮助阐释字词的意义。此外,洪注《九歌》音的一大特色是叶韵的引入,比如以下几处明确的叶韵标志:
正,音征,叶韵。(《少司命》:“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3]58
姱,音户,叶韵。(《东君》:“鸣 兮吹竽,思灵保兮贤姱”)[3]59
降,下也,户江切,叶韵。(《东君》:“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3]60
行,胡冈切,叶韵。(《东君》:“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3]60
所谓“叶韵”,就是“因音系跨代之后,读前代之韵文无法相谐押韵时,而改变其读音使其与读者所处之年代读音相统一的一种变音读法”[13]。“叶韵”的注音法备受争议,但这仍然可以显示出,洪兴祖对《九歌》注音的重视。
《九歌》的创作自然注重节奏、押韵,根据所使用的环境考虑,音乐性也是《九歌》必要的因素,其音乐性带有鲜明的楚地特色。洪兴祖对楚地方言的独特性时常进行提示,如指出楚人将中庭叫作“坛”(《湘夫人》:“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等例。以上所述说明,洪兴祖不仅从书面意义上关注《楚辞》和《九歌》的文学意蕴,还懂得从字音、音乐性的角度去品味它的美感,其阐释已然非常周全。
综而言之,从《九歌》这一章具体而微的案例分析中,可以把握到洪兴祖的著书严谨、广征博引,给汉派楚辞学的学术做了一次极为全面的总结。正如朱熹所说,洪兴祖在释词训诂上已经近乎完备,后人难以全面超越。更重要的是,洪兴祖在总括前人的基础之上,利用“补注”的方式提出自己的见解,以开阔的视野关注《九歌》的文学性与字音,这些方面深深地影响了以朱熹为代表的宋派楚辞学,以及更久远的未来。
[参 考 文 献]
[1] 刘洪波.阐释学视野下的《楚辞补注》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2]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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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维堤,唐书文.春秋公羊传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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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昝亮.洪兴祖生平著述编年钩沉[J].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4).
[7]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朱熹.楚辞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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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魏征.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3.
[11]张来芳.《楚辞释文》补苴[J].南昌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1991(4).
[12]尹戴忠.《楚辞》洪兴祖直音研究[J].邵阳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4).
[13]段维.“叶韵”小议[J].华中学术,2016(1).
[责任编辑 连秀丽]
Interpretation Achievements of Hong Xingzus Supplements and Notes to Nine Songs
DONG Fang-bo
Abstract: A specific investigation on the interpretative achievements of the Chu Ci Bu Zhu·Nine Songs allows for a more practical understanding of Hong Xingzus interpretation of Chu Ci Bu Zhu. Through the study of it, we know that Hong Xingzu used a new form of interpretation and made textual research on geography and famous things. Hong Xingzu not only made a big summary of his predecessors interpretation path, but also accepted and developed the existing interpretative ideas. Hong Xingzu has a broader vision of literary history than his predecessors and has contributed to the study of pronunciation.
Key words: Hong Xingzu Chu Ci Bu Zhu Nine So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