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救赎:论阿来《云中记》的生态书写

2023-03-15 00:09张光琳
关键词:阿巴云中乌托邦

张光琳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723001)

在当下生态危机频发的时代,从生态的角度对《云中记》进行文本解读,具有强烈的人文价值与终极关怀意义。现代性造成生态危机,人无家可归。“自然”这一长期在文学语境中被忽略的主题重新进入文学家与批评家的视野,“亲近自然,回归自然”的观念在文学世界里被建构成返乡-家园的叙述模式,在寻找家园中,人与自然重新亲近。挖掘小说中的生态意识,达到对绿色家园的维护,实现现代人“不在家”的救赎,是《云中记》的当代价值所在。

一、 何以为家:返乡之路的记忆创伤

《云中记》在对云中村与村外世界的对比描写中揭示了云中村所遭遇的双重生态危机:自然生态危机与精神生态危机。王岳川曾指出,人类当前面临着两大生态危机:“其一是当今世界日益恶化的自然生态危机,其二是人类精神痼疾在现代消费社会中的人文精神生态危机。这两大危机均来源于现代性的恶果。”[1]人类在追求经济的高速发展时,忽略了自然生态环境,从而导致生态危机出现。作为对现实世界的一种想象性建构,生态文学应运而生。生态文学“指那些敏感地对现代世界生态危机加以揭示,对其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加以批判,对导致生态危机的现代文明加以反省的作品”[1]。从此视角出发,《云中记》无疑是一部优秀的生态文学作品。

现代性控制了城市文明,也控制和操纵了原始村落。水电站、拖拉机等新事物在不知不觉中侵入了云中村,伴随而来的还有毁田建道、挖掘兰草、伤害鹿群等一系列恶劣行为,让自然成为人类发展的“储藏物”,不再具有“灵性”。滑坡、地震等自然生态危机让云中村的人们失去了物质层面的家园,精神生态危机则让他们彻底无家可归。阿巴与侄子的交谈充分显示了云中村的人们在现实世界中的格格不入。“他们叫我们老乡。几年了,他们还是叫我们老乡。那是乡亲的意思。那不是乡亲的意思,他们为什么不叫他们自己人老乡?”[2]10“他们的皮肤一天天白净,身上的云中村气味渐渐消散。到某一天,他们其实就不是云中村人了。”[2]170-171从多方面来讲,云中村人在移民村中感觉孤独,而这种孤独是一种集体永久性的孤独,来源于精神和物质双重层面的“不在家”。孤独让人想家,所以返回家乡是一条必然之路。

生态危机该如何拯救?灾难之后的创伤该如何治愈?精神生态又该如何保持平衡?带着这样的记忆创伤,阿巴踏上了返乡之路。“精神客居者只有返回家园才能获得诗意栖居的‘在家感’,才能感受到与本质切近的愉悦及灵魂的安妥。”[3]在科学还没到来之际,神谕在引导人们。移民村中的科学没能拯救处于痛苦中的云中村人,只能由祭师阿巴回到云中村,完成最终的救赎。云中村也有其他的人踏上返乡之路,但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不是为了寻找自己的家园,而是为了可以变现的经济利益。例如:央金姑娘为了参加舞蹈比赛,回云中村拍摄素材;祥巴利用震后遗址开发热气球项目。最后,只有阿巴用他干净纯粹的灵魂和信仰,找到并守护了云中村人的家园。

在现代文明中,不仅仅是遭受灾难的云中村人需要家园的安慰,现代人同样是一种“不在家”的状态,更加迫切需要得到家园的安慰。鲁枢元[4]将现代人的精神症状归为五类:精神的“真空化”、行为的“无能化”、生活风格的“齐一化”、存在的“疏离化”、心灵的“拜物化”,节奏快速的都市生活造就了消费主义占据主导的生存方式。人类对自然大肆开发与掠夺,就如地震之前的云中村,最后云中村遭到了大自然的反噬,面临毁灭的结局。同样的,居住在地球上的人类如同云中村人一样难逃精神上的折磨,人与自然之间的疏离,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和隔阂,人与自我之间的对立与拉锯,都成为当代人的精神危机。“回到云中村的阿巴,觉得轻松无比,就是因为他身处一个终将消失的地方,逃离了这个新东西层出不穷的世界。”[2]203-204此时,人类只有如阿巴一样逃离现代性,踏上返乡之途,才能得到拯救。

二、归途之地:废墟灾难中的生态乌托邦

现代人类在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两方面遭受“现代性”带来的生存危机,急需一个生态乌托邦来拯救人类。“现代性的意识形态使人疏离自然的同时,也疏离社会、他人与自身,因而乌托邦转向生态,建构人类社会与自然和谐的生态乌托邦或绿色乌托邦。”[5]胡志红曾对“生态文学”下过一个定义:“其宗旨是实现具有普遍公平正义的人文世界与非自然世界之间的永续和谐共生,非人类中心主义取向的生态伦理的建构、对主流科学预设和物质主义文明的批判、生态乌托邦的构建及生态灾难启示录书写是其显著特征。”[6]17生态文学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要在文学世界里建构一个充满理想的生态乌托邦。陶渊明的“桃花源”、沈从文的“湘西世界”都是对生态乌托邦的现实想象。尽管当时社会并没有现代意义上所说的生态危机,但他们同样是为了逃脱在现实中产生的“不在家”之感所建构的想象家园。西方社会的高度文明给现实生活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于是西方的一些自然写作和环境文学便开始关注远离人群的“荒野”。在这样的层面上,中国与西方都试图建构一种生态乌托邦,它不仅有和谐的自然环境,而且有健康的精神环境。以这样的眼光看待阿来的《云中记》,不难发现他在小说中所建构的云中村兼具东西方对于生态乌托邦的设想。云中村既是中国社会的“桃花源”,又是西方的“荒野”。

地震之前的云中村显然是不具有此种性质的,那时的云中村已经遭到了破坏,现代文明一次又一次侵占了原先“天堂”般的村落。“那是个新东西陆续进入并改变人们古老生活的时代。一个凡是新的就是好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云中村是落后的象征,落在时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2]74如果没有地震的发生,云中村就不是在前文意义上所说的生态乌托邦。不论是从自然生态还是从精神生态来讲,云中村里与村外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以人类中心主义为代表的现代文明同样在制裁和约束这片土地。

地震之后的云中村,时间在这里不再是单向度地向前,而是停留在地震的当天,甚至透过此时的状态回到了真正意义上的云中村。从阿巴的视角出发,看到了云中村许多神奇的现象:妹妹死亡的大石头上,蓝色鸢尾花悄然开放;消失的鹿群重新出现在村落中。“在死亡的废墟之上,一切又在新生,这种新生的喜悦,是神性的降临,也是对苦难的救赎。”[7]生态现象的复归,让阿巴感觉到身心的舒服。“阿巴闻到了自己身上有草地的清香,更有那九棵小杉树的青枝绿叶和新鲜树皮的清香。”[2]146地震之后,由于急需恢复经济建设,瓦约乡的其他村落开始发展旅游业,结果产生了一系列的经济争端事件:厕所收钱不打扫,马匹生意不良竞争,高价宰游客。这些都反映了在利益至上的消费主义时代,人们的精神生态已遭到污染和破坏,人与人之间不和谐。同时,瓦约乡的其他村落大肆宣称,云中村之所以会消失是因为它们还在信仰苯教而没有改信佛教。云中村之外的世界纷扰复杂,有经济上的纠纷,还有文化信仰的怀疑。只有云中村停留在地震的那个时刻,反而逃离了现代文明的掌控,成为一种自然和精神上双重的生态乌托邦,最终它带来了苦难的救赎,治愈了阿巴。

破旧的老屋、院落的植物和山间泉水给予阿巴生活的可能。阿巴与自然相处就是那么顺其自然而又各自安好,这就是诗意的生活。“我与自然‘同在’!你是‘在’,我也是‘在’,我和自然都‘自在’,‘自在’即‘自由’,‘自由自在’……‘诗的境界’是‘自由的境界’,是‘自在的境界’。”[8]云中村不仅上演着人与自然亲切的一面,而且存在着人类和谐的精神生态。阿巴的回归使得云中村被隐藏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彻底浮出来:与妹妹侄子之间的亲情,与云丹之间的友情,与整个云中村的感情。就算之前云中村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矛盾,通过阿巴的讲述,所有的矛盾都随着地震一笔勾销。阿巴对待所有云中村人都一视同仁,这是一种超乎个人利益的大爱。“那么大的地震,在制造死亡和伤残时,似乎也没有依据善恶的标准进行挑选。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时间自己进行了评判。”[2]122

有关生命与宽恕的情感只有云中村有,其他地方是没有的。地震之后,其他的村落都在不断地向前发展,云中村人也去往它处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只有云中村停留在原地。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各种各样的问题也在村外的世界中不断出现,而云中村由于在时间上的停滞和空间上的孤立恰好逃离了现代文明的控制,反而成为一个能够治愈人的生态乌托邦。

三、生态救赎:大地之思与家园情怀的回归

由于现实社会频发生态危机,人类一直想寻求一个生态乌托邦能够拯救人类。就如阿来在《云中记》中所描述的那样,这样一个救赎之地最终也会消失,这时的人类又该如何自处?人类所思考的便是在消失之后生态救赎该以何种面貌呈现在人们面前。真正意义的生态救赎不是要找到现实意义上的一个可以逃离的地方,而是得到一种精神上的救赎。鲁枢元[9]曾说过:如何看待这一人与自然的“元问题”,决定了人类社会的性质、人类的生存状况,甚至决定了人类在某一时期的精神状况。生态文学的目的便是读者通过阅读文本改变自己的意识,认识人与自然共生这一“元问题”,进而改变人类自身的生存状况,最终达到对地球家园的共同救赎。

(一) 生态书写的终极价值与人文关怀

生态书写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模式,其最大价值就是带来人的生态意识的觉醒,从而达到人与自然的优化生存,实现人诗意地栖居在家园中。自然书写是一种非虚构文学写作,更加关注的是非人类世界,即自然原生生态,生态书写则增加了社会维度。生态书写最早应该是一些传记体的生态文学,如梭罗的《瓦尔登湖》从个人的直接感受出发,思考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但并未更多触及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生态小说的出现弥补了此前自然书写文学的缺陷。“生态小说呼吁构建人与地方之间的新关系,这种关系重视风景的精神维度,要求人们尊重和敬畏土地,因而生态小说家常常借鉴‘万物有灵’的传统故事和宗教传统故事将他们的小说风景神圣化,以凸显人与自然间整体合一的精神境界。”[6]9

《云中记》中有大量有关自然生态的书写:对村庄野蛮生长的描写、阿巴与自然相处的场景、原始宗教信仰中的万物有灵,为研究者从生态角度进行解读提供了文本资源的支撑。小说对于自然生态的书写超出了之前从人类中心视野出发的自然,在生态批评视野下的自然既不是人的自我扩张,也不是人的自我放逐。自然本身就是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花开花落、草木生长、生灵回归,人不在自然之外,而是与其他生灵一起在自然中和谐共生。在当代的时代背景下,重提自然显然是对人的生存困境的一种治疗。远离自然,破坏大地,丢失家园,人成为现代意义上的“人”,但最终现代人在生态危机中走向他们的“墓地”。《云中记》作为阿来的思考成果,在一定意义上为人类面对生态危机时该怎么做给出了解答。阿巴的行为为现代人拯救生态危机提供了借鉴,那就是返乡,回到家园。在家园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与大地建立亲密关系。

(二)家园的回归:云中村“不是死亡,而是消失”

家园这一文学母题在当今的生态文学作品里已然成为一种固定的叙述模式。《云中记》同样安排了阿巴这一人物返乡,阿巴最终以在物质的废墟中找到了精神上永存的家园而彻底结束其归途。“当代生态审美观中‘家园意识’的提出是因为在现代社会中由于环境的破坏与精神的紧张人们普遍产生一种失去家园的茫然之感。”[10]

云中村的消失是一种必然的结局,但消失不是死亡。前者意味着还会出现,只是短暂地离开了人们的视野;后者则是一种结局,是一种“无”的状态。阿巴将云中村的消失与高贵的动物联系在一起,“云中村有点像高贵的动物,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死亡……等到雾散开的时候,云中村已经不见了。那就只是消失,而不是死亡”[2]348。云中村村民对于云中村的消失有过自己的讨论,最终结果是“要不了一百年,人们就会把云中村彻底忘记。为什么?世界变了”[2]171。世界在快速发展的同时,一些旧的不合时宜的人和事物终究会被抛弃:阿巴父亲死于修机耕道的那一年,阿巴在水电站被滑坡冲下山谷,云中村又因滑坡最终消失。云中村在现代性预定的轨道中走向了自身消亡的结局。

地震之后,云中村村民一直遭受着无妄之灾的折磨,埋怨大地,埋怨山神,对自己一直奉为神明的山神——阿吾塔毗产生严重的怀疑和不信任。后来全部村民又到了移民村,原先的宗教信仰逐渐变淡甚至消失。云中村村民从政府那里只得到了外在物质层面的安慰,而精神上的极大悲痛没能得到缓解。返乡之后,通过与鹿群的友好相处,对乡亲们的回忆,对自然的亲近与感悟,阿巴选择与自然和解,他给云中村村民留下了“不要怪罪人,不要怪罪神,不要怪罪命,不要怪罪大地”[2]345的劝告。故事的结局,央金姑娘从经纪公司辞职回到了移民村,与原来的云中村村民一起唱起古老的家乡歌谣,祥巴最终把热气球的开发项目移到了云中村的水源地。云中村消失的那天,所有的云中村村民都回到了云中村,一起见证了云中村的消失,一对新人在此成婚。阿巴用自己肉体上的死亡代替了云中村物质层面的消失,换来的是精神上的阿巴与云中村的永生。消失的只是那个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云中村,永存的是那个被阿巴找到的称之为“家园”的云中村。

(三)大地是家园的守护天使

不管是在早期的农耕社会,还是在现代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都可以置换成家园与大地。关于大地与家园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这样形容:“大地朗照着‘家园’。如此这般朗照着的大地,乃是第一个家园‘天使’。”[11]也有人说:“我把自己所居住的那处风景定义为我的家。这种‘兴趣’导致我关心它的完整、稳定和美丽。”[12]在他们的论述中,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是“家园”之所以存在的首要依据。

面对灾难的突然袭击,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是无能为力的。地震之后的云中村村民与自然之间处于一种怨怼关系,“唉,我们这么爱我们的家乡,可是老天爷不爱我们的家乡”[2]341。如今的云中村村民远离自己的家乡,生活在移民村中,一切都有国家的帮助。他们与原先靠山水吃饭的村民早已不同,所以在对待自然的态度上与其他现代人一样,是控制、征服和厌恶的。但是,阿来在书的扉页中就写了人与大地亲密的关系:“大地震动,只是构造地理,并非与人为敌。大地震动,人民蒙难,因为除了依止于大地,人无处可去。”[2]大地虽然给云中村村民带来了死亡,但也接纳和救赎了他们,包括他们的灵魂。

灾难之后,人们该怎样面对死亡和生命,怎样进行自我救赎,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阿来的《云中记》为我们解答了这个难题。“这本书直接描写纪念‘5·12’地震,通过云中村最后一个祭师祭祀亡灵,写出人和故土的深挚联系;写出感受自然、感受生命的一种心灵;写出守护精神家园的一种态度。”[13]云中村村民所信奉的苯教让人相信自然中的一切都是你的亲人。这个宗教信奉的是人死后会进入一种大化境界,会归于尘土,归于花草,归于山川河流,与自然共生存。“风吹过你,他们就知道。光照到你,他们就知道。”[2]333用生态现象重建精神信仰,让人相信万物有灵,不仅解决了自然生态危机,而且拯救了精神生态危机。对于现代人来说,虽然他们生存在世上,但他们的灵魂已被现代性所杀死,如果他们要想得到救赎,只有亲近大地,回归家园。家园救赎了大地带来的灾难,从而使人得到了治愈。

四、结语

现代性造成的人类“无家可归”的生存状态,最终需要和谐的自然生态来进行拯救。从“桃花源”到云中村,证明了只有家园才能救赎人类,而家园又依靠着大地才能生存,对大地心存敬畏才能获得“在家”的安宁。“家园意识不仅包含着人与自然生存的状态,而且蕴含着更为深刻、本真的人诗意地栖居的存在真意。”[14]返乡意味着逃离现代性,回到生养自己的家园。只有在家园,才能实现人之为人的最本质的存在。阿巴的返乡拯救了云中村村民,用生态复归现象重建了精神信仰,完成了地震之后云中村村民的生态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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