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 滢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4)
施蛰存的小说有较多的男女暧昧关系的爱情书写,以《上元灯》(1929年)、《将军底头》(1932年)、《梅雨之夕》(1933年)、《善女人行品》(1933年)等短篇小说集为代表。施蛰存充分借鉴西方文艺思想和方法,如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说和显尼志勒心理分析小说,并将其成功运用到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创作了许多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施蛰存通过心理分析的方法,将小说中人物的欲望和压抑突显出来,进而表现出他们的心理扭曲和精神裂变。杨迎平认为,同为新感觉派代表作家,“刘呐鸥多写都市的五光十色、风驰电掣的社交场所,是上海的表面。施蛰存则是深入到都市人的心灵世界,了解的是都市人的情绪心态。”[1]8施蛰存的小说采用古典与现代相结合的创作方法,浸透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素养,展现出人物深刻的心理状态和社会现实。
施蛰存小说通过叙说都市或城镇男女的暧昧关系,展现了当时人们的精神面貌和心理状态。有学者认为,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可分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历史题材和现代题材的心理分析小说,侧重于表现变态性心理和精神缺损型的焦虑恐怖心理。这种表现病态人格的描写,往往带有疯狂,怪诞和神秘的倾向。第二,是以家庭、夫妇生活为主体的‘私人生活琐事’的描写,比较集中于对女性心理的细致分析。”[2]110事实上,这两个方面都是以爱情为主题展开的,作者在表现都市人因欲望受到压抑而产生病态人格的同时,也表现了日常家庭生活中夫妇因物质欲望难以满足而产生的细微心理变化。
1.施蛰存的小说涉及许多超出伦常的男女感情纠葛 如:《娟子》写了教授和表妹的婚外恋,《梅雨之夕》写了已婚男士和借伞姑娘的暧昧,《蝴蝶夫人》写了妻子和朋友的约会,《春阳》写了富太太对银行职员的误会,《周夫人》写了寂寞的寡妇和小男孩之间的暧昧,等等。再如关于周夫人的描写,周夫人是一个被欲望和封建观念压抑的寡妇,内心的寂寞和欲望无处排遣。比如她抱着年幼的“我”,说“我”很像已经死去的周先生这一描写,就说明,她难以摆脱失去丈夫的孤独和痛苦,只能从一个孩子那里获取一点温暖。小说通过叙说超出伦常的人物感情生活来揭露和讽刺社会现实,反映出主人公的情感和欲望受到压抑而无处宣泄的苦闷心理。
2.施蛰存擅长描绘人在欲望笼罩下的心理裂变和心理扭曲 正如弗洛伊德所强调的性本能,小说中的人物因性本能无法释放而产生压抑甚至变态的心理状态。《鸠摩罗什》中想念亡妻的僧人国师鸠摩罗什,因抵挡不了诱惑,重新娶了宫女,并有十余个妓女侍候他。鸠摩罗什本是得道高僧,但他没有守住自己的欲望底线,做出了违背戒律的事。《石秀》同样塑造了一个欲望化的主体,主人公石秀虽然迫于兄弟关系或道德束缚,拒绝了朋友之妻潘巧云的勾引,但他心中是爱潘巧云的。可是,潘巧云的冷淡和离间使得石秀萌生了对她的杀心,尤其是在杀了和尚之后。“现在的石秀却猛烈地升起了‘因为爱她,所以要杀她’这种奇妙的思想了。这就是因为石秀觉得最愉快的是杀人,所以睡一个女人,在石秀是以为决不及杀一个女人那样的愉快了。”[3]119由此可见,石秀因无法满足自身的欲望,产生了扭曲甚至变态的心理。《将军底头》中不近女色的花惊定将军,在一次战役之前爱上了一个少女,但因军营纪律不得不压抑恋爱的欲望,因此产生了变态心理:在他的头颅被敌人砍下时却依然为少女的嘲笑而流泪。可见,人物内心的欲望压抑到何种地步。施蛰存把历史人物的崇高消解了,使得他们成为欲望的奴隶。弗洛伊德认为:“里比多若受压抑,便转变而成焦虑,或以焦虑的方式而求得发泄,这是里比多的直接命运。”[4]329正是因为本能欲望受到压抑,小说中的人物才产生了焦虑甚至扭曲变态的心理。如在书写都市生活的《在巴黎大戏院》中,一个已婚男子和一个女人在影院一起看电影,男子在用女人手帕的时候,竟然生发出想要舔手帕的心思。舔了之后,竟然幻想出抱着她裸体的感觉。由此可见,小说中男主人公的猥琐和变态的心理。他是被欲望压抑的人,因而在内心深处显露出病态心理。但作为有妇之夫,他不能违背道德去追求另一个女人,因而陷入了道德和欲望的双重矛盾之中。施蛰存正是通过这些内心欲望的大胆书写,展现了当时社会的人性和现实。
3.在施蛰存的小说中,男女之间的感情因物欲而产生压抑和怪诞 在施蛰存的小说中,男女之间的感情总是受到诸多现实因素的限制,他们的恋爱不是正常男女之间的恋爱,而是掺杂着利益的交换关系,表现出人物因物欲产生的内心深处的压抑和怪诞。《李师师》描写了爱情与权力的矛盾,李师师在心上人周邦彦和拥有权力的皇上之间产生了纠结。《薄暮的舞女》描写了舞女素雯的爱情与利益的纠结,当她得知自己本可以依赖的对象子平生意失败后,很快便将目标转移到另外的男人身上。可见,她与自己的“客人”之间是以利益为转移的交易关系。《花梦》中发生一夜情的陌生男女,同样是出于这样的社会规则,女人同意赴男人的约完全是看在男人付账的面上。当男人还渴望着恋爱的感觉时,女人却这样想着:“你把钱包装得满些,我决不因为不欢喜你而失约的。”[3]420男人最后虽然反应了过来,却还是以买了一个高价的经验来宽慰自己。
施蛰存还擅长书写家庭生活中的爱情与现实之间的矛盾纠葛。他的小说描写了许多女性婚后的幽微心理,展现出现实面前复杂的人性考验。《渔人何长庆》写到菊贞因爱慕虚荣从丈夫长庆家中逃走,后来到城市做了妓女。几年之后,长庆才知道菊贞做了妓女,但他依旧不顾流言将菊贞领了回来,二人又过上了渔家的生活。与传统观念不同,这里的女性更容易受到外界的诱惑,男性对此的忍耐也突破了传统的男尊女卑观念。《阿秀》中的阿秀,从富商家里逃出来嫁给汽车夫做正式妻子,却发现汽车夫炳生也是爱嫖爱赌的人,因此设计报复两任丈夫。最终,阿秀被现实逼成疯子。《狮子座流星》也是如此,卓佩珊夫人结婚3年还没有孩子,她迫切想要一个孩子。可是,肥胖的丈夫并不能为她解决烦忧,她只得在梦中求得一点宽慰。由此,小说表现出这些女性婚后遭遇的苦难,以及对男性的失望。
施蛰存小说在艺术手法上的显著特点是将古典与现代相结合。他擅长运用意识流、精神分析等现代手法,同时将古典园林、庭院作为小说背景,采用诗意化的语言,对古代小说、民间故事等进行改编。施蛰存十分擅长对人物进行心理分析和精神分析,以此把握人物的心理情感,尤其善于运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将性冲动隐藏在人物心理之中,从而构成小说独特的戏剧冲突。“施蛰存对于弗洛伊德心理分析学的接受,主要是通过显尼志勒小说这一中间环节;而施蛰存在创作思维技巧与风格上,所受显尼志勒小说的影响与启示,无疑是他以后从事心理分析小说创作的最重要的艺术准备。”[5]288-289奥地利作家显尼志勒成功地将精神分析理论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对施蛰存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在巴黎大戏院》几乎全篇贯穿着男主人公的心理活动,人物隐秘幽暗的内心世界构成了小说的主要内容。“我觉得她在看着我,不是刚才那样的只是斜着眼看了,现在她索性回过头来看了。这是什么意思?我要不要也斜过去接触着她的眼光?……不必吧?或许这会使她觉得羞窘的。”[3]155小说中的男主人公迫于已婚身份,不得不将自己内心的爱隐藏起来。正是这种对内心欲望的压抑,使得他做出吸吮对方手帕的“变态”行为。施蛰存正是通过大胆的心理描写来带动故事情节,从而形成小说的内在冲突。
在充分运用西方现代艺术手法的同时,施蛰存也努力尝试将中国传统文学的元素融入小说创作。他在《关于〈黄心大师〉》一文中提到:“我曾有意地试验着想创造一种纯中国式的白话文。说是‘创造’,其实不免大言夸口,严格地说来,或者可以说是评话、传奇和演义诸种文体的融合。”[3]626《黄心大师》是作者以《比丘尼传》《洪都雅致》等史料中关于黄心大师的记载为基础创作的小说。施蛰存的小说创作试图实现古典与现代的结合,如,描绘青春浪漫故事的小说《扇》和《上元灯》都发生在小城镇,都将古典的园林景观作为小说的叙事背景。《扇》的男主人公由一把旧团扇想到了自己的初恋,回忆起他去女朋友家的花园的情形。小说中美丽优雅的小城镇园林景色,衬托出人与人之间纯粹、美好的感情。《上元灯》也是一篇关于纯爱的小说,一个精致的花灯,成为两人的定情信物。小说充满着中国传统节日的氛围,作为信物的花灯显示出传统文化的典雅特征。小说中人物之间的情感似乎也被淡化在浓浓的传统节日氛围之中了。作者对古典文化的珍视和运用由此可见一斑。
施蛰存在《我的创作生活之历程》中提到,他最先接触的文艺作品是诗,不管是唐诗宋词的旧体诗,还是海涅的西洋诗,都对他的小说创作产生了影响。他在许多小说中采用了诗意化的语言,以此来营构优雅的语言意境。如《上元灯》中写道:“我约略将这许多灯都看了一遍,实在我以为都是扎得非常精巧,没奈何,指定了她手中的那一座楼式纱灯。……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3]9-10这种诗意化语言的运用,使得小说读来精致典雅,同时易于理解,这也正是作者想要创造的中国式白话文。在根据古代小说、历史和民间故事改编的如《石秀》《李师师》《鸠摩罗什》和《将军底头》等作品中,施蛰存更是创新性地实现了古典与现代艺术方式的结合。这些作品通过对人物的精神分析和艺术加工,将人物内心的欲望和纠结展露无遗,颠覆了人们对这些英雄或者历史人物的传统想象,将他们描绘成个人欲望的化身,刻画了他们某些人的变态心理。同时,施蛰存的作品立足古典故事的框架,使用精神分析手法,对人性进行揭露。如彰显个人欲望的石秀,颠覆了《水浒传》中“拼命三郎”的英雄形象,被描绘成受欲望束缚的失控而残忍的杀手。20世纪30年代,施蛰存在担任《现代》杂志主编时,引进了西方文学和思潮,推进了中国现代派文学的发展,实现了文学的兼容发展和创新。有学者认为,这样的创作反映了一种矛盾的心态:“理性中的趋新与情感的念旧正是施蛰存自身无法摆脱的矛盾,曾经有人用‘急火烧制的红烧肉’外熟内生的特征来形容他这种以现代的形式来表述并不现代的思想的矛盾形态。”[6]28但是,这也正反映出施蛰存在创作现代小说的同时,不忘吸收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资源,没有完全沉溺于西方文学的影响之中。
施蛰存的爱情小说书写,将人物心理置于社会背景之下进行分析,反映出诸多现实问题。伴随着社会经济结构的变动,传统的伦理道德观、贞操观面临着被代替和更迭,女性的社会地位也随之改变。施蛰存的小说则开启了对当时都市文化浸染的社会现实进行揭露和反思的向度。
1.施蛰存的爱情小说反映了在五四启蒙文化影响下中国民众性观念的开放 施蛰存的许多小说书写了人物的性心理,将人物的欲望暴露出来,通过深入的精神分析,揭示出当时社会环境下的诸多社会现实问题。在施蛰存的许多小说中,不管是男性还是女性,他们都是因欲望得不到满足而产生种种压抑乃至扭曲心理的个体。如:生活孤寂,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依托的周夫人;被好友妻子勾引,内心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石秀;以及在欲望和功德之间纠结徘徊的鸠摩罗什等。作者通过对人物性心理的大胆揭露和剖析,揭示出开放的性观念影响下的性冲动的释放。弗洛伊德认为,性变态是因为羞耻感、厌恶感、恐惧感、痛苦感等各种阻力没能在性冲动羽翼丰满之前顺利到位导致的。性冲动和性阻碍的双重压迫,诱发了患者的精神疾病[7]26-31。小说中的人物正是在欲望和现实的矛盾之中走向崩溃和扭曲,他们无法控制自己的性冲动,并受到现实道德因素的压迫,成为被欲望囚困的对象,最终走向了心理裂变。
小说中女性地位的变化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施蛰存在小说中塑造了许多负面的女性形象,如勾引石秀反被石秀杀害的潘巧云,《花梦》中通过一夜情获利的都会女人等。这些女性形象反映了女性在当时社会面临的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女性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提升,女性的欲望在某种程度上得到释放,但是,女性在某种程度上仍受到传统伦理的压制。(1)女性虽然拥有行为的自主性和伴侣的选择权,但也成为了男性眼中欲望化的标志。《花梦》中的男主人公这样认识都会的女人:“虽‘爱’这个字,还不曾在这个时代里死灭,但至少中世纪浪漫时代的男女所懂得的爱决不能再存在于现代的都会里了,或者是,再退一步说,决不会存在于都会的女人胸中了。”[3]415施蛰存的许多小说都写出了男性对都市女性的恐惧心理,但他们又难以抵挡都市女人的诱惑,由此陷入痛苦和纠结之中。比如《魔道》和《夜叉》这两部小说,就表现了男性对女性复杂而矛盾的心理。《魔道》写男主人公对女人既渴望又害怕,他眼中的女子已经成为魔女。她们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却又让他感到神秘而难以接近。《夜叉》中的男性,因爱而不得,对爱情产生了恐惧心理,甚至失手杀掉了一个女子。这些都市男性因得不到女性的赏识和爱而失落,因而产生了恐惧、扭曲的心理。实际上,这些男性都是因为性压抑而产生了心理疾病。这也展现出女性地位的变化,尤其是都市女性,能够大胆地冲破传统观念的规约和束缚。(2)女性只是一种欲望的化身。她们在获得爱情的选择权和行为的自主性的同时,某种程度上也受到传统伦理观念的压抑,表现出一种在传统与现代观念之间矛盾、摇摆的状态。
第二个问题是,女性难以实现经济独立。很多女性正是因为缺少经济支持而走上了歧途。李大钊认为,妇女和无产阶级都处在被压迫地位,她们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妇女要实现根本的解放,就需要一个“根本的解决”,即经济问题的解决[8]107。根据女性无法实现经济独立这一现象,作者塑造了很多追求实际利益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往往因无法实现经济独立,而难以在爱情中找到自我,常常会失去婚姻的自主权。如《渔人何庆长》中的菊贞,她想要逃离家庭安排的婚姻,但到了城市却发现自己难以立足,又不得不回到渔人身边。在爱情书写中,这些女性总是被置于被观看的缺少自我认知的他者化的位置,而难以实现自我性别身份的有效认同。
2.施蛰存的爱情小说反映了在都市文明影响下,人们因物欲膨胀而产生的虚荣、利己的异化心理,呈现出现代性反思的思想倾向 正如鲁迅在《伤逝》中对现代爱情的质疑和反思,在现代都市文明之中,爱情早已变得不纯粹了。施蛰存擅长通过书写男女的幽微心理,揭示男女之间情感的不纯粹。如《春阳》讲了一个继承亡夫家产的寡妇,她在小心翼翼地保管自己财富的同时,还渴望着新的爱情。但是,银行男职员的一句“太太”,彻底打消了她的幻想。她的欲望同财富一起被锁在了保险柜里。小说表现出都市环境之下,爱情的功利化和虚无化。在人物关系之中,爱情似乎被消解了,剩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正如弗洛姆所说:“在一个商业化占统治地位以及把物质成功看得高于一切的文化中,事实上是没有理由对下列事实抱有吃惊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关系也遵循同控制商品和劳动力巿场一样的基本原则。”[9]3在表现小人物的生活时,小说还对因物欲控制而导致的人性异化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讽刺。如《栗芋》写到一位乳娘在成为太太后,对抚养着的孩子的态度都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表现出人的情感会随着身份地位的变化而变化,人性也会因追求自身利益而异化。
从《现代》杂志的创办理念来看,施蛰存倡导保持政治中立立场,追求文学作品本身的价值。“施蛰存反复说明‘不是同人杂志’,无非是想把《现代》与‘圈子化’同人刊物区别开来,在一个多向度的平台上与作家、读者对话,容纳更多的文学流派和团体,在竞争激烈的上海出版界打开市场。”[10]2正是《现代》杂志自由、开放的中间立场引发了各种观点之间的争论,从而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关注。伴随着《现代》杂志的创办,施蛰存逐渐形成了现代主义的创作风格,成为新文学运动中的第一批现代派代表作家。“其小说创作出色地运用弗洛伊德的‘力比多’理论和诸种潜意识的心理形式,来表现三十年代以上海为代表的现代都市文明危机和心理危机,表现在中国社会急剧殖民地化的大滑坡中,青年知识分子如何陷身于爱情失落、灵魂扭曲以及诸种理想与现实、灵魂与肉体的矛盾之中无以自拔,并以此而奠定中国现代派小说的基本叙事模式。”[11]131对欲望心理的大胆书写是施蛰存小说吸引读者的重要手段,同时作者有意回避对当时热点政治事件的讨论,为市民阶层提供了消遣的通道。
施蛰存追求的反映社会现象且具有创新性的短篇小说,不能被简单地看成供读者娱乐的消遣之作。他的作品能够生动地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尤其是都市人面对现实生活表现出的迷茫、不适的心理状态以及人性的幽微,这些现代性内容在当今依然引人深思、发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