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述森
马克思恩格斯在1882年合写的《〈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指出,《共产党宣言》的任务是宣告资本主义制度必然灭亡,但是在俄国,资本主义才刚刚开始发展,农村中的大部分土地仍归农民共同占有,那么,俄国农村公社是可以直接过渡到高级的共产主义占有形式呢,还是必须先经历西方曾经发生过的那种瓦解过程?关于这个问题,“目前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在学界,人们通常将这段话看作马克思恩格斯对“跨越论”的经典阐述。既然是经典阐述,人们就应该主要以马克思恩格斯这段话的精神要义去理解和阐释“跨越论”。然而,在对“跨越论”的实际阐述与论证中,人们主要依据和使用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其他三份俄国问题文献——《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尤其是其草稿)和《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中表达的思想观点。一些学者甚至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在这三份文献中就已完整提出和论证了“跨越论”。那么,这三份俄国问题文献包含《〈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唯一可能的答复”所设定的“跨越论”三要素即农村公社、俄国革命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吗?如果没有包含,我们能说马克思恩格斯在这三份俄国问题文献中提出和论证了“跨越论”吗?本文的目的就是要对这个长期以来被学界忽视了的问题作出探究。
在学界,《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通常被看作马克思明确提出了“跨越论”的首个重要文献。例如,《历史唯物主义与卡夫丁峡谷的跨越》一文的作者就指出,巴黎公社失败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进入相对稳定发展的时期,而东方落后国家则产生了革命危机,在这种背景下,马克思开始投注很大精力研究俄国社会,在1877年《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提出了俄国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思想。(2)参见孙代尧、薛磊、薛汉伟:《历史唯物主义与卡夫丁峡谷的跨越》,《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6期。《马克思的十大理论创新》一书的作者也论证说,1877年11月,在俄土战争的背景下,马克思写了《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这封信的中心内容就是提出并论证俄国革命后避免资本主义和建设共产主义的纲领”(3)张奎良:《马克思的十大理论创新》,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30页。。
那么,《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的主题究竟是什么?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的角度看,马克思在其中是否明确提出和论证了“跨越论”呢?马克思之所以写《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是因为他认为俄国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在有关文章中对《资本论》中的有关论述作了错误理解,力图给予纠正。1877年9—10月,俄国思想界就如何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展开了激烈论战。自由派经济学家茹柯夫斯基发表文章,激烈攻击《资本论》,而民粹派思想家米海洛夫斯基则著文为《资本论》进行辩护。然而在辩护过程中,米海洛夫斯基也对《资本论》中的有关观点提出了疑问。
马克思在《资本论》德文第1版第1卷的“原始积累”一章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问题有这样的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的过程在不同的国家具有不同的特点,只是在英国才具有典型的形式。(4)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3页。“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对个人的、以自己劳动为基础的私有制的第一个否定。但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4页。米海洛夫斯基从中得出结论说,马克思在这里虽然描述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形成时期的历史特征,但试图给出的却是历史哲学理论,即对世界上任何国家都适用的理论。米海洛夫斯基还认为,马克思不是偶然提及这一观点的,而是他的立场一贯如此,如在《资本论》序言中就有这样的说法,即“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页。。与此同时,米海洛夫斯基还根据《资本论》德文第1版第1卷中一个关于俄国民粹派理论奠基人赫尔岑的插语,得出了马克思明确反对俄国人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所做努力的结论。这个插语是这样说的:赫尔岑不是在俄国而是在普鲁士参政官哈克斯特豪森的书里发现了俄国的共产主义;他非常认真地预言,欧洲也许不得不靠鞭子和强行注入卡尔梅克人的血液来返老还童。(7)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801页。米海洛夫斯基指出:“单单从其语气中就不难发现,马克思是如何看待俄国人为他们的祖国所做的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的尝试。”(8)[俄]尼·康·米海洛夫斯基:《卡尔·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周来顺译,《现代哲学》2022年第2期。
马克思认为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的这两处引证曲解了自己的观点。他首先驳斥了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中关于赫尔岑的那个插语的曲解,指出自己在那个插语里所责难的,是这位作家不是在俄国而是在普鲁士政府顾问哈克斯特豪森的书里发现了“俄国”共产主义,以及俄国公社在他手里只是用以证明腐朽的欧洲必须通过泛斯拉夫主义的胜利才能获得新生的一种论据,“我对于这位作家的评价可能对的,也可能是错的,但是无论如何,决不能根据这点来理解我对‘俄国人为他们的祖国寻找一条不同于西欧已经走过而且正在走着的发展道路’的努力的看法”(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3页。。
为了佐证自己的观点,马克思还举了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例子。马克思写道:“在《资本论》德文第二版的跋里”,“我曾经以应有的高度的尊重谈到‘俄国的伟大学者和批评家’”车尔尼雪夫斯基,“这个人在几篇出色的文章中研究了这样一个问题:俄国是应当像它的自由派经济学家们所希望的那样,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呢,还是与此相反,俄国可以在发展它所特有的历史条件的同时取得资本主义制度的全部成果,而又可以不经受资本主义制度的苦难。他表示赞成后一种解决办法。”(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页。马克思反问米海洛夫斯基,“我的可敬的批评家既然可以根据我同那位俄国‘文学家’和泛斯拉夫主义者的争论得出我不同意”俄国人探索自己国家独特发展道路的努力,那么,“他至少也同样有理由根据我对这位‘俄国的伟大学者和批评家’的尊重断定我同意他关于这个问题的观点”。(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页。马克思在这里显然表明的是,他并不赞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观点,不能将不同语境中的问题混为一谈。
在对关于赫尔岑的那个插语作了澄清后,马克思又在信的第二部分用一定的篇幅阐述了不能将其《资本论》中有关资本主义起源和发展趋势的论述理解为普遍历史哲学理论的问题。他引用1875年《资本论》法文版中的有关段落指出,资本主义产生的基础是对农民的剥夺,这种剥夺只是在英国彻底完成了,“但是,西欧的其他一切国家都正在经历着同样的运动”(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5页。。在这里,他特意加上了“西欧”这一限制词,而这一限制词在1867年的《资本论》德文第1版中是没有的。关于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问题,马克思指出,自己的那段话只不过是对《资本论》中描述的资本主义发展演变过程的一种概括性说明。
至此,马克思对被米海洛夫斯基误解了的两个问题已作了完全的澄清,写信的目的应该说达到了。那么,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的角度看,这些内容和“跨越论”有什么关系吗?可以说,看不出有任何的关系。因为这些内容既没有直接涉及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命运,也没有涉及俄国革命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问题。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除了澄清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的两处误解,马克思还写下了两大段话。其一,在澄清了关于赫尔岑和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问题之后,马克思还写道:“因为我不喜欢留下‘一些东西让人去揣测’,我准备直截了当地说……我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如果俄国继续走它在1861年所开始走的道路,那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1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页。其二,在澄清了《资本论》中有关资本主义起源历史概述的适用范围后,马克思又强调:“(米海洛夫斯基——编者注)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1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页。正是这两大段话,在学界通常被看作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提出了“跨越论”的主要依据。那么,从“唯一可能的答复”所内含的三要素看,这两大段话和“跨越论”有关系吗?
关于第一大段话,尽管马克思预先声明为了不引起揣测,他要给出一个直截了当的结论,但是他随后给出的结论并不是直截了当的,而是含混不清的。在俄国已经走上了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情况下,还存在着怎样的历史机遇可以使其不继续走这一发展道路?如果存在这样的历史机遇,又由谁、该怎样来抓住这一机遇?马克思对此没有作出任何解释和说明。关于第二大段话,马克思在这里明显是对米海洛夫斯基有所误解的。因为,并非米海洛夫斯基执意要将《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变成普遍适用的历史哲学理论,而是米海洛夫斯基认为马克思试图这样做。作为主观社会学的创立者和民粹派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信奉者,米海洛夫斯基是不承认存在这样的理论的。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的角度看,这两段话和“跨越论”没有任何关系。或许有人会说,马克思在第一大段话里表现出了某种不希望俄国继续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思想倾向,这当然是对的。但是,一方面,思想倾向不等于理论,即马克思表现出了不希望俄国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思想倾向,并不等于他就提出了“跨越论”;另一方面,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倾向也是为了鼓励俄国民粹派进行反对沙皇专制制度的革命斗争而表现出来的,属于一种策略性。
如果说人们通常认为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初步提出了“跨越论”,那么对“跨越论”的系统阐述与论证,则体现在他的《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草稿中。《马克思的东方社会理论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一书的作者就指出,为了回答查苏利奇提出的问题,马克思在复信的过程中写了三份草稿;在草稿和正式复信中,他详尽地研究了俄国农村公社的性质和历史命运,系统地阐述了自己的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理论。(15)参见谢霖、谢静静:《马克思的东方社会理论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92页。实际上,学界关于“跨越论”的核心概念、主要内容等的认识,都主要来自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草稿。
马克思写作《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的起因很简单,就是试图解答查苏利奇来信中所提出的问题。1881年2月16日,俄国民粹派女革命家查苏利奇代表俄国社会革命党人致信马克思,请求解答令他们疑惑的问题。她在信中主要表达了四个方面的意思:其一,介绍了《资本论》在俄国受到欢迎的情况及其在俄国关于农村公社命运和资本主义问题的争论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其二,指出一些自称是“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宣扬根据马克思的学说,农村公社是一种陈腐的东西,必然走向灭亡;其三,请求马克思解答,俄国农村公社是否必然走向灭亡,世界各国是否由于“历史的必然性”都要经历资本主义发展的各个阶段;其四,称这些问题对于俄国社会民主党人至关重要,希望马克思详尽阐述自己的思想,并允许将其公开发表。查苏利奇是俄国著名的女革命家,曾因暗杀沙皇政府高级官员被拘捕,后被释放并流亡国外。马克思收到查苏利奇的来信后,自然非常重视,不顾年迈体衰,立即着手写作回信。在此后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内,他先后写下了四份草稿,共计一万几千字的内容,但是最终给出的复信十分简短,与查苏利奇的请求相差甚远。
马克思在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承蒙您向我提出问题,但很遗憾,我却不能给您一个适合于发表的简短说明。几个月前,我曾经答应给圣彼得堡委员会就同一题目写篇文章。”(1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页。对于信的开头的这一段话,我们还是需要略作分析的。从该段话的行文来看,马克思实际上对查苏利奇言辞恳切的请求表示了委婉的拒绝,这是不太寻常的。因为马克思在之前写的草稿中已对有关问题作过较多的论证,而在三稿的开头还曾这样说:“要深入分析您2月16日来信中提出的问题,我必须钻研事物的细节而放下紧急的工作。但是,我希望,现在我很荣幸地写给您的这一简短的说明,就足以消除对所谓我的理论的一切误解。”(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3页。这时,马克思既没有说这一简短的说明不适合发表,也没有提及曾答应给圣彼得堡委员会写篇类似文章的事。据考证,没有切实的证据表明马克思答应过这件事,马克思事后也并没有写过这样的文章。
在指出不能给查苏利奇一个适合于发表的说明后,马克思接着表示希望用寥寥数语就能够消除查苏利奇对他的理论的一切疑问。他仍然援引了《资本论》法文版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那段文字,继而强调说,“可见,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明确地限制在西欧各国的范围内”(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89页。。也就是说,马克思在这里(实际上从三稿开始)已将信的主旨界定为消除查苏利奇等人对《资本论》中所谓理论的一切疑问。
《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篇幅不长,总计600字左右,对上述问题的澄清已占去了整个篇幅的四分之三左右,而在最后四分之一左右的篇幅里,马克思认为《资本论》中所作的分析,没有提供肯定或否定俄国农村公社有生命力的论据,“但是,我根据自己找到的原始材料对此进行的专门研究使我深信:这种农村公社是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可是要使它能发挥这种作用,首先必须排除从各方面向它袭来的破坏性影响,然后保证它具备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1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0页。。
这一大段话的前半部分,马克思旨在撇清《资本论》与俄国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后半部分则表达了自己关于俄国农村公社问题的看法。不过,这个看法是用条件句来表达的,即只有消除各方面袭来的破坏性影响,保证其自然发展的正常条件,农村公社才能成为俄国社会新生的支点。但是,究竟由谁来做这一点和能不能做到这一点,农村公社正常发展的条件究竟是什么,马克思都没有具体阐明。
以上就是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的全部内容。那么,从“唯一可能的答复”所规定的三要素来看,马克思在其中是否提出了“跨越论”呢?可以肯定地说,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的正式复信中没有提出“跨越论”,因为它根本不具备“唯一可能的答复”所规定的三要素。
首先,马克思开头宣布的复信的主旨和“跨越论”没有任何的关系。马克思只是说要澄清查苏利奇等人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而没有说要回答关于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命运问题。并且,在谈到《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历史必然性”的时候,他只说限于西欧各国,至多提到了俄国与西欧在起点上的不同,而没有作出任何结论。其次,马克思在接下来的那句话中还特别撇清了《资本论》与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这实际上就是撇清了《资本论》与“跨越”问题的关系。最后,唯一需要略作探究的是马克思最后表达的那个“深信”。既然前面已经说过该信的目的只是澄清查苏利奇等人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那马克思为何还要表达这样一个“深信”呢?仔细分析,也是不难找到答案的。查苏利奇向马克思提出的主要请求是解答俄国农村公社的前途命运问题,并且说这个问题关系俄国社会革命党人的生死存亡。马克思把信的主题缩小到只是澄清人们对《资本论》中有关论述的误解,并且还刻意撇清了《资本论》与农村公社问题的关系,就等于完全没有回答查苏利奇提出的问题。马克思自己也认为这是不合适的,经过权衡,在预先声明信件不适合发表的情况下,马克思还是决定向查苏利奇表达一个自己关于俄国农村公社前途命运问题的看法。
当然,即使是提到了俄国农村公社问题,从形式上看,也只是涉及了“唯一可能的答复”中内含的一个要素,而完全没有涉及其他两个要素。因此,丝毫不意味着马克思提出了“跨越论”。并且,对于农村公社,马克思也仅仅赋予了它俄国社会新生支点的作用,而没有说更多。何为支点?其实就是一个杠杆或工具,它本身并不是新社会的构成要素。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被马克思基本废弃了的复信草稿的内容。前已提及,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复信的过程中曾先后写下了四个草稿。初稿字数最多,对问题的论述最为详细,它主要包含了这样几方面的内容。第一,对《资本论》中关于资本主义起源问题论述的说明。如同正稿中一样,他明确地将这一运动的“历史必然性”限于西欧各国。第二,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获得新生的有利外部环境,主要是说它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和世界资本主义正处于危机中。第三,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本身的特点特别是优点,并且说它具有的某些缺点是很容易消除的。第四,论述了俄国农村公社具有的二重性,认为是私有制能否战胜公有制取决于其所处的历史环境。第五,指出就现实状况而言,俄国农村公社正处于危机之中,要挽救公社,就必须要进行俄国革命。
仅就这些内容而言,毫无疑问,不能说马克思在初稿中提出了“跨越论”。因为马克思在这里充其量只提到了两个要素,即农村公社和俄国革命,并且俄国革命还是作为挽救农村公社的必要条件提出的,而不是要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
而且,即使仅仅从字面上看,也还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一是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俄国农村公社就可以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吗?现实中的俄国农村公社不是已经与资本主义生产处于同时代了吗,它为何还没有实现跨越?二是西方资本主义是否真的处于危机之中?即使处于危机之中,和农村公社的跨越有直接的关联吗?三是俄国农村公社自身具有的那些优势能够使其过渡到新的社会形式吗?四是俄国革命可以挽救农村公社吗?谁是这种革命的主体?这种革命能够发生和取得胜利吗?俄国农村公社即使得到挽救,就一定能实现向新的社会形式过渡吗?
上述一切都是悬而未决甚至是内含矛盾的,马克思当然不可能以这些内容答复查苏利奇。于是,在初稿之后,马克思又写了二稿、三稿和四稿,总的趋势是在字数和内容上不断缩减。关于“俄国革命”的提法,在二稿、三稿和四稿中都不见了。而且,马克思在四稿中已开始声明不能给查苏利奇一个适合于发表的说明。鉴于马克思在草稿中从未提及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问题,最后连“俄国革命”也不提了,从“唯一可能的答复”的角度看,就根本不能说它与“跨越论”有什么关系了。
在学界,部分学者在阐释和论证“跨越论”时,还时常提到恩格斯1875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例如,赵家祥在《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问题的再探讨——兼与俞良早教授商榷》一文中指出,首次提出俄国公社有可能实现“跨越”思想的是恩格斯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恩格斯在这篇文章中认为俄国公社在当时有两种发展前途,一种是走向资本主义,另一种是在条件具备时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20)参见赵家祥:《跨越“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问题的再探讨——兼与俞良早教授商榷》,《中国延安干部学院学报》2022年第1期。那么,恩格斯《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的核心内容是什么?它与“跨越论”又是怎样一种关系呢?
恩格斯写《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的起因是:1874年,为了指导欧洲范围内社会主义运动的健康发展,恩格斯连续发表文章批评波兰、法国、俄国等国流亡者中间存在的错误思潮。在《流亡者文献(三)》中,恩格斯批评了俄国民粹派革命家拉甫罗夫在巴枯宁问题上的调和主义立场,同时还顺带批评了俄国民粹派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特卡乔夫的一些激进主义观点。特卡乔夫不接受恩格斯的这种批评,迅速写了一封致恩格斯的公开信,在指责恩格斯对俄国国情缺乏了解的同时,还较为系统地阐述了民粹派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的基本观点。
特卡乔夫阐述的主要观点是:(1)俄国的国情非常特殊,与西欧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共同之处,因此,在西欧国家采取的斗争手段在俄国不适用。俄国需要特殊的革命纲领。(2)俄国没有无产阶级,但也没有资产阶级,其政治权力是悬在空中的,没有任何社会根基,很容易被推翻,因而俄国比西方更容易过渡到社会主义。(3)俄国人民尽管愚昧无知,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充满着公社精神;他们是本能的和传统的共产主义者,集体所有制的思想同他们的整个世界观紧密地生长在一起。(4)俄国人民虽然习惯奴役和顺从,但对自己的处境是非常不满的,他们一直在抗议,因而在俄国发动革命非常容易。
1875年上半年,在马克思的大力支持下,恩格斯写下了《流亡者文献(五)》即《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对特卡乔夫所宣扬的农民空想社会主义理论进行了有力驳斥。首先,恩格斯从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理的高度批驳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不存在无产阶级但也不存在资产阶级,因而比西方更容易进行社会主义革命这一民粹主义观点。恩格斯指出,现代社会主义力图实现的目标,是建立起一个没有阶级差别的新社会,为此不仅需要能承担起这一历史使命的人数众多的无产阶级,而且也要有能使社会生产力发展到极高水平的资产阶级,“谁竟然断言在一个虽然没有无产阶级然而也没有资产阶级的国家更容易进行这种革命,那就只不过证明,他还需要学一学关于社会主义的初步知识”(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0页。。其次,恩格斯用很大篇幅批驳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政治权力是悬在空中的因而很容易被推翻的说法。恩格斯指出,俄国的政治权力根本就不是悬在空中的,而是有着深厚的阶级基础,它主要代表了贵族地主阶级的利益,俄国绝大多数土地掌握在贵族地主阶级手中,而农民在改革中不仅被剥夺了大量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且为了摆脱农奴身份还要付出大量赎金,同时,贵族地主阶级根本不用交税,一切税赋都由农民承担;俄国还代表了新兴资产阶级的利益,在农村,高利贷者、富农、商人这些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对农民进行着各种各样的盘剥,而大资产阶级也利用投机和贸易攫取巨额财富;俄国还代表了人数众多的官僚群体的利益,他们盗窃国库,成为俄国统治阶级的主要依靠力量。(22)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0—393页。再次,恩格斯尖锐地批驳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由于存在着劳动组合和土地公有制,因而俄国人民是天然的社会主义选民的观点。关于劳动组合,恩格斯阐述道,从赫尔岑时代起,劳动组合就开始在俄国人的心目中具有某种神秘的作用,但它只不过是一种自发产生的因而还很不发达的合作社形式,并且也不是俄罗斯或斯拉夫民族所独有的。(23)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3—395页。关于俄国的土地公社所有制,恩格斯指出,人们完全没有必要高估它,因为从印度到爱尔兰的一切印度日耳曼语系各民族的低级发展阶段上,这种制度都可以见到,而它在大俄罗斯保存到今天,只是说明它还处在很不发达的状态;事实上,俄国农民只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对外部世界了解很少,并且分散、孤立的农村公社也构成了东方专制制度的自然基础;同时,俄国农村公社正受到内部分化和外部压榨的影响,面临着走向灭亡的命运。(24)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6—397页。最后,恩格斯驳斥了特卡乔夫关于俄国农民由于具有革命本能因而在俄国更容易进行社会革命的观点。恩格斯指出,既然社会革命这么容易,那为什么俄国人民还不发起革命,俄国怎么还没有成为社会主义国家呢?俄国人民虽然无数次起义去反对贵族和个别官吏,但他们从来没有反对过沙皇,如果说自赎免徭役以来,俄国农民们开始反对政府和沙皇,那也只是因为他们快生活不下去了,而和革命的本能没有关系。(25)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0页。
从以上内容看,恩格斯无疑明确地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即俄国农村公社、劳动组合、俄国农民等都是一种非常消极的因素,俄国不可能在它们的基础上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也就是说,恩格斯在这里强调的是俄国基于自身条件的“不可跨越性”。
恩格斯在论及俄国农村公社的时候,还说了这样一大段话:虽然俄国农村公社正在趋于解体,但也不能否认它有转变为高级形式的可能性,“然而这只有在下述情况下才会发生,即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社会主义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需的物质条件”(26)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9页。。这段话似乎明确地涉及了俄国农村公社实现“跨越”的可能性问题,但他为此设置了严格的前提条件,即需要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率先取得胜利。俄国农村公社的“跨越”为什么必须以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率先胜利为前提呢?因为,在恩格斯看来,只有这样才能为俄国农村公社向社会主义的过渡提供必要的物质前提,而俄国自身是不具备这一前提的。因此,这段话的完整意思就是,俄国农村公社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必须以高度发达的物质生产力为前提。由于只有西方才具有这样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只有西方无产阶级革命胜利后才能为俄国提供这样的物质生产力,因此,俄国向社会主义的过渡必须以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率先胜利为前提。
除了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恩格斯在文中也提到了俄国革命。关于俄国革命,恩格斯主要表达了这样两个方面的观点:其一,由于农奴制改革造成的对农民利益的巨大损害,也由于财政崩溃和社会出现了立宪的要求等,俄国的革命形势日益逼近,但俄国将要发生的革命绝不可能是社会主义革命;其二,俄国的革命可能由上等阶级的立宪要求开始,甚至由政府自己发动,但广大的农民会把它向前推进,并超出立宪的范围,这个革命对全欧洲具有极伟大的意义。
回顾恩格斯这篇文章的全部内容,毫无疑问,《〈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唯一可能的答复”所内含的几个要素都被提到了。至少从形式上看,恩格斯的这篇文章最契合“跨越论”的含义。但是,这是否意味着恩格斯在这篇文章中就提出了“跨越论”呢?从实质上看,是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的。前已述及,恩格斯这篇文章的主旨是批判特卡乔夫阐述的民粹派的“跨越论”,是着重强调俄国基于自身条件的“不可跨越性”的。农村公社问题在文章中虽然有较多的论述,但它始终是以一种被动的角色存在。文章虽然提到了俄国革命,但它一方面被恩格斯切断了与俄国向社会主义过渡问题的直接联系,另一方面它对于西方革命的意义也是被非常抽象地提及的,并没有体现出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信号的含义。显然,恩格斯思想的重心并不在这里。而关于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问题,恩格斯只是说它是俄国农村公社向新形式过渡的先决条件,至于能不能发生,发生后能不能胜利,胜利后能不能帮助俄国实现向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恩格斯则完全没有论及。
本文开头暂且认同了许多论者关于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所作的“唯一可能的答复”是对“跨越论”最经典的概括的说法,由此提出了“跨越论”内含的三要素:农村公社、俄国革命和西方无产阶级革命;指出如果一个经典文献同时论及了这三要素,就是内含了“跨越论”,否则就与“跨越论”没有任何关系。按照以上思路,本文相继回顾了学界最为重视的马克思恩格斯有关俄国问题的三份文献,认为马克思《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对“唯一可能的答复”所设定的三要素一个都没有涉及,因此,完全不能说马克思在这封信中提出了“跨越论”。况且,马克思最终也没有将这封信寄出去发表。马克思《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的草稿只涉及了“唯一可能的答复”中的一至两个要素,即农村公社和俄国革命,而正稿则只提及了一个因素,即农村公社,因此也不能说马克思在《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草稿和正稿中系统阐述和论证了“跨越论”。恩格斯《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虽然将“唯一可能的答复”设定的几个要素都涉及了,但其主旨明显在于论证俄国基于自身条件的“不可跨越性”,而非论证俄国农村公社实现“跨越”的可能性。
还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中所作的这个“唯一可能的答复”,其落脚点也并非在俄国农村公社向共产主义社会的过渡上,而是在于鼓励俄国革命。关于这一点,我们只有充分研究马克思恩格斯这一时期的全部思想,充分把握他们对俄国革命与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关系的整体认识以及仔细研究《〈共产党宣言〉俄文版序言》这一经典文献的深层逻辑,才能深切地体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