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飞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1920 年,北洋政府教育部正式承认白话为“国语”,并通令全国学校一律采用白话文教学;所有报刊、杂志和书籍也相继改用白话文和新式标点出版。至此,白话文在与文言文的斗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成为现代中国文学乃至社会的主导语言形式。在翻译领域,早期坚持以文言体进行译介活动的严复和林纾相继辞世,留世名声毁誉参半,其余人更是早早地投入了白话阵营。但即便社会大势如此,即便文言被认为“既难传载新事新理,且为腐毒思想之巢窟,废之诚不足惜”①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87年,第202页。,在直接与域外事物打交道的前线反而活跃着一群以文言为译介语的译者。《民国时期总书目》就收录了五六十种1920 年以后的文言译作,包括邵挺《天仇记》(1924 年)及《罗马大将该撒》(1925 年)、包天笑《未来世界》(1925年)、周作人《黄蔷薇》(1926 年)、容复初《重洋怪杰》(1934 年)、曾宗巩《二十年海上历险记》及续编(1937 年)、应薄泉《德诗汉译》(1939 年)、海上室主《双城故事》(1940 年)、卢前《五叶书》(1947 年)等等;在创作领域,即便迄今为止“各种各样的现代文学著作目录,都不收或基本不收现代创作的旧体文学作品,仿佛它们从来没有在历史上存在过”②袁进:《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旧体文学亟待研究》,章培恒、梅新林编:《中国文学古今演变研究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852-853页。,但实际上在民国文学的历史现场,文言文仍是举足轻重的创作文体。那么这些译者和作者悖逆了文化转型的浪潮吗?抑或他们是以极度守旧的姿态参与了这种转型?邵挺是解开这些谜团的重要窗口:他活跃在1920 至1940 年代,但仿佛从未受新文化运动及“五四”的影响,毕生以文言文进行翻译和创作;然而他又常年在海外担任外交官,翻译的也是极具现代色彩的作品,比如探讨现代经济战争的《封锁政策》(1927 年)等,还撰写了一批关于商务活动以及国际关系的文章。那么,对邵挺等人来说,他们对文言文持着何种审美态度?他们身上是否存在传统文化的另类转型以及如何实现转型?这些问题目前少有人注意到,但对它们的研究无疑将有助于我们更加全面地揭橥文化变革时代文学,乃至社会系统内部存在的复杂性,也有助于我们勾勒出一幅更加完整的近现代文学及思想的演变图谱。
邵挺,字筱珍,原名宜祥,福建闽侯人,曾在加拿大、新西兰、南非、挪威等国担任外交职务。①邵挺生于光绪癸巳年(1893年)九月十九日,曾先后就读于全闽大学校中学部、全闽高等学校、美国华盛顿大学亚得飞亚书院商科。邵挺历任驻温哥华领事馆主事、纽丝纶领事馆随习领事加副领事衔,回外交部后被借调至福建任厦门集美学校秘书长兼商科主任及教员,一年期满后回部任职;其后,接连任驻约翰内斯堡副领事、代领事,驻挪威使馆二等秘书,驻金斯顿领事,驻约翰内斯堡总领事等职。祖父邵鸿元,字圣佑,号彤臣,陕西卽补道;祖母林玉庭,林则徐次子林聪彝(听孙)之女,1923年获时任总统题赠“彤管扬芬”。父亲邵瑞,号欧珍,字良璂,光绪癸巳科举人;母亲林宜人,林则徐侄孙林泰曾(凯士)之女,1926年获赠“抱淑完贞”。妻子林静宜,林则徐三子林拱枢(心北)之曾孙女。有子一人名伸纶,娶李时霖之女藕生为妻;有女三人。邵挺的译著包括《坎拿大中华移民律》(1917 年)、《喜士定侵略印度记》(1922 年)、《天仇记》(1924 年初版,1930年再版)、《罗马大将该撒》(1925年,与许绍珊合译)、《治外法权之法庭与中国》(1926年)、《封锁政策》(1927年)、《喜士定侵略印度记》(1930年)、《蔡公家训》(1935年)、《中日纠纷与国联》(1937年,与薛寿衡等合译)《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1948年);著论有《纽丝伦之去程》(1921年)、《纽丝伦归程记》(1922年)、《外交语文英将代法之趋势》(1922年)、《集美学校童子军周岁纪念刊题词》(1923年)、《商科学生不可加入童子军乎》(1923年)、《南非杜省亚洲人赁居律交涉之经过》(1932年)、《天坛盗钟记》(1934年)等,另有百余首古体诗。从目前可获得的材料看,邵挺译述颇丰,其中大部分为文言类作品,以《天仇记》(即《哈姆雷特》)、《罗马大将该撒》(即《裘力斯·凯撒》)为代表;后期的《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等译作不用文言体,但也不是纯粹的语体,而是“系试仿近时报纸笔法”②邵挺:《例言》,[英]查尔斯·特利(Charles Turley):《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第1页。从译文风格看,“报纸笔法”大抵是简短明快、略带文言风格的语体文;同时依据短句甚至短语来标示句读,因而多少又带有西语的影子。例如“只他与母,形影相依”,“武洛因不敢拂逆母意,偷偷的,但是不可移易的,下了志愿,非为北极探险家不可”(参见[英]查尔斯·特利(Charles Turley):《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邵挺译,第3-4页)。这涉及报刊语言及其演变的问题,待考。。那么,这种文体选择的背后隐藏着何种理念呢?在我们看来,这一理念在于邵挺旨在从方法论而非标准论的角度追求“信达雅”,为此他践行并最终提出了一系列实现“信达雅”的步骤。当然,这些标准在文言译介中本身是很难实现的,邵挺的译介活动也因之呈现为翻译思想和翻译实践、局部细节和整体面貌上的紧张。这种张力贯穿在其文体选择、语言使用和翻译观念上。
首先,文体选择。同样是《哈姆雷特》的文言译本,无名氏《报大仇韩利德杀叔》和林纾《鬼诏》都是译自兰姆姐弟改写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作为一种故事梗概,改写本自然抛弃了原著的戏剧体裁,而这间接导致译本更强调其小说身份。无名氏在译序中直言:“译述是编,冀为小说界上,增一异彩”,甚至为了避免“泰西小说,每近率直,读者病其吐露”的问题,译者“特将书中情节稍为移置”。③无名氏:《澥外奇谭》,上海:达文社,1903年,第1页。相较之下,邵译《天仇记》及稍后的《罗马大将该撒》完全保留了原作的戏剧样貌,并尽可能维持原作在语气、修辞等方面的特色。这种对文体的忠实,正如李伟民所说:“自然可以看到翻译观的进步”④李伟民:《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哈姆莱特〉——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的一个特殊译本〈天仇记〉》,《国外文学》2008年第3期。。
文体观念的这种发展还体现在评注方式上。林译《鬼诏》采取的是圈点评注法,比如为“长日印于脑中者,唯先王之言”加圈,为“药入,周于四肢,余立成为枯腊”加点。⑤林纾、魏易:《吟边燕语》,上海:商务印书馆,1904年,第64页。按照传统小说的评点体例,圈点除标示句读外,更重要的作用是凸显文辞的精彩程度,即所谓“警拔真切处则加以圈,而其次用点”;它们并不解释文章内容,而是标示“义显意明,有不待论说而自现者”,属于欣赏层面的阅读。⑥吴子凌:《小说评点知识谱系考察》,《东方丛刊》2001年第3期。但林译本在这方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定例,有时满纸都是圈点,读者很难掌握其要领。邵译本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它采取的是注疏式评点法。这些注疏集注释和评论于一体,把“不待论说而自现者”通过论说呈现了出来。其中,“注释”部分旨在解释西方习俗或掌故、提示或解释剧情、解释剧中人物的身份和关系、解释原作及译作的用词、解释戏剧体裁、解释改译及所增补的内容等;“评论”部分则包括评价原著的写作手法、评价剧中人物的道德修养、表达阅读感受和对中西文化差异的认识等。这些评注(尤其是评论)不同于后来更加规范和克制的翻译行业准则,具有较强的个人色彩,呈现出译者与读者、与译文以及与西方文化的对话。尽管这种模式以及其中流露出来的道德教化态度在今天看来值得商榷,但至少注释部分有其文体学价值并已成为通例。事实上,这种注疏方法或与其受众群体相关。1922 年,邵挺从新西兰回外交部供职时,曾被借调至厦门集美学校任教,期满回部后受邀为学生翻译出版了莎士比亚的另一部作品《罗马大将该撒》。他在译序中说,该书和《天仇记》“尤脍炙人口;英美学校採为文学教科,熟诵而默识之[…]顷以闽中学校屡寄书来;谓中等以上学校多採读是书者,而学生苦无译本以资参考,催付剞劂,不获已而从其请”。①邵挺:《序》,[英]索士比:《罗马大将该撒》,邵挺译,北京:京华印书局,1925年,第1页。或许正因要被采用为教科书②国立东南大学和浙江淳安县立民众教育馆等机构都有该书。前者参见陈汝衡:《莎氏悲剧〈哈姆莱特〉及其中译本〈天仇记〉》,《莎士比亚研究》第4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4年;后者为论者藏书。,译者才不厌其烦地注释和评价,以方便学生阅读和理解作品,并培养道德观念。正是这种隐含的对话关系使研究者注意到该书译者“还以一个评论者的身份帮助读者理解”③李伟民:《东西方文化交流中的〈哈姆莱特〉——莎士比亚〈哈姆莱特〉的一个特殊译本〈天仇记〉》,《国外文学》2008年第3期。。这一译本因此可谓是集翻译、注释和评论于一身。
其次,翻译实践中忠实与创造的张力。与通常的印象不同,文言译者实际上同样追求“信”的标准,并试图通过创造性翻译和注解达成“信达雅”的平衡。但受译介语的限制,这种策略的整体效果可能不尽如人意。
其一,用词上的雕琢。《天仇记》第五幕第一场,奥菲利亚投水自尽,被验尸官以“自卫淹死”搪塞过去。掘墓人甲为示渊博想用“se defendendo”(自卫)来表达,却误说成“se offendendo”。这个虚构的词形似拉丁语的“offendo”(侵犯、伤害),它暗示奥菲利亚死于自杀。邵译本将该词按正确的表达译为“自卫”,但马上注释道“原文系自戕,系丑夸示渊博,用字转误,兹译其正义,易于索解”。这种词汇上的推敲十分常见,例如在同一场景中,哈姆雷特和掘墓人甲反复借用“lie”一词的“说谎”和“躺卧”双重含义插科打诨,邵译本选择以发音相近的“讹”和“卧”来翻译。④[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124、129页。这些细节上的苦心经营生动地再现了原著的语言特色。
其二、修辞上的对等翻译。奥菲利娅去世后,王后所致悼辞为“Sweets to the sweet. Farewell”。《报大仇韩利德杀叔》将其增译为骚体诗:“嗟女貌之如花兮,吾缀以葩;群花莹洁白如玉兮,其井井而勿斜;卿其从此适乐土兮,夕阳芳草何足嗟。”⑤无名氏:《澥外奇谭》,上海:达文社,1903年,第132-133页。《鬼诏》连同后文一起缩译为:“吾始意以花为汝撒新榻也,今乃为汝置此柩上耶。”⑥林纾、魏易:《吟边燕语》,上海:商务印书馆,1904年,第68页。《天仇记》则译作“香花赠香女,幽魂安宁”。⑦[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第134页。可以说,邵译本在词形和词意上都与原文保持了一致,这是许多其他译本未曾注意或实现的。另一个更极端的例子是哈姆雷特询问波洛涅斯的演戏经历,后者说“臣演周力合被刺宫闱中,(伯剌荼)杀我”。哈姆雷特回道:“渠亦辣毒[与剌荼音近似]哉,杀一伟[与闱音近]犊[小牛也,偏曰伟]于彼。”⑧[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第74页。这里“伯剌荼”与“辣毒”、“闱”与“伟”的发音相近,反映了原作“Brutus”与“brute”、“Capitol”与“capital”的谐音。⑨原文为Polonius: “I did enact Julius Caesar. I was killed i’the Capitol. Brutus killed me.” Hamlet: “It was a brute part of him to kill so capital a calf there.” 大意为波洛涅斯说:“我扮演的是裘力斯·凯撒,我在神殿中被布鲁图所杀”,哈姆雷特:“在那里杀死那么好的一头小牛真是太狠毒了”。参见William Shakespeare. Hamlet, ed. Burton Raffel,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11.
其三、改译和增补。第三幕第四场,哈姆雷特为波洛涅斯收尸时说:“我必是他的灾祸和牧师”。邵译本改译为“予既惩而创之,复须忏而悔之”,但立即解释道:“原文为牧师,牧师者代死人祷于天者也”。第一幕第一场,值守军士谈到凯撒遇刺前的种种灾害,紧接着说现在类似的事件作为命运的先驱和凶兆的序幕再次出现。但前半部分的原文未直接将灾害和征兆等同,译者据此增补“亦灾䘲之兆,夫复何疑”一句⑩[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第96页。;并解释道:“原文无此两句,意昧,论者谓有脱漏,姑擅补之,以完其义,未知当否”⑪邵挺:《序》,[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第6页。。这两种情况在邵译本中为数不少,译作每以“原文、原文为”来标注。在这些地方,译者为了理解和阅读之便,每每根据语境对译文作出调整,但又在注释中清楚地指出原作的用词。二者相互参照,共同见证了译者对“达”(或“雅”)与“信”的平衡。
这些翻译策略取得了较大成功,尤其是其古雅风格深受好评。吴宓赞誉《天仇记》和《罗马大将该撒》:“均用文言,且多作韵文及诗句,气骨遒劲,词藻俊美,而短歌尤精绝。”①吴宓:《弗列得力希雷格尔逝世百年纪念》,《学衡》1929年第67期。但在文言表达的总体策略以及译者有意使用归化语言进行译介的限制下,译文有时候反而会损害原文的韵味,甚至是出现错译。比如,以旧典“帝羓饿人”翻译“肥国王和瘦乞丐”,以“某光明如太阳”翻译“我在日头下待得太久了”,都存在问题。正因如此,梁实秋才批评《天仇记》译文“疵谬百出,不胜列举”,甚至弄出些意想不到的错误。②梁实秋:《梁实秋文集·第8卷(轶文辑录)》,厦门:鹭江出版社,2002年,第555页。不过,邵挺的翻译实践及其对“期无违背”“究无损害”“绝不敢违背”“仍不敢违背”等的反复强调,使我们意识到其翻译思想确有独到之处,尽管他未能完全实现这点。
最后,邵挺关于“信达雅”的讨论。“信达雅”出自严复的《天演论》,大体上“信”指“不倍本文”,“达”指“下笔抒词,自善互备”,“雅”指“用汉以前字法、句法”。③严复:《译序》,[英]赫胥黎:《天演论》,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xi-xii页。。但由于三者很难同时实现以及严复对“雅”的保守态度,使得该理论自诞生以来就饱受争议,赞同者、批评者和改良者都不乏其人。④刘期家:《论“信达雅”的历史发展轨迹》,《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0年第2期。不过严复及后来者所说的“信达雅”通常都是标准论而非方法论,邵挺的翻译思想和实践恰恰启发了后一种思路。
邵挺的翻译观念是在实践中逐步形成的。他在《喜士定侵略印度记》的译序中说:“译书主平易,期无违背原书意旨”,“大体逐句照译,期可与原书校对,不得已时,始略为增减数句,或移易数句”。⑤邵挺:《凡例》,[英]麦考莱:《喜士定侵略印度记》,邵挺译,北京:京华印书馆,1925年,第1页。这里既提出了标准论意义上的“平易”和“期无违背原书意旨”,又提出了方法论意义上的“逐句照译”和“略为增减”的翻译法。这在《封锁政策》等译著中也有体现,比如“本书[…]有时嫌其过详,转致繁冗。…译者略为删订,与原书意义,究无损害”⑥邵挺:《例言》,[美]柏穆理:《封锁政策》,邵挺译,出版社不详,1927年,第1页。,“译文以清顺为主,凡原文词句有略为颠倒或裁剪者,而以必要之范围为限,至于原意,绝不敢违背”⑦邵挺:《译者序》,[美]韦罗贝:《中日纠纷与国联》,邵挺、薛寿衡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1页。等。而到最后一部译作《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邵挺总结性地提出了其翻译方法:“先就原书逐句逐字迻译,力求其信。再掷去原书,删削同章、及上下章的重复字句及段落。卽不复而赘,与无趣味字句,亦并削除,务求其达。最后稍为润色,而意旨仍不敢违背原书,以求近雅”⑧邵挺:《序》,[英]查尔斯·特利:《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第1页。。。这样,“信达雅”就拥有了更具操作性的方法论意义:逐字翻译以求其信,调整语篇以求其达,稍为润色以求其雅。尽管“删削”方法或可商榷,但这三重步骤却非常精当,它们实际上是将原先理论层面的静态标准在翻译实践的过程中动态展开,一定程度上解决了翻译理论史上围绕要“信”还是要“顺”、要不要“雅”以及三者的次序关系等问题所产生的争议。在这个动态体系中,“信达雅”不再冲突,它们围绕“原书意旨”呈现出螺旋上升的态势,并因此促成了译出语和译入语的协调。如果说邵挺在1920 年代只是通过译文和译注的互参来平衡“信达雅”的冲突,那么40 年代的他则提出了更加熟稔的翻译方法论,并因此加强了译文的可读性。但遗憾的是,这种翻译实践观直到最后才提出来,而且由于长期坚持文言译介,我们很难说他在这种方法论中实现了“信达雅”或者早先提出的“平易”标准。尤其是在《天仇记》的翻译中,我们至多可以说他在“字义搬弄、意象、特别句式等风格特色”⑨周兆祥:《汉译〈哈姆雷特〉研究》,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379-380页。方面实现了其翻译理念。
概言之,邵挺虽然以文言文作为翻译语言,表现出与新文化大潮相去甚远的态度,然而这种文化守旧的内部实际上也蕴含了新的突破。他在旧体例中表现出对域外文化的强烈兴趣以及有意识地进行跨文化思考,并在自己译介实践的基础上进行着文学观念的推陈出新。正因如此,邵挺的译介活动在翻译观念和文化交流史上都应占有一席之地。
作为一位常年活跃在海外诸国的外交官,一方面,邵挺有着相当开阔的文化视野。因此,我们可以在《天仇记》译注中看到邵挺对各种掌故信手拈来。比如,他详尽地指出,“西方古说鬼操拉丁语,故必学者,能与接谈”,“索氏时代,英国重童子班戏,女人乃童子所扮装”,“欧洲十六世纪中叶至十七世纪终,戒指题句,或用韵,风行一时”等等;而且还对经典的“哈姆雷特问题”有着一定的认识,道出了其性格悲剧:“黑脑筋过敏,一转念,恐鬼非真而生疑惑,行事不断,种种悲剧,即缘之发生”。①[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4、51、76、33页。而另一方面,在近代积贫积弱的国情状况下,邵挺又直面国际政治环境的风云动荡和海外华人的艰难处境,因而肩负着家国重担,其《坎拿大中华移民律》《喜士定侵略印度记》《封锁政策》《中日纠纷与国联》等译作之名即已透露出这种关怀。实际上,除了一些政论文,邵挺对国事的关心几乎都是以翻译表达的,本文将其称为“以译代著”。
以译代著实际上是一个普遍现象,因为译者总是带着特定的意图去从事翻译活动,他们想向受众传达某些不为其所知的东西。当然,这些意图对不同译者来说并不相同,有的是传播先进思想,有的是介绍新鲜事物等等。对邵挺而言,翻译文学作品是试图让读者接受脍炙人口的、有价值的域外文学资源,翻译政论作品则是为了以译为证、以史为鉴,让读者尽可能通过一手材料真实地了解国际形势,以他国的惨痛经历“自惧”并生出“自强”之心。其保守的语言及文化姿态背后隐含着浓烈的家国情怀,这一点不应被忽视。
邵挺在《坎那大中华移民律》的译序中写道:
昔孟子之齐,先问国大禁,而后敢入。吾人至坎,若问国大禁,几不敢入。何者?齐囿禁杀尔,杀其麋鹿者与杀人同罪。不杀其麋鹿,齐不我害也。而坎之大禁,则禁华人,加以种种之牵束限制,自非官吏、游历、牧师、教员、商人等以外,不必其有罪,而科以千金。…且此苛条,独加我华人,抑又何示其不广耶?然予恐国人未必尽信吾言,因条译坎那大中华移民律以证。②佚名:《绪言》,《坎那大中华移民律》,邵挺译,1917年,第1页。该书为单行本,出版社不详;同年,该文发表在《东方杂志》第14卷第8期。注:“坎那大”即“加拿大”。
19 世纪中叶以后,随着国门的打开以及美洲淘金热的兴起,大量华人涌入美国和加拿大,但因资源的枯竭和竞争的加剧,种族冲突日益严重,美加两国先后多次颁布排华法案,限制华人在两国的合法权利。1885 年,加拿大《中国移民法》出台,要求华人入境时须额外缴纳人头税,且税额随着法案的修订而不断上涨。这项法案此后一直被执行下来,且其他限制也有增无减。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年轻的邵挺试图昭示加拿大政府的恶行,但他又担心“国人未必尽信吾言”,因此决定将法案全文翻译并出版,以唤起国民的觉知。在这里,“译”实际上就起着“证”的作用,它揭示和证明了那些黑暗的事实。
不过随着涉世日深及国际形势的变化,邵挺在“以译为证”的基础上为翻译赋予了更多使命。比如1922 年出版的《喜士定侵略印度记》就多了一份“以史为鉴”的意味。该书是史学家麦考莱(T. Macaulay)为英国驻印总督哈斯丁(W. Hastings)写的批评性传记。邵挺指出,“日者英灭印度之政策,阴险刻酷”,但其他史家多是歌功颂德,只有该书作者“尤有哀矜恻怛之意[…]不忍使赝伪之书欺天下后世,乃起而纠正之[…]以明事实之真相”。这部传记在他看来既有“史笔”更有“史才”。一方面,该书有文章之美:“其为文也,义坚而词峻,气迈而识宏”,“在英散文中称杰作焉”。另一方面,该书秉笔公正,有重要的史学价值——它是侵略者同胞亲自撰写的侵略史:“以其为英国人自述灭印之本末,有惊心怵目之观也”,于是译者将其译介给国人,试图“以是惧国人”。③邵挺:《自序》,[英]麦考莱:《喜士定侵略印度记》,邵挺译,北京:京华印书局,1925年,第1-2页。这里所说的“惧”,指警惧而非恐惧。该词出自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九《炀帝》。王夫之认为,即便兵强马壮,如果“不惧”,则终将败亡。正所谓“蜀汉亡,而孙皓不惧;高纬亡,而叔宝不惧”。它不是“惧人”而是“自惧”,也即“智者警于心以自强”。④[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九·炀帝》,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1476页。这一提法旨在劝人戒惧谨慎、居安思危。邵挺翻译此书正是为了通过直接呈现印度灭亡的惨痛教训,唤起国人的“自惧”之心,以图“自强”,即所谓“倘以是惧国人之心[…]译者之愿偿矣”①邵挺:《自序》,[英]麦考莱:《喜士定侵略印度记》,邵挺译,第1-2页。。
在这些论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邵挺的文化身份:一方面,他在历史研究中倾向于传统史学家,即史学与政治的标准并未与文学标准隔绝开来;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富有跨文化经历的知识分子,他的理论视野更加广阔和深刻,其中某些议论也更加切近现代民族国家转型的需要。
与前两种模式不同,邵挺1927 年的译作《封锁政策》则旨在呈现国际战争与关系的最新态势,以期“识时俊杰尚有取而浏览焉”②邵挺:《译序》,[美]柏穆理:《封锁政策》,邵挺译,第2页。。1925 年5 月30 日,上海英租界爆发震惊中外的“五卅惨案”,此后各地掀起抵制英货运动,“有识之士认为英国是以工商立国的…如果破坏它的商业,就是打击英国的有效办法;而打击英国商业的有效办法,当然是对英采取一切抵制行动”;此次抵货运动一直持续到次年冬季,给英国在华商贸形成了沉重打击。③李健民:《五卅惨案后的反英运动》,中国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年,第80页。惨案爆发后,西方国家多次派人来华调查相关情况,邵挺正是在此时接触到来华的柏穆理(M. Parmelee)及其论著《封锁与海权》(Blockade and Sea Power)。《封锁政策》即是该书的前半部分,它探讨了一战时期协约国与同盟国之间战争出现的新变化:同盟国主要不是败在军事力量的对决上,而是败在以“封锁”为主的经济战争之下;柏穆理还主张“抵货亦封锁一部分事”,认为该书或许对中国局势有所帮助。邵挺应其提议翻译此书。在他看来,争霸战争尚且不惜动用封锁政策,而我们“为自卫而谋者,讵不可籍抵货以对敌?”也即支持抵货抗英,甚至认为以经济为武器,其效果“且强于战略”。更重要的是,邵挺并不仅仅着眼于抵制英货运动。邵挺指出,当前的国际形势是欧美将“裁兵会停”,但我们却“善邻望绝”——中国的危机不在英美而在恶邻。因而一旦有事,“中国终不能自脱旋涡”。那么到时如果执行封锁政策,我们应如何在遵循国际公法的情况下采取措施?而如果被他国封锁,我们又应如何布置才能“支持自赡”?④邵挺:《译序》,[美]柏穆理:《封锁政策》,邵挺译,第1-2页。这样欧战的教训,尤其是有组织有系统的封锁政策以及经济战争策略,就应成为我们必须学会的东西。
译者在结语部分进一步总结了封锁政策的三重手段:其一,禁运,“禁我方货物之输往敌方也”;其二,抵货,“拒抵敌方货物之输入我方也”;其三,截断,即派遣舰队“遮断他国与敌之通商也”,三管齐下即可制敌于死命。本来国民革命战争也可采用这种策略,但由于被“万恶条约”牵制,列强的干预和勾结使得这种战略无法展开,因此,他主张“国际条约不以平等为原则者,又焉能严格以之拘束我国乎?”并呼吁国家之兴亡“端在我同胞之努力奋斗矣”。⑤[美]柏穆理:《封锁政策》,邵挺译,(出版社不详),1927年,第56-57页。
回过头来看,“抵货”在邵挺这里不只是单纯的“抵制英货”,他更将之视为现代战争的一种手段,而且深入总结出这种策略的施行方式和条件,并最终导向对“兴邦”的期望和呼吁。这种意图也反映在对韦罗贝(W. Willoughby)《中日纠纷与国联》的翻译中。“九·一八事变”之后,国民政府曾提请国联制裁日本的侵略行为,尽管由于种种原因未能成功,但此事件确也成为现代国际政治关系和中国反侵略史的重要环节。因此,邵挺与薛寿衡等人合力翻译此书,以期为国人保存一段史料,并“知公理尚在人间,御侮益须努力”⑥邵挺:《译者序》,[美]韦罗贝:《中日纠纷与国联》,邵挺、薛寿衡等译,第1页。。而从我们的问题视角看,这种用心也正反映了新旧知识分子对国家命运的共同关切。
除了上述译著之外,作为一名外交官员,邵挺在国际关系等领域有大量的观察和探讨,而这也是其文化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大体上,邵挺对这类探讨的重心仍在于中外关系问题。比如《纽丝纶修正关税》和《纽丝纶商务报告》就涉及新西兰的关税与商务等情况,但它们也反映出中新两国关系的不对等:“纽货入我邦,值百抽五耳;华货入纽岛,均纳普通税”,这里的“普通税”是新西兰税务体系中税费最重的一种,故而邵挺直言“天下不平等事,孰逾于此者”。⑦邵挺:《纽丝纶修正关税》,《总商会月报》1922年第2卷第4号。而《治外法权之法庭与中国》《英人在上海设立宣传部与撤废领判权之影响》《外交语文英将代法之趋势》等文章都涉及国际关系时局,尤其是最后这篇,直接记录了一战后法语作为国际通用语言地位的衰落和英语的崛起。邵挺指出,这种趋势并不是法语本身的问题,而是因为“国势之盛衰,教化之升沉,而文字之声灵亦随之俱转矣”,欧洲政治中心已经“横渡大西洋而登彼岸”,语言自然就会随之变化。①邵挺:《外交语文英将代法之趋势》,《侨务》1922年第36期。《南斐杜省亚洲人赁居律交涉之经过》以及邵挺在当地的演讲,则揭露了南非“华人禁阻律”的始末,并最终成功将之废除。②李安山:《非洲华侨华人社会史资料选辑(1800—2005)》,中国香港: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416-417页。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概言之,尽管邵挺主要是以文言作译语,但在他的种种译本和探讨中,我们依旧能发现其思想内含的多重现代转向:其一,触及现代中国及国际关系中复杂的政治和社会问题,尤其是对经济战争问题的翻译和讨论,成为我国该领域最早的文献之一;其二,邵挺的视野非常开阔并充满活力,其思想具有鲜明的现代化特质。从《坎那大中华移民律》的以译为“证”,到《喜士定侵略印度记》的以译为“鉴”,再到《封锁政策》和《中日纠纷与国联》的以译为“训”乃至“武器”,邵挺对翻译的用心日益深刻,其中饱含着奋力御侮的家国情怀,其译作也成为这种思想历程的主要见证者和承载者。
作为始终坚持文言译介与文言创作的现代学人,邵挺身上同时存在着旧的特质与新的张力,但他似乎并未像其他知识分子那样陷入新与旧的撕裂中——至多在某些时候表现得有一些纠葛或矛盾。这其中可能存在文献不足,或者他并非纯粹的学人或思想者的因素,但从现有的材料看,更关键的原因恐怕在于从整体上看,他并未将新与旧视作绝对对立,而是试图将二者嫁接在一起:以旧来审视新、以新来改良旧。而这或许正是新旧激荡的大潮中那些化身为时代之底色、不为人们注意的诸多学人和大众的日常境遇。在这个意义上,邵挺式的从旧到新仿佛就是一种“另类的”转型,它不是以激烈的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姿态来进行自我改造,而是表现为一种缓慢的过渡,尽管其最终的目的地都是现代化浪潮,但呈现出来的文化面貌却迥然有别。
令人惊讶的是,尽管邵挺很早就有海外经历,但根据其在译著《蔡公家训》的自序中所述,他原本在伦理思想上似乎持着相当传统的态度。当时,他以《天仇记》和《喜士定侵略印度记》两部译作请教于辜鸿铭,后者告诉他,“英国蔡思奭德公爵家训,名著也,似吾国之颜氏家训,及近代曾文正公家书,有稗于世道人心”,并且“其文词精警,音节圆畅”,既然邵挺有翻译莎剧的经验,因此辜鸿铭询问他是否有意翻译蔡氏之书,然而邵挺回答道:
蔡公之训,美矣而未尽善。公之所以教子者,道主中庸,学主至善,礼主和,言主慎,躬必自厚,友必胜己;均与我古训相若;其于饮食起居服御息游诸事,指示周详,亦与古礼经之教默契,此其美也。顾亦尚揣摩,重媚悦,孜孜于功利之想,轻之为干禄,重之则为教谄,是未善者也。③邵挺:《译序》,[英]蔡思奭德:《蔡公家训》,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页。该书今译为《切斯菲尔德教子信札》,褚律元译,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
在这段叙述中,可以很明显地发现,邵挺几乎完全是以传统伦理范畴来思考事物的。换言之,他赞同切斯菲尔德教育理念是因为它在某些方面契合了传统思想中关于修身、治学、礼仪、言谈、实践和交友等的论述,所谓“均与我古训相若”“亦与古礼经之教默契”;然而,邵挺对其中稍异于传统思想的东西,比如早日接触社会、参加高尚的娱乐活动等观念,则斥之为“尚揣摩”“重媚悦”或“功利之想”等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什么邵挺在《天仇记》中会时不时地发出“丹王可比唐太宗…罪尤加等矣”“可恨可怕”④[英]索士比:《天仇记》,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9页。之类的论述,因为此时他的思想体系仍主要源自传统伦理资源。不过辜鸿铭马上纠正了邵挺的这种思想,他以更加包容和调和的姿态为切斯菲尔德的思想作了辩护,认为作者教子是“以功名诱掖之…启其雄心”,然后“勉以进德修业之事”,而这正符合“学优而后出仕,德大而后有位”的传统理念。①邵挺:《译序》,[英]蔡思奭德:《蔡公家训》,邵挺译,第1-2页。邵挺因此才承诺翻译此书。
不过与这次会见相关的一些时间线索表明,邵挺此时的思想本身可能也正处在新旧纠葛的过程中。资料显示,《喜士定侵略印度记》的初版时间为1922 年11 月,《天仇记》的初版时间为1924 年5 月。因此,邵挺和辜鸿铭的这次会面时间大致应当在1924 年5 月至1928 年辜鸿铭去世之前,具体的时间则应当在1924 年8 月至1925 年4 月期间,其中前一个节点为邵挺辞去集美学校教职并返京的时间②纪念陈嘉庚先生创办集美学校七十周年筹备委员会校史编写组:《集美学校七十年》,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年,第49页。,后一个节点为辜鸿铭应邀访日进行长期讲学的时间③孔庆茂:《辜鸿铭评传》,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年,第236页。。再者,邵挺1935 年出版《蔡公家训》时说,因“稻谋四方”一直没履行承诺,“未迫及此者踰十稔”,④邵挺:《译序》,[英]蔡思奭德:《蔡公家训》,邵挺译,第2页。似也能证明这个判断。这个时间点非常重要,因为邵挺1924 年1 月刚在集美学校参加该校童子军成立一周年的纪念活动,他在活动中发表了《集美学校童子军周岁纪念刊题词》和《商科学生可不加入童子军乎》两篇演讲,其中尤其是后者,传递了和辜鸿铭会谈几乎相反的观念。
集美学校是爱国华侨陈嘉庚于1913 年在厦门创办的新型学校,该校甫一建立就将体育纳为必修课程,以贯彻强民与强国的理念,并于1921 年开始进行童子军教育,随后范围和规模不断扩大,至1923 年1 月正式宣告成立童子军。而邵挺正是在次年的纪念活动上,以该校商业部(科)主任的身份回应了“劝商科学生加入童子军,何异劝其饮鸩自杀”的质疑,他提出三条理由。其一,“世界和平,悉辅以武装”,近代商业竞争与军事力量互为表里,国际上“每因商务之竞争而启战端”,因此如果想做商人、想做远涉重洋对外贸易的商人,就应“寓兵于商”,提前进行训练。其二,“欲成伟大企业,必先具卓越之精神;欲备卓越之精神,必先有健全之躯干,乃能精其心思,妙其运用”。换言之,童子军训练是为了在强健身体的同时强健人的精神,因为商业上事务纷杂,如果没有“健全之体格,清明之精神”,便难以胜任。其三,商科学生多染“娇养之习”,只有及早纠正才能养成勤劳刻苦、兼顾公益以及勇往直前的精神。而童子军的宗旨恰恰就是“以智、仁、勇三字教人”,培养学生强壮的体魄和健全的人格。⑤邵挺:《商科学生可不加入童子军乎》,《福建集美学校童子军周年纪念刊》,1924年,第22-23页。所谓“今日所受之良训,卽他年创立功业之师资。”⑥邵挺:《集美学校童子军周岁纪念刊题词》,《福建集美学校童子军周年纪念刊》,1924年,第21页。
邵挺在这次演讲中表现得极富创见和开明,对国际形势、现代商业及教育都有较深刻的认知,而这和数月后他讳言“功利”及“干禄”的态度大相径庭,究竟是邵挺在引入蔡公家训时采取了“双簧信”式的策略,还是他本身在实务和伦理观念上存在分裂,抑或他此时正处在新旧思想的转换中?就现有的资料来看,尚无法下定论。不过他在1948 年翻译查尔斯·特利(Charles Turley)《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时表现出来的价值取向,倒和这次演讲存在明显的一致,因而可以说即便其思想曾经有过纠葛,但至迟到此时已经定型下来。
“亚勉纯”即罗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挪威著名的极地探险家,曾先后前往南北极探险,最后在北极营救同伴时不幸罹难。全书共二十三章,按编年的方式讲述了阿蒙森的一生。邵挺翻译这本传记的原因,顾维钧在《序》里作了清楚的揭示:“亚勉纯真那威伟人也,大仁大勇大智,咸备一身,能肩至苦至劳之任”,他穿行于南北两极之间,“为国家争光荣,为科学奏伟绩,为坤舆开新知”,并且“卒以救人之危,捐垂老之躯,尤能人之所不能者”,因而邵挺将此人的传记译介给国人,“殆有心者欤?”⑦顾维钧:《序》,[英]查尔斯·特利:《南北极探险家亚勉纯传》,邵挺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48年,第1页。可以看到,阿蒙森身上展现出来的这种积极进取、“大仁大勇大智”的精神,某种程度上正符合邵挺曾经的伦理期待,而这或许正是他翻译此书的动机;反过来,对这种精神的译介则表明邵挺在伦理思想上有了更明确的追求。正是这里体现出了前文所说的“以旧来审视新、以新来改良旧”:邵挺对现代商业竞争和阿蒙森冒险精神的理解是在传统“智仁勇”的伦理范畴下展开的,而从顾维钧的《序》看,这些概念又注入了国家、科学和知识等更加现代的观念;并且这些现代观念在某种程度上也纠正了邵挺曾经讳言“功利”的伦理观。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思想在延续自身的同时也在发生变化,只不过这种进程并不十分激烈。
在译介活动之外,邵挺还创作了百余首古体诗,主要发表在《集美周刊》《外部周刊》《华侨评论》《侨务》等期刊上。这些诗歌鲜明地体现出邵挺的古典审美情趣,不过随着经验范围与视野的扩展,这些古体诗内部也发生了一些裂变,主要体现为传统审美范畴和审美方式在新的体验情境中的延续和更新。当然,这种范式能否完整地揭示现代审美经验是值得商榷的。
一方面,邵挺大部分的古体诗在题材和内容上都延续了传统的审美模式。志意、情感、纪事和景物在诗歌中交织,呈现出一种典雅委婉的古典情趣。例如《偕禄元兄车游碧京偶题》:“并驾西郊外,豁然野景开。奔峦同海倒,偃草似波洄。夹道长林古,当空一舸来。京城春色足,朱紫粲成堆。”①邵挺:《携禄元兄车游碧京偶题》,《集美周刊》1931年第265期。这首诗是邵挺在南非碧京(即首都比勒陀利亚)所写,讲述了他和朋友春日乘车到城西郊游玩的经过。该诗无论是用词还是写景方式体现的都是传统诗学范式:以大量篇幅白描景色,再借此暗示诗人面对自然时的心绪。再比如《岁暮寄可愚二首》:“南国春深故国秋,飘零身世似沙鸥。黄金白璧难迎汝,只剩孤吟莫与酬”;“一年容易复新年,年年踪迹不同前。金山海拔身千仞,乡意无穷落日边”。②邵挺:《岁暮寄可愚二首》,《集美周刊》1931年第265期。这两首诗以“沙鸥”“落日”等意象表现了岁暮乡愁的经典母题,漂泊异乡只有“孤吟”和无穷的“乡意”为伴,对乡土的眷念油然而生。
另一方面,随着体验情境的变化,邵挺的古体诗在主题和内容上也有所发展。首先,最明显的是写作视野的扩大,比如《集美周刊》第264 期刊登了邵挺的八首诗,它们记录了诗人从江淮一带远赴南非的历程:《过秦淮夫子庙》《厦门舟次喜晤集美诸友》《过柴贡》《游狮子国根蒂湖》《哥伦坡客次书呈亲慈》《东游索子林王国即景》等等,异域事物随着其行程的展开而逐渐进入诗歌。③邵挺:《《过秦淮夫子庙》《厦门舟次喜晤集美诸友》《过柴贡》《游狮子国根蒂湖》《哥伦坡客次书呈亲慈》《东游索子林王国即景》,《集美周刊》1931年第264期。其次,视野的扩大逐渐带来题材和思想的深化。如果说《蚁穴》“斐洲之蚁蚁之祖,大如牳指臂生羽”只是一种猎奇④邵挺:《蚁穴》,《集美周刊》1931年第265期。,那么《金矿记述十四韵》《过约翰堡茔圈闻黄白死鬼仍分畛域可叹也》以及《南斐议加重黑人笞刑闻而书感》等,则是对种族主义的记录:“万国笞刑废,黧人体罚添…诗篇留史料,不是我言詹”,同时,也是对它的嘲讽:“上寿千龄否?雄心一世休。平生常背道,抵死不同邱。破涕翻为笑,遥看夕照收”⑤邵挺:《南斐议加重黑人笞刑闻而书感》《过约翰堡茔圈闻黄白死鬼仍分畛域可叹也》,《集美周刊》1931年第266期。。此外,《登燕子矶书感示女弟子》中,“匹夫有责匹妇同,自来女中有豪侠”⑥邵挺:《登燕子矶书感示女弟子》,《外部周刊》1935年第45期。表现出对女性受教育权及能力的肯定,而《张青莲博士学重水成偕夫人东归书奉》中,“土化休从古籍探,海西青已胜于蓝”⑦邵挺:《张青莲博士学重水成偕夫人东归书奉》,《华侨评论》1946年第9期。张青莲博士为无机化学家,后任中国科学院院士。这首诗可能是1937年张青莲回国时所写。更以一种开放的心态直视中国现代化境遇中的文化落差。如此种种,表明邵挺的古体诗虽然是以传统审美范式来观照新的体验,但这种观照中已然承载着新的思想观念,而实际上这也正是传统文化“另类”转型的一种普遍情境。
1912 年,邵挺应其舅林蔚岑之邀携母赴任温哥华领事馆主事,五年后又赴任纽丝纶领事馆任随习领事,直到1922 年回外交部供职。身在国外,邵挺并未直接受到新文化运动及“五四”的洗礼,或许正因如此,他保留了较多传统的语言及思维习惯。但现代化已经成为一种必然,邵挺的译介活动也暗合这一潮流的转变。在文学上,邵挺将目光扩展到国外优秀文学作品,并在翻译中结合自己的跨文化经历为读者提供丰富的知识性指导;同时他根据其翻译实践提出“信达雅”的方法论模式,为中国现代翻译理论作出了一定贡献。在现代国际关系问题上,他通过翻译寄寓对民族命运的关切:《坎那大中华移民律》试图揭露加拿大排华的黑暗历史;《喜士定侵略印度记》试图以印度灭亡的教训警醒国人,唤起其“自惧”“自强”之心;《封锁政策》更是直抵以封锁为主的经济战这一现代国际战争新趋势,旨在提醒国人顺应时代变化、未雨绸缪。而在伦理和审美思想上,邵挺也在旧的模式中注入了新内容:首先是在传统伦理范畴中引入竞争、强健体魄等更加现代的观念;其次是在古典审美情趣中引入新题材和新思想,尤其是对种族主义的愤慨和对西方文化的开放心态。概言之,虽然邵挺主要是以文言文进行翻译和创作,但其思想已逐渐转向现代事物,尤其是对现代国际竞争背景下的文化落差、战争形势和民族命运有着广博而稳健的认识。这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前辈学人的视野。而这种不经由主流激烈的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的自我转型正是本文所谓的“另类”转型,它实质上是在现代文化及国家冲突的影响下,以一种并不激进甚至是略显保守的姿态对自身进行潜移默化的变革。某些传统在这种转型中或许会逐渐被替换掉,但对古典文化身份的认同却在其中得到保留和接续,并因此避免了自身身份认同的撕裂。这种古典框架内的现代转型实际上也是一些“复古”学人的真实面貌,今天我们理应持更加理性和包容的态度对待他们。但是,这种转型方式也有其无法摆脱的困境,它很难全面而彻底地进行自我改造以及改造社会,这一点在邵挺身上体现得也很明显:他在新文化运动之后还持着讳言“功利”的思想,并且坚持以“智仁勇”等伦理范畴来理解现代的商业及科学精神,这无疑会遮蔽掉这些现代精神背后复杂的文化机制。总的来说,邵挺的这种转型表征了传统文化转型的一种路径,在这里,传统主要不是受批判的对象,而是内在地具有一种革新的动力——只有充分地考虑到这种特性,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现代思想之发生和发展的多元性及其潜在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