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房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释仇满》一文刊于1903年4月11日、12日《苏报》“论说”栏目,作者署名处仅注明“来稿”。该文发表一个多月后,即是年5月底,邹容的《革命军》出版。6月底,著名的“苏报案”发生,章太炎与邹容相继入狱。然而这起言论压制事件,非但并未导致排满革命陷入低谷期,反而促成了晚清以降以报纸宣传鼓动为先导的排满革命,进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
从时间上看,《释仇满》的发表,与《苏报》上介绍邹容《革命军》(28)1903年6月9日,《苏报》“新书介绍”栏刊登《革命军》广告。,刊登章太炎《序革命军》及节录《驳康有为论革命书》相隔两个月左右(29)两文分别刊于《苏报》1903年6月10日、29日,《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全文较长,《苏报》仅以节录的形式刊出,题目为《康有为与觉罗君之关系》。,但是从关注的问题来看,《释仇满》与这些后出文章实则有着一贯性,它们共同传递着晚清以来渐次勃兴的排满革命思潮。而它们彼此间的差异,也值得思量。
《释仇满》一文的作者,目前一般认为是蔡元培,但也有章士钊说,此外更有一些报刊文选集认此文作者为章太炎。(30)参见戴逸主编《近代报刊文选》,张金涛注释,成都:巴蜀书社,2011年;张金涛译注《近代报刊文选译》,成都:巴蜀书社,1997年。以下分别结合相关说法稍作考辨。
《释仇满》一文发表以后,首先由上海编译馆辑录当时各报文章而成的综合性刊物《经世文潮》于1903年6月第1期节录转载。(31)《经世文潮》所收内容广泛,其中包括对于“人种”问题的关注。《释仇满》刊于《经世文潮》1903 年第1期“人种丙”下的“满汉之冲合”栏目。此外,该文又被完整收入同年由上海东大陆图书印刷局出版,湖南人黄藻署名“黄帝子孙之一个人”所编的著名排满革命宣传物《黄帝魂》。(32)该书系辑录清季报刊中有关反清的革命论著而成,其中包括《亡国论》《正仇满沦》《义和团与中国之关系》《驳革命驳议》等文章,后来不断再版,但篇目互异,有四十五篇本、四十四篇本等,当时流行颇广。参见陈旭麓、方诗铭、魏建猷主编《中国近代史词典》,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第633页。但两次转载皆未注明该文作者究竟是谁。
1920年,北京大学新潮社出版了《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此书被列为“新潮丛书第四种”。全书以都昌、黄世晖所作的蔡元培传记起首,辑录蔡元培不同时期的文章、演说、书信,集中体现了蔡元培作为学者、革命家、大学校长、教育家的不同面向,彰显其人的道德学问与事业。从该书起首的这篇翔实的《传略》来看,新潮社同人为编辑此书,应该事先对蔡元培进行了专门访问——这篇传记读来有很鲜明的蔡元培自述的口吻。因此,此文作为传记资料来看,其可靠性还是有保证的。
《传略》首次点明《释仇满》一文的作者及其写作背景:
张园之演说会,本合革命与排满为一谈。而是时邹蔚丹君作《革命军》一书,尤持“杀尽胡人”之见解。孑民不甚赞同。曾于《苏报》中揭《释仇满》一文,谓“满人之血统,久已与汉族混合。其语言及文字,亦已为汉语汉文所淘汰。所可为满人标识者,惟其世袭爵位,及不营实业而坐食之特权耳。苟满人自觉,能放弃其特权,则汉人决无杀尽满人之必要。”云云,(其文惟从前坊间所印之“黄帝魂”曾选之。)当时注意者甚鲜。及辛亥革命,则成为舆论矣。[1](PP.12-13)
如上文所述,《释仇满》的刊发,距离邹容《革命军》出版尚有一个多月之久。而蔡元培的以上说法,倒好像是先读了邹容的《革命军》,然后才有感而作《释仇满》,通过匿名的方式含蓄地表达商榷意见。如此岂非颠倒因果?从时间先后的角度看,的确如此。但如果考虑到蔡元培此番回顾已经在十六七年之后,并且回忆的一大特点是最容易将醒目的大事(《革命军》出版)放在关键的位置,甚至以其影响覆盖前后发生的事情,那么蔡元培此番回忆中的“倒放电影”便不足为奇。唐振常在《蔡元培传》中注意到这一问题,并给出解释。他认为从时间上看,蔡元培此文虽然并非批评邹容的《革命军》,但此时章太炎和邹容确实共同持有“狭隘的种族主义观点”,并且“太炎与元培同在中国教育会与爱国学社,邹容从日本回来亦寄居爱国学社,均与元培朝夕相处,他们的这种观点自当表露,则元培此作,亦可视为对盲目‘排满’论之代表邹、章之批评”[2](P.43)。此说有道理,彼时《革命军》虽未出版,但必然已在酝酿、写作的过程中,蔡元培与邹容既多往来,那么从意气风发的革命青年邹容口中听到“杀尽胡人”的说法,也不足为奇。
而认为《释仇满》是章士钊所作的说法,则来源于章士钊自己的回顾。(33)这一说法被一些章士钊的传记以及研究者所接受,例如,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资料选辑》编辑部编《文史资料选辑》第13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9年,第86页;张谦《革命·宪政·调和——章士钊报刊言论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8页。1961年10月,时年81岁的章士钊完成了《疏黄帝魂》一文。作为晚清排满革命的亲历者,章士钊不仅参与《黄帝魂》一书的印行,而且与该书的编者及大多数作者都曾有过往来,自然是回顾这一段历史的理想人选。章士钊在文中逐一疏解该书所收录的四十五篇文章,论及《释仇满》,有云:
第七篇《释仇满》,此文吾所草也,揭于上海《苏报》。吾粗阅一过,几不能确认为己作,后见王船山《史说申义》第一条,言“种性之辨,不外风习、血液二者”,以证本文首段“凡种族之别,一曰血液,二曰风习”,此恰是尔日吾所惯用之术语。又分仇满为种族之争与政略之争,及后幅诠释阴谋一节,如“闻敌之治焉而忧,闻其乱焉而喜”等语,当年吾所持论调,确乎如是。夫吾时年二十二耳,识解单纯,文笔稚弱,命意无物,遣辞全不中律令。晚岁偶见昔年撰述,为人录存,往往阅未终篇,愧汗难禁,可见古作者删汰少作,诚非无故。[3](P.196)
章士钊的说法值得重视,但给出的两条证据似不够有力,更像是自我说服。首先,章士钊用以确认自己对于《释仇满》著作权的理由是,该文首段“凡种族之别,一曰血液,二曰风习”与自己所作,同样收入《黄帝魂》一书中的《王船山史说申义》中第一条言“种性之辨,不外风习、血液二者”表现出了相似性,而以血液和风习来界定种性,是自己当日“惯用之术语”。然而,将这一源自王船山的种性学说放置在晚清种族革命的语境中立论,恐怕很难说是章士钊一人的独到之秘。在近代种族革命兴起的历史过程中,明末的王船山被重新发掘,革命派的孙中山、章太炎、陶成章、杨毓麟、章士钊等都受到王船山的影响。(34)具体可参见彭传华《清末革命派对王船山政治思想的采借与转化》,吴根友主编《知识的视野与思想的视野:明清哲学高端论集》,长沙:岳麓书社,2017年,第310—326页。
较之章士钊,章太炎关注王船山更早,并借助王船山的种族论,完成了他的民族光复论。(35)参见高田淳《清末的王船山》,《船山学报》,1984年第2期;高田淳《清末的王船山(续)》,《船山学报》,1985年第1期;高田淳《清末的王船山(续完)》,《船山学报》,1985年第2期。该文详细梳理了明末的王船山在清季革命论中的复活,其中重点论述了章士钊、章太炎如何借助王船山的学说建构自己的种族革命理论。这至少可以表明,对王船山及其种族论的关注,可以作为晚清革命派某种共同的知识背景。如果不仅仅着眼于特定文句的相似性,而是关注文章总体命意,便不难发现两文的差异是很明显的:前者有意将“仇满”限定在“政略”的范围内,而后者则更多的是在鼓吹种族革命。
当然,不可否认章士钊用以佐证的《王船山史说申义》确是清季革命语境中重构船山学说的一篇重要文献。不过根据章士钊的回忆,此文最初发表在《国民日日报》上。[3](P.196)而《国民日日报》是《苏报》被封禁之后,于1903年8月7日创刊的另一份革命派的报纸。也就是说,章士钊以至少晚四个月的后出己作与前出文章特定语句表意的相似性,来论证前出文章也系己作。(36)当然,也需考虑到文章的写作时间与发表时间的差异,但即便如此,一篇报刊论说文章的写作周期长达至少四个月,也是很少见的。至少在逻辑上,说服力是不够的。至于章士钊所言第二点,认为《释仇满》一文中的一些说法为“当年吾所持论调”,考之以同时期章士钊的报刊文章,也并不如其所说一般明显。(37)从文体风格上来看,《释仇满》与同一时期章士钊的报刊文章也有差异。
事实上,由于年深月久,章士钊也坦言“甚矣回忆六十年前旧事之难于十分准确也!”,故四十五篇中,“细勘之,仍有少数迷阳卻曲,难言不误” [3](P.266)。由章士钊的女儿章含之主编的《章士钊全集》并未收入《释仇满》,也未见任何相关说明,足见在其看来,此文并非其父之作。
至于将《释仇满》的作者认定为章太炎,大概是因为章太炎曾写过《正仇满论》《驳康有为论革命书》《排满平议》等文章,因此论者有感于题目相近,不免张冠李戴。
综合以上所论,《释仇满》的作者应为蔡元培。
《释仇满》一文原刊于《苏报》,后经《黄帝魂》《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全文收入,《蔡元培全集》自不待言,然而各个版本均有不少错误。相较而言,早出的《苏报》版,应该是最权威的版本。为方便计,以下直接给出《苏报》所刊《释仇满》(原文无句读),诸版本的文字差异,以及笔者的判断,以按语的形式在脚注中呈现。(38)《释仇满》原文可参见《苏报》,1903年4月11日、12日;黄帝子孙之一个人编《黄帝魂》,1912年,第39—43页;新潮社编《蔡孑民先生言行录》,北京:北京大学出版部,1920年,第450—455页;中国蔡元培研究会编《蔡元培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415—418页。
吾国人一皆汉族而已,乌有所谓“满洲人”者哉!凡种族之别:一曰血液,二曰风习。彼所谓满洲人者,虽往昔有不与汉族通婚姻之制,然吾所闻见,彼族以汉人为妻妾而生子者甚多;彼族妇女(39)《黄帝魂》,第39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0页;《蔡元培全集》,第415页。以上均作“妇人”。,密通汉人及业妓而事汉人者尤多。江浙驻防,歼于洪杨之祸(40)《黄帝魂》,第39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0页;《蔡元培全集》,第415页。以上均作“洪杨之手”,以《苏报》版为是。,其招补者,多习与彼族游处之汉人,此皆血液混杂之证据也(41)《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0页,作“此其血液混杂之证据也”,“其”当作“皆”。。彼其语言文字,起居行习,早失其从前朴鸷之气(42)《黄帝魂》,第39页,作“早失其从前扑鸷之气”,“扑”当作“朴”。,而为北方稗士莠民之所同化,此其风习消灭之证据也。由是而言,则又乌有所谓“满洲人”者哉!然而“满洲人”之名词,则赫然揭著于吾国(43)《黄帝魂》,第39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以上均作“嚇然”。《蔡元培全集》,第415页,作“吓然”。“嚇然”“吓然”明显有误,当以“赫然”为是。,则亦政略上占有特权之一记号焉耳(44)《黄帝魂》,第39页,作“记号”。《蔡元培全集》,第415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均作“纪号”,明显有误,当以“记号”为是。。其特权有三:世袭君主,而又以少数人专行政官之半额,一也;驻防各省,二也;不治实业,而坐食多数人之所生产,三也。其二其三在今日既为贫弱困苦、男盗女娼媒介(45)《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蔡元培全集》,第415页。以上均作“其二其三亦在今日”,“亦”当为衍文。,而其亦适足为詅痴之苻(46)《黄帝魂》,第39页,作“詅痴之苻”;《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作“诊痴之符”;《蔡元培全集》,第415页,作“痴之符”,按“詅痴符”语出《颜氏家训·文章》,意指文章拙劣而好自夸的人。“苻”为“符”之异体字,以《苏报》版为是。,招怨之的。然自一方面观之,要不得不谓之政略上之特权(47)《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作“要不得不谓政略上之特权”。《黄帝魂》,第39页;《蔡元培全集》,第415页,均作“要不得不谓之政略上之特权”。“谓”后当有“之”字。。世界因果之应,不爽毫发,谚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矣(48)《黄帝魂》,第39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蔡元培全集》,第415页。以上均作“是也”。。其因之动力在政略上者,其果之反动亦必在政略上。故近日纷纷“仇满”之论,皆政略之争,而非种族之争也(49)《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作“其政略之争,而亦种族之争也”。《黄帝魂》,第40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均作“皆政略之争,而非种族之争也”。《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此处明显有误,“其”当为“皆”,“亦”当为“非”。。
夫吾非谓最多数之汉族(50)《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作“夫吾亦谓”,“亦”明显有误,当为“非”。,果无种族之见存也。所谓“生降死不降,老降少不降,男降女不降”者,吾自幼均习闻之。而道咸之间刻文集者,尚时存仇满洲之微文。粤西三点会以“”字为记号(51)《黄帝魂》,第40页,作“”;《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1页,作“”;《蔡元培全集》,第416,作“”。满清无主,当以“”为是。,示满清无主之义,持之已二百数年(52)《黄帝魂》,第40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以上均作“数十年”。,一泄于洪杨之事,而至今未已。此皆种族之见之未泯者也(53)《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作“此其种族之见之未泯者也”,“其”当作“皆”。。然洪杨之事,应和之者,率出于子女玉帛之嗜好。其所残害,无所谓满汉之界;而出死力以抵抗之破坏之者(54)《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以上均作“而出死力以抵抗破坏之者”,“抵抗”后逸“之”字。,乃实在大多数之汉族,是亦足以证其种族之见之薄弱也(55)《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以上均作“是无足以证其种族之见之薄弱也”,“无”明显有误,当作“亦”。。且往者暗于生物进化之理,谓中国人种,概由天神感生,而所谓蛮貉羌狄者(56)《黄帝魂》,第40页,作“蛮貉羌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均作“蛮貉夷狄”。以《黄帝魂》为是。,乃犬羊狼鹿之遗种,不可同群,故种族之见炽焉。自欧化输入,群知人为动物进化之一境,而初无贵种贱种之别,不过进化程度有差池耳。昔日种族之见(57)《黄帝魂》,第40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以上均作“争种之见”。当以“种族之见”为是。,宜若为之消释。而“仇满”之论反炽于前者,则以近日政治思想之发达,而为政略上反动之助力也。盖世界进化,已及多数压制少数之时期(58)《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作“化及多数压制少数之时期”,“化”当作“已”。。风潮所趋,决不使少数特权独留于亚东之社会(59)《黄帝魂》,第40页,作“决不使少数特权独留有亚东之社会”;《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作“决不使少数特权独留于亚东社会”;《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作“决不使少数特权独留于亚东之社会”。以《蔡元培全集》为是。。此其于政略上所以有“仇满”之论也。
虽然,人之神经甚为复杂,彼染于欧化者(60)《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以上均作“被染于欧化者”,“被”明显有误,当作“彼”。, 非能尽涤其遗传性也(61)《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2页,作“亦能尽涤其遗传性也”,“亦”当作“非”。。是以其动机虽在政略上,而联想所及,不免自混于昔日种族之见。且适闻西方民族主义之说,而触其格致古微孔教大同之故习,则以“仇满”之说附丽之,故虽明揭其并非昔日种族之见而亦不承认也。然吾为细剖解之(62)《黄帝魂》,第41页,作“然吾为细剖解之”;《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3页,作“然吾细剖解之”;《蔡元培全集》 ,第416页,作“然吾细剖解之”。“为”当是逸文。,而见其重心,乃全在政略上。何则?果其注重于种族上者,则其术不外两端:一曰暴动,二曰阴谋。暴动者,如义和团之恶洋人也,不问其为教士、为商人,见洋人则杀之。使以此术而仇满也,则今之所谓满人者(63)《黄帝魂》,第41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3页;《蔡元培全集》,第416页。以上均作“今日之所谓满人者”。,自京师及东三省外,已殄艾无遗矣(64)《黄帝魂》,第41页,作“巳殄艾无遗矣”;《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3页,作“已殄艾无遗矣”;《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作“已殄芟无遗矣”。“巳”明显有误,当为“已”。“艾”通“刈”,刈割、斩除,当以“艾”为是。。阴谋者,如周之于殷,越之于吴。闻敌之治焉而忧,闻其乱焉而喜;遣谍者以间之,贻玩好以惑之。循是而论,则彼李莲英之惑溺,王文韶、瞿鸿禨、张之洞辈之贻悮(65)《黄帝魂》,第41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3页;《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以上均作“王文韶、张之洞辈之贻悮”,漏掉了“瞿鸿禨”。;而各省官吏勒索赔款,公行贿赂,以为彼政府敛怨于平民者,皆足以动摇满洲人之基本(66)《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3页,作“其足以动摇满洲人之基本”,“其”应为“皆”。,而为多数汉族之功臣!如张百熙之流,实心举行新政者,宜斥为助桀之民贼而诛之!至于满洲人之中,如光绪帝、肃王、醇王号圣明者(67)《黄帝魂》,第41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4页;《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以上均作“如所谓光绪”,以《苏报》为是。,当行间而杀之!而如刚毅、荣禄,则惟恐天去其疾,而图所以保护之!而汉族之稍有权力者,宜遣辨士说以帝王之业,此皆阴谋者之所有事也。要之,无满不仇,无汉不亲。事之有利于满人者,虽善亦恶;而事之有害于满人者,虽凶亦吉。此则纯乎种族之见者也。而今之唱仇满者,其所指挥,其所褒贬,一与吾前者云云相反(68)《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作“一以吾前者云云相反”,明显有误,“以”应为“与”。,是非真仇满者也。
虽然,今之真仇满者,则有之矣。分为二党:甲党出于少数,号为满人之中袭“汉人强,满人亡”之论,而密图所以压制汉族者也。乙党出于多数汉族之中,欲请行立宪政体,奉今之朝廷为万世一系之天皇,而即满洲人以为贵族议院者也。乙党资章甫以适越,其售否固未可必。甲党之举动,多类儿戏,其甚者如禁汉族学陆军于日本(69)《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4页;《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以上均作“其甚者为禁汉族学陆军于日本”,“为”当作“如”。,如曰“杀一人,是一人”(70)《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4页,作“如曰‘教一人,是一人’”,“教”明显错误,当为“杀”;《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作“如‘杀一人,是一人’”,“如”后逸“曰”字。。是皆唤醒多数汉人(71)《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4页,作“是其唤起多数汉人”;《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作“是皆唤起多数汉人”,“是其”“唤起”均有误,当作“是皆”“唤醒”。,使之重入种族之旧梦者也(72)《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5页;《蔡元培全集》,第417页。以上均作“使之重入种族之梦者也”,“梦”前逸“旧”字。。而两党相合之一点,在保守少数人固有之特权,此其仇满之策之中心点也。世运所趋,非以多数幸福为目的者(73)《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5页,作 “亦以多数幸福为目的者”,明显有误,“亦”当作“非”。, 无成立之理;凡少数特权,未有不摧败者。且今日少数满人中,固亦有一二开化者(74)《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5页,作“同有一二开化者”,明显有误,“同”当作“固”。,然以与多数汉族中之开化者相比例,孰强孰弱,较然易睹。果率两党之策,是树此少数者以为众射之鹄,不使蹈法国贵族之覆辙不止也。
夫民权之趋势,若决江河,沛然莫御。而我国官行政界者(75)《黄帝魂》,第42页;《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5页;《蔡元培全集》,第418页。以上均作“而吾国之官行政界者”。,猥欲以螳臂当之,以招他日惨杀之祸,此固至可悯叹者也。而甲、乙两党又欲专其祸,以贻少数之满洲人(76)《蔡孑民先生言行录》,第455页,作“以贻少数人之满洲人”,“少数人”之“人”为衍文。,是岂非仇满之尤者乎?吾所谓仇满,固不在彼,而在此。
以时间而论,离刊载《释仇满》的《苏报》最近的应该是1903年出版的《黄帝魂》。然而该书中《释仇满》一文的校勘质量并不过关,遂导致此后他书所收此文都有问题。而新潮社主编的《蔡孑民先生言行录》更是增加了新的错误,旧病未去,又添新疾,最终结果是坊间所有收录该文之书无一幸免。
1902年10月,南洋公学发生大规模学生退学风潮,在公学任教的蔡元培居中调停未果。当时学校一些论者认为正因为蔡元培平时提倡民权,所以才导致此次退学风潮扩大化。蔡元培选择辞职,与学生共进退,并赴南京筹款,欲创立一所新的学校。在蔡元培与中国教育会同仁通力合作之下,是年11月16日,爱国学社创立,吸纳南洋公学退学学生。此前任教于南洋公学时,蔡元培于“所评改之日记及月课”中,“已倾向于民权、女权的提倡”。蔡元培主持爱国学社之后,又聘请吴稚晖、章太炎为教员。爱国学社与密切关注学潮动态的《苏报》展开合作,《苏报》出资资助爱国学社,爱国学社成员则为《苏报》提供文章。在蔡元培后来的回忆里,甚至认《苏报》为爱国学社的机关报。[1](PP.9-10)
与蔡元培共事的吴稚晖与章太炎“都喜昌言革命”。此前章太炎已于1902年4月在日本东京发起“支那亡国二百四十二年纪念会”,明确走上排满道路,而吴稚晖则因是年8月与驻日公使蔡钧大战而一举成名。吴稚晖回国后,于1903年2月15日发起第一次张园演说会,起初演说内容各异,并未表现出鲜明的排满倾向。[2](P.40)按照蔡元培后来的回忆,“凡是来会演说的人,都是讲排满革命的”。 而他本人“受激烈环境的影响,遂亦公言革命无所忌”[4](P.248)。
很明显,张园演说会有日趋激进化的趋势。而促成这一变化的,应该是当年4月底相继爆发,并引起巨大反响的抗法拒俄运动,而上海则成为两场爱国运动的中心。在运动中,上海的中国教育会、爱国学社与留日学生界展开互动,积极回应、支持留日学生的政治诉求。在拒俄运动中,留日学生组织的拒俄义勇军遭到清政府的干预后,随即成立了军国民教育会,由救国转向排满。上海的爱国学社也迅速响应,成立了军国民教育会。由此不难看出,前引《传略》中蔡元培在回忆《释仇满》一文的写作背景时,不可避免地叠印了《释仇满》发表之后的抗法拒俄运动中爱国学社同人慷慨激昂的面影。
按照许纪霖的说法,此时蔡元培所置身的圈子逐渐形成了一个教育会(社团)—学社(学校)—《苏报》(报纸)三位一体的公共领域[5](P.205)。作为活动在这一公共领域中的重要人物,蔡元培倾向革命自然不足为奇。然而结合蔡元培对于《释仇满》一文的说明来看,他之所谓“革命”本身是有其特殊性的:他对于张园演说会中“合革命与排满为一谈”不以为然,对邹容在素日里交谈中表现出来的“杀尽胡人”一类的激进主张更是心生疑虑。换言之,在蔡元培那里,革命与排满之间应当是有界限的,他很警惕革命演变为纯粹基于种族仇恨的种族对抗,甚至是种族灭绝。因此,在《释仇满》一文中,他将“仇满”严格地限定在反对特权、反抗压迫的政治革命范畴内。
欲完成这一工作,蔡元培首先需要应对晚清以来日益强盛的“种族之见”。蔡元培的做法是,从“血液”与“风习”这两个区分种族的标准出发,结合满汉融合导致满人血统混杂,并且在风习上被汉人同化的现实,解构了“满洲人”这一概念。如此一来,“满洲人”作为种性概念,已经不具备实在性,而仅是政治上特权阶层的一个符号而已,故此仇满只能是“政略之争”,而非“种族之争”。
蔡元培指出,清后期太平天国运动中出死力抵抗的反而是广大汉人,这正说明其实在普通人心目中“种族之见”是很薄弱的,并且根据源自欧西的进化论学说,昔日的“种族之见”是站不住脚的。近代以来,民权思想深入人心,决不允许少数压制多数,故当下兴起的“仇满”之论,其实仍然只能理解为“政略之争”。蔡元培比较了他所理解的两类种族之争与当下的“仇满”之论,再一次强调了当下的“仇满”并非“纯乎种族之见”。如今那些真正“仇满”的,实则是一味压制汉人的满族当政者,与试图走君主立宪道路维护皇权的保皇派。此两类仇满者,都意在维护少数人对多数人的特权与压制,将不可避免地像法国大革命中的贵族一样为革命的洪流所吞没。要而言之,蔡元培实际上是从政治革命的角度重新定义了“仇满”,以此消解了基于“种族之见”的“仇满”。
我们采用文本细读的方式,可以从内部厘清蔡元培的“革命”思想,但想要更充分地把握其在所处时代语境中的位置,还需走出文本,谛听这一时代语境中的其他声音——蔡元培《传略》中针对此文写作背景的提示,正好暗示了我们这一点。《释仇满》揭载于《苏报》时,邹容的《革命军》尚未出版,因此蔡元培与邹容革命思想的比较,不易找到着力点,此时同样活动于爱国学社的章太炎则是理想的比较对象。理由有三:一是爱国学社时期的蔡元培本来就受到章太炎的影响;二是此时章太炎在爱国学社与邹容最为亲近;三是晚清以来,借助报纸这一媒介展开排满言说,最具代表性且产生巨大影响力的知识者,无过于章太炎。此前的1901年8月,章太炎已经撰写了与《释仇满》论题接近的《正仇满论》,此文与前者一并收入《黄帝魂》。此后的1903年6月,章太炎又完成了与《正仇满论》一脉相承,并产生更大影响力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
从章太炎排满思想的整个演变过程来看,《正仇满论》处在一个过渡的位置。此文刊于1901年8月10日的《国民报》,系反驳梁启超《中国积弱溯源论》而作。(77)《中国积弱溯源论》于1901年4月29日,5月9日、18日、28日,6月7日、16日、26日,7月6日载于《清议报》。梁启超在该文中将满汉“界限之见”视为中国积弱之近因,认为唯有满汉相亲相爱,通力合作,才能保国。因此,“我汉人之真爱国而有特识者”[6](P.271),断然不可仇视满人。对此,章太炎针锋相对地指出,“满人之君天下”为中国积弱之源,所以革命并非“仇满”——“夫今人人切齿于满洲,而思顺天以革命者,非仇视之谓”。今日之满人“制汉不足,亡汉有余,载其呰窳,无一事不足以丧吾大陆”[7](P.222),仍然通过杀戮、压制汉人来维持统治,所以革命势在必行。然而革命并非将满人一概诛绝,只是“逐满”,满汉各营其生计,这已经算是“至公至仁”,哪里能说是仇视呢?将革命限定在“逐满”,不主张对满人赶尽杀绝,这一点其实很接近蔡元培的《释仇满》。
但是,《正仇满论》在否定“仇满”这一指控的同时,又强调今人虽并不尽以“逐满”为职志,但种性未泯,根于两百年之遗传的“种族之见”依然存焉,从清初的陈名夏、钱谦益到理学诸儒,再到其他朝士,皆是如此。明末至今,此心两百年不变。庚子之变中,京城缙绅之士无人死节,甚至宁肯成为贰臣、外国的顺民,只因“异种贱族,非吾中夏神明之胄”,所以一定要驱逐满洲,士民才能有敌忾效死之心,才能立于独立不羁之域。合而言之,虽然革命被限定为“逐满”,但“逐满”同时又基于“种族之见”。也就是说,《正仇满论》中的“革命”其实还是包含着“政治”与“种族”两个面向,而这两个不同面向,正是蔡元培在《释仇满》中竭力区分的。
1903年6月,章太炎写作的《驳康有为论革命书》,进一步深化了“种族之见”。针对康有为援引历史文献,论证满洲并非异种、满汉业已融合、反对排满的说法,章太炎结合自己深厚的历史文献修养,逐一给出有力的反驳。经由此番论述,《正仇满论》中汉人基于两百年之遗传的“种族之见”得以跃入深广的历史文化层面,获得了更坚实的支撑。所谓满汉融合不过是满人对汉人的陵制,排满革命也因此具备了不容置疑的合理性。如果说蔡元培以太平天国运动为例,指出在普通汉人那里其实“种族之见”很薄弱,并且借助进化论的科学话语质疑“种族之见”,那么,章太炎恰恰通过自己的努力,将“种族之见”深深地楔入到历史文化之中。蔡元培所谓革命,要反抗的是满人中压制多数人的少数特权阶层,而在章太炎那里,“汉族之仇满洲,则当仇其全部”。革命的对象,是“蠢如鹿豕”的“满洲全部”。[8](PP.176-189)《驳康有为论革命书》延续了《正仇满论》,在“政治”和“种族”两个层面都展开了更为系统的革命论说,而蔡元培只将革命限定在“政治”的范畴内,这是章太炎的革命论说有别于蔡元培的地方。当然,在章太炎那里,更愿意使用的说法是“光复”——“驱除异族,谓之光复”[9](P.233)。“光复”凸显了“种族”问题的重要性,“革命”只是从俗言之,而所谓“种族”的问题,是与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融为一体。[10](P.15)政治现实性之外的本民族的历史与文化,才是他一生真正心系的所在。不过此一深层关怀,在1903年以后才有更系统地展开。
蔡元培在《释仇满》中体现的革命思想,具体表现为注重“民权”的实现,警惕“纯乎种族之见”的仇恨。这些特点其实很接近康有为、梁启超一般的改良派。(78)梁启超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论及“国家与朝廷之界限”“国家与国民之关系”,体现了其鲜明的“民权”思想;康有为在《答南北美洲诸华商论中国只可行立宪不能行革命书》中更是将自己视为在中国“首创言民权者”。康、梁在各自的文章中都反对建立势不两立的满汉界限。区别在于改良派希求实现的“民权”,要通过他们寄予厚望的圣主光绪帝走立宪的道路来实现,而在蔡元培看来,企图保留皇权本身就是在维护少数人的特权,是与近代以来“沛然莫御”的民权大势直接相悖的。因此,这些相近的思想特征,也不能抹杀革命与改良在本质上的差异。要而言之,作为革命者的蔡元培,其位置正好处于改良派与革命派之间:既不同于康梁一样的改良派,又有别于邹容一般激进的种族革命者,可以称之为温和的革命者。(79)熊月之也指出了这一点,参见熊月之《〈蔡元培传〉学习笔记》,唐振常《蔡元培传》,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4页。
当然,从晚清排满革命的现实性来看,蔡元培认为若满人自觉,能放弃其特权,则汉人决无杀尽满人之必要,确有些理想主义色彩。(80)有论者在分析蔡元培的革命思想时,指出了这一点,但是对于蔡元培的革命性的估量稍有偏差:认为蔡元培对当时的暴力革命和君主立宪两条途径都表示怀疑。参见项义华《异途并行,同道共进:蔡元培与章太炎的早期经历和思想异同》,《浙江学刊》,2017年第3期。蔡元培只是反对义和团盲目仇杀洋人一般的暴动,就像反对“纯乎种族之见”的仇杀,并非质疑暴力革命本身。以报纸鼓吹作为先导的排满革命,欲发挥最大宣传功效,必然要树立清晰的满汉界限,动员起汉人的仇满之意。邹容的《革命军》“浅近直截”、以“雷霆之声”“叫咷恣言”,是以胜过千言万语。(81)鲁迅《坟》,《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34页;章太炎《〈革命军〉序》,《章太炎全集》第10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33页。相较而言,志在阐明自己革命观的《释仇满》则要冷静、理性得多。
1903年6月中旬,本为一体的爱国学社与中国教育会产生分歧,矛盾终至不可调和,各自宣告独立。蔡元培对两方均有不满,因此与爱国学社脱离关系,在亲友的敦促下赴青岛。后因留学德国的计划搁浅,又自青岛回沪。此时“苏报案”已经平复。蔡元培于是年8月参加沈荩追悼会,发表演说,“痛诋清廷的政治暴乱,蔑视人权”[11](P.129)。由此不难看出,“苏报案”发生后,蔡元培的革命思想仍体现为注重民权,同样未表现出露骨的种族革命倾向,可以认为是延续了《释仇满》中的立场。
1904年10月,蔡元培促成浙东两派革命党的合作,陶成章、龚未生与徐锡麟、王金发、竺绍康形成联动,以浙籍革命志士为主体的光复会宣告成立,蔡元培任会长。从行动上看,此时的蔡元培变身为激进的革命党,但是很难因此论定蔡元培对于“革命”的认识发生了根本的变化。时人很快注意到蔡元培与职业革命家之间的差异:“会长蔡元培闻望素隆,而短于策略,又好学,不耐人事烦扰,故经营数月,会务无大进展。”[12](P.197)光复会的活动中心,因此由上海转移至绍兴大通学堂,而蔡元培也在章太炎出狱后不久准备赴德留学,与后期光复会关系不大。在光复会的灵魂人物陶成章看来,蔡元培身上书生气重,当初推其为首领,不过因其翰林院编修的身份与声望便于号召。[12](P.203)此间身膺光复会会长的蔡元培在行动上呈现出激进化的特征,加入同盟会后更是投身研制炸药的秘密小组,但在对革命的认识上并未发生根本性变化。蔡元培革命行动的激烈化,更多的是基于近代以来伸张民权,反对少数特权者压制多数人的政治诉求,并未如光复会的革命同志徐锡麟、秋瑾一般表现出露骨的种族革命倾向。
要而言之,完成于爱国学社时期的《释仇满》,集中体现了蔡元培对于革命的理解。它产生于一个与晚清各种思潮相互碰撞、相互对话的语境中,昭示了蔡元培作为一个革命者的特殊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