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起大地清华

文/小 起

艺术作品/新 阳

与其君子梦 莫如我心空 65cmx50cm 绢本设色 2020 年

长在荒芜山野中，开在凛冬腊月里，梅是任性的、孤傲的，在繁茂的季节尘封了自己的心事，反为冰天雪地撑起了一片朗朗生机。梅花的这种品性正契合了人们心中不屈从、不奴性的禀持与气节。中国文人对梅花无休止的吟咏描绘，亦是对这份生命意志的浪漫寄托。

一部梅史，小则是个人的品格写照，大则可以成为一部传统文化艺术史。梅花最著名的知己当属孤山林逋先生。清代张潮在《幽梦影》 中有句：“天下有一人为知己，可以不恨，不独人也，物亦有之。如菊以渊明为知己；梅以和靖为知己；竹以子猷为知己………” 梅妻鹤子的和靖先生自此开启了梅花人格化的意志象征。“梅经和靖诗堪画”，以梅入画之盛行亦始于北宋。岑寂、野逸是宋人的审美趣味底色，倘若唐代是牡丹，那宋就是梅花。宋画中的梅在历史图卷中绽放出新气象。

北宋华光和尚的《华光梅谱》 中记录首创墨梅画法。“华光道人执天机，信手扫出孤山资。” 苏轼、黄庭坚、秦观皆为华光和尚的墨梅所倾，各有诗颂。可以想见在当时这种以水墨作梅的创新画法，多令文人雅士耳目一新，惊艳之极。

华光和尚必然深知梅的品性，五色令人盲，素以为绚的水墨更能表达梅之孤高清远。将中国文化的哲思融入绘画技法乃是文人画的根源。“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 的写意精神，也正是华光和尚对梅画的开创性贡献。

华光和尚的后者扬无咎，《古今事通》 有记录：“扬无咎字补之，号逃禅老人，作墨梅，祖华光。” 扬无咎在继承华光墨梅画理念与技法的前提下又有突破。可惜华光和尚墨梅作品皆已轶失，后人只能通过一些语言文献存留的信息去理解想象他的墨梅风采，却无从将二人的作品作比较。艺术给人们带来的影响不仅仅是艺术品本身，而是艺术家独特的生命体验与思省，他者循着这种艺术精神去觉醒各自心灵。简而言之，艺术对他人最重要的是关乎性灵的启示。

扬无咎之后最负盛名的墨梅画家当属元末的王冕了。王冕是中国画史乃至中国文化艺术史上一位无可取代的人物。这位被记录于《儒林外史》 的大画家，在吴敬梓的文笔下，他的画才竟未着一字，已然千古风流。《儒林外史》 以百余字记录了自幼勤勉笃学，又有些许放诞简傲的一代儒生王冕，使其成为一位家喻户晓、逆袭成功的励志人物。然而，王冕却也因此被俗识了。

他只画梅花，一个人的一生只有一种专注，那么倾情投入，绝无厌倦之意。观其画，欲识其人；识其人，须观其画。王冕，天资过人，性情笃定坚韧，又得儒学蒙养，少时家境贫寒，在生活历练中阅尽世事人情，必有一种刚柔相济、凝练沉稳之气概。曾研兵法，习剑，喜读《汉书》，慕诸葛孔明，自作诗“草堂欲作梅花梦，忽忆南阳有卧龙”。他的心中一定有一个不灭的济世梦。同时代文史家宋濂为之作传，言：“冕状貌魁伟，美须髯，磊落有大志，不得少试以死，君子惜之。” 寥寥数语，为后世人记住一位伟丈夫形象。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大有嵇叔夜之遗风。王冕曾对想荐举他为官的友人说：“我有田可耕，有书可读，奈何朝夕报案立于庭下，以供奴役之使。” 于是，在会稽山下植梅千株，筑茅屋三间，号“梅花屋主”。一片光明心境，不负梅花。

荒烟依旧平楚 新 阳 180cm×36cm 纸本设色 2021 年

他的隐逸不是逃避，是君子知命。当意识到时局“非一木所能支”，转求独善其身。将俗世中不得施展的抱负，寄兴于梅。故而，他的墨梅盛放出清气满乾坤，他中正旷达的君子风骨将墨梅画推向登峰造极的正大气象。

王冕之后少有专门只画梅花的画家，但梅花愈发成为画家们喜欢描绘的对象，明中晚期尤为盛行，文人画家们几乎都有梅花作品传世。绘画天才、全才唐寅有一幅墨梅不得不提。此墨梅纸本立轴，单株梅花，浓墨写枝干，焦墨皴染。没骨画法写花瓣。姿态高古虬曲，劲健瘦硬，铁铸一般。明明花满枝丫，却不见春意。款识题记系与友人看梅和诗韵所作。有即兴的情趣，又有墨戏的率意，故而是他内心状态的真实流露。“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天又何尝不是以百凶成就一画家？唐寅一生遭际凄苦多舛，这个传说中放浪不羁的才子，终其一生，内心都是沉郁苦闷的。在苦难人生中，画画是他对自我生命体验的唯一释怀，他的性灵一如笔下这株墨梅，奇崛疏野，萧然不屈。

明代是一个社会动荡频繁、人心不安的时代，而艺术家对时局格外敏感，所以，容易出现个性鲜明的画家。这当中尤以徐渭分外兀显。这位不世出的大艺术家，也不可能不对梅的品格心有戚戚焉。所见《梅花图》 尺幅不大，但气格酣畅。梅花主干枝条任情肆意，放笔直扫，墨色荒率淋漓。梅花花瓣以秃笔散锋随意点画。这哪里是梅花，分明是他汪洋恣肆的才情与心血在挥洒。野梅的慷慨孤绝，在他的笔墨下尽情绽放。

人，是没办法活得这样过瘾痛快的……

知徐渭就不能不知陈淳。“青藤白阳”，陈淳号白阳，这位与徐渭齐名的文人画大家，他有着与徐渭截然不同的笔墨风格。徐青藤才情荒率肆意，是偏于艺术型的，白阳笔意则节制思省，倾于哲思化。陈淳的梅画多见花卉册页、长卷，造型质朴简约，笔墨枯寂清绝。他有诗云：“早梅花发傍南窗，村笛频吹未有腔。寄语不须容易落，且留香影照寒江。” 他要描绘的已不是梅花的形象，而是借由这枝墨梅呈现他那份在绵邈清远岁月中褪去一切不必要束缚的生命的觉知。那份从心所欲的智慧，是绚烂过，繁华过，终究归于沉寂的凝练与从容。

晚明另一位极具个人风格的画家陈老莲也常以梅入画。《调梅图》 中三位女子与花瓶中的一枝腊梅，花与人分不清孰轻孰重。陈老莲以他一贯怪诞荒寂的气质，表现人与人、人与物、人与时空之间疏离又依存的关系。那枝瓶中梅仿佛才是永恒的，幽幽静观人世喧嚣。《梅石图》 中一株粗犷高古的老梅桩，以枯笔焦墨写其枯槁，冷不丁地冒出几枝小条，开着三两朵萌萌的小梅花。“百千年藓着枯树，三两点春供老枝。” 那是在困顿压抑的境遇中，画家心性里生发出的对自然生命的怜惜与眷念……

明晚期四僧中的渐江有一组墨梅小品，令人见之莫忘。浓墨枯笔写粗干，三两枝曼妙细条穿插有序，几朵梅花画瓣以圈瓣白描写出，冰肌玉骨，寒蕊冻萼。构图冰冷、极简。渐江的冷是极致的，仿佛生来就已弃绝人间烟火，不生丝毫妄念。唯有梅花的冷香能为这位槛外画僧添几缕悠远清思。

清影款款 新 阳 43cm×72cm 纸本设色 2021 年

庚 子 新 阳 36cm×36cm 绢本设色 2020 年

对金农墨梅图册过多地解析笔墨技法意义不大，要真正读懂他的梅花需要欣赏者亦有自己的生命省思。

他的《梅花册》 无论繁简，枝干几乎都侧锋平拖，重墨随意点苔。花朵分布亦趋平淡均匀。看似漫无用心，散淡无为，而款识题字却持重厚拙，书与画有一种力度的反差，竟得意料之外的矛盾和谐。他以笔墨表达自己知人论世的态度，那即是于虚妄人生中对纯与真的寻索，对世俗的雅态名望的不以为然。

《墨梅册》 梅影苔痕斑驳散淡，似意不在画，诗书画印的完美结合诉说的是他一段一段的生命体悟。晚年曾有诗：“雪比精神略瘦些，二三冷朵尚矜夸；近来老丑无人赏，耻向春风开好花。” 金农亦有号“枯梅庵主”，他笔下枯衰苍莽的老梅，不是绝望哀怜，而是在寂寞时光中渐渐淡出的天真与从容。

墨梅画自金农后的吴昌硕算是再无来者。吴昌硕自号“苦铁道人梅知己”，这几个字也真是道尽了他的梅花品格，奇崛不屈，浑厚华滋。他以金石篆书的腕力与气势成就的笔墨线条一扫整个时代的颓唐萎靡。仿佛意欲记取唤醒在国难中铁骨铮铮，朴茂坚韧，生生不息的民族精神。

清风脱然至 新 阳120cm×45cm绢本设色 2022 年

任何一种风格只要达到极致，都会在历史上记下一笔。历数历代墨梅画作品在浩瀚的中国绘画史上占据着如此重要的篇幅，梅花品格已成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取代的民族精神象征与文化基因。作品与作者，得以保存的，或虽已消失却精神不灭的，在悠长的历史长卷中散发着缕缕清芬与丝丝古意，这正是人性中纯粹的精神期许。千载百世的后人与之如晤相对，或许被瞬间点燃，刹时如若与三生石上旧精魂折腰相见，那种心灵的撼动与激荡，是生而为人最大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