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生产组见过你

2023-03-12 02:21姚锡伦
龙门阵 2023年12期
关键词:成都街道

姚锡伦

“老成都”都知道,改革开放之前,成都市城区许多街巷都有被称为“生产组”的街道工业。

长期在街道基层工作,我见过街道上许多老老少少普普通通的人。退休下来静静地遐想,总会想起发生在他们身上的那些可圈可点、耐人寻味而又平凡的故事。这里不妨择其二三,以飨读者。

生产组飞出了个大学生

想必有人会说:当今大学生到处皆是,多如牛毛,这有什么好写的?其实不然,现在的年轻人或许有所不知,在改革开放之前,想上大学,谈何容易!尤其是那些身处“生产组”的“街娃儿”们,想跨进大学的门槛,简直比登天还难。于是,有了下面这个故事。

“老成都”都知道,改革开放之前,成都市城区许多街巷都有被称为“生产组”的街道工业。这是一个个“查漏补缺”“找米下锅”“锅头有碗里才有”的小摊摊儿。有人打了个比方,说生产组是“属鸡的”,鸡爪爪是用来“哈”(四川话,大意是寻找)吃食的,哈得多就吃得多,哈得少就吃得少,哈不到就没得吃。在这里端饭碗的多是些本街上的家庭妇女或无法进入国有工厂或“大集体”企业的街娃儿们。不少生产组组长都是由当地居委会主任或委员担任。

大致始于20世纪70年代吧,从有益产品销售、占领市场和好听一点的角度考虑,有的生产组就“改名换姓”干脆叫某某厂了。比如,洗面桥那家专为红牌楼“星火皮件厂”加工劳保手套的“浆洗街劳保缝纫组”便是其中之一。

这个生产组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响应“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号召,主动从肥猪市街的“前进织造厂”引进了毛巾、枕巾织造生产线。之后,就正儿八经地把“浆洗街劳保缝纫组”换了个大招牌:“成都市西城区毛巾厂。”紧接着,又征用了旁边的永丰公社新蓉六队近两亩菜地,兴建了规范的织造车间,一跃成了西城区工业二局的重点扶持企业。

招牌大了,产品又适销对路,名气也就接踵而至。于是,不少本街坊的街娃儿和返城知青就业,都直奔这家红红火火的毛巾厂而来。

进毛巾厂工作的待业青年周晓明即是其中的一位。印象中,他有一根手指明显地断了一截。据说是儿时太调皮,因一次事故所致。周晓明聪明、勤快,又好学。在毛巾厂,他担任美工,干的是提花枕巾图案设计“打牌子”一类的技术活,很快就成了厂里的技术骨干。为了解市民们对西城区毛巾厂产品的意见,他还主动数次到成都百货大楼站过柜台,搞过市场调查。

那时我在浆洗街办事处工业办公室工作,与他交往频繁,且发现他工作之余,特别喜好读书和写作,尤其擅长诗歌和散文。

1976年的“五四”青年节,浆洗街街道团委组织辖区生产组的团员、青年在草堂寺南大门外的楠木林搞击鼓传花之类的活动。周晓明在现场声情并茂地朗诵了他的诗作。朗诵完毕,赢得掌声一片。“再来一个!再来一个!”的呼叫声此起彼伏。此刻,有备而来的周晓明,紧接着又朗诵了著名诗人郭小川的大作《望星空》:

……

星星呵,

亮又亮。

在浩大无比的太空里,

点起万古不灭的盏盏灯光。

银河呀,

长又长。

在没有涯际的宇宙中,

架起没有尽头的桥梁。

呵,星空,

只有你,

称得起万寿无疆!

……

因他朗诵诗作情感饱满,又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极具感染力,引来游客围观无数,掌声不绝!有游客称赞说,这拨年轻人水平高哦,看样子恐怕是420、东郊大厂的啊!可他们谁也未料到,这般阵容却是来自生产组的“街娃儿”们。

正当周晓明雄心勃勃,准备在毛巾厂大干一番事业之时,适逢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做梦都想读书的他,动心了!于是他白天努力地上班干活,夜晚就待在家中挑灯夜战复习功课,迎战高考。功夫不负有心人,凭借着优异成绩,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四川师范学院,即现在的四川师范大学。随后,他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西城区毛巾厂。几年苦读修成正果,毕业之后,他被分配到四川教育学院,当上了大学教师。

在他任大学教师头两年,我与他时有交往,常到他人民南路的家中做客。依稀记得那时他在大学里教的是“美学”课,因我拜读过朱光潜大师的《谈美书简》,多少有些学习体会,于是与他就多了些共同的语言。当然了,更主要的是听他的专业讲解,受益匪浅。我知道他讲课急需刻印讲义,正好我单位有位钢板字刻得特别好的同事有空,于是便派上了用场,帮他刻了不少。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成都大兴职工教育,学历不够的青年职工原则上都得补初中语文、数学课,之后须参加教育局统考、达标。那时,我在洗面桥上街的“浆洗街文化站”负责街道工业职工教育工作,我所聘请的中学语文教师郭老师,便是周晓明的夫人。

可惜那阵通信落后,没得BB机,没得当下的智能手机,更谈不上彼此加个微信之类。后来因修建锦城艺术宫的缘故,周晓明的家被拆迁,搬走了,不知迁至何处。从此,我们便失去了联系。

2022年5月初我把上面所写的文字放到了“平叔闲谭”公众号上,心想凭借网络传播速度快、覆盖面广的优势,兴许能把失联多年的他找到,兴许我还会收获一个惊喜呢!

果不其然,几天之后我如愿以偿。先是周晓明的夫人郭老师在手机上看到了我写下的文字,并在留言区留下了联系方式。

很快,我们就联系上了并约定了见面日期。那一天,我们如约而至,我见到了近40年未曾谋面的周晓明夫妇。话匣子一打开,方才确认恢复高考那年,周晓明的学历仅仅是一个初中生。据我所知,当年高考的升學率仅有6%,竞争之激烈,升学难度之大,可想而知。而他一个初中生居然能够考上大学,且在大学毕业之后,脱颖而出成为一名大学教师,真的很不简单!

他从红照壁街白铁组走来

周贵祥,如今七十有余,是我的老友。我俩常在一起品盖碗茶,对于他,我是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他退休于锦江区总工会。但他工作的起点却是在红照壁街白铁生产组。

1965年7月,他初中毕业于盐道街中学。后待业,其间在今锦里西路挖过城墙,做过临时工。

那时市民要就业,都得苦等劳动部门招工指标的下达,还须顺利通过街道的选拔。由于指标稀缺且无当今市场经济招聘之举,要找个“饭碗”实属不易。当然,周贵祥也不例外。

1966年初,成都推出了个好举措:大办街道工业。且办得热火朝天,就业难的状况有了明显好转。

这时,刚19岁的周贵祥由人民南路街道办事处安排,调到了刚组建的、位于红照壁街(省人艺旁)的一间铺面内的“白铁生产组”当了个学工,干些补锅儿、铁皮通风管道和下水槽之类的活儿。白铁组是工具自带、资金自筹、白手起家。初创时期效益当然不高,他月薪仅有8元。

工资低,周贵祥难免有些不悦,但他不怨天尤人,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1972年,人民南路街道工业办公室非常看重他,有意把他从白铁组调至“补胎打气组”,换个环境让他去另闯一番天地。不久,他即与同组的师兄们一道,苦干实干加巧干,成功地试制出了为当时成都风行一时的机动三轮车(市民戏称为“小爬虫”,又叫“电抱鸡儿”)配套的产品“机动三轮车轮胎”。

1977年,街道工办知人善任,再一次调整他的工作,将他调至更适合他施展才干的岗位——建材组。在这里,他开过铣床、刨床,扳过螺丝……不久,因生产规模扩大、产品档次提升,建材组即更名为后来小有名气的“东城区交通机械厂”。

最为可贵的是,干活之余,他还有不懈的精神追求。下班之后,常见他往青石桥东城区文化馆跑,参加各类群众文化活动,渴望通过文学创作实现其自我价值。编话剧,写诗歌,弄小说,样样勤学苦练,下足了功夫,创作硕果累累。他创作的小说、诗歌分別发表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丑小鸭》《星星》《工人日报》等报刊。其中小说《路灯属于我》《遗憾》被收入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微型小说选》……因成绩突出,文化馆领导确定他为东城区文化馆职工诗歌创作组(又名“红杏诗社”)组长,全面负责馆办钢板刻印刊物《红杏诗刊》的编辑工作。

1981年,更是周贵祥人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一年。这一年,成都市总工会和成都市文化局决定举办职工话剧调演。东城区文化馆即把剧本创作的重任交给了周贵祥。凭借着基层生活的深厚积累和高昂的创作激情,历时半月他便拿出了方言话剧剧本《啼笑皆非》第一稿。此剧以喜剧形式,讽刺了一些人在赡养老人方面的不正确态度,弄巧成拙,令人啼笑皆非。同时讴歌了新一代年轻人高尚的道德情操。其剧作经评选被确定为排演参赛剧本。

紧接着他广泛征求修改意见,博采众长,与人合作,剧本再度打磨——再排演——再打磨,直至日臻完美。

1982年,东城区文化馆组队演出的方言话剧《啼笑皆非》,正式参加了“成都市职工话剧调演”,一举夺得创作一等奖、演出一等奖。四川省文化厅将其作为优秀剧目向文化部推荐。

全国总工会宣传部一位领导在观看了《啼笑皆非》演出后,十分感慨地说:“真想不到,一个街道小厂的工人能写出剧本还获大奖,实在难得!”又对在场的市、区工会领导说:“他是工人,工会应帮助他哦!”不久,周贵祥便从街道小厂借调到区工会从事宣传工作。

有意思的是,当时说到要借调周贵祥到区工会去工作时,厂长眉头紧皱,半天开不了腔,心想:“贵祥是厂里的主要骨干,咋能说走就走呢?”好像在剜他的肉似的。他心有不甘地甩了一句:“借调可以,但要按小周工资的20%加收管理费。”对方说钱好办,这些要求对于工会来说,不在话下。当时周贵祥月薪34元,20%管理费即是6元8角。结果,借调期间,周贵祥每月仍回厂里领工资,借调单位按月向厂里支付周贵祥工资34元和20%管理费6.8元,共计40.8元,时间长达一年半之久。

后来,区工会选送周贵祥上了大学,周贵祥通过了干部招聘考试,最终从一名街道工厂的普通工人成了一名工会事业干部,任区总工会经济建设科、综合科科长10年。

张跛哥的擦鞋人生

初识张友洪,是在成都大办街道工业的20世纪60年代中期。那时张友洪很年轻,是浆洗街装订生产组的一名职工。印象中,他爱留个平头,肩膀宽,胳膊粗,身材还算魁梧;为人耿直,说话直来直去,也爱招呼人,嘴甜,人又很勤快,做起活路来从不偷奸耍滑。唯一不方便的是他有条腿是瘸的,私下大家都称他张跛哥。即便有人当面喊他张跛子,他都淡然处之,毫不介意。

后来,装订生产组业务不景气、待不下去了,他便在蜀都大道的“仁和春天百货”与“锦城艺术宫”外面的人行道上,摆了个擦鞋摊以维持生计。虽说他是一个个体户,但他也像正儿八经的商家一样,在摊位上立了个自己的招牌,分三行,用楷体写了九个大字:

老成都

残疾人

擦皮鞋

这就明白地告诉大家,他首先是一个资格的成都人,其次是残疾人,再次才是擦鞋匠。

因这里地处繁华闹市区,行人多,生意自然不错,他擦起鞋来就越擦越来劲,双双鞋都被擦得锃亮,顾客非常满意,“回头客”很多自不待言。

就在附近“成都市劳动人民文化宫体育馆”上班的周绍荣馆长就是他的老顾客。周馆长回忆道:“我是有意来照顾他的生意的。再说了,他曾经是我的老邻居,一边擦鞋,一边还能摆摆老邻居的故事,该有多好。什么莽娃儿上房揭瓦呀!肖老二街上牛牛儿差点遭车祸,好险啊!免不了还一起重温那首脍炙人口的儿歌——牛牛儿、牛牛儿,圆圆鼓鼓脚尖尖儿,得牛牛儿啪啪响,牛牛儿满地转圈圈儿……走时我免不了要额外多给他一些酬金。而张友洪总是称呼我绍荣,听着很暖心,非常亲热。”

来此擦鞋的,间或也有外地来蓉的旅游观光者,张跛哥给他们讲起老成都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来绝对是自信满满,张口就来:

“先说近处哈,请往西看,毛主席塑像后面、四川科技馆那一带,过去是明蜀王府所在地,处处殿阁楼台,金碧辉煌,修得来跟皇宫差不多,所以成都人称之为皇城。张献忠在成都建大西国,就是以蜀王府为皇宫的。可惜啊!张献忠撤离成都时,他下令放火将蜀王府焚毁了。

“再说老南门的‘汉昭烈庙,为啥成都人都叫它为‘武侯(诸葛亮)祠呢?因为‘人们敬慕孔明反胜昭烈(刘备),这就叫天理自在人心,金碑银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哦!

“新西门的杜甫草堂外面那条浣花溪,别看它现在只是一条缓缓流淌的小河,可它在唐宋时期真的是一条又宽又深、水流湍急、能行大船的大河呢!不然诗圣杜甫哪来‘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绝句呢?再说了,千年之前洪水滔滔的浣花溪,就曾经淹死过乘龙舟彩舫的游江者上百人,说明那时浣花溪的水之大哦!

“青羊宫你们该去看看。那是川西第一道观、西南第一丛林,是神仙聚会、老子传道的圣地。青羊宫那对被称为神羊的铜羊你们该去摸一摸,自清代中期起,成都便有到青羊宫去摸铜羊的民俗!头痛就摸羊头;背痛就摸羊背;如果妇女生不出娃娃,就摸羊的肚皮——能治百病,都说有点灵验。依我说呀,‘笑比哭好,信比不信好!不然咋会有那么多人去摸呢?硬是把铜羊表面摸得来锃光瓦亮,厚度漸渐变薄,眼看就要‘穿孔了,这下,道士们着急了。迫不得已,后来才仿制了一对铜羊,放置在三清殿门前,专供更多游客触摸、照相之用。而原来的那对铜羊,则放在青羊宫道教文物陈列室内,加以保护。

“就在摸铜羊的旁边,曾经是《西游记》剧组‘偷食人参果这场戏的拍摄现场呢!那棵客串‘人参果树的百年樟树距杨洁导演父亲安息的十二桥烈士墓直线距离不足百米。你们该去瞻仰瞻仰,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成都是一座古城。以前的成都是有城墙的,周长约11公里,砖高81层,压脚石条3层,四门城楼顶高5丈。可惜到了1958年基本上都被拆除了。西校场曾保留过很长很长一段,也没躲过被拆除的命运,在1965年秋也被拆得来干干净净。说起这些事,真的有点伤感情!

“算了,不说了,说点高兴的,你们到了成都一定要去吃吃成都著名的餐饮业老字号——陈麻婆豆腐、赖汤圆、叶儿粑、咚咚咚一炮三响的三大炮、龙抄手、钟水饺、夫妻肺片、川北凉粉,海椒、花椒、葱蒜姜,辣乎儿辣乎儿,嘴上辣个红圈圈儿。真的巴适得板!

“吃好了、逛累了,建议你们最好到人民公园(旧称少城公园)的鹤鸣茶社去喝喝茶,放松放松。老虎灶、盖碗茶、竹椅子、方木桌是成都茶馆的标配,古朴的店堂、勤快的茶博士、懒散的茶客,加上掏耳朵的、推拿的技师,卖香烟的、卖炒货的,构成了只有成都茶馆才独有的风情画面。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去感受一下,不然会后悔的呀!听我的,不得拐……”

他这些信手拈来的老龙门阵,让外地游客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赞。有的发自内心地说道:“你完全可以去当个导游啊!”

他听后是一阵仰天大笑:“啥子喃?当导游?不要把人家的牙齿笑掉啰!我那个鬼样子长得像个笑话,小时候缺钙长大了又缺爱,只适合在这儿摆个摊摊儿擦皮鞋哈,顺便给你们摆一下成都的老龙门阵。擦鞋收费、摆龙门阵免费,这比啥子都好啊!”

前几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战旗东路6号小区门口见到了他,方知他的家就在里面。不用说,他热情地拉我到他家里聊了聊家常,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那时他应该是有社保,领着退休金,而没有再上街擦鞋了吧。

2022年8月26日,我再次走进这个小区,一打听,一位老邻居大妈告诉我,他走了有好几年了,他是个擦皮鞋的,是他的干儿子收的尸。

此时此刻,我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猜你喜欢
成都街道
热闹的街道
成都THE REPUBLIQUE廾界买手店
穿过成都去看你
数看成都
热闹的街道
风居住的街道
缤纷多彩的街道
成都
风居住的街道
街道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