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玉的“悲秋”到曹雪芹的“秋艳”*
——《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

2023-03-12 09:37:09刘上生
关键词:季候木芙蓉宋玉

刘上生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红楼梦》第78回《芙蓉女儿诔》(以下简称《芙蓉诔》)正文之前,特地列出贾宝玉“远师楚人”之八篇:《大言》《招魂》《离骚》《九辩》《枯树》《问难》《秋水》《大人先生传》(1)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07页。本文以下所引《红楼梦》原文皆出自此版本,随文标注回数,不另出注。(以下简称“远师八篇”)。这是庚辰本《石头记》等脂批本独有而被程高本删去的文字。它表明曹雪芹为贾宝玉拟作《芙蓉诔》时学习继承前代文学传统的具体内容和路径,这对于探索《红楼梦》的艺术渊源和曹雪芹的创造精神有重要意义。关于曹雪芹取法《大言》《招魂》《枯树》《大人先生传》诸篇,笔者已有初步探讨(2)详见拙文4篇:《曹雪芹为何看重〈大言赋〉——〈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https:∥m.gmw.cn/baijia/2022-10/18/36094049.html;《曹雪芹为何远师〈大人先生传〉——〈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之二》,https:∥m.gmw.cn/baijia/2022-10/18/36094049.html;《曹雪芹取法〈枯树赋〉——〈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之三》,https:∥m.gmw.cn/baijia/2022-12/02/36202982.html;《曹雪芹翻新用〈招魂〉——〈芙蓉女儿诔〉研读札记之四》,https:∥wenyi.gmw.cn/2022-12/27/content_36259622.htm。,本文拟研究曹雪芹对《九辩》的取法和创新。

《九辩》开创了古代文学的“悲秋”传统。如果说《离骚》是古代第一首长篇自叙抒情诗,《九辩》就是第一首长篇季候抒情诗。它以“悲秋”为中心意象,把诗人对季候变化的敏感与贫士的自我遭际相融合,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志不平”之鸣。鲁迅指出:“《九辩》本古辞,玉取其名,创为新制。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骚》,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接着举出《九辩》中“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等点名主旨之句。[1]实际上,宋玉一开始就通过秋景描写进入抒情主题:“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2]2

宋玉对秋景的描写准确而精炼,不但写了草木摇落的衰败之景,还写了天高气清的寥廓之景和收潦水清的澄明之景。衰秋与高秋(或曰“清秋”)是秋景的两个季候特色。前者为草木之生命景象,对此多感悟生命所受外力摧折或内在衰变;后者则为宇宙之自然气象,对此则多感悟天人之道,或激发人格联想。由于人与草木的生命同构特征,前者更容易被感知而生情,后者却往往需要高屋建瓴的开阔视野和“天人同一”的思悟启示才能达到。这就是宋玉接着借此抒发贫士失职、羁旅坎廪不如意之情时突出强化前者的原因。此时,一切景物都染上了悲愁色彩,意境抑郁低迷,“凡与秋可相系着之物态人事,莫非‘蹙’而成‘愁’,纷至沓来,汇合‘一途’写秋而悲即同气一体”[3]: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恍忄广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廱廱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2]2

“摇落深知宋玉悲”(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二),后人因此引起强烈共鸣。潘岳《秋兴赋》在引《九辩》文字后感叹:“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遭一途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4]故《九辩》被称为“悲秋之祖”。其实,宋玉并非单纯消极悲愁,在把“贫士”与“衰秋”的种种否定性意象连接起来的时候,他潜意识掩藏着的另一面——自我精神之美与秋天宇宙之美的肯定性关联也不时流露。紧接前引文字的下一句“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2]3,就出现了“有美一人”与辽阔秋景的关联。《九辩》以下辞文中,宋玉反复以“蕙华”“骐骥”“凤凰”“明月”等意象自比,抒“宁穷处而守高”之志。结尾处,宋玉还幻想肉体生命与精神生命的分离,实现精神超越:“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乘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2]15

由于精神对肉体的超越,《九辩》的内容从开始的单纯感叹“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得到了升华。这明显受到屈原《离骚》《远游》等的影响。虽然结尾“赖皇天之厚德兮,还及君之无恙”[2]15不免落入旧窠,但宋玉表达的对精神生命自由的幻想追求仍不失为《九辩》的思想闪光。可惜后人对此很少注意,以至于提起《九辩》只会想到“悲秋”。

幸运的是,曹雪芹慧眼独具,他拟作的《芙蓉诔》,乃至《红楼梦》的整体构思,都融入他所摄取的《九辩》的精魂。

曹雪芹把晴雯之死和诔祭安置在秋天,是《红楼梦》季节叙事整体构思的精巧安排。现在先讨论《芙蓉诔》文字本身对《九辩》季景抒情手法的吸取。诔文在写到晴雯因受谗害而屈死之后,集中抒发贾宝玉的伤悼之情。“楼空支鸟鹊,徒悬七夕之针”以下,特别用一段文字铺叙秋景秋事:

况乃金天属节,白帝司时,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连天衰草,岂独蒹葭?匝地悲声,无非蟋蟀。露苔晚砌,穿帘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闻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鹦鹉犹呼;艳质将亡,槛外海棠预老。(第78回)

直到后文哀悼晴雯、晴雯棺木被焚未及诀别的用典,还不离季候抒情:“汝南泪血,斑斑洒向西风;梓泽余衷,默默诉凭冷月”,真是“洒泪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而其“凡与秋和相系之物态人事……纷至沓来,汇合一处,写秋而悲即同气一体”[3]的手法,明显有着取法《九辩》“悲秋”的印记,情感和文笔都很动人。但曹雪芹绝不是一个低能的模仿者,他是伟大的创造家。他借贾宝玉的话,说为晴雯作诔文要“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宋玉以“悲秋贫士”为抒情主体,曹雪芹却以“秋艳芙蓉女儿”为核心意象,从“悲秋”到“秋艳”,实现了从传统到时代和个性天才的跨越。这里包含如下几个方面:一是现实晴雯到芙蓉花神的幻想转化;二是水、木芙蓉虚拟合体的意象和内涵,二者都属于艺术客体创造;三是曹雪芹为贾宝玉代拟《芙蓉诔》的精神寄托,这属于艺术主体创造。

在现实生活中,晴雯是十岁被买进贾府、父母姓氏都不知道的、十六岁被冤屈迫害而死的丫头。可是,曹雪芹却通过诔文把她转化为从“白帝宫抚司秋艳”下凡到“浊世”、死后又回归天庭执掌芙蓉秋花的芙蓉女神。“贱民”丫鬟竟然是高贵女神,贵族公子反而自称“浊玉”,现实生活的贵贱等级完全颠倒,这种转化看似荒唐却深含哲理。诔文“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中的“据”,就是“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恰至协”。质言之,就是作者期待的没有等级歧视和压迫的“天道公平”理想。前引“远师八篇”中的庄子《秋水》有一句引人注目的话:“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这虽然是庄子相对主义认识论的表述,但成为曹雪芹反对等级歧视压迫的平等观的思想渊源,也就是实现晴雯形象从“贱民”丫鬟向芙蓉女神艺术转化的哲理依据。这是价值观的根本转化。经过这种转化,晴雯就成为内外美质兼备的清净女儿美的最高代表:“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第78回)这已不再是存在某些性格缺陷的现实晴雯的直接投影,而是现实晴雯美的理想升华;其身份也不再是为贵族公子贾宝玉日夜服务的奴婢,而是“浊玉”崇拜仰望的“上帝垂旌,花宫待诏,生侪兰蕙,死辖芙蓉”的“抚司秋艳”的芙蓉花神。晴雯逝后升天,“浊玉”幻想追寻她而不得,空留下无限怅惘和呼唤,不平现实已经被完全颠倒: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期汗漫而无夭阏兮,忍捐弃余于尘埃耶?倩风廉之为余驱车兮,冀联辔而携归耶?余中心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为耶?……余犹桎梏而悬附兮,灵格余以嗟来耶!来兮止兮,君其来耶?(第78回)

那么,作者创造的“抚司秋艳芙蓉女儿”是掌管着一种怎样的美丽的秋花呢?古代作为语词的“芙蓉”所指有水、木芙蓉即荷花(水芙蓉)与木莲(木芙蓉)两种,而《红楼梦》中的“芙蓉”又先后与黛玉、晴雯两个重要人物联系,并具有某种比附意蕴;因而学界颇有讨论,笔者也曾就此发表意见。[5]按依先后,“芙蓉”先秦古义确为荷花别名(如《离骚》等),六朝后始有木芙蓉之称。水芙蓉是草本夏花,盛开于农历六七月;木芙蓉是木本秋花,八九月始开。二者本无联系,却在同一语词符号下两义并存各用。更有意思的是,它们又被赋予某种相似的“比德”意蕴。周敦颐《爱莲说》谓“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莲,花之君子者也”,木芙蓉则因其拒霜耐寒而同样获得“君子”之誉。如《广群芳谱》所云:

木芙蓉,一名木莲,一名华木,一名拒霜花……此花艳如荷花,故有芙蓉、木莲之名。八九月始开,故名拒霜。……八九月间次第开谢,深浅敷荣,最耐寒而不落,不结子。总之此花清姿雅质,独殿众芳,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可称俟命之君子矣。[6]

同一语词符号的这两种芙蓉花,本不难从语境中具体辨析,但杰出作家却可以巧妙利用其同一性,着意模糊其界限,使“比德”产生重叠效应,获得特殊修辞功能。曹雪芹就是如此。“芙蓉”一词在《红楼梦》中出现多次。第38回,史湘云念藕香榭柱上对联“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芙蓉”当指莲花,其义甚明。第63回,黛玉抽了芙蓉花签,题着“风露清愁”四字,众人笑道:“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做芙蓉。”黛玉也自笑了。这里说的“配”,不仅是外形美,也包含着气质等内在寓意。黛玉、湘云等都是第38回中大观园结社的当事人,她们口中心中的“芙蓉”无疑皆指水芙蓉即荷花,但在第78回贾宝玉写《芙蓉诔》时,“芙蓉”所指却变得模糊。写丫鬟见“园中湖上芙蓉正开”编谎言,以及宝玉“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可知“芙蓉”应指水中荷花;但又写到宝玉写作后,“将那诔文即挂于芙蓉枝上”,并泣涕念完诔文后,林黛玉从山石后“芙蓉花中走出来”,这生长于岸上山石后有枝的“芙蓉”又必定是指木芙蓉。这种在同一时空同一“芙蓉”概念水、木双指的语词运用,绝不是作家的疏忽或传抄的失误,而肯定是有意为之的修辞技巧。笔者称之为曹雪芹“诗性虚拟”的“意象合体”。“芙蓉”意象的合体,极大地丰富了晴雯和芙蓉女神形象的内涵。水芙蓉的“出淤泥而不染”象征的清净独立品格与木芙蓉的“拒霜抗寒”象征的反抗邪恶精神,由此发生了聚合叠加效应,晴雯的理想形象得到升华。前者是晴雯与以水芙蓉为喻体的黛玉所共有,后者则是合体于水、木芙蓉的晴雯所独有。因为有前者,所以才会安排黛玉偷听、宝黛合改诔文暗示“诔晴雯即以诔黛玉”的谶应描写;因为有后者,晴雯才能独立地仙化为芙蓉女神,接受贾宝玉的祭拜。归根结底,《芙蓉诔》是水、木芙蓉合体的晴雯的祭文和赞歌。

《九辩》与《芙蓉诔》是两篇相隔时代久远、内容性质很不相同的作品,但由于作家曹雪芹明确认同的师法继承关系,自然进入红学的研究视野。季候(秋景)与情感(秋情)的关联是它们的承接焦点。前者以“失职而志不平”的贫士为抒情主体,作家自我形象直接显露;后者以受迫害屈死的“贱民”丫鬟为祭悼对象,作家自我形象通过虚拟故事(小说)的人物形象(晴雯)和人物代拟(贾宝玉写作)间接显现。自我肯定的高贵人格、相似的下层社会地位和不幸遭际,使两千年后的曹雪芹与异代知己宋玉产生强烈共鸣,是创作主体的联结点;对自然季候——秋景(包含衰败之景与寥廓之景即衰秋与高秋两个方面)的共同感悟是客体的联结点。但宋玉执着于现实遭际和感受的不平,因而只能在自我抒情中着力渲染与此对应的“悲秋”之情,直到抒情结尾处才实现精神的超越。而曹雪芹却通过现实晴雯向芙蓉女神的艺术转化,进行二位一体的形象创造。一方面,他在对现实晴雯的祭悼中,充分汲取《九辩》以草木生命衰败之景抒凄戚之情的“悲秋”艺术;另一方面,他更通过水、木芙蓉合体的芙蓉女儿(花神)形象的幻想创造,凸显晴雯高贵人格的精神力量。这种人格的最高贵之处,就是第5回晴雯判词的“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它是“贱民”丫鬟晴雯身受奴役却绝无奴性的反叛精神的凝结,也是作为包衣下人的曹雪芹的呼唤人身自由和精神自由的反奴人格的寄托。曹雪芹“秋艳”芙蓉女儿形象的创造,实现了现实晴雯早夭的肉体生命向永恒的精神生命的转化,把《九辩》结尾处初现端倪的精神与肉体分离追求精神自由的片羽灵光,铺陈为无比灿烂夺目、气势磅礴的艺术辉煌。诔文最后让芙蓉女神进入与宇宙时空同一的超越性想象世界:

若夫鸿蒙而居,寂静以处,虽临于兹,余亦莫睹。……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弄玉吹笙,寒簧击敔。征嵩岳之妃,启骊山之姥。龟呈洛浦之灵,兽作咸池之舞。潜赤水兮龙吟,集珠林兮凤翥。爰格爰诚,匪簠匪筥。发轫乎霞城,返旌乎玄圃。(第78回)

“司秋艳”的芙蓉女儿得到了永生。延续两千余年的“悲秋”传统在曹雪芹手里获得了新变和升华。这是文学的创新,更是思想的升华。

《芙蓉诔》的“悲秋”祭悼和“秋艳”颂歌,并不单纯是对《九辩》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创新,也是《红楼梦》季候叙事整体构思的一部分。

《红楼梦》重视四时季节描写,这种描写与作品的整体悲剧构思有着紧密的内在联系。明义在读到《红楼梦》早期手稿所写题红绝句就有“佳园结构类天成,……春风秋月总关情”[7]25的感受。清代二知道人最早提出“《红楼梦》有四时气象”[8]之说,即以“梦之春、夏、秋、冬”比喻小说描写的家族盛衰历程,但并没有涉及作品的自然季候描写。此后,晚清解韬在《小说话》中特别注意“四时之景”的描写。今人对此研究渐多,并且进一步把自然季候描写与人事盛衰悲欢离合的描写联系起来进行整体思考,颇有发现。[9]

这里仅谈《红楼梦》中的涉秋描写。以贾宝玉年龄为线索,前16回由于叙事时间跨度较大(3)前16回叙事时间共12年。参见周汝昌《红楼梦新证》第六章“红楼纪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83页。,季候线索并不很清晰,只在具体事件描写时涉及景物气候。涉秋描写仅2次:一为贾雨村中秋赋诗(第1回),一为王熙凤遇贾瑞(第12回)。但到了占前80回叙事总量八成(第17/18~80回,从贾宝玉13岁写到15岁)的部分,叙事时间线索变得清晰细密,季候描写紧扣人物、事件、整体情节氛围。特别是写贾宝玉13岁(第17/18~53回)和15岁(第70~80回)这两部分内容,前一部分共36回,是元春省亲之后贾府“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宝黛爱情成长、大观园女儿欢乐的时代,其四季内容分布为春季9回(第17/18~26回),夏季10回(第27~36回)、秋季10回(第37~46回)、冬季7回(第47~53回),大体平衡。这一部分可以称为人事“梦之夏”。四季景物描写虽然可以创造人事气氛(如宝黛花下共赏《西厢》、宝玉炎夏挨打等),但总体而言,还仅仅是人事的活动背景,并不具有人事隐喻意义。或者可以说,自然四季与贾府盛衰“四季”是分离的。

但到了第70~80回,作者笔墨却有了显著变化:四时季候描写严重失衡,并与贾府人事季候密切相关,显示出某种隐喻内涵。在这一部分,由贾母生日引出和中秋夜宴显露的贾府内部及与外部的各种矛盾迸发,衰象丛生,并通过抄检大观园事件集中爆发,导致包括晴雯之死的一系列悲剧。与此相应的季候描写,如詹丹所言:“春夏季的活动压缩在第70回的一回中完成,然后从第71回就进入漫长的秋日肃杀中。其透射的一种整体氛围,跟小说情节基调是一致的。”[10]这一年四季中,曹雪芹用九成篇幅写秋事,季候描写与人事“梦之秋”的隐喻意义完全融合,完美地体现了写作意图。而无论是分量还是意义,晴雯悲剧都处于这一部分的主体和核心地位。

自晴雯第74回被谗、被斥,第77回被逐、与宝玉诀别,第78回夭亡、宝玉以《芙蓉诔》祭悼,直到第79回宝黛改诔文,虽然有不少旁逸之笔,但晴雯始终是作者的笔墨中心。晴雯悲剧可以视为“梦之秋”的象征。因为这一悲剧几乎浓缩了贾府面临衰败的各类主子之间、主奴之间、奴仆群体内部之间的一切矛盾,浓缩了作家所意识到的真与伪、善与恶、美与丑、理想与现实、性格与命运的一切矛盾,以及在那一时代环境下这些矛盾的必然走向。晴雯之死意味着宝黛爱情的必然悲剧和贾宝玉理想世界的必然破灭;但在曹雪芹心中,晴雯悲剧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崇高值得纪念的。就季候的隐喻意义而言,在全书结构里,第71~80回是“梦之秋”现实描写的主体,也是全书“悲秋”乐章的主场。而晴雯的悲剧命运和它关联的贾府衰象及大观园理想破灭相关于秋之衰败,切合“悲秋”主题。晴雯的高贵人格,特别是她“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反奴性人格,“高标”“直烈”的品格与“高秋”之景相互映照,则凝聚成“秋艳”意象和芙蓉女神形象;《芙蓉诔》所显示的批判锋芒、抗争意识和理想精神,成为笼罩小说“四时气象”中“悲秋”基调的最强变奏。“悲秋”主调和“秋艳”变调,“悲秋”长歌与“秋艳”强音,共同构成《红楼梦》“梦之秋”的不朽交响。

“悲秋”是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由于年华短促、人事变迁、家国盛衰等世事常态引发对“秋”的季候感应乃出于人性之本能,“悲秋”自然成为咏秋涉秋的抒情主流。《红楼梦》就是以追梦和梦醒的“悲”(包括“梦之秋”)为情感基调的伟大作品。但作为一种消极心理,“悲秋”也会使人压抑。杰出作家总能以宇宙天眼俯视尘世人生,以豪迈博大的情怀超越现实的悲愁,并进行“反悲秋”的艺术创造。曹操的《观沧海》、王勃的《滕王阁序》、刘禹锡的《秋词》、苏轼的《秋阳赋》《前赤壁赋》,直至毛泽东的咏秋诗词,莫不如此。曹雪芹的“秋艳”正是这创新链条的突出一环,由于它出自一部长篇叙事小说,更有其独特闪光之处。

由此,人们也看到了曹雪芹的秋怀特色:“秋”不但是可悲之景,也是可颂之景;不但可以抒悲情,也可以写乐情、逸情、豪情。岂止是“秋艳”芙蓉女儿,《红楼梦》女儿诗社就是由富有豪气的贾探春发起并在其住处秋爽斋成立的。一开始就以秋花白海棠、菊花为题,吟咏秋天食蟹的世情人事,不但各有个性的林黛玉、史湘云、贾探春写出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探春)、“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黛玉)、“数去更无君傲世,看来唯有我知音”(湘云)等颂扬秋花风骨的诗句,淑女薛宝钗也能用“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第38回)的语句刻薄讽世。据统计,《红楼梦》前80回涉秋诗词32首,除了林黛玉在孤独中写的《秋窗风雨夕》和贾宝玉伤离别的《紫菱洲歌》二首,基本并不以“悲秋”为主旨。湘、黛中秋联句虽有“冷月葬花魂”(第76回)的衰飒之句,却因妙玉批评并续作而变得意境超远;甚至贵族贾府的享乐生活场景,如贾母游园、中秋夜宴等,作者也有意把它们放在秋天季候背景上描写。与其对应的是,闺中女儿伤春之作(共6首),从林黛玉的《葬花吟》《桃花行》到女儿诗社的《柳絮词》(除薛宝钗外)却基本情调一致。这些都说明,曹雪芹的情怀在寥廓秋景中找到了更宽阔的寄托。从友人所写的有关曹雪芹诗作中也可见这种情怀寄托的特点。如敦诚《佩刀质酒歌》记“秋晓遇雪芹于槐园”作诗唱和事,是时“风雨淋涔,雪芹酒渴如狂”,敦诚以佩刀质酒,并同写欢聚之豪情;《寄怀曹雪芹霑》中的“当时虎门数晨夕,西窗剪烛风雨昏”,则借李商隐“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意境回忆二人友情。[7]18-19这也许是值得进一步研究的问题,笔者将另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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