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与抗争:《抵达之谜》中的女性角色解读

2023-03-11 16:43:20汪海燕
黄山学院学报 2023年4期
关键词:杰拉菲利普斯保尔

张 君,汪海燕

(黄山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黄山 245041)

自19世纪以来,女性意识逐渐成为英国文学的重要主题,很多作品反映了社会转型过程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奈保尔(Naipaul,1932—2018 年)发表于1987 年的半自传体小说《抵达之谜》(The Enigma of Arrival)是其典型代表之一。奈保尔出生在西印度群岛特立尼达的印度裔家庭,1950 年到牛津大学求学,毕业后在夫人帕特的支持下以写作为终生职业,陆续获得了布克奖、毛姆奖等多个知名文学奖项,2001 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成为世界知名作家。他的创作带有浓厚的自传色彩,往往将自己与小说主人公的视角融为一体,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悟混杂在主人公的身上[1]。《抵达之谜》描绘了主人公从家乡特立尼达到英国求学而后定居过程中的见闻。作者采取一种间接的、诗意的方式展现出英国南部一个日渐残败的庄园的生活以及庄园中出现的各色人物,细致地描写了那些与主人公产生交集的女性以及她们最终的命运。奈保尔在《抵达之谜》中塑造了三种个性迥异的女性角色:“无声中抗争”的布伦达、“有声但无我”的菲利普斯太太以及“有声且自主”的安杰拉。她们的身份、能力、性格特点和所处的境地各不相同,最终的命运也是天差地别。

国外学者对奈保尔作品的评论集中于后殖民主义社会的现实折射、社会与政治的变迁以及文化身份的认同等方面,而对奈保尔作品中出现的女性形象研究较少。Pyne-Timothy批评奈保尔一直用极度苛刻、说教和审判的观点看待女性[2];Dooley 推断奈保尔对女性人物的敌意与厌恶可能是出于角色塑造的需要[3];Choudhury 分析了奈保尔早期小说中刻画的女性形象和他对女性显著的偏见[4]。国内也有一些学者尝试从女性主义角度研究奈保尔的作品,如侯守松从性与政治的角度对奈保尔小说里的白人女性形象进行了分析[5];徐晓芳对《米格尔街》中的女性形象进行了群体解读[6];祁玉龙等以《灵异推拿师》中的女性角色为对象探讨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历程[7]。就《抵达之谜》这部小说而言,学界大多关注谜题破解的象征意义、身份的文化认同、后殖民社会的变迁等问题,很少涉及其中女性人物形象的研究。

对《抵达之谜》中女性角色性格及其遭遇进行分析,一方面能深入剖析奈保尔女性价值观的演变历程,为研究奈保尔文学作品提供新的视角;另一方面也可反映当时英国社会女性意识觉醒的潮流,凸显女性在面临男权社会压迫时的挣扎与反抗,印证女性追求平等、实现自我价值并成为社会独立个体的现实途径,从而揭示该作品文学价值之外的重要社会意义。

一、奈保尔的女性观

奈保尔的女性价值观复杂而矛盾:一方面他受制于男尊女卑的传统心态而鄙视并批判女性,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对女性命运与境遇的同情与思考。奈保尔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或多或少地带有他本人对女性的态度,众多的人物设定、情节叙事与场景描写中都蕴藏着他的女性观。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说:“每一个作家在描写女性之时,都显现出他的伦理原则和道德观念;在女性角色身上,男作家往往不自觉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观,以及他个人梦想与意见之间的裂痕。”[8]

作为一位成长于英属殖民地的印度裔作家,奈保尔虽然接受了良好的西方高等教育,但是原生家庭与成长环境中的传统文化对他的影响无法消解。在奈保尔的观念里,男性最主要的是社会属性,是家庭的支柱。而女性最重要的是生理属性,是男人的附属品,所以女性必然依附男人而生存,受制于处于统治主体地位的男性。他认为女人生性多愁善感,世界观狭隘局限,暗示女性与男性天然就是不平等的。他也鄙视女性从事写作,甚至断言即便是简·奥斯丁那样的杰出女作家,都不能比他写出更好的一句话、一段话或一本书[9]。奈保尔还贬低女性的社会地位与价值,声称她们对社会的贡献微不足道,他认为女性既不是社会的创造者,也没有参与到男人们相互交织的、微妙的社会关系结构中。在他的作品中,女性从经济、教育、地位到人格尊严,从寻求自由平等的天性到追求爱情的权利都被忽略了。因此,他笔下的女性往往是面目模糊的、不值得被关注的。他借主人公之口说:“我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或认真注意过她是个什么样。”[10]《抵达之谜》中出现的女性也大多数都是无名无姓、无声无息的,比如杰克的妻子、皮顿的妻子以及住在杰克小屋里的孩子们的母亲之类的角色,她们完全没有发出只言片语。受到原生家庭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种姓等级及宗教信仰的影响,奈保尔的女性观偏向保守,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都体现出他对男性特权的维护和对女性自我欲望的无视。

由于特定的时代思潮和多元文化交融的影响,通过与周围女性相处的情感经历,奈保尔逐步形成了矛盾对立的女性观,并为他的文学创作提供了灵感。奈保尔在创作中表现的大多是真实的自我,其作品也大多取材于他在当时社会的游历和生活体验。奈保尔生活在女性运动的蓬勃发展时期,在女权主义潮流的影响下,他对女性带有一种错综纠结的情感,他批判女性、鄙视女性,却又同情和理解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女性。他的笔下有部分意识开始觉醒的主妇,这反映出女性主义思想在奈保尔创作中的真实映射[11]。这些女性角色反对殖民话语以及男性中心主义话语,打破了以白人和男性为权力中心的现状,为她们的权利进行不屈的抗争。他自身的女性观也由最初一种精神上的归属感——认为女性是男性必不可少的精神需求,转向在肉体上找到主导权的满足感——认为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最终演变为后殖民女性主义的共情感——同情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妇女,欣赏现代独立女性。

奈保尔在《抵达之谜》中塑造了三种典型女性角色,分别是农场工莱斯的妻子布伦达、管家菲利普斯太太和意大利女人安杰拉。这三种角色分别代表了三类女性的不同生活状态:“无声中抗争”的布伦达代表生活在社会底层、自主意识觉醒并开始进行抗争的女性;“有声但无我”的菲利普斯太太代表有一定社会地位但缺乏自我意识的女性;“有声且自主”的安杰拉则展现了独立女性的生存状态,即生活上自食其力,自我意识充分觉醒,社会地位也相对独立。《抵达之谜》中塑造的这些女性角色反映出当时英国女性的生存现状,充分体现了奈保尔女性观的演变过程。小说直观地描绘了女性在男权社会奋力抗争以求生存、努力拼搏以求平等的困境,反映了女性主义的行动诉求,即“女性意识觉醒,寻求发出自己的声音”。在男权社会,只有意识上觉醒、经济上自立,女性才能在社会中实现自我价值,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二、“无声中抗争”的女性:布伦达

“无声中抗争”的女性以农场工莱斯的妻子布伦达为代表。她们既没有赖以生存、独立生活的能力,也没有任何的话语权,却有自我意识的觉醒,勇于抗争男权的压迫,寻求自我的解放。作者从一名旁观者的角度对这一年轻女子进行外表形象和举止行为的描写,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一名下层女性的鄙视。这种带着鄙夷的丑化可以从作者对布伦达三次出现的描述反映出来。布伦达的第一次出场是在一个荒废的花园里晒日光浴:“她似乎并不在乎露出自己的乳房。她是个臀部丰硕的矮个女人。她追求的流行时尚并不能为她的形象增光添彩,相反却使她看上去显得肥硕,不成比例,有些荒唐可笑。”[10]40第二次出现时是在主人公的窗口:“她个子矮小臀部丰满;紧绷绷的裤子更显示出她短腿和缓慢的脚步。”[10]63他用“这种妖娆现在再加上她那变幻莫测的明亮双眸中的凝视,以及那种从她的那似乎下唇发肿的嘴巴和前牙上端之间的空间清晰展示出的贪婪”[10]65的描述来丑化她的形象。第三次出现是布伦达在菲利普斯夫妇度假期间接管庄园的时候。她表现得不像是个仆人,明显进行了精心的打扮,“丰满的嘴唇上过口红,用什么东西涂过睫毛,更使她那双令人不安的蓝眼睛在注视人的时候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10]65对这样一个女性,奈保尔观察得十分仔细,却将她描述成放荡的形象。Pyne-Timothy 批评奈保尔是一个“厌女者(misogynist)”,刻意把女性描写成“不可爱、不干净的生物,无法被男人的世界接受”[2],也证明了他轻视女性的倾向。

实际上,布伦达虽然具有反抗意识,勇于追求自由平等,但作为一个游走在社会边缘的女性,她的结局注定是个悲剧。在整本小说中,她的话语权被刻意剥夺了,但是她用形象装扮和举止行动表达了对幸福自由的向往。“她就像一个被授予在这块土地上自由行事的人,此刻开始品尝这种新的自由。”[10]65布伦达努力追求幸福,渴望受到异性特别是自己丈夫莱斯的关注,在对丈夫不满时甚至不惜用逃离的方式进行抗争,但却为此付出了生命。布伦达并非一开始就有外遇,她和丈夫吵架后独自逃离,坐火车去了罗马。但她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莱斯会来接她回家,所以她决定用仅剩的一点钱打电话给菲利普斯太太捎个口信给莱斯,不料却毫无回音。她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不得已去找了别的男人。最后,当她满心委屈地回到家后,却被莱斯用一把厨刀杀死了。其实,女性私奔往往并不是情人的诱惑,而是对丈夫的怨恨、失望而带来的反抗举动[11]。有时候女性在遇到男权的压迫时,常常会想用逃离表达对传统的反叛与抗争,但最终却无声无息地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12]。更可怕的是,在这样的社会环境里,所有人都认为是布伦达背叛了莱斯,竟不同情死者,反而同情凶手。杀害了妻子后,莱斯不仅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还能若无其事地开着布伦达的小车去找新工作。奈保尔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描写布伦达之死,以冷漠游离的目光和略带同情的笔触展现了英国社会底层女人的命运。

布伦达代表了具有自我意识、追求平等幸福的一类女性群体,但缺乏经济独立能力的她们也注定失败。女人要彻底摆脱家庭中的依附地位,就必须逃离[13]。当逃离的梦想和现实的束缚对立起来,梦想始终受到现实的束缚。英国著名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对此有个贴切的比喻:“倘若一个女人决意要写小说,必须有钱并要有一间属于她自己的房间。”[14]当女性没有独立经济来源的时候,在家庭和社会中就只能沦为男性的附属品。这些女性没有社会地位和话语权,逡巡在社会底层挣扎求活,受到阶级和性别的双重压迫,沦为失语的弱势社会群体。因此,女性要走出悲剧的命运,就应该走上渐有声音的道路,走上经济独立与思想自主的道路,而社会也应当为女性提供更多为自己发声、实现价值的机会。

三、“有声但无我”的女性:菲利普斯太太

另一类悲剧性女性角色的代表是菲利普斯太太,她虽然有固定的收入来源,却缺乏独立的自我意识。菲利普斯太太是庄园的管家,却仿佛是庄园真正的统治者,自恃城里人的出身而觉得高人一等,对其他农场工人有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盛气凌人的控制欲。她的内心充满嫉妒和对权力的欲望,容不下比她优秀的人留在庄园里,因而故意辞退了一个又一个求职者。她在维护自己的权威和地位的同时,对其他女性充满了鄙夷和不屑。布伦达在意大利被情人抛弃时,她幸灾乐祸地说:“迈克尔把她蹬了。”她对同性的无情冷酷在她描述布伦达的死亡时体现得很明显:“布伦达死了。”“就在那座小屋里,在星期六夜里。”[10]74她对布伦达的悲剧不仅没有任何的同情,还间接酿成了布伦达的凄惨结局。更为甚者,菲利普斯太太还认为布伦达的抗争是不恰当的,因为“她嘲弄他来着”,而男性对女性的加害却似乎是正当的,“莱斯就杀了她”[10]75。

菲利普斯太太这一角色是无自主性的,是男权社会的附庸。她依附于菲利普斯先生,没有独立自主的意识。作为庄园里唯一具有经济收入的女性,菲利普斯太太对未来毫无计划,且没有多少积蓄,以至于虽有收入却不能实现经济自立,有话语权却完全依仗男人生存,丈夫过世之后她的处境就变得非常窘迫。这从她外表的变化可以看出来,“丈夫离她而去,她顿时就失去了安全感。庄园里的工作一向简单而轻松,现在突然变得很难应付……她开始一筹莫展起来。”[10]326她的外表也不再优雅,展现了她内心的苦痛压抑,“脸上的黑色皮肤布满了纤细的蓝色血管,在两旁的太阳穴和头发稀疏的额头下显得尤为突出,显示着她遭受的压力与痛苦。”[10]323虽然看上去很悲伤,但她缺少对死去丈夫的爱意。她的悲伤只是一种精神支柱倒塌之后的自怨自艾、自我垂怜。她哀叹的是她自己的处境——失去了丈夫作为依靠,她尽管还能发声但缺乏底气,这表明她完全没有自我意识。因此,菲利普斯太太代表着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但自我意识尚未觉醒的女性群体,这类女性有社会话语权却在潜意识中依附于男性,难以找到真正的自我,也就不能成为独立的社会个体。

四、“有声且自主”的女性:安杰拉

意大利女人安杰拉是独立女性的典型代表,她不仅有自食其力的经济能力,而且敢于脱离男人和家庭的束缚,勇于追求自己的自由与幸福。安杰拉之前的一个情人对她非常粗暴,于是在某个夜晚她只带着一件皮毛大衣逃离了,开始独自一人在伦敦生活。安杰拉是一名自力更生、有经济来源的独立女性,也是主人公来伦敦后结识的第一个女性朋友。作为一名白人女性,她对来自特立尼达的主人公不仅没有歧视,还把他当作朋友,带他去参加周日的午餐会。安杰拉性感漂亮,但她的热情使刚到伦敦的主人公感到迷茫和疑惑。因为主人公一再的迟疑与冷淡,安杰拉也不再主动联络他,后来他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在小说中,主人公30年后突然收到安杰拉的一封长信,述说了她后来的生活经历和现状,请求主人公给她打电话聊聊过去的美好时光。但是无情的主人公认为这只是她在寻求虚无缥缈的安慰,猜度她想用过往的情感来羁绊他,而他无论从理性上还是感情上都不打算再回到以往的生活了。于是信被放在一边,他既没有去见她,也没有给她打电话。从那以后,安杰拉再也没有联系主人公。安杰拉是一名受过教育的独立女性,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她反抗暴力,不屈服于压迫,不委曲求全,敢于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自由,当她发现了主人公有一丝的顾虑和犹豫,就不再尝试联系他。因此,安杰拉是一个完全自主的社会个体。

五、结 语

从女性意识角度对《抵达之谜》中塑造的三种典型女性角色进行分析,为奈保尔文学作品的解读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奈保尔戴着“有色眼镜”来对女性形象进行建构,表现出了明显轻视、“物化”女性的倾向。但是社会变革催生的女性运动也对传统男权观念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奈保尔逐步思考女性的处境与出路,因而他在塑造女性形象上传达出新鲜的时代气息,赋予了女性新的属性,她们活泼机智、敢作敢为,同时又受限于社会家庭的桎梏难以找到自我的身份。思绪的对立和冲突,通过各类女性形象的描写完整地呈现在作品中。在那个新旧文化杂糅、思潮涌动激荡的时代,作者塑造的女性角色在社会转型过程中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不断与阶级剥削、男权压迫相抗争。

奈保尔意识到女性要解放,争得人格独立的前提是社会平等。《抵达之谜》中对这些女性角色的塑造凸显了女性经济自立与意识独立的重要性,对现代女性如何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社会个体有一定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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