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绀珠集·诸集拾遗》出处及引书特征

张慧琴

宋代的类书发展及古籍资料承用序列在各朝代占有独特位置。文献“私人化”编纂至宋代臻至成熟。成书于南宋初的《绀珠集》，长期受到文史学家的关注，如晁公武、陈振孙、陆心源、鲁迅、宁稼雨等学者。此书独存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可供辑佚之用，可补史料不足，可查找事物源流和诗文典故。《四库全书》评价《绀珠集》：“多参照上古善本，供辑佚之用”。前12卷摘录作品均有出处，《诸集拾遗》为《绀珠集》之末卷，共有条目233个，以辞藻、掌故立为标目，当是掇拾可作为藻绘用于文学性表达者为我所用。此卷只列条目，无出处，无著者。小部分条目从内容中可找到出处，其余皆需通过考证得出。学者李更《〈绀珠集·诸集拾遗〉臆说》[1]中以就《绀珠集》的形成时代、文本特征、编著方式、可能经历的文本演变详加研究，在文中提到《诸集拾遗》中还有大量条目尚待考证。《诸集拾遗》实际材料来源并非一目了然，呈现“隐形”征引。据目前所考，《诸集拾遗》出自诗词篇章、史部作品、唐宋小说及笔记者占绝大部分，且征引各有特点。此次研究依此来源整理《诸集拾遗》出处，并分析其引书特征。文中校文先抄录条目编号、标题、正文，次及“案”起考校，例文处正字附于误字后，以便寻检。

一、“承前省”征引诗文篇章

《诸集拾遗》对诗文篇章的取用较为频繁，征引数量远超经史著作的征引。《诸集拾遗》主要涉及李贺诗、杜牧诗、李商隐诗、陆龟蒙诗、庾信诗等征引，征引善用“暗体例”，即“承前省”，具体有如下情形：

首先，“承前省”，连续征引，前述中使用“又”字，确为其诗者。如第43—51条征引李贺诗：

【43】骚裔 李贺集，杜牧次序曰：《骚》之苗裔，理虽不及，抑或遇【辞过】之。

【44】仆奴命骚 又云：远去笔墨畦径，使且未死，少加以理，仆奴命《骚》可也。

【45】油辟车 《苏小小歌》云：油辟车，夕相待。

【46】天庙器 《唐歌儿》诗云：“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子【人】剪秋水。”

【47】敲日玻璃声 《秦王饮歌》云：“羲和敲日玻璃声”，“酒酣喝月使倒行”。

【48】楚腰卫鬓 《洛姝》诗云：“楚腰卫鬓四时芳”。

【49】诗作花骨 “长鬣张郎三十一，天遣裁诗作花骨【花作骨】。”

【50】桂叶眉 注口樱桃大【小】，添眉桂叶浓。

【51】腰龟甃银 腰龟使【徒】甃银。

上述条目，前两条出自杜牧《李贺集序》，第45—48条皆出自李贺诗歌名篇，条目中皆注明出处。而第49条经考证，出自李贺《酒罢张大徹索赠时张初效潞幕》，第50条出自李贺的《恼公》，第51条出自《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皆未注明出处，且无“又”字，然因征引集中，有据可循，试举第49条：

【49】诗作花骨

长鬣张郎三十一，天遣裁诗作花骨

案：此条出自李贺《酒罢张大徹索赠时张初效潞幕》诗，“作花骨”当改为“花作骨”。诗中有句：“长鬣张郎三十一，天遣裁诗花作骨。”[2]《昌谷集》卷二中作“长鬣张郎三十八，天遣裁诗花作骨。”[3]亦作“花作骨”。至“三十八”，“三十一”，诸本不一，存疑。

其次，“承前省”，隔断征引，前述中不使用“又”字，确为其诗者。如第8—9、11—12、127条征引庾信的诗。

【8】愁城 庾信集：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闭户欲驱愁，愁终不肯去，潜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9】煮愁 何物煑愁得熟？烧愁能燃？

【11】万斛愁 且将一寸心，能容万斛愁。

【12】眼缬 醉眼缬

【127】河阳一县花 庾信《春赋》云：“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

《诸集拾遗》对庾信诗征引从“愁城”条始，注明出处为《庾信集》然不见于今本。相隔三条“眼缬”亦见于今本《庾子山集》，名为《夜听捣衣》。最后第127条注明出自庾信《春赋》。其他皆为佚文，不见于今本庾信诗集，当中大多亦收录于《海录碎事》，《海录碎事》承继《绀珠集》。如此征引，为后人考证出处及辨伪增加难度。试举第8条：

【8】愁城

《庾信集》：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闭户欲驱愁，愁终不肯去，潜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案：此条为庾信诗的佚文，原出自其《愁赋》，原见于《庾信集》，今佚。今本《庾子山集》不载《愁赋》。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九《愁乐门》亦有辑录：“攻许愁城终不破，荡许愁门终不开。何物煮愁能得熟，何物烧愁能得燃。闭门欲驱愁，愁终不肯去。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4]其他资料辑录皆注明引自《海录碎事》，《海录碎事》当为承继《绀珠集》而来。故《绀珠集》对其辑录更早。

最后，“承前省”，前述中不使用“又”字，诗作存疑者。如第52—56条征引李商隐的诗。

【52】风辖 李义山《玉溪集》：“沃雨津，脱风辖”。

【53】乳姐 属之乳姐，傅以潼母。

【54】云市 风随云市

【55】笔狱 谓史才操与遇，以笔为狱。

【56】字如车轴 黯黑细字，如车轴丽。

明确注明出处的第52条不见于李商隐传世诗文，后四条均不见于后世传世诗文，上述内容亦见于于《海录碎事》，无法考证确为李商隐诗作。此种情况考证难度最甚，是否因宋人所见李商隐诗多于今本，《诸集拾遗》诸条均为佚文呢？试举第53条：

【53】乳姐

属之乳姐，傅以潼母。

案：此条出处不可考。唯见明代王志坚《表异录》卷三《士庶类》下有：“《诸事拾遗》：属之乳姐，傅以潼母。”[5]其他皆转引自《表异录》。王志坚此处引用的《诸事拾遗》当为《绀珠集》卷十三《诸集拾遗》。

综上，“承前省”的存在不可否认，此种情形较多出现在征引诗文中，这也是造成后世称引中出处错乱的因素之一。《诸集拾遗》对诗文作品、诗文集、诗文注释的大量征引取用，是否为命名“集”的初衷？亦未可知。

二、“隐形”征引史书

《诸集拾遗》中对史书作品的征引呈现“隐形”来源，注明的“出处”未必是直引。如第224—233条皆出自《战国策》，然除第225条，其他皆无明确出处，且第225条“美女破舌”出处注为“荀息《周书》”：

【225】美女破舌

荀息引《周书》云：美男破老；美女破舌。

案：此条出处误。实出自《战国策·秦策一·田莘之为陈轸说秦惠王》，中载：“夫晋献公欲伐郭，而惮舟之侨存。荀息曰：《周书》有言：‘美女破舌。’乃遗之女乐，以乱其政。舟之侨谏而不听，遂去。因而伐郭，遂破之。……荀息曰：《周书》有言：‘美男破老。’乃遗之美男，教之恶宫之奇。”[6]《战国策笺证》卷三《秦一·田莘之为陈轸说秦惠王》亦载此条[7]。

盖作者断章取义。第217条“能忍寒”注明虽注为“桓谭《新论》”，实则出自《三辅黄图》，因第221条后曰“上五事，出《三辅黄图》”可知，出自《三辅黄图》“第一事”即为“能忍寒”。若不留意“上五事”句，会误认为此条出自《新论》，是为“隐形”呈现：

【217】能忍寒

桓谭《新论》：元帝时，道士王仲都言能忍寒。隆冬，袒，于昆明池，环以冰，侍者狐裘寒战，仲都醺然。

案：此条出处误。实出自《三辅黄图》，由下文“上五事，出《三辅黄图》”可知。原出处桓谭《新论》，久佚。《太平御览》卷三十四《时序部十九》收录《新论》文，载：“元帝时，汉中送道士王仲都，能忍寒。乃于盛寒日令袒衣，载以驷马，于上林昆明湖上，环以冰。御者厚衣狐裘甚寒，而仲都独无变色，此耐寒也。”[8]296然据下文“飞廉神禽”条，先后见于《三辅黄图》卷五《观》中，应皆是朱胜非从《三辅黄图》中得，其卷五《观·豫章观》中载：“桓谭《新论》云：‘元帝被疾，远求方士。汉中送道士王仲都，诏问所能。对曰：能忍寒。乃以隆冬盛寒日令袒载驷马于上林昆明池上，环以冰。御者厚衣狐裘寒战，而仲都无变色，卧于池上，曛然自若。’即此也。”[8]313

综上，对史书作品的征引，直接出处全无呈现，属于“隐形”资料来源，且此种情形数量庞大，影响对《诸集拾遗》辑佚价值的把握。

三、“精简”征引唐宋小说及笔记

《诸集拾遗》大量条目源自唐宋小说、笔记，极少注明出处。其征引与原文献或其他征引资料相比，过分删减。归纳其征引特点，可分为两种情形：

首先，零散征引，内容不见于今本，或原本已佚者。此情形占绝大多数，如第14、20、22、30、57、71、87、88、90条等，试举两例：

【20】万回师

本姓张始，生八岁，其兄戍西安，去家万里，父母念之，师请持书，朝去暮回，始神异之，号曰“万回师”。

案：此条《谭宾录》佚文，“西安”改为“安西”。《谭宾录》者，唐佚名撰，原书佚，《绀珠集》、《太平广记》、明代陶宗仪《说郛》辑有佚文，收录于《四库全书》，中载：“万回师，阌乡人也，俗姓张氏。……回兄戍役于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死矣。日夕涕泣而忧思焉。……忽一日，朝赍所备而往，夕返其家，告父母日：‘兄平善矣。发书’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盖万余里。以其万里回，故号‘万回’也。”[9]另，宋代李昉《太平广记》卷九十二“万回”条[10]，亦引自《谭宾录》，但作“其兄戍安西”。据以上，当改。

又，第71条

【71】昆脚皆头

《唐逸史》：杜牧求为小仪、小秋，皆不遂。梦人告曰：昆脚与皆头，辞春不及秋。除皆部。

案：此条出处误，实出自李绰《尚书故实》，“除皆部”当为“除比部”。《尚书故实》，著者李绰，《尚书故实》一卷，今传世本有《宝颜堂秘笈》本、《重辑百川学海》本。《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绀珠集》中所引，亦有数条不见于今本。《尚书故实》第六十二条：“杜紫微顷于宰执，求小仪，不遂；请小秋，又不遂。尝梦人谓曰：辞春不及秋，昆脚与皆头。后，果得比部员外。又杜公《自述》，不曾历小比，此必传之误。”[11]杜牧曾任中书舍人，因中书省别名紫微省，故，人称“杜紫微”。《太平御览》卷二一八《职官部一六》“比部郎中”条下亦载此条[12]。则《诸集拾遗》中“昆脚与皆头，辞春不及秋”句为倒文。

由上述两例可知，《诸集拾遗》对单篇唐宋小说、笔记的内容辑录多不见于今本，辑佚之功不可没。然对内容极简处理，往往难复原貌，为考证辨伪带来极大困难。

其次，对唐宋奉敕编修书目简化撷取，盖用于释典、训诂之途。如第68、148、158条出自《唐书》，当为释典、掌故；第86条出自《唐会要》，当为训释名物；第169条出自《唐六典》，当为释官职。可见著者征引体例顺序几无章法可循，亦加大后条考证难度，试举例：

【68】玉契

唐崔神庆上言云：太子用玉契，则天从之。

案：此条见于《旧唐书》卷七十七《列传第二十七》“崔神庆”条：“神庆上疏曰：‘伏以五品已上所以佩龟者，比为别敕徵召……况太子元良国本，万方所瞻，古来徵召皆用玉契，此诚重慎之极。……以臣愚见，太子既与陛下异宫，伏望每召太子，预报来日，非朔望朝参，应须别唤，望降墨敕及玉契。’则天甚然之。”[13]《资治通鉴》卷二百七《唐纪二十三》亦载此事[14]其他史料记载皆与此同。

另，第86、169条：

【86】擘名接脚

《唐会要》：正元中，吏部奏，艰难以来，文籍人多罔冒，吏或诈败。分见官，谓之“擘名”，承已死者，谓之“接脚”。

案：此条目出自北宋王溥等编撰的《唐会要》，“正元”当改为“贞元”，“诈败”当改为“诈欺”。《唐会要》，宋时曾有数种刻本，皆已佚。至清初仅存传抄本，专述唐代典章制度[15]。《唐会要》卷七十四《选部上·论选事》载：“贞元四年八月，吏部奏，伏以艰难以来，年月积久。两都土类，散在速方。三库勅甲，叉经失坠。因此人多罔冒。吏或诈欺。分见官者，谓之‘擘名’；承巳死者，谓之‘接脚’。”[16]其他史料皆转引自《唐会要》，文字略有异同。

【169】三署郎

秦初置郎令，其属有三署。一曰五官中郎将；二曰左中郎将；三曰右中郎将。每署又有郎中、侍郎。西汉因之。唯田蚡少为诸曹郎，乃尚书郎。其他如冯唐为郎中署长，直不疑盗同舍郎金。颜驷三世为郎，扬雄为侍郎，邓通黄头郎，以赀为郎，父任为郎之类，皆是三署也。

案：此条出自《唐六典·尚书都省》，“盗同舍郎金”句当改为“买金偿同舍郎”。文中载：“初，秦置郎中令，其属官有五官中郎将、左右中郎将……是为三署。署中有中郎、侍郎、郎中。……汉因之。故冯唐为郎中署长，扬雄为侍郎，并其任也。……汉文时，直不疑买金偿同舍郎；汉武时，颜驷为郎，三代不迁；及诸言以赀为郎，父任为郎，皆三署郎也。”[17]据文义，当改。

综上，《诸集拾遗》对唐宋小说、笔记征引，行文极简，内容基本不超过其他书目如《初学记》《叙事指南》《类说》《海录碎事》等征引范围，或训释字词、或释典故、或释名物、官职等，寥寥几句，止于达意，多不带有详细资料或文字原始面貌。这既是《绀珠集》体例和宗旨所决定，也是当世经济繁荣、商业化出版对文人精神生活产生影响的普遍特点，两宋之交正处于这样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