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
中国美术馆所藏的《翦淞阁同人诗札》(以下简称《诗札》)共22开,为潘飞声收录的吴昌硕写给自己的诗信集,《诗札》有多册,馆藏的为第一册。①根据有年款的书信来看,《诗札》的时间跨度在1910年至1918年间,其中诗札15开,载缶翁诗27首;信件7开,共14封书信,记录了潘飞声和吴昌硕先后移居上海之后的诗词唱和、书画应酬和相约走访等交往经历,为我们呈现了诸多历史细节。
潘飞声(1858—1934),广东番禺人,字兰史,号剑士,别署剑道人、罗浮道士、独立山人。1887年,其受德国柏林大学之邀,讲授汉文学,并受聘于柏林人类博物馆鉴定中国藏品。1894年“甲午海战”后,提倡变法图强,潘飞声赴香港任《华字日报》《实报》主笔。1908年,澳门发生“二辰丸事件”,潘氏所在《华字日报》多次在报道中抨击此事件,港府为震慑报界欲将其驱逐出港,由于商家据理力争,得以平息。②1909年,上海社会局势相对稳定,文化艺术圈较为活跃、自由,潘飞声同当时许多颇有声望的文人、书画家寓居在上海市四川北路的横浜桥畔。此寓所取“翦取吴淞半江水”之意,故以“翦淞阁”为名。“翦淞阁”地处上海公共租界区—被认为是中国租界史上开辟最早、经济最繁荣、法律最完善、管理机构最庞大、发展最为充分的租界,其时潘氏对此或也有所考量。
吴昌硕比潘飞声定居上海的时间要晚两年。吴昌硕(1844—1927),浙江安吉人,初名俊,又名俊卿,字昌硕,亦署仓硕、苍石,号缶庐、老缶、苦铁、大聋等。吴昌硕早年一直游学于苏州,1883年元月因公去津沽,初到上海,候轮时经人介绍与海派巨擘任伯年结识。其1887年到上海短居,经任伯年的传授指点,走上绘画创作的道路,此后数年往返于苏州和上海之间,参加各种上海文艺界社团,结识沪上各界精英,声名逐渐传开。直到1911年,吴昌硕在王一亭的邀请之下正式定居上海,在吴淞赁屋小住,两年后又经王一亭介绍,举家搬至山西北路吉庆里923号(今山西北路457弄12号)的石库门建筑中,直至1927年因病去世。
从吴昌硕所住的山西北路吉庆里到潘飞声所在的四川北路横浜桥畔“翦淞阁”,步行时间仅半个多小时。然而,吴昌硕与潘飞声的交往具体是从何时开始的?对此尚未有明确的记载。而在《诗札》中,最早一封题有年款的诗信内容如下:
听雨忽无寐,朝闻鸟弄晴。古春来隔岁,薄醉舞狂生。楼迥窥云物,城虚堕笑声。诗成吾自喜,不负大河横。庚戌岁朝依贞长均(韵),兰史先生笑笑。苦铁录。(图1)
诗札中的“庚戌岁朝”即1910年的正月初一,吴昌硕时年67岁,潘飞声53岁。但是在信中,比潘氏年长14岁的吴昌硕尊称其为“兰史先生”,可见吴昌硕为人之谦逊,此时他还未定居上海,因此可知吴昌硕与潘飞声在1910年之前应已结识。同时据资料可查,1909年4月22日(己酉三月三日)上海书画界名人共同发起成立了“豫园书画善会”,发起人中就有吴昌硕和潘飞声二人③。当时仍居住在苏州的吴昌硕,因参会赴上海豫园,由此可推知,吴与潘的结识很可能约在“豫园书画善会”创立之际,即1909年潘飞声刚来上海之时。同年6月之后,潘飞声正式定居上海④,两年后吴昌硕也从苏州移居上海吴淞,两位往来、酬唱逐渐频繁。
吴昌硕作为“后海派”的领军人,虽因金石书画闻名于世,但其毕生以诗纪事抒怀,常以诗人自许,曾自称“平居无长物,夫婿是诗人”。诗词酬和是清代、民国时期诗友之间盛行的一种交流方式。从苏州到上海,吴昌硕交往的师友群中尤以诗人、词人为多,如杨岘、沈石友、诸宗元、谭献、郑叔问、朱祖谋等人。潘飞声家学渊源,自幼从叶衍兰学诗词,为广州学海堂高才生,少年便有“岭南才子”之名,其与学海堂学长李光廷、陈澧、陈璞等人亦师亦友,并与何桂林、杨永衍、居廉等人结为忘年交。其后,潘氏又曾加入南社,与高天梅、俞剑华、傅屯良并称为“南社四剑”,潘氏诗词雄秀并具,兼通古今与中西,在《诗札》中,多处可见吴昌硕对其诗词的称赞:
大箸格律高迈,情性尤真,非胸中有万卷书者不办。拙诗薄弱,衰年益追,知我者何以教之。(图2)
五律通神,缶自谓不是敌手,可畏之心时时不释,容缓奉和,然再读一过,神已为之夺,恐不能道只字,奈何。(《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九)
昨读示并大著五律三章,古穆渊雅,非弟所能,亦非今之诗人所能,倾佩无已。(《翦淞阁同人诗札》之二十二)
从以上“格律高迈,情性尤真”“五律通神”“古穆渊雅”等用词中,足见吴昌硕对潘飞声的诗文赞誉有加,并称自己“神已为之夺”“恐不能道只字”,还感叹自己五律“不是敌手”“非弟所能”。从书信中可知,吴昌硕在平日里一有新作的诗词就迫不及待与潘飞声分享和交流,同时也期待看到潘飞声的新作:
得示知由西泠归矣,弟稍有小诗,容缓录上,公诗必大富望便中示我。(《翦淞阁同人诗札》之二十一)
潘飞声在《在山泉诗话》中对吴昌硕的书画评价也颇高,并称其“诗品在冬心、板桥之间”,五言律诗“集中杰出”⑤。从二人的互相评价中,可以看到他们对彼此互为欣赏,惺惺相惜,在诗文的品格追求和心得体会上有着共通的审美意趣,互为知己。与此同时,吴和潘也都是民国时期上海众多人文社团重要的发起人和参与者。
潘飞声定居上海后,时人称其“诗情酒胆,豪兴无匹,海上诸名流遗老,每举诗社,必邀与俱,有座无此公四座不乐之慨”[1]。潘飞声初到上海便加入南社,作为“南社四剑”之一,随后又加入沤社、希社、淞滨吟社、鸥社、鸥隐社以及海上题襟金石书画会等众多社团。1911年,吴昌硕被推为“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副会长,潘飞声是其会员,该会云集了上海百名书画金石名家,力倡金石书画。此外,在周庆云的集结下,潘飞声与吴昌硕、况蕙風、喻长霖、赵叔孺、夏剑丞、沈醉愚等成立“淞滨吟社”,简称“淞社”,是当时众多遗民诗人群体的代表。《诗札》中《上巳徐园和鲁山》正是在“淞滨吟社”集会时吴昌硕写的一首诗:
花宜人醉醉宜歌,乘兴来觞晋永和。径僻懒寻闲草木,诗成愁对破山河。天风裂石携琴到,雪影翻池趁鹤过。何日南苕赋归去,水村烟坞一渔蓑。(图3)
此诗收录在《缶庐诗》卷八之中,记录了民国七年(1918)三月三日上巳节“淞滨吟社”在徐园修禊集结时游园集会的见闻。此次雅集上,潘飞声同在其列,并与吴昌硕、缪荃孙、白曾然、周庆云共题缪荃孙《玉笋石拓片》[2]。“淞滨吟社”是民初最大的一个遗民文学群体,据记载,自1913年上巳日徐园修禊之始至1925年花朝日十二年间,共举行了57次社集。⑥
《诗札》中另有一封与“淞滨吟社”相关的信件如下:
兰诗史先生惠鉴,前得示委录拙句,因未留稿(托语石转录),今从梦坡处携来照录,来笺又附二首,求为指教。(《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七)
信中所提及的“语石”即刘炳照。刘炳照(1847—1917),江苏阳湖(今武进)人,字光珊,一字柏荫,号语石、复丁老人等。其为清诸生,候补训导,一生飘荡,郁郁不得志,但能书画,工诗文,尤擅长填词,同是“淞滨吟社”的社员。另外提到的“梦坡”即是“淞滨吟社”的发起人周庆云。周庆云(1866—1934),浙江乌程(今湖州)人,字景星、逢吉,号湘黔,自号梦坡。他是晚清民国时期活跃于浙江与上海的一位有名的儒商,经营丝、盐、矿等业,擅诗词、书画,家富收藏。《诗札》中充分体现了“淞滨吟社”成员之间在定期的雅集之外,平日里仍在一起吟诗作赋,誊录近作,互相请教,往还唱酬,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沪上遗民诗社的文学生态。
吴昌硕自言“三十岁学诗,五十岁始学画”,其后期画风雄厚浑朴,是金石画风从晚清过渡到民国的主要继承者,并被视为继赵之谦、任伯年之后的“海上画派”的最重要领军人物。1913年,西泠印社在杭州正式成立,70岁的吴昌硕被推为首任社长,其时吴氏声名日盛,名噪海內外,求书求画者络绎不绝。《诗札》中除诗词酬唱之外,吴与潘的日常往来也颇为密切。信中多次提到潘飞声委托吴昌硕作画之事:
扇二容缓涂抹,唯恐不佳而已。(《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九)
《载酒图》遵命书奉,自知不足观,幸兰老教之。(图4)
潘经常以赠送水果和佳乳给吴作为回馈,或是为其代购甜橙,吴昌硕在信中表示感谢之余并不做过多的客套:
干荔鲜龙眼之惠,却之不恭,谨领,谢谢。(图5)
佳乳之惠,感谢无既,不承作客套语。甜橙代购有费兰老清神矣。(《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九)
惠果二种,谨领。谢谢,并谢月子夫人。(《翦淞阁同人诗札》之二十)
1913年,吴昌硕定居上海没多久便患上耳聋,并自诩“大聋”,加上年岁渐长,更是体弱多病,因此积累大量的委件,只能“容缓涂抹”。他在信中常提到自己肝肠、手、眼耳多有疾病发作,令其面对体弱多病的身体感叹自己“衰老无状”,甚至因“手震”影响到自己写字作画:
久未握谈,以小病未克走访,歉甚歉甚,委件涂奉。手震且夺字,足见衰老无状,幸兰老亮之。(《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八)
身体的疾病同时影响了吴昌硕正常的出门社交,在信中他提到自己因肝肠之疾无法出门共赴“禅悦之约”,从而婉拒了潘的邀请,只好“心领”。同时,他也多次在信中表示对与潘握手面谈的期盼:
弟连日肝肠大作,未能出门,禅悦之约只有心领,容再趋谢。盛情傥蒙过我,感甚感甚。(《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六)
日昨承枉驾,以午眠未得一握手,怅怅。今晨趋访,又值公□不得一见,月子女史何缘之不深也。缶迩来多病,衰且颓矣。(《翦淞阁同人诗札》之二十二)
数日未握手,深念……得晦望过我闲谈,弟病目不已,奈何。(《翦淞阁同人诗札》之十八)
吴昌硕在信中提到,自己有一次因正在午休,而错过了潘飞声登门拜访,第二天早上自己便上门拜访,又因潘有事没能见上一面。对于此次“未得一握手”,吴昌硕深表“怅怅”。书信中经常出现的“容再趋谢”“深念”“过我闲谈”等用词,足见二位的真挚情谊。《诗札》中另有一封,是吴昌硕受潘氏之嘱而为后者之家藏《桐院读画图》作题:
先德清芬古大儒,堂堂志乘读番禺。数椽老屋双桐圃,诗是神仙月彼姝。翁黎老辈散如云,天籁寥寥坐夕曛。月子清淡淞试翦,风流不让厉徵君。道气亲人话即诗,洗桐读画识君迟。而今凤鸟无消息,栖老还期假一枝。兰史徵君属题其先德《桐院读画图》,即祈正之。老缶初稿。⑦(图6)
潘飞声曾多次请诗友题写《桐院读画图》⑧,此图为其父亲潘光瀛⑨所藏,“桐院”即“梧桐庭院”,因庭院梧桐成荫而得名,位于广州河南龙溪乡的“潘家花园”内,为潘光瀛所建,用来读书和收藏古籍书画。潘飞声祖辈于乾隆年间经商来粤,在广州十三行创同文行,经营茶叶、丝绸等,家族富裕,绵延百余年,并重视子弟教育,专设潘氏学堂,可谓家学渊源。诗中吴昌硕称扬潘飞声父亲为“大儒”,并称赞潘氏以及其月子夫人的才华和为人,“洗桐读画识君迟”,表示相见恨晚之意。《诗札》中吴昌硕也曾委托潘飞声为其“老世叔”代吟:
陈君名德濬,七十四岁。旧党自高者,向为官颇强项,子孙众多。现在诸暨开五金矿,颇发达,弟与有年谊,呼之曰老世叔。求代吟咏七绝二首,亦可敷衍。(《翦淞阁同人诗札》之二十一)
在这里,吴向潘介绍了与其有同年登科交谊的“老世叔”陈德濬的生平,求潘为陈德濬代吟七绝二首,并在最后特意嘱咐潘“亦可敷衍”。吴昌硕在言语间表示了自己受人之嘱无法推脱之无奈,又不想潘飞声因为这个应酬而太费精力。在这件事上足见吴昌硕在平日为人处世之坦诚,也进一步说明吴与潘交往之真挚。
从以上内容可見,《诗札》中记录了吴昌硕和潘飞声这两位民初遗老定居上海后彼此间的诗信交往,他们意趣相投,结社雅集,诗酒唱和,在诗文和金石书画上有着诸多共通的审美倾向,平日里经常相约走访,交流文艺以及生活近况,关系十分密切,可以说《诗札》的内容直接填补了吴昌硕和潘飞声在交游经历上的许多空白。与此同时,吴昌硕和潘飞声作为民国时期的清遗民,《诗札》在一定程度上呈现这个特殊身份的群体在上海文艺界的社交方式和生活状态,反映了当时独有的文化现象,除了其自身所具有的艺术价值之外,也具有较高的历史文化价值。
注释
①诗札题签:“翦淞阁同人诗札,第一册,兰史学部属,肃亲王题。”
②1908年,潘飞声主报遇涉华人事,力与西政府争,名著海外。戊申抵制日货事起,港官欲放兰史出境外,以箝各报之口,商家愤然争,卒得无事。(参见林传滨《词学·第三十辑·潘飞声年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422页。)
③1909年,即宣统元年,潘飞声还与钱慧安、杨佩父、马端西、吴昌硕……王一亭、徐讷甫、洪庶安、汪仲山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豫园书画善会,影啊甚巨。(参见朱万章《居巢居廉研究》,岭南美术出版社2007年版第60页。)
④曾仲鸣、方君璧夫妇的“颉颃楼”旧藏中有一方吴昌硕的学生徐星周为潘飞声所刻朱文“翦淞阁”一印,边款中徐星周准确记录了潘飞声定居上海的时间:“宣统己酉(1909)六月兰史先生来寓吴淞,取苏诗颜所居,徐星州为刻印。”
⑤冒鹤亭寄示安吉吴仓硕大令(俊卿)《缶庐诗》一册。仓硕以画名,近时写篆无出其右。诗品在冬心、板桥之间,古趣翛然。五律为集中杰出。(参见潘飞声《在山泉诗话·卷四》,辑录于何藻《古今文艺丛 书·第五集》,上海广益书局1913年版。)
⑥淞社自1913年上巳日徐园修禊之始至1925年花朝日,周庆云与刘承干借学圃为淞社第五十七次雅集活动结束,共存留时间13年,与会社员人数众多。(参见罗惠缙《民初“文化遗民”研究》,武汉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4页。)
⑦此诗未在《缶翁诗》等文集中收录。
⑧1883年,何一山归自越南,潘飞声留饮河南村舍,请题《桐院读画图》。(参见潘飞声《在山泉诗话·卷一》,辑录于何藻《古今文艺丛书·第三集》,上海广益书局1913年版。)东莞张崇光亦有《蝶恋花·题潘兰史桐院读画图》一首。(参见杨宝霖《东莞可园张氏诗文集》,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09页。)
⑨潘光瀛,字珏卿,附贡生,工诗词,学有渊源,著有《梧桐庭院诗词钞》。
参考文献
[1]邵盈午. 南社人物吟评 上[M]. 北京:团结出版社,2022:735.
[2]朱关田. 吴昌硕年谱长编[M]. 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4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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