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青杨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维吾尔自治区 喀什 844000)
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罪与罚》中的主人公,他本是一名法学系大学生,但是因为在学校生活困难,所以只能放弃学业,从此,他陷入迷茫之中。幸好还有母亲和妹妹从家里时不时地给他寄点钱过来,但是,那点钱只是杯水车薪,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房租仍然欠着,穿着破烂,连吃饭都是个问题。在万难之中,大脑像是产生了幻觉,又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他听到有人讨论着自己经常回旋在脑海里的一个想法,即:世界上的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像虱子般平凡的人,他们的存在是为“不平凡的人”服务的,那些像拿破仑一样“不平凡的人”可以僭越社会规则,随意杀人,因为他们掌握话语权,可以构建新秩序,杀人在他们那儿不是罪,而是有正当的理由。拉斯科尔尼科夫听到一个陌生大学生与军官的谈话,增加了他去实践这一理论的勇气,加之母亲与妹妹为了他渐渐走投无路,成为他实践自己理论的催化剂。所以,他拿起斧子,结束了一个他要结束的生命,也结束了一个他没有想要结束的生命,从此,他变得十分神经质,逃避一切,因为他的灵魂就此坠入深渊,但也正是在他的灵魂接受苦刑的过程中,拉氏的许多言行举止与矛盾纠结的心理体现了他的善良。
就目前的学术研究来看,小说《罪与罚》,又特别是对《罪与罚》中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一人物形象的分析,可阐释的空间还很大。有学者从宗教角度进行分析,特别是基督教的受难意识,也有学者从哲学角度进行分析,如存在主义哲学、尼采的超人哲学等,从心理学入手的经由弗洛依德的“三重人格论”进行分析。但未有人从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进行解读,所以,本论文希望可以提供一个不一样的视角。
在俄国现实主义大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下,拉斯科尔尼科夫呈现出似乎是双重的、带有矛盾性的面孔。一方面,拉斯科尔尼科夫杀死放高利贷的老太婆与她的妹妹,对好朋友拉祖米欣、母亲与妹妹时常表现出不友好不耐烦的一面,他的性格是孤独高傲、忧郁易怒、与世界格格不入的,有时甚至灵魂面临分裂。另一方面,就在拉斯科尔尼科夫表现出孤独高傲,忧郁易怒的一面的同时,他又对生活困苦的底层人毫不吝啬地伸出援助之手,慷慨解囊,耐心倾听;他思考许多社会问题,具有独立与个性意识。在文本中,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杀人罪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对社会下层人物的同情与善良之举。人的性格具有矛盾性,多面性已是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笔者对拉斯科尔尼科夫身上体现出来的善性更有感触。
拉斯科尔尼科夫像一位布施者,对弱者表现中最深切的同情,给予最实用的帮助。在他还未放弃学业的时候,在一个夜晚,住宅区突然着火,在万分紧急的情况下,他救出了两个被困于火海的孩子,而自己却不幸被烧伤。见义勇为不只这一次,他的同学害了病痨,他不仅为同学提供心理上的安慰,而且拿出自己仅有的一点生活费,帮助同学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那位同学离世以后,还剩下一个多病的父亲,从此,照顾亡友父亲的重任就落在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肩上。他在路上遇到遭遇不幸而喝醉的姑娘,不仅保护她免受二次伤害,而且拿出二十戈比交给警察,希望警察能送姑娘回家。他还掏出五戈比,塞到街头卖唱姑娘的手里。面对酒馆里要钱的女郎,他掏出十五戈比的铜币,通通给了人家。另外,他的善良还主要体现在对马美拉多夫一家的资助上:在第一次把马美拉多夫送回家后,准备离开的时候,拉斯科尔尼科夫把自己在酒馆喝酒剩下的钱留给了他。在马美拉多夫喝醉酒被马车撞倒以后他一直尽心尽力,慷慨解囊。通过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这些行为,可以看出是他善良的。
拉斯科尔尼科夫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表现出他灵魂深处的善良。《罪与罚》在结构上共有六章,第一章就写到了他杀死高利贷老太婆与她的妹妹,也就是“罪”,剩下的五章都在写“罚”。对于拉斯科尔尼科夫而言,其惩罚的残酷性,关键不是来自于法律,而是自我精神的折磨以至于整天恍恍惚惚,被噩梦缠身,情绪失常,走到了不能正常生活的田地。正如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主人公有谁追求幸福自得或者有钱有势呢?”[1]答案是否定的,他们的灵魂是挣扎的,而也正是在这样的挣扎中体现善。
首先,他深入灵魂的善,体现在他对母亲与妹妹的爱上。收到母亲给他的信后,拉斯科尔尼科夫得知母亲与妹妹为了他的前途而向自己讨厌的人妥协时,长篇的内心独白表现了他的矛盾而自责的心情,他不知道当妹妹嫁给卢仁以后母亲该怎么办,“要知道现在她就心神不宁,在烦恼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楚了的时候,她该怎么办呢?”[2]215而且他也不知道到那时自己的前途会是什么样子,他心想妹妹和母亲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不愿接受杜涅奇卡和妈妈的牺牲,这件事也是促成他犯罪的原因之一。这一整段的独白里包含有不忍心妹妹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放弃她本人幸福的心痛;有善意地怪母亲为了儿子的前途而不惜牺牲女儿的无奈;有对自己无能的讨厌和责怪。其次,他对多次拿母亲给他的钱救助比他更可怜的人这一行为表示自责,认为自己没资格,对不起母亲。这些痛苦充分体现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善良,表现了他对母亲以及妹妹的爱。最后,主人公意外杀害高利贷老太婆的妹妹后,心中的罪恶感以及在践行自己理论失败后痛苦到灵魂撕裂的程度,到最后受索尼娅爱的感召而决定自首,这一系列的行动也都表明了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本性是善良的。
其次,从拉斯科尔尼科夫做的梦可以看出他的善。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梦境来表达人物心理的写作技法十分纯熟的,因此,读者从人物的梦中可以获取大量的信息。弗洛伊德在《释梦》中表示:“梦是人无意识的另类表现方式。”[3]巴赫金在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也讲到了梦境的作用:“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广泛地运用了梦的艺术潜力,几乎包容了所有的变体和色调。”[4]关于拉斯科尔尼科夫,“他的潜意识,让我们更深地了解到他那焦虑之下掩藏着的良心的不安,在恶之下所掩藏的深深的善。”[5]首先,在作品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梦到了童年时期的一个场景,他看见一匹小马被折磨:它拉着自己身体承受不起的马车,一群疯子一样的市民教唆马车夫抽它的脸和眼睛,给它施加不能承受的压力,拉斯科尔尼科夫充满怜悯,但又有些惊愕地看着这一切。最后,小马死去,拉斯科尔尼科夫积攒在心底的悲伤与愤怒像火山一样突然爆发出来,但是他能做的也只是不受控地奔向小马,抱着血淋淋的它哭泣而已。拉斯科尔尼科夫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到了处于社会下层的人的不幸,也包括自己处境的艰难,于是,整个弱势群体幻化成梦境中的小马,从他对那匹被折磨而死的马的情感态度,便可以看出他对处于社会的底层人和边缘人的态度。而这悲伤、愤怒的态度中,可以看出他的善良。他做的第二个梦是彼得罗维奇极尽疯狂地毒打女房东,女房东凄惨至惊悚的呼喊痛哭,让拉斯科尔尼科夫颤抖着从梦中醒过来。这个梦可以说是他白天在警察局见到一个女人被谩骂斥责的投影。从中体现拉斯科尔尼科夫对于类似事件的恐惧与害怕,既然恐惧害怕,说明他内心是不赞同这些行为的,也可以从侧面体现出他性格里向善的倾向。拉斯科尔尼科夫做的第三个梦是杀死高利贷老太婆情景的大致还原,但不同于真实情况的是,斧头再怎么砍下去,老太婆好像都没有死,甚至嘴角露出笑容,渐渐地发出让人发怵的大笑声。由此可以看出,拉斯科尔尼科夫对自我的怀疑越来越严重,高利贷老太婆的大笑声好似在宣布他的理论破产。他精神的紧张与心理上害怕,既表明他是他理论里的平凡人,也由良心上的不安展现了他的性本善。第四个梦描写了在未来有一场灾难,而在灾难中活下来的都是像索妮娅一样善良的人,而他经索妮娅的救赎,在走向西伯利亚的路上也走向了新生。总之,透过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梦境,也即他的无意识,陀斯妥耶夫斯基向读者更深地展示了主人公的焦灼不安的心理之下掩藏着的良心与善意。
总之,透过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自己极度困窘之时仍对陌生人给予关怀与帮助,在自己面对母亲与妹妹的牺牲时产生的愧疚情感,同时也透过梦境呈现出的对于自己所犯的错误进行的自我折磨,可以看出他的血液里存有太多的良知与道德。但是他的善良里又充满了目的性,以至于不能不引起笔者的思考。
拉斯科尔尼科夫在自我最基本的需求不能正常满足的情况下,一再施舍给予,并且有时达到令读者心理不适的程度。他的一系列善行的实施,其实都是为了达到人之所以为人的目的,努力地实现自我价值,因为“他总是觉得仅仅求生存是不够的,他往往有更高的要求”[6]。而以上一系列善行的动力源泉便可以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进行解读。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于1943年在他的论文《人类激励理论》中提出需求层次理论这一概念。他在《人类激励理论》中将人类的需要分为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社交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五种,并且马斯洛认为这五种层次从低到至高像阶梯一样分布。
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马斯洛提出的这五个层次的需求,拉斯科尔尼科夫都未能满足。但他又是一个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聪明人,他愿意“投身到时间的洪涛之中,投身到世事的无常之中”[7]。因此,从生理需要到自我实现需要都是他所追求的。在追求的这一过程中,展现出他内心的矛盾,表现出了他极端的骄傲和极端的自卑,甚至到达灵魂撕裂的程度。
首先,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生理需要未得到满足。生理需要是最低级别的需要,它的满足意味一个人吃饱穿暖身体健康,正常的生理欲望得到满足。如果一个人缺失了生理需要中的任何一项,那么,这个人的生理机能就无法正常运转下去,因而导致人的生命存在受到严重的威胁。当拉斯科尔尼科夫被穷困潦倒的生活现状压得透不过气来时,他便处于一个烦躁不安的紧张状态,而且心里开始郁积怨恨与轻蔑,他好像是犯了疑心病,一直在苦思冥想。但是,在饥渴难耐的时候,只要吃喝问题得到解决,神经衰弱症状便得到了缓解,全身松快了后,思路也变得清晰。关于杀人,他突然觉得全是胡扯,他告诉自己,自己之所以会产生那些奇怪而可怕的念头,只是因为饿糊涂了。由此可见,生理需要的未被满足,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身体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进而影响到心理状态,这也是导致他产生极端的想法的原因之一。
其次,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安全未得到满足。安全需要也是属于低级别的需要,它追求个人的人身安全,同时也追求有一个安稳的生活,比如工作稳定,社会和谐等,如果一个人缺乏安全感,他就有一种被身边事物威胁的感觉,会觉得自己所在的社会没有公平可言,对一切都变得消极悲观,甚至产生厌世的情绪。透过上述的拉斯科尔尼科夫梦境便可以看到他内心安稳和安全感的缺失,也正是这份缺失导致了他的焦虑和恐慌心理。
再者,其社交的需求同样未被满足。社交需求,属于层次较高的需要,包括一个人对亲情友情、爱情以及彼此间一种隶属关系的需要。拉斯科尔尼科夫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很怕人家议论,特别是当他遇到一些熟人或者老同学的时候。他不愿意去教孩子的原因之一是认为自己没有靴子。他避免跟任何人来往,不仅怕见女房东,而且怕见任何人,进而对爱他的人包括好友拉组米欣、妹妹与母亲等人的关爱都产生抵触情绪。拉斯科尼科夫不习惯生活在人群中间,但这并不是说他本性孤僻,而且恰恰相反,他很渴望有人跟他在一起,只是贫困让他变得极度自卑,因此,他想逃离。马斯洛在他的《动机与人格》一书中说道:“如果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得到了很好的满足,一个人就会渴望同人们建立一种关系,渴望在他的团体和家庭中有一个位置,并且他将为达到这个目的做出最大的努力。”[8]125但现实是他的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都未能被满足,所以社交需要的满足也变得遥不可及。
最后,其尊重需求也未得到满足。根据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尊重需求同样属于较高层次的需求,包括对成就、名声、地位和晋升机会的需要等。同时,尊重的需要又被分为两种,即一个人获得内部尊重的需要和获得外部尊重的需要。内部尊重需要就是一个人对自尊的需要,具体来讲就是指一个人希望在无论面对何种情境时,他总是希望有能力去应对与解决问题,从常态上来看是对自己充满信心的。外部尊重的满足是指一个人在集体中能够被接受、被认可、被信赖、被尊重。总之,当一个人的尊重需求被满足后,表现为自我肯定,愿意融入社会与集体。并在这一过程中,体验到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而拉斯科尔尼科夫既未获得内部尊重,也未能获得外部的尊重。首先,他把拉祖米欣对他的帮助看成是同情,因此他不愿意接受拉祖米欣的恩惠,他对拉祖米欣说,何必对那些瞧不起他的恩惠的人施加恩惠,又特别是何必对那些因此感到痛苦万分的人施加恩惠。当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把他当成乞丐,将一枚二十戈比的钢币塞在他手里后,他只是轻轻将钱扔了。他不要别人的同情与有负担的爱,由此可见,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导致拉斯科尔尼科夫内部的尊重需要未被满足,而内部尊重的缺失导致他成为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而越是在困顿之中,自尊心便越膨胀,以至于把别人的善行善意都当成是一种羞耻。其次,在社会上,他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当他帮助喝醉的少女时,警察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一番,内心想法是,穿得那么破烂,还给别人钱。在警察局里,当他陈述自己的经历时,警察们也在微表情里露出不屑,由此可见他的外部尊重需要未被满足。终于,拉斯科尔尼科夫喊出了自己的不满,他愤怒地还击警察,因为拉斯科尔尼科夫看出了他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当他发泄了自己的情绪以后,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快乐。这种快乐是对别人不尊重他的反驳,是来自于对自尊心的维护。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拉斯科尔尼科夫是有着高度精神追求的人,他追求的是人之所以为人的目的,追求的是自我实现,因此,也才有了自身难保却也要施舍的善行。
通过以上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需求层次分析,我们不难发现,每个层次的需要他都未能实现。这就导致他的思维、他的意识常常处于一片混乱之中。但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迷人之处也就在于,即便深陷于人生的沼泽,他仍然奋力挣扎,渴望活得像个人。那么,该如何活得像个真正的人?善良,唯有善良。周国平先生关于卡拉马佐夫一家所存在的问题的评价也同样适用于拉斯科尔尼科夫:“如果没有善,人还有什么价值?”[9]无论是从大学时期帮助生活困难的同学,救助火灾中的小孩,保护可能再次被性侵的女孩等具体善良的行为中,还是从杀死高利贷老太婆后绝望的灵魂挣扎中,都可以看出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善良本性。但是,迫于自己生活的未独立,他也在付出的同时,质疑自己没有资格去爱——常常是在毫不犹豫地像本能反应一样地给予以后,又无情地嘲笑自己是泥菩萨过河,但立刻又说服自己,别人需要他的帮助。而正是在思想的钟摆不停地左右摆动后,仍然坚持去付出,去给予,才使他的善良变得更有分量。鲁迅先生称陀氏为“残酷的天才”,“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逆境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10]也就是说, 拉斯科尔尼科夫正是在挣扎与矛盾中显示出灵魂的深度来,正是在困顿中追求自我实现,追求真善美的至高人生境界。例如:当他第一次给马拉美多夫一家钱时,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情,他当时也意识到有索尼娅照顾马拉美多夫一家,而他自己还需要用钱。但是转眼他又想到不可能再把钱拿回来,而且也不应该要回来,他想到索尼娅也许要买化妆品,也许她会破产,如果没有他的钱,他们全家也许就会变得一文不值。当他帮助喝醉酒的姑娘时候,他自言自语,不懂为什么要死乞白赖地帮助她,凭什么帮助人家,有什么资格帮助人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敢把二十戈比给警察,让他救助那姑娘,可是尽管他说出听起来残忍的话,心里却十分难过。在这难过之中可见善良。
另外,书中有十多次提到他慷慨解囊,特别是马美拉多夫被马车踩踏以后,他尽心尽力,愿意倾尽所有的精力财力去帮助别人,也因此一直在向别人表明“我有钱”,光是在这一事件的描写中,就有六处写到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有钱”。如:“赶快请一位医生来!我付钱,瞧!”“那栋楼里准有医生,我给钱,我给钱……”“在家里好歹有自己人照料,马上可以抢救。他甚至把钱偷偷地塞进警察的手里。”“我付钱,我会谢你们的!”“他会苏醒过来的,我来付钱!”“这儿是……二十卢布,好像是的,——如果这点钱对您还有些帮助,”[2]216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上述言语中,一方面可以看出,他愿意出钱,以便于让大家也赶快帮忙,积极行动,这体现了他的热心以及当时情况的紧迫。但是,另一方面,他一直在重复自己有钱,而且以一种急不可耐的发声方式,这好似是一种宣布:“我有钱了!”有钱了,便可以找回自尊与爱的需要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而这是作为一个真正的人不可缺失的需要,因此他倾尽所有地帮助别人,这样看来,在这行动里就有了一种目的性。当然,这种目的性是无意识的,而且并非有目的性就都是坏的,作为人,找机会让自己缺失的需要得到满足,从而获得个人价值与自尊感是无可指摘的。所以,他急切地表明“我有钱”的时候,读者可以感受到他在释放郁积在内心已久的自卑与痛苦。拉斯科利尼科夫的这种无意识的有目的的善良帮助他完成了部分的自我实现。另外,“一个人能够成为什么,他就必须需成为什么,他必须忠于自己的本性。”[8]200他喜欢房东的女儿的原因是她喜欢救济穷人,她身体虚弱,如果她更惨些,他会更爱她些。他喜欢索妮娅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看见她们,遇见比他情况更糟糕的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在这一施行善行的过程中,自我实现也得到满足。
主人公拉斯科尔尼夫的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需求的缺失成为他犯罪的重要原因,但是他通过较强的自我意识以及对自我实现的强烈追求最终完成了自我救赎。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德米特里也是这样一位具有互文性的人物。他真诚地爱着格鲁申卡,深切地同情她的遭遇;他为自己对斯涅吉廖夫的行为感到羞耻;他慷慨大方地帮助伊凡诺芙娜,使她能够保持住自己的清白和家庭的名声;他在狂怒中克制住了自己,最后,没有对父亲行凶,但是父亲被害后,他却心甘情愿地承受刑罚。除了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主要人物也都具有善良的一面,例如:伊凡、卡捷琳娜、格鲁申卡等。而且这些人物的心理发展的走向与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心理发展走向大体一致,即他们都是有着强烈自我意识的人,一方面他们会产生一些“邪恶”“冷漠”的想法,另一方面又对这些想法进行否定,并且产生沉重的愧疚之情。他们作为同貌人和拉斯科尔尼科夫一起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由此可见,拉斯科尔尼科夫之善丰富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充满善与恶的自我驳难的形象。
另一方面,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困顿状态产生于当时的历史语境之中。彼时的俄国经历了农奴制改革,正处于余波的震荡之中,各种思想意识交锋,现实境况并不乐观,普通人民的生活仍不富足。因此拉斯科尔尼科夫的生存状态不是个例,而是具有典型性。也就是说,这一人物形象以及《罪与罚》反映了彼时俄国广阔的社会生活面貌。而假若仅仅是反映出了深广的社会面貌,还不足以使这一人物经历时间的铅华而不朽,因为毕竟有时代性。关键在于拉氏作为环境里的人,他突破了环境的限制,最后用善良成就了自己高贵的灵魂,成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也关键在,一方面他作为时代里的人反映时代,另一方面他超越时代,时至今日,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日常生活中,都可以看见拉氏的影子。
小说《罪与罚》只是以罪为导火索,重点探讨的是惩罚,而作者无意探讨法律上的制裁,法律上的惩罚也只是为自我灵魂的惩罚铺路。拉斯科尔尼科夫的人格具有双重性,由于自我意识不能够统一,常常在善恶两个端点间游走。但在这一过程中,经常可以看见他受困的灵魂闪现出善良的光芒。本文用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对拉斯科尔尼科夫的善良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最大的善因在于他在困顿之中从未放弃对自我实现需要的追求。同时,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一典型形象不仅具有反映时代的功能,还超越了时代,其精神状态在某种程度上还体现了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这也说明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及其作品的伟大之处。关于陀氏其人及其作品的解读还在不断进行中,一方面说了他(它)们具有“朝后看”的反思性意义,另一方面也说明了他(它)们所具有的“向前走”未来关照性。